《既见君子(重生)》 既见君子(重生) 第1节 本书名称:既见君子(重生) 本书作者:起一声羌笛 文案 【重生,先婚后爱】 慕月下贵为郡主,封号明珠,恣意任性,偏偏婚姻却不能遂意。 她与宋晋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一个在京城贵女中也是独一份的高高在上,前呼后拥, 一个牵着一匹青骡背着冷透的干粮进入这京师繁华地,在一众富贵公子中垂眸独行。 月下不要的婚姻就是不要。 她与太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哪怕逆父命,违太后,她也要和离。 二嫁之身,依然登后位,做国母,高高在上,月下该是遂意的。 直到她亲手点燃帐幔,火烧坤宁宫, 无人知,生命的最后,依然笑着的月下是难过的。 此生最遗憾的,不是被曾心许之人逼到只有烧死自己才能赢这场大礼之争, 而是—— 宋晋,吾——此生,都对不住你。 如有来生—— 大火中倒下的月下模糊地想: 我、我护君之志,护你向强权开战,可好不好呢?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重生前月下与宋晋的最后一面:皇家猎场,秋。 高高在上的皇后,明艳逼人, 遭陛下厌弃的臣子,嘴角带血。 “对不起。” 皇后的声音很低,对面人的笑很轻。 “为了什么呢?”他抬手抹了嘴角血。 “为陛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 “——为和离?” 从来骄傲的皇后一瑟。 宋晋笑了,相识九年,半载夫妻,他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您,没有什么对不起臣的。” 【阅读说明】 1.标签中的指男主的情感状态 2.大礼之争是关于过继皇帝尊谁为父的问题,参考了明大礼议,但没有原型,私设很多,一切设定服务于人物情感和故事需要,勿考据。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重生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慕月下宋晋 一句话简介:重生,先婚后爱 立意:与对的人携手,百年好合 第1章 定远三年,一冬无雪,到处又冷又干。 冷硬的青石道上,一个蓝色棉袍小太监跑着,身子好似突然失控了一样,狠狠摔了出去。 好一会儿他才爬起来,顾不得划破的手,继续往前跑去。好在天冷,渗出的血很快就凝住了。 一过第二重宫门,就是再着急,他也不敢跑了,只步子越来越急。 西北风吹在脸上,刀子一样,他却好像毫无感觉。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始终肃重着一张脸,目不斜视,顶着风朝前边坤宁宫疾走。 不远处,有宫人认出了这个小太监。 “那不是坤宁宫的小丁子?皇后娘娘都禁足了,坤宁宫还有人敢出来呢.....” “晦气东西!先前巴上了洛公公,就以为攀上高枝了!” “跟浣衣局比,坤宁宫可不就是高枝。”有宫人道。 “高枝?如今后宫的高枝可只有一处——”说话的人隐晦地往坤宁宫相反的方向一指。 旁边人立即明白了:这是说的祁贵妃——如今已是祁皇贵妃娘娘所在的永寿宫。 半年前,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出来。祁贵妃娘家都居高位,一门两阁臣,个个举足轻重,富贵至极。所有人都观望着,这次陛下会赏什么。谁也没想到,陛下直接提了祁贵妃娘娘的位分。 皇后尚在,却封皇贵妃,位同副后。个中意味,——可够皇宫内外可劲儿琢磨了。 别的不说,陛下对贵妃娘娘腹中孩子的看重是明晃晃的。 再往深里头琢磨—— 啧! 就是他们这些宫人都知道坤宁宫皇后只怕气数已尽,可都这样了,偏偏皇后还是一味与皇贵妃和皇上作对。 “坤宁宫......”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洛公公说打死就给人打死了,别说高枝了,只怕.....” 以后如何,他说不好。只是阖宫上下都知道,坤宁宫连同坤宁宫的人他们最好远着些。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削尖了脑袋往永寿宫钻,哪怕能在皇贵妃娘娘面前露个脸呢,说不定哪天泼天的富贵就能落在自己头上。 而曾经,这些都是属于坤宁宫的。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半个月前坤宁宫皇后禁足,如今整个坤宁宫也快跟冷宫无二了。 跟陛下作对,也不知那位尊贵的娘娘怎么想的。 蓝衣太监已到了坤宁宫门外,立即有人把他引了进去。 近了正殿,小丁子不觉放慢了步子,正了正头上帽子,拉平整身上衣衫,调匀了呼吸,这才跟着人进去。 一入正殿,小丁子并不敢抬头直视上方端坐的皇后娘娘,直接利索跪下,把最新的消息回了: “.....诏狱里的大人们,已动了刑.....” “前次遭到贬谪的几位大人,已有两位死于路上.....” “翰林院那边借着年底开始修先帝文书.....先帝时期,凡称皇考处,都改为、改为皇伯考.....称老献王爷为皇考.....” 无一条好消息,形势越来越严峻。 小太监回完,趴在地上,额头触着坤宁宫冰凉的地面,两手死死按在地面上。他听到消息都觉心寒,不敢想他们年轻的皇后此时该是怎样心情。 娘娘的外祖父是仁宗帝,外祖母是仁宗之妻后来的端肃太后。仁宗唯有一子一女,其女是早逝的华阳公主,正是皇后娘娘的母亲。其子承皇位,是为武宗。武宗亲征,无嗣而亡于沙场,传位于堂弟,令其过继为仁宗之子,承仁宗一脉,是为正昌帝。 谁能想,端肃太后骤然崩殂,大礼之争再次被提起。无论病逝的正昌帝遗诏还是随后即位的太子都铁了心定要尊奉老献王爷为帝祖,重定太庙格局,不再肯承认当年的过继事实。 曾经的老献王妃——先帝的亲母,如今陛下的亲祖母,更是记恨当年不得从京师正门进京城之辱,坚持打压仁宗一脉,甚至提出要动先太后陵寝,迁皇陵,正名分。 如今她已被尊为太皇太后。光禄寺以及内廷二十四局都在为这位太皇太后年后的入京大典忙碌着。到那日,从京城正门正阳门到皇宫午门,一路正门都将为她大开,迎接这位终于肯进京的太皇太后。 这同时意味着皇后娘娘的外祖母——已过逝的端肃太后的尊位将大大下降。 皇后不仅是仁宗嫡系,更是端肃太后一手抚育,却要面对仁宗嗣断,外祖母亡魂不安,皇后娘娘怎能同意! 但陛下至孝,如今大权在握,改嗣统的决心无人能阻。又有祁皇贵妃母家一党,为之摇旗呐喊,借此排除异己。 至今,大礼之争的局势已是一边倒。 皇后这边能够抗衡的,唯有—— “宋大人.....”座上年轻女子始终默默听着,这时终于开口,顿了顿,才问:“尚安否?” 小丁子忙道:“娘娘放心,宋大人乃内阁首辅,平乱改革居功至伟,就是锦衣卫再——,也是断断不敢妄动的。” 提到锦衣卫,回话太监声音愣是没有控制住,一个哆嗦。过去两年,已说不清多少捍卫仁宗嗣统的大臣被投入诏狱,乃至突然暴毙。 小丁子忙敛心神,继续回道:“宋大人让小的回娘娘——” “大人说什么?”一直垂眸听着的年轻皇后豁然抬了眸,落在紫檀木凤座上的手按紧了扶手。 小丁子能感觉到娘娘急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忙道:“宋大人说,国朝嗣统不可乱,身为大周臣子,他当力阻之,让娘娘勿忧。” 勿忧..... 皇后慕月下听了这话,金丝楠木扶手上霜白的手颤了颤,唇角动了动,脸上画出一个说不出意味的表情。 小丁子本以为娘娘有话给宋大人,最终却只听皇后娘娘轻软的声音道:“下去吧。” 娘娘似又看了他一眼,“你的手,包一包。” 小丁子心头一热,有点想哭,面色却更肃重,头垂得更低,攥了手,磕头谢了娘娘,退出了正殿。 殿外西北风正紧,一阵又一阵,呼啸而过。咔嚓一声响,不知何处枯枝折断在北风中。 小丁子接过了宫人送来的纱布药膏,他一边清理手上凝冷的血迹,一边默默想,要是自己能早些到娘娘身边就好了。 那时不光有洛公公、翠珏姐姐,还有泼辣但最容易心软的璎珞姐姐,听说还有喜欢打磨铜钱的安公公。那时候的娘娘还只是郡主,最是爱笑。洛公公不止一次说过,他们娘娘笑起来,天上仙子都比不上。 洛公公说,皇后娘娘以前呀带着他们烤过红薯,烤过栗子,还烤过那么大一块鹿肉。那时候呀,他们唯一要担心的,不过是娘娘的钗环跟当日的裙子配不配,镯子的玉够不够润够不够翠。 北风又过,吹得廊下小丁子棉袄外的蓝袍子飒飒作响。小丁子攥着药膏子想,他来到娘娘身边的时候,娘娘就已经是娘娘了。虽然他没见过娘娘烤过红薯鹿肉,可是洛公公说的没错,他们娘娘笑起来,只怕天上的仙子也比不过。 既见君子(重生) 第2节 只是如今,连说过这话的洛公公都不在了。 * 殿堂内,大丫头翠珏上前扶住了月下,宽慰道:“有宋大人在,总有法子的。” 宋大人连北边那么厉害的蒙古兵,东南那么凶残的倭贼都能打退。眼下就是再艰难,宋大人一定也有办法的。 月下扶着翠珏轻轻笑了一声:“我不读书,也知道那句——” 翠珏望着娘娘。 月下红唇淡淡吐出:“飞鸟尽,良弓藏。” 翠珏明白过来一惊,失声道:“宋大人名满天下,国朝栋梁,位居首辅!陛下必不会,必不会.....” 后头的话她却说不出了。这两年谁人看不出,陛下对宋大人是百般刁难,想要抬举祁家的心人尽皆知。 翠珏断然的“不会”变成了呢喃:“不会的.....” 月下冷笑:“不会?陛下什么恶心人的事儿做不出!” “娘娘慎言!” 翠珏眼睛往殿外看去,看到小丁子死死把着殿门口,她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可还是再次道:“娘娘,您呀,这样的话可不要说了吧。” 如今眼下皇宫内外,不说陛下,就是祁皇贵妃的眼线,等着巴结祁皇贵妃和祁国公府的人不知有多少。 月下却又笑了一声,一双如水杏眸又黑又亮,抬了抬精致小巧的下颌: “事到如今,还慎什么慎!本宫就是学池子里的王八把脖子缩到肚子里,难不成他们就不找事了?” 年纪并不大的皇后娘娘冷笑道:“这后宫多少人的富贵都得靠倒下本宫这个皇后才有的分!” 她看向殿外:“宫外那群面对外敌只会缩头缩脑的龟孙子,不都等着宋大人倒了好能围着祁家汪汪狗叫,盼着分根骨头啃着过年!” 一向谨慎的翠珏无言,好一会儿才道:“陛下他,陛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陛下?” 月下黑亮的杏眸中有泪光一闪而过,随即就是满满嘲弄。 她抬起华丽的袍袖,目光从自己满身华贵扫向自己这个富丽堂皇的坤宁宫。环顾四周,满殿瑰宝,就是门口随便立着的一对插梅落地大瓶,都价值连城。 她仰头看向坤宁宫正殿正中藻井:金玉满堂,龙飞凤舞,极尽奢华富贵。 陛下对她从来都舍得。 一直到今日,最好的东西都是坤宁宫先挑。 只有一个要求: 她要乖。 看着最疼她的外祖母端肃太后死后都不得安宁,她要乖。 得知他亲手给她下的绝嗣香,嘘,别闹,乖。 祁贵妃有孕一传出,就以诅咒皇嗣为名打死了她的小洛子,没多久她的璎珞也从井里给人捞了出来。 “朏朏”,发生这一切后他依然能温柔地唤她的小字,像以往一样无奈而头疼地看着她:“不过两个下人,你怎么就不能乖一些?明知道朕舍不得罚你,就非要跟贵妃跟朕对着干?” 乖? 富贵已极的藻井之下,月下轻笑出声:“他这么喜欢乖的,怎么不养只狗呀。” “不对,他早就养了一群狗,居然到头来还一脸遗憾就差本宫这么一只.....” 皇后笑了,即使是冷笑,由她做出来都带着说不出的娇憨与无辜。让人不能不想到她还年轻得很,她还是一个才过了二十一岁生辰没多久的年轻女孩。 只不过这头上凤冠之下,就不该有年轻,不该有娇憨,不该有纯真。 月下似冷笑似当真疑问:“翠珏,你说,男人怎么这么可笑呀?” 她嘴角冷意一凝,“我只恨当时手软,怎么就没捅死他!” 他?——那可是曾经最尊贵的皇太子,如今君临天下的天子,是万民俯首的君父! 就是翠珏再悲愤,也不敢应声了。 第2章 大周定远帝萧淮,此时正在皇贵妃的永寿宫用膳。 即使只是拿着汤匙翻搅着碗中粥这样一个动作,被眼前这位帝王做来,都说不出的贵气好看。粥已经从热变冷,可他始终没吃一口,只是轻轻搅动着,俊美逼人的脸微微凝着,似在出神。 四周人俱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服侍着。 偶有年轻的宫女抬头,目光落在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微微红了脸。赶忙死死埋头,视线再不敢有一丝偏移。 普天下皆知,他们的帝王容止逼人,擅书法,好音律。从还是太子时,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士林文人,皆推崇。定远帝尚在潜邸时便好宾客,人人皆为能赴太子府宴为荣。 继承帝位以来,年轻尊贵的帝王威严日重。其人立于王朝之上,尊贵气质加之俊美的容貌,掌天下的威权,越发让这位年轻的帝王在宫人心中如神祇一样。 无人敢轻易直视。 祁皇贵妃挺着六个月的孕肚,站在桌前询问下人给陛下备的汤可好了。汤是皇贵妃的小厨房从半夜就开始熬的。熬时间少了,不入味;熬时间久了,不好喝。这恰恰好的时间,这些年贵妃都精心算着,正如这汤总是备着,不管陛下来或不来。 即使已贵为皇贵妃,内中一味一料,依然是她亲手准备。 熬得正好的汤上来了,安置在桌上,冒着香喷喷的热气。 皇贵妃却还没忙完。一手扶着丫头,一手就要为陛下拂拭袍角,柔声细语道:“下头那些人,明知陛下最好洁,可这差当的还是不仔细。” 帝王明黄的袍角,大约因为走得急了,沾惹了星点微尘。如果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一直沉默的定远帝这才回神,抬手拦住皇贵妃欲要弯下的腰,“阿芷,你安心养胎,别操心这些了。” 定远帝的声音如玉石相击,说不出的好听。 祁皇贵妃温温柔柔一笑,坐在了对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陛下的左肩。 热气氤氲中,重又寂静无声。 皇贵妃抬眼看过去,陛下倒是看到了汤,但舀起后有一下没一下吹着,依然没有一勺靠近嘴边,心不在焉的样子。清俊脸庞在氤氲热气中让人看不分明。 见陛下脸色,祁皇贵妃到了嘴边的试探又压了回去。只像往日一样细心照顾着陛下一饮一食,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直到送走了陛下,皇贵妃脸上温柔一收,秀气的眉头一蹙,低声似自语似问:“半个月前那晚,坤宁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贵妃娘娘的心腹嬷嬷闻言也皱了眉:“只听说见了血了.....” “都说见了血了,到底见了谁的血?!”祁皇贵妃几乎要笑出来。坤宁宫见血,这么大的事儿,她这个皇贵妃百般打探竟得不到任何确凿的消息,未免太可笑了。 她不可思议的语气再次喃喃道:“真是神奇的一夜!竟能瞒得铁桶一样!” 竟还有人说帝后争执,皇后一刀刺伤陛下左臂..... “真是荒唐!如真这样,皇后能只是禁足?”如果皇后让陛下龙体有伤,她和娘家人还用为了废后这么费劲!都不用她哼一声,娘家下头那些御史的帖子就能活埋了慕月下! 可惜一切都是捕风捉影、影影绰绰的据说.....眼看皇后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高了,越到这时候她和娘家人这边越不能轻举妄动。 想到这里皇贵妃深吸了一口气,手温柔地落在挺起的肚子上,目光看向了坤宁宫方向,温柔的声音压得低若不可闻: “有些人真是命好呀!残花败柳做国母,就够稀奇了!难为她自己竟然分毫不觉羞耻,当了皇后不说藏着躲着,反而还敢一次次跳出来跟本宫作对!此等脸皮,像我们这样正经读着女训闺范、贞洁廉耻长大的,也只能甘拜下风!” 说到这里皇贵妃的目光冷了些,嘴角扯出一个阴冷的笑: “可惜,蠢就是蠢!” 皇贵妃抚摸腹中孩子的手越发温柔,“她哪里知道大礼之争就是陛下龙之逆鳞!” 她们这位徒有其表的皇后娘娘哪里能体察陛下对祖父母的情义,又怎么会清楚这些年来先帝和先皇后在那位太后娘娘面前受了多少屈辱埋下多少不甘,更不会明白一手带大陛下的献太妃多恨太后娘娘呀。 “居然妄图拦陛下之志?”皇贵妃嘴角笑容大了些,“本宫倒是要看看,咱们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还能在这条作死的路上走多远。” 皇贵妃的心腹奶嬷嬷也笑了,看着皇后肚子,目光慈和,“娘娘宽心,只怕不等小主子落地,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咱们小主子呀,是带福的。” 两人相视一笑。 大礼之争一定,就意味着皇后和首辅宋大人倒台。 皇后就不说了,还是皇后的时候都翻不出她的手心,更别说一个倒台的废后了。 至于宋首辅,违逆帝心,一旦进了诏狱,落在锦衣卫手里...... 管你是阁臣首辅还是士林领袖,生死俱都不由己了。 前段时间塞得满满的诏狱,最近可又有地方空出来了。再说,这首辅的位置,她的祖父从先帝时可就等着了,谁承想熬死了一位三朝老臣,后头又杀出这么一位。别说她的祖父已年迈,就是她那与祖父同在内阁的大哥,比这位宋大人还大了半岁,要靠着硬熬可就太不切实际了。只能—— 让他死。 “就怕宋大人回头。”心腹奶嬷嬷低声道。 她可是听家主说了,以宋晋的功勋和威望,一旦惜身,祁党再是使劲儿,只怕也难以撼动这位首辅大人的地位。 就是身处后宅内院的奶嬷嬷都知道,这位建立的功勋,那叫不世之功。就是在史册上,都是要大书特书的。 民间百姓,谁人不知上抗贪官下恤民情的宋荆州。更兼后来国之危难之时,以书生之身北抗烧杀抢掠的俺达贡,东南一战直接平倭患,保了王朝东南太平。 闻言,祁皇贵妃脸色难看了些,“父亲怎么说?” 奶嬷嬷摇了摇头。“国公爷能料天下人心,独独料不准这位。” 想到什么,奶嬷嬷低声:“国公爷不止一次说过,此人多智,着实可怖,近妖。” 贵妃轻轻咬了唇,又慢慢松开,抚摸着腹中孩儿道: “我就不信,真有这么厉害,大道千条,他会看不出——” “他选的是一条——绝路!” * 西北风已经停了,天依然阴沉得厉害。 太阳挂在东南,发出惨淡光亮,并没有给被严寒笼罩的京师带来丝毫暖意,反让人觉得更冷了。 寥寥落落几个臣子跟着前方玄色披风绯袍玉带的男子朝着皇宫正德门走去。 绯袍男子正是当朝首辅——宋晋,宋子礼。 此时他微微抬头,不知是看前方巍峨庞大的宫阙,还是看天边冷然的日头。冰冷惨淡的日光落在他抬起的面上,本就苍白的肤色越发惨白,好像久不见日光的样子。 既见君子(重生) 第3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始终是淡淡的。只低头时压不住的咳从喉头冲出,他抬手握拳掩住了唇。 只有在这时,后头人才能看出宋晋的腿——,被控制不住的咳带出吃力的微微踉跄。但很快,这微不可查的踉跄就住了,这颀长的身影依然稳健地走向前方,每一步都稳稳落在青石地板上。 旁人只要跟着他就好,纵然危难,这位年轻的大人总能拿出主意,正如他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带着王朝从危难中重新走出一条路,走出一片新的安稳世道。 即使流血,宋大人也必然有法子,让他们的血流在青史上,不会白流。 后头跟着的人并不怀疑这一点。只是听着首辅大人压不住的咳,后头几个死死跟着的臣子俱都面色一紧,相视的目光中带着不安:大人的身子——..... 其中一人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道:“大人且回吧,我等必将死谏!” 另一人也跟上前道:“这也是先首辅赵老大人的意思,您乃我大周肱股,这大礼之争,您不该涉入的!” 宋晋再次压下喉中痒意,苍白清隽的脸看向了前方巍巍宫城:层峦叠嶂,森严无比,一眼望不到头。人在其前,如此单薄微弱。在其中呢? 他收回目光,对着身边人温和一笑,虽经世事沧桑,好像依然还是当初那个惊艳京城的探花郎。只是当日郎朗如日月的公子,如今透出压不住的疲惫。明明不过二十九岁的年纪,却仿佛已在这苍茫世间行了百年。 掩下一声轻咳,宋晋轻声道:“此是国之大事,为国事,虽九死亦不悔。” 余人还想再劝。 宋晋略一抬手,拦住了其他人要说的话,又是轻轻一笑:“诸君能够舍身谏上,子礼又岂会惜身。诸君勿复再言。” 话毕,他转身继续向前。 一行人到了正德门。 宋晋住步,亲随上前,接过了他身上玄色披风。 日光下,乌发白面,绯袍玉带的宋大人昂然挺拔。也越发现出单薄,让他整个人更显瘦削颀长,岩岩若孤松。 只在他撩袍跪下的瞬间,双膝似不受控制猛地磕在了雕花的汉白玉地面上。那一瞬间,宋晋苍白的额角动了动,一滴冷汗滑入鬓发。 他很快平复因为疼痛颤动的身体,面容端肃冷淡,安静地跪在正德门前。 亲随也随之跪下,一颗心都随着刚才大人跪下的瞬间一颤。只有亲随知道,大人膝盖已无法自然弯下,全凭着意志硬跪下去。 他望向了自家大人,目光从大人挺直的脊背落在了他被绯袍覆盖的双腿上,亲随控制不住又是一颤。 他见过大人双腿的模样——,只是想想他就忍不住满腔翻涌的酸楚。 不用细想,他也知道,此时大人双膝处必然是锥心刺骨的疼。亲随的一颗心如同天上晦暗的日头,沉了又沉。 日头上了正南,亲随看到安静的大人额角再次逼出了汗,这样冷的天——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家大人那双腿上——,亲随整个人都禁不住打颤。但是他的大人,始终脊背挺直,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 亲随控制住颤抖的身体,努力向大人一样平静,坚定。 首辅大人跪谏正德门,京城内外得了消息的学子文人也都再次行动了起来。 此时宫廷内气氛越发低沉肃重,都知道乾清宫的陛下发怒了。 代表陛下圣意的大太监亲自前往了正德门,却无功而返。大太监回宫的路上回头看了一眼正德门跪谏的臣子,尤其是为首的那位——玉面探花宋子礼! 他朝地面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冷声道:“真是人间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紧着来。” 说完一挥拂尘,尖声道:“咱们回吧,接下来没有咱们的事儿了。” 国朝首辅,当众跪谏,陛下不能不好言相劝。眼下,陛下脸面已经给过了,再不识抬举,接下来就该是锦衣卫们的活了,诏狱的大牢可早就为这位准备好了。 “到那时候,就看兄弟你了。”大太监朝着一旁来人阴恻恻一笑。 一旁早已进宫待命的锦衣卫指挥使闻言也是咧嘴一笑,手指间耍弄着的一把细刃窄刀,日光下一闪,锋利无比。 跟他腰间的绣春刀不同,他的绣春刀是让人死的,而他手中这把刀,则是让人生不如死的。 想到这次可以落在那样一位硬骨头身上,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死人一样苍白的面色露出兴奋的浮红。 他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好说,只待陛下发话。” 大太监笑了一声:“大人您的活儿,漂亮,没的说!” 可惜了那位俊美的首辅大人,滔天的功勋,又如何? 天,不想让你活。 惹了天子厌烦,死?死,那是轻的。 “都给咱家记着,这人呢,再厉害再能干,不明白——也是白搭。” 第3章 皇后禁足坤宁宫,国朝首辅带文臣跪谏正德门。 乾清宫低气压凝聚。 整个皇宫上上下下都等着这场持续了两年的大礼之争最后的落幕。 “还不知又要死多少人呐.....”有人呢喃。 宫中一处偏殿厢房,是后宫女眷的家人等待觐见的地方。内中有人并不稀奇。可这个时候,内中人递了牌子请见坤宁宫皇后,委实稀奇。 “稀奇什么!哪次觐见日子,这位夫人不递牌子请见?结果,哪次皇后娘娘也没见过!” “京城内外谁不知道,皇后娘娘不待见这位异母姐姐!偏偏这位一直以来怎么就能厚着脸皮往上贴的.....” “一个庶出,没点心机本事能当理国公府大奶奶?这位,我可听说了,不是个瓤茬.....本事手段尽有的,两面三刀,可不是个好惹的.....” “再不好惹如今只怕日子也不好过了!不过话说回来,看着就是个精明人,她怎么没看出来坤宁宫这时候沾不得?这时候还敢挨坤宁宫,不是上赶着给皇贵妃娘娘添堵.....” 屋内门一响,旁边交头接耳的宫人立即闭嘴。 出来的丫头绷着一张脸,提着空水壶对前头两位若无其事的宫人道:“怎的这时候还没热水?” 一个宫人皮笑肉不笑回:“咱们几个只管看屋子,上茶上水的事儿不归咱们管。姐姐想喝茶,得找那管茶的人。” 出来的丫头脸顿时绷得更紧,想说什么,就听身后主子唤她。她狠狠瞪了这帮拜高踩低的宫人一眼,转身进了屋子,狠狠关了门。 眼里的泪都快掉下来了,这天底下果然哪里都一样,到处都是些拜高踩低的势力小人!府里是,宫里也没两样。 把眼泪憋回去,这才转身,摸着自家夫人手里的手炉都不热了,可这次愣是连个火盆都不给。哪里穷,都轮不到皇宫穷。皇宫里从来不缺火盆,只是竟然也有轮不到她们的一天。 以前就是皇后娘娘不待见她们,宫里也无人敢轻慢皇后的娘家姐姐,哪次不是香茶热水的上着。 如今看来,皇后是真的失势了。 看着自家夫人发白的脸,这丫头又想哭了。 她家夫人一向强健的身子被两次小月子折腾得越来越坏了,可府中那些人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最近夫人下红就没真正停过,可偏偏连躺都不能好好躺下,府里上下都盯着等着,她们夫人越虚弱,对外却要越发刚强。 不能示弱,一旦示弱,不说二房虎视眈眈的二奶奶,就是他们大房那位受宠的齐姨娘也能把她们正房踩下去。 丫头忍着泪看向抱着冷掉手炉的大奶奶。 始终安静坐着的女子正是皇后慕月下的异母姐姐,她已坐了不知多久,唇上唇脂淡了,露出了苍白的唇色。 一向注重体面的人,此时愣愣的,竟然都忘了补涂唇脂。 丫头不明白自家奶奶为何这次一直等,从日中等到了日落。她们大奶奶与皇后之间——,可没有什么情分可言。皇后娘娘,从来都是不见的。 日头彻底落了,有人来撵人,宫门要下钥了。 慕熹微唇角动了动,看了大丫头一眼。大丫头恨恨地把早已准备好的银子塞到了宫人手里,咬着牙道了扰,搀着自家夫人离开。 她们身后,已有小太监开始上灯。 亮起的灯光都在她们身后。 两边宫墙夹着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主仆两人相互扶持,慢慢走着。 慕熹微看着前方长长的宫道,高高的围墙。她一步步走着,好像她一生都在这样的高墙中走着。跟理国公府那些人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如今她已山穷水尽,就连入宫的打点都差点拿不出。 天真冷啊。 人活得真累啊。 大丫头终于忍不住道:“明知.....夫人何必一次次上门吃这个挂落!再说,眼下皇后娘娘自己还不知怎样呢!” “她不喜欢我。”慕熹微苍白的唇带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抿住了那丝惨淡,淡声道:“我也不喜欢她。” “可再不喜欢,我与她,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慕熹微又笑了一声,露出了几分凄凉。“可惜她傻,什么都看不明白。” 慕熹微走不动了。停了步子,扶着丫头喘息着。回头看走过的宫道,那么长,幽幽暗暗。 “我怕是熬不到下次进宫的日子了.....这样也好,相看两相厌的人,一面不见也好。” 大丫头紧紧搀着自家主子,泪簌簌而落。天冷,泪渍得脸疼。 她的主子一辈子刚强,却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丫头搀着的胳膊早已瘦脱了相,可一旦回到理国公府那个大院,还是要打起精神,维持体面。人人都等着,等着看她们主子露出一个庶出女该有的穷酸相。不能低头,一旦露出弱相,数不清的人等着把她们踩到泥里去。 突然,安静的宫道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大丫头正要扶着慕熹微往宫墙根儿避,来人却向着她们过来了。 是个小太监。 夜幕中看不清来人的脸,这人迅速低语一句:“这宫里,以后都别来了。” 说完把一个木匣子往大丫头怀里一塞。丫头木愣愣接住,被木匣子坠得手一沉,慌忙抱紧。 等她回神,来人已走得没影了。 主仆两人打开了木匣子。 丫头被内中东西一闪,眼睛眨了眨才睁大看清。 全都是金玉珠宝,满满一匣子,炫目璀璨,照亮了这一角幽暗。 丫头的心狂跳,惊喜:“夫人!” 有这些,她们就不会那么难了!看那些贵女姨娘谁还能拿头面首饰说事,谁还能拿银子打她们的脸,看她们笑话! 慕熹微却拈起其中一个珠钗,瘦骨嶙峋的手跟苍白的唇一样,抖得厉害: “出事了!娘娘要出事了!” 说完她回身踉跄就往内宫门方向奔,要不是丫头及时扶住,整个人都差点摔在地上。 既见君子(重生) 第4节 此时夜色已彻底笼罩天地,内宫门已下了钥。 慕熹微拍着宫门喊,“公公,我是皇后娘娘姐姐,有急事要面见娘娘!” 宫门内传出公事公办的冷漠声音:“凭您是谁,这时都不得进宫。” “公公开恩通报,我是皇后娘娘姐姐,亲姐姐!” 任凭慕熹微再怎么拍门喊人,都再无动静。 丫头完全弄不清到底怎么了,但看主子着急,她也跟着拍门,跟着喊人。 就在这时,冲天的火光从这座庞大的宫城东南方升起,瞬间照亮了整个京师的夜空! 慕熹微扶着门,颤抖问道:“青蒿,你、你看那......那是哪个宫的方向?” 没等丫头回话,里头就响起一片混乱喊声: “走水了!” “坤宁宫走水了!” “快呀!快!找大木,来人!找大木,撞开坤宁宫大门!都去,快!” 慕熹微拼命砸门: “开门!快开门呀!” “那是我、我.....”唯一的亲人了。 冲天的火光越烧越旺,在这个干冷异常的冬天,在这个无风的夜晚,亮得让人恐惧! 慕熹微整个人都跌在了冰冷的宫门前,还在麻木地拍着门,一片混乱中她撕心裂肺地喊出声: “慕月下,你糊涂!你糊涂啊!” 当了她这么久的姐姐,这是慕熹微第一次喊出妹妹的名字。 她的妹妹,乃尊贵的华阳公主所出,甫一出生就封号明珠,以示帝宠。当时的皇帝是她的亲外祖,继任的皇帝是她的亲舅舅。哪一个都视明珠郡主如珠似宝。 谁敢直呼她的名讳呢!更不要说她这个一向被明珠郡主不喜的姐姐了。 “糊涂.....糊涂,你糊涂.....” 慕熹好像疯了一样砸着门,一下又一下。 * 火光腾起前,锦衣卫刚得了陛下旨意,正走在往正德门拿人的路上。 正德门前,夜幕降临,一行人依然跪着。他们都很明白,能对抗陛下圣意的只有牺牲和血,需要很多很多人的血。 只怕只有最有分量人的血与牺牲才能结束这场残酷的大礼之争。 他们看向跪在最前方的首辅大人,依然脊背挺直,跪得端正而恭谨,一动不动,安静得让人疑心他好似冻在了一方天地间。 夜幕中,那始终挺直的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萧瑟和孤冷。 又一位上了年纪的臣子禁不住歪倒在一边。他被扶着正要爬将起来,就看到冲天的大火从他们面前这座无可撼动的巍峨宫城东南方向腾起,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晦暗的天幕。 “那、那是、是——坤宁宫方向?”有人不确定地喊出。 就见前方好似冻住了的首辅大人豁然抬头,他似乎想起身探明方位,却一下子没有站起来,亲随忙爬向前去扶。 宋晋才站起来,就听身后有人哭喊着奔向宫城。 “是娘娘,是我们娘娘!” 冲天火光中,宋晋转身,认出了这个从不离皇后身边一步的贴身大宫女。 喊声撕心裂肺,是翠珏。 翠珏这才明白娘娘为何突然派她往宫外送信,看着坤宁宫上空冲天火光,她绝望哭喊。 夜幕被火光映得通红,好似整个天都在燃烧。 首辅大人异常苍白、俊美逼人的脸被火光照亮,他缓缓回头,看着冲天的火光: 噗—— 一口鲜血喷出。 大周这位永远从容儒雅的首辅,一句话没来得及说。 呕血扑地,不能起。 * 坤宁宫的大火烧了许久。 除了皇后娘娘只一人死亡。整个坤宁宫的人都被皇后以各种理由派出,偌大坤宁宫在火起时空空荡荡,唯有皇后一人。 那位从宫门返回的蓝袍太监,冲进了冲天火海中,成了唯一死亡的宫人。 据说娘娘火中高呼: “乱嗣统者,皇天不佑!” 民间传说,娘娘呼唤先祖: “保我大周肱骨之臣,佑我子民岁岁康平!” 据说陛下终于挣脱宫人,找了许久,都找不到皇后娘娘遗骸。 尸骨无存。 别说对于尊贵的皇后娘娘,就是对于普通人,也是最令人痛心的结局。 这一夜久旱的大周朝降了第一场雪,解了干旱,大周半片土地处处有人涕泣跪谢苍天终于肯降大雪。 大雪很快覆盖了半个大周,京师巍峨的宫城一夜间雪白一片。 巍巍皇城,好似一夜挂孝。 后来说书人把这场雪与皇后娘娘的死联系在了一起。 “且说那日坤宁宫大火......咱们皇后娘娘秉绝世姿容,乃九天神女托生.....为何娘娘尸骨,遍寻不得?正因娘娘本就非这凡间骨,来此一场,不过为度一场情劫。最后娘娘却不忍见嗣统不正,生灵涂炭.....身陨魂消,渡我大周一场风波安稳而过.....” “据说早在娘娘出生之时,就有白鹤从九天而来,绕宫不息.....有大德预言,此姝人间留不住,终须九重天上寻.....” 据说..... 关于这位蹈火而亡的皇后,传说很多。 史载:定元四年冬,坤宁宫大火,大礼之争以定远帝一支彻底失败告终。 定远帝四年,冬月二十,孝贞懿皇后,薨。享年二十二岁。 第4章 正昌七年,夏。 巍峨的宫城,矗立在夜幕中。 此时夜已经深了,不见星子。不时有狂风吹过,吹得宫城廊下依然亮着的灯笼乱晃。 这样的天气,值夜的小太监也不敢打瞌睡,悄声说着话,醒着神。 太后娘娘所在的仁寿宫,大半宫殿都已陷入黑暗中。只东南角的院子还有些光亮,仁寿宫的值夜太监到处查过,但凡有不规矩的宫人必然冷脸呵斥,唯独到了这处院子,却满脸堆笑,隔着半开的门关切地叮嘱: “夜深了,小主子可睡好了?”.....“好好好!这都三更天了,小公公们也早些歇,别累着,可不能耽误明儿伺候主子!” “李公公放心,咱们都小心伺候着呢!夜深风大,李公公辛苦。”.....“公公慢走,咱们就不送了!” 院门口回话的年轻太监十五六的年岁,唇红齿白,白皙脸庞俊得女孩子一样。连深宫藏蓝色太监袍服都压不住他眉目之间的艳丽和跳脱,此时目送李公公一行人打着灯笼远去,他一个转身,重又把院门关上。 秀挺的鼻子动了动,嗅着潮湿的空气,往廊下灯光处去了。 廊下地面上摆着一个琉璃灯,一个清秀的丫头正打开灯罩剔灯烛。另一位俏丽的丫头蹲在旁边,用手护着,免得风过吹灭了灯。 旁边还有一个青衣太监靠着廊柱,瞧着比走过来的小太监高半头,瘦长身形,这会儿正低头拿砂纸打磨着什么。 门口回话的年轻太监一过来就道:“是李公公,肯定是放心不下来看看。” 这时清秀大丫头剔好了灯,俏丽丫头忙把琉璃灯罩重新罩了回去,这才起身往栏杆前一坐,苦着脸道:“说了这么大半天,到底怎么办,你们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门口回话的小太监搓着下巴,一听这话,眼皮一垂,把手往怀里一伸,掏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看这东西,两个丫头都盯着他不动了,就是一直专心低头打磨物件的瘦高太监也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唇红齿白的小太监摸了摸鼻子。“看我干什么!郡主让准备的,说是指不定就用上了.....现在这样,是不是该用上了?” 几人目光盯着小太监手上的东西:三尺白绫,荡荡悠悠。 俏丽丫头:“和离而已,用不着这样吧?” 清秀丫头:“到时候一个不好,真伤着郡主怎么办?” 捏着铜钱发愣的瘦高太监:“别看我,协助郡主上吊这样的事儿,我不干。” 攥着白绫的太监不乐意了,一跺脚,“你们不干,我干!郡主心里的想头别人不知道,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如今跟那位宋侍郎绑在一起,郡主难受得人都瘦了,吃不香喝不下的,再这么下去郡主熬得住,咱家看着可受不住了!” 俏丽丫头嘟囔:“所以我就说让郡主绝食嘛.....” 提到绝食这事儿,长廊下几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原本这次进宫,就是来太后娘娘这里绝食的。 太后娘娘疼郡主,他们琢磨着都不用绝食多久,说不得太后一心疼,郡主这和离的想法就成了。 结果..... 他们猜没猜中结果不好说,反正是没猜中过程。 来的马车上郡主为了给接下来的绝食行动做准备,一连吃了好几块点心。马车一到宫门口,郡主把嘴狠狠一擦,也没忘补了一个颜色没有那么鲜艳的唇脂,以向太后证明自己过得不好。 一切都顺利得很,太后也果然看明白了郡主专门换的唇脂,虽未言语,转身时候忧心的叹气,可是被他们都捕捉到了。 可谁能想到呢?还没到饭点,郡主就悄悄喊他们,说是饿了..... 明明比平日还多吃了两块点心,怎么反比平日还饿得早呢?这是捏着铜钱的年轻太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攥着白绫的小太监心道他们郡主到底有骨气,愣是巴巴瞪着眼睛,瞧着满桌子的菜,忍住了晚膳,一口没吃。就是—— 既见君子(重生) 第5节 “就是睡前叫了宵夜.....”俏丽丫头嘟囔了一声。 “太后娘娘知道了特别高兴,还让小厨房上了一大碗厨娘新想出的百花甜汤.....” “咱们郡主倔强地咬着牙——,一直坚持到最后才抹着眼泪都给喝了.....” 不怪郡主,那汤又好看,又香甜。郡主一向对好看的东西没有抵抗力,要不尝尝,只怕一晚上都睡不着..... 想到这里几人再次狠狠地沉默了。 清秀大丫头忙努力做出解释:“不是郡主不想绝食.....是、是郡主琢磨着她、她别是还要长个,怕、怕饿坏了身子.....” 对于主子这种强行挽尊的说法,几人都是相当熟悉了。此时俱都默默点头,表示郡主担心的有道理。 继而看着白绫,又沉默了。 清秀丫头对攥着白绫的俊秀小太监道: “小洛子,我真怕弄出事儿来,要不咱们跟太后说实话吧?求求娘娘替郡主想想法子,郡主跟宋大人那是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呀!” 被叫小洛子的太监立即:“别!郡主不同意,谁也不能说破咱们郡主的打算!”说着对旁边个子高一些的年轻太监道: “尤其是你小安子,我上次可看见太后娘娘私底下问你话呢!” 小安子捏着铜钱的手一滞,清秀丫头忙打圆场:“好了!不说就不说,既然璎珞的主意没成,咱们再替郡主想别的招儿就是了。”说着瞥了一眼白绫,“这个,能不用还是劝着主子别走这一步。” 璎珞一噘嘴,“翠珏姐姐说的轻松,和离的主意哪是那么好想的。这都半年了,真有主意咱们早想出来了.....” 一声惊雷,风一下子大了,吹得院中梧桐树叶哗啦啦响。 几人往外头一看,呦,豆大的雨点子已经砸下来了。 再顾不上商量什么绝食白绫,翠珏立即就往郡主内寝去,唯恐半开的窗子进了风潲了雨,万一郡主又蹬被子,被吹着冷着了可就不好了。 璎珞小心护着被骤起的大风吹得乱晃的灯跟上,小安子和小洛子立即去查看各处窗扇,别有松脱的,吓着郡主。 雨说来就来,不一会儿院子地面就全湿了。风挟着雨吹进了廊下,湿了半边地。 翠珏一到内间,隔着屏风就听到了床上人有了动静,她立即加快脚步转过屏风,还没进纱帐,就听到床上人喊: “疼.....我疼.....” 一听这声气,几人中最稳重的翠珏一下子慌了,几乎是冲进纱帐,来到雕花兰木床前,一见床上人的样子更是大惊失色。 床上女孩白皙的小脸皱成一团,一双雪白的手死死攥着给她搭着肚子的软毯,似乎能把翠色软毯攥出水来。口里不住呻吟着: “疼.....娘,我疼.....外祖母.....我疼.....” “翠珏.....救我.....疼.....” 翠珏已扑上前拿袖子擦着郡主半湿的额发,见郡主这样眼泪都要下来了。 “郡主醒醒,醒醒.....是梦,郡主您是被梦魇着了.....郡主,郡主?” 她的声音又颤又轻,擦着汗的手都在哆嗦。她听老人说,这种情况猝然把人喊起来,只怕会吓掉人的魂儿。郡主不比旁人,打小就养得娇,真给吓着了可不得了。 翠珏心里急得火烧,可声音始终压着一遍遍唤。 翠珏着急回头,压着嗓子喊人: “璎珞?” “小洛子,小安子!” 外头风雨声愈发大了,轰隆成一片,盖过了她的声音。翠珏又看了郡主一眼,正要转头提高声音叫人,就见—— 郡主睁开了眼。 翠珏惊喜。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郡主突然睁大了眼,推她:“你走,让你走!谁让你回来的!” 见郡主开始说糊话了,翠珏吓得脸都白了,再顾不得别的,赶紧放开嗓子喊人。 屏风外立即有了动静。 璎珞也顾不得管琉璃灯了,当即就往房内冲。外头听到这边动静的小安子小洛子也顾不得管什么门啊窗啊的,立即转身撒腿就往正房这边跑。 正房卧房内半开的窗一下子被风吹动,入窗的风吹得纱帐摆动。 月下一睁开眼就看到了翠珏,又气又急!嗓子里好似还充满烟熏火燎的味道,身上疼得要命,直让翠珏走,快走啊!她没有护住她的小安子小洛子,没有护住她的璎珞,怎么能再看着她的翠珏也同她一起葬身火海呢! 她正欲狠狠推开翠珏的手一下子僵住了,面色苍白的月下看到翠珏身后出现的璎珞。 月下落在翠珏肩上的手哆嗦了一下。 就听璎珞熟悉的娇俏声音急道:“怎了!我就说不能搞什么跳河上吊的,看看,吓着郡主了吧!” 说着话已经利落地拿起倒扣的茶碗,倒了温水,来到了月下面前,把杯子递到了月下嘴边。 璎珞着急:“我的好郡主,喝一口,喝一口就好了啊!” 月下愣愣的,一瞬不瞬看着她,轻轻道: “璎珞。” 往日软甜的嗓音,这时带着空茫。 璎珞见郡主这样子,必是被噩梦魇着了,正要学着有经验的老嬷嬷念一声“天地玄宗,鬼妖丧胆,退退退”,却见郡主望着她,又黑又亮的眼睛里,一滴泪啪嗒掉了下来,砸到了她举着杯子的手上。 烫得璎珞心一紧,鼻子跟着就是一酸,嘴里那句“天地玄——”就断了。 璎珞慌了。 端着杯子的手哆嗦,声音里都是哭腔:“翠珏姐姐,郡主怎的了?” 翠珏也已经慌了,把郡主单薄的身体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念叨:“不怕不怕,郡主不怕,咱们都在呢。” 就在这时,小安子和小洛子带着风雨气冲进了屋里。转过屏风,怕身上寒气侵染郡主,忙煞住了脚,急急看向床上的郡主。 小洛子艳丽的眉眼都是焦急,一声郡主喊得又焦又热。 月下的眼睛眨都不眨,目光越过璎珞,落在了小洛子脸上,然后慢慢移到一旁小安子脸上。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 月下轻轻笑了一声,对小安子道: “你去哪儿了?” 怎么那天派他出门,就再也不见回来了。她哪里都找了,到处找,找了好久,找了好多年,可什么都找不到。 她哽咽着看屋中几人: 她从永寿宫接回了被打死的小洛子。 从井里捞出了被泡得都不好看了的璎珞。 可就是找不到小安子。 泪扑簌簌顺着月下脸颊滚落,隔着满眼泪她死死看着小安子:“你去哪儿了?” 小安子往前扑通跪下: “郡主,奴才去关窗了!” 他被郡主目光看得心酸: “郡主别怕,奴才去关窗了,这不就来了!” 第5章 “郡主别怕,奴才去关窗了,这不就来了?” 闻言月下的泪顺着玉白面颊滚落。 望着身边几个人,月下哭着想,早知道死了还能在一起,她就不会那么怕死了..... 做了鬼的璎珞还是跟以前一样美美的,她的脸,她的脸应该也没有毁容吧?让她哭一会儿,她再要一把阴间的靶镜好好瞧着。 哭着哭着月下突然不动了,此时几人都已拥在了她床前。 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月下终于感觉到翠珏落在她后背的手:有温度。 璎珞呜咽着攥着帕子为她楷泪的手碰到了她冰凉的脸:有温度。 月下小心翼翼伸出手,落在了璎珞泪水滑过的脸庞:细腻的,有温度的。 她从众人簇拥中抬起了头,先看到了那张双面绣十二折金丝楠木大屏风,绣的是一只林间展翅的凤,独一无二的江南文绣。 她从外祖母那里要走的时候,周嬷嬷笑着说,“到底是咱们郡主,一眼相中的就是最好的这件!这可是江南文绣,那位姑娘去了以后,再不会有第二件这样的好东西了!”外祖母也笑,点着她额头嗔,“她呀,净会挑好的!” 后来这架屏风当着她的面,被新太后给毁了。从此世间再无这样大的江南文绣。 摇摇烛光下,绣屏上的树林青翠欲滴,仿佛能听到其中草木生发的声音。那只凤正展翅,一眼看去,会让人疑心它会冲出屏风,腾空而去。 月下眨了眨眼睛,再睁开。 视线从这张金丝楠木大屏风移开,扫过整间房间,她说:“开窗。” 翠珏要劝,小洛子却不管这些,郡主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半开的窗被彻底大开,风雨声立即涌入,铺天盖地。 隔窗看去,廊上摇晃的灯笼照亮了院子中那棵她无比熟悉的大梧桐。 小时候,外祖仁宗抱着她说,瞧这梧桐大不大,咱们朏朏就是非梧桐不栖的凤。后来,太后扶着她的手,同她一起看这梧桐,外祖母笑着问她还记得仁宗外祖吗?“他呀,疼你疼得,恨不得能把你举到天上去”。 月下的手把翠绿色的毯子攥得更紧。 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所在:不是坤宁宫,是仁寿宫!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月下只觉全身的血一下子翻涌。她猛得一下子揭开了盖毯,赤着脚踩到了地面上,冰凉的地面让她恍惚,也让她清醒。 毫不迟疑,月下冲着门口就奔了出去。 顿时惊呼声一片,月下却什么都听不到,也没有什么能拦住她。 她光着脚就冲入了大雨中,她什么都不听不看,只一径向仁寿宫正院奔去! 她的院子紧挨着太后娘娘的正院,月下来到门前,早已浑身湿透,甚至来不及抹掉脸上的雨水,抬手就拍门! 后头同样冒雨追过来的翠珏等人吓得简直没了人样,此时哪儿还顾得上在仁寿宫里不能大呼小叫,慌慌只知道跟着郡主叫门。 仁寿宫大太监李公公带人打开门的时候,要不是身边两个小太监扶着,差点站不住!哆嗦着嘴唇一叠声道: 既见君子(重生) 第6节 “这是怎的了.....这是怎的了.....” 谁出事儿都不是大事,可他们明珠郡主要是出事这不是要太后娘娘的命嘛! 娘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女俱都不在了,一辈子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心肝肉!平时娘娘就是再努力一碗水端平,人人也都知道这位才是太后娘娘的命根子! 仁寿宫顿时乱了起来,各处灯火点上,亮如白昼。 周嬷嬷扶着早已睡下的太后娘娘起来了,太后娘娘的脸色已经白了,狠狠扶住周嬷嬷才镇定了自己。周嬷嬷更是慌得手都抖了,上次这样大的动静,还是—— 八年前,武宗驾崩的消息传来。 再上次,是十年前,华阳公主病逝的消息夜入深宫。 周嬷嬷搀着太后,硬是要把一件衣服给着急的娘娘披上,一抬头: 天老爷! 她们郡主已经湿淋淋来到了寝房门口,游魂一样看过来。 看到太后,月下一下子安静了,停在原地。身上的水把寝宫地面打湿了一片,她却好似全然不觉,光着一双小脚站在那里,如同一抹孤魂,只是愣愣看着太后,轻声道: “外祖母,朏朏——,朏朏好想你啊!” 说完,整个人陡然昏了过去。 历三代帝王,永远从容平和端庄慈爱的太后娘娘一下子失了从容,乱了总是得体的发,不顾旁边人拦阻,一下子把湿淋淋的外孙女搂入怀中,哭道:“这是怎么了!你要有个好歹,让外祖母怎么活呀!” 至此,夜雨之中,整个皇宫都被惊动了。 正昌帝和皇后也冒雨前来,太医一个接着一个都往仁寿宫来。两位年纪大些的太医,披着蓑笠,夜雨中走得慢了些,仁寿宫李公公心焦如烤,直接一抹脸上雨水,道了声“得罪”,让一旁太监直接背起来往仁寿宫跑。 仁寿宫里,太后已恢复了人前模样,握着外孙女的手,压着心中的不安,看向专门从宫外请来的老太医,温和问道: “张太医,您看?” 张太医半夜被人拍门叫起来,一路上轿子被抬得飞起来一样。这时候他一颗心才彻底放了下来,一直绷着的脸也松了下来,恭谨回话: “太后宽心,郡主是突然大惊大惧,大喜大悲,大——” “要紧不要?”太后问。 “不碍的,不碍的。老朽这里有一副祛寒安神的方子,服了发出汗,好好睡一觉,郡主身子一向康健,一觉就好。” 说到这里张太医略一沉吟,太后忙道:“但说无妨!” 张太医:“老朽看郡主这样,似长时间不安——” 闻言,太后目光落在外孙女苍白的小脸上,把外孙女的手轻轻放入薄毯下,扶着周嬷嬷起了身,亲自送老太医出去。 见到外间的皇帝和皇后,太后含笑道:“这么大的雨,知道你们疼郡主,还专门过来!快快回去歇下吧,陛下明儿还有早朝,可不能熬坏了!” 说着又亲切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也是,宫里这么多事,辛苦,快陪着陛下歇吧。” 正昌帝咳了一声,太后立即叮嘱帝王身边的宫人早晚冰糖雪梨汤都要备着,提醒陛下勤喝着。皇后也关切了郡主一番,这才伴着陛下,带着浩浩荡荡的宫人离开了仁寿宫。 太后立在正殿前看着。 端的是一场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帝王家图景。 皇帝与皇后出了仁寿宫,簇拥的宫人伺候着帝后上车撵。就听一个宫女哎呦一声,跌了出去,趴倒在大雨中。 铺天盖地的雨声中,那么多宫人跟着,此时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一盏盏灯笼前是瓢泼的雨线,朦胧的灯笼光照亮了那些还不知发生什么的宫人紧张绷紧的面容。 就听皇后身边的郑嬷嬷代为出声:“连个差都当不好?湿了娘娘鞋面,如伤了娘娘凤体,谁担待的起!娘娘慈悲,免了杖责,就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做事!” 跟着打灯笼的宫人这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当差不利落,差点湿了娘娘的鞋袜。 瓢泼大雨中跪着的丫头连哭都不敢哭,趴在冰凉的雨水里一动不敢动。 帝撵起架。 一片雨声中响起帝王低沉宠溺的声音:“紫彤,凉不凉?” 然后是皇后慵懒好听的嗓音,“陛下,不碍的。”说着一笑,“多大点事儿,也值当的大惊小怪。” 帝后同撵,从人无数,在雨中逶迤向前。 仁寿宫里,皇后罚了宫女的消息已经传了进来。 太后坐在上首垂目,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周嬷嬷,笑道:“看看,这是不是罚给哀家看的?” 周嬷嬷递过去了温养滋补的茶,也笑道:“皇后年轻,脾气是有的。” 皇后虽看起来还是三十岁的样子,可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她所出的太子都二十四岁了,怎么都不能说年轻了。只是这气焰,跟年轻的时候没差。 深夜的仁寿宫中安静得很,李公公垂着眼睛站在门边。听到太后叫人,这才忙躬身上前。 “下人不好是该罚。让那丫头在廊檐下好好跪着吧,备好去寒的汤药,回头给那丫头喝上。” 李公公应声,撑着大油伞带着两个小太监往雨中去了。 “太后心慈。”周嬷嬷低声。 “都是苦孩子。” 太后已经扶着周嬷嬷来到了里间,这才又加了一句:“我的囡囡病着,那边还没完全出仁寿宫地界就又打又罚的.....” 周嬷嬷扶着太后,哎了一声,没说别的。太后也不再提这茬儿。 再次亲眼看过外孙女,这才来到一旁房间,端坐在上,把月下身边人叫到面前。太后垂着眼皮,让他们把最近事情一一说了。 小洛子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了那根白绫..... 太后眼皮子一跳。 四个人俱都大气不敢喘。 周嬷嬷呀了一声,向太后道:“这就是了,郡主这样娇嫩孩子,怎能沾惹这些晦气,这不就把自己吓住了.....” 太后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摆了摆手。翠珏忙带着其他三人退下。 再次只剩下周嬷嬷,太后看着跳动的烛火,这才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道: “你说,是不是哀家做错了.....” 苍老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外孙女与太子情意她不是不知道。可——,她还是拦了。 大雨哗哗,伴着风吹过这深宫树叶的声音,萧萧簌簌,不绝于耳。 太后愣愣道:“就是我不拦——”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咱们这位皇后.....皇后看上的是她的侄女,我的朏朏看不出来,哀家看得明白呀.....” 雨还在哗啦啦下着,风大了,吹的一扇没关好的窗子一声响。立即有人带着人,悄无声息重新关好了。 摇荡的烛火重新恢复了明亮,静静燃着。 太后终于道: “罢了,宋晋那孩子再好,朏朏实在不喜欢也不成。” 周嬷嬷低声问了句:“那太子那边?” 太后又深深吐出一口气,断然道:“除了太子,总还有好的。” 周嬷嬷见太后虽如此说,太后的眉头却蹙得更紧了,久久才松开。即便松开,眉间那一道道皱纹却是再也展不开了。 第6章 夜更深了。 李公公守着寝宫门口。寝宫内一桌一椅都厚重典雅,青铜博山炉泛着久远岁月的痕迹,静静燃着檀香。此时宫人都已退去,偌大内殿一堂富贵中,只有两位白头老人静静相对。 太后从铺设着锦褥的榻上起身,许是太晚了,一向康健的老人微微一晃。 周嬷嬷忙上前扶住。 太后扶着周嬷嬷的手臂站稳了,轻叹了一声:“到底还是老了,想想曾经比这揪心的时候也不知经了多少,也没说这样的。” 周嬷嬷柔声劝道:“娘娘康健,哪里就说老了.....再说,咱们小郡主还靠着娘娘呢。”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臂,“你说的是。不敢老啊,不能老。” 有了年头的紫檀木家具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映衬出太后的华贵,却让周嬷嬷心头微微发酸。 两人说话间转入了里间,来到了里头郡主睡着的床边。 太后坐下,抬手摸了摸月下额头脖颈,果然微微有了汗意。丫头又换了干净帕子来,太后直接接过,轻轻给月下擦着。 雕着龙凤的大床宽敞,床上安静的小人靠在一边,抓着毯子蜷缩成小小一团,看得太后心疼。 周嬷嬷劝慰:“张太医最是好脉息,又最是谨慎的性子,既说无事那就是一点事儿都没有。太后宽心。” 才说着,床上人眉头就蹙了蹙,喊“外祖母”。人也睡不安稳,眼看就要哭出来,好像找不到母亲的孩子一样。 太后忙向前伸出手,床上人一抱住了太后伸出的苍老柔软的手,眉头立即就松开了。 莹白的小脸往太后手边蹭了蹭,终于安心了一样,整张脸舒展开来,整个人也慢慢重新睡安稳了。 好似鸟儿归了巢,好似孩儿找到了依靠。 人睡熟了,手还紧紧拽着太后赭黄色寝衣袖口。 太后看着外孙女,向周嬷嬷道:“翠茹,你看看她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能放心。” “郡主是离不开娘娘。” 太后娘娘掖了掖毯子,叹息了一声,凝视着月下安静睡着的小脸。 鸦羽一样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头,嘟嘟的红唇。像极了她的娘亲。 太后觉得心里酸软成了一片。 抚着她眉头的手不由得变成了轻点:睡着了就乖得让人心疼,可等赶明儿睁开眼,还不知又要怎么闹呢。 想到外孙女自打跟宋晋成亲以来,顾头不顾尾闹的一出又一出,太后是又恨又疼。忍不住捏了捏月下软乎乎的手背,恨恨道:“哀家一把老骨头了,还得操心你这个小冤家.....” 周嬷嬷见太后说这个话,就知道太后这是放心了,不由笑了,“看着郡主,主子这日子也有过头不是!” 这皇宫里倒是不缺人,可都是人家一大家子的人。说的是母慈子孝,可母不是母,子不是子。人家的亲娘可还赌着一口气好好活着,不知盼着什么呢。 既见君子(重生) 第7节 天子之家,又是这样情形,哪里来的什么母慈子孝,还不是全靠着太后百般周全。 周嬷嬷想到这里,看着自己跟了一辈子的主子:从还是没出嫁的小姐,她就跟着。一路走来,这深宫日子都已快过了五十年了。她当年最是爱俏爱美的小小姐,如今已快七十,银发满头了。 富贵尊荣,无过于太后娘娘。 可说不清为何,周嬷嬷看着守着小郡主的太后娘娘,心里却觉酸楚难言。 太后却已恢复了平时模样,温和地看着自己这个小孙女,吩咐道:“翠茹,夜深雨凉,给朏朏换上那条桃花锦薄被吧。” 周嬷嬷哎了一声,取了薄锦被来,帮着太后娘娘重新给郡主盖好,又去查看了窗子有没有关紧。窗子一动,就能听到外头风雨潇潇,雨不但没小,又紧了些。 雨打深宫,长夜漫漫。 “太后娘娘,这里有老奴,您先去歇着吧。” “你去厢房榻上歇一歇,今儿哀家是睡不着了,让我陪着她吧。”说到这里苍老慈爱的声音轻轻笑了,“像她和她娘小时候那样。” * 第二日,大雨夜皇宫急召太医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得到消息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是陛下,还是太后? 太后年高,陛下这两年身子骨就没见好利索过..... 等到听说是明珠郡主,不少人家都松了一口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也只有这位明珠郡主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了。 京城郡主府旁连通的一个五进院落,有女孩带着两个丫头,提裙穿过一道道门,来到了外院书房。 一进书房就喊道: “哥哥可听说了,郡主病了!” 来人叫宋婉,正是宋晋的妹妹。 提裙而入的少女才过及笄,已出落的花容月貌,纤细轻袅。 她一进书房,见自家大哥这时候还在没完没了写着那些永远写不完翻不尽的公文卷书,急得轻轻一跺脚: “哥哥,郡主都病了,你还写什么呢!” 说到这里嗓子里一声咳没压住,忙握着帕子嗽了两声。 书案前正提笔的青年不动声色拿过旁边一册书,覆在了自己正写的东西上。 他没接宋婉的话,长眉轻轻一蹙,“自己的病还没好利索,又跑出来做什么。” 声音淡淡,如春日檐下吹过的风,说不出的悦耳好听。 随着他抬头看过来,见过的人瞬间明白外头那些传言不是虚言。传言说,郡马宋子礼有状元之才,偏偏容颜太盛,有他在,这探花郎就没法点。 才二十四岁的年纪,就已穿上了绯袍,升迁户部右侍郎,实打实的正三品京官。 二十四岁的正三品,让人瞠目结舌。 多少人熬了一辈子都跨不过正五品的坎儿,眼前这人入京不过四年,先点探花,再入翰林院。正赶上东南不平,国库空虚,东南赋税的差使明摆着是两头得罪,谁也不愿接那烫手的山药。宋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人轻飘飘一句话从清贵的翰林院给挖了出来,派到了地方,还是正值多事之秋的东南。哪知道他却转祸为福,再回京就是做郡马,扶摇直上。 而与他同科的翰林院进士,光在正七品的庶吉士这个位置上,少的也足足蹲了三年,才能妄想往别的地方动一动。那等不机灵的,好像嵌在了七品的位子上,不见动弹。 而宋晋如此升迁速度,让这个出身低微的探花郎,平日再是温和儒雅,只要一出现,就是他人或关注,或提防的对象。 有多少人欣赏他,就有多少人打压他。有多少人崇拜他,就有多少人诋毁他。他是多少人心中的指望,就是多少人的肉中刺,眼中钉。 此时,二十四岁的户部右侍郎静静抬头,依然是平时模样,面色温和,神情淡淡。 宋婉见大哥还是这副不急不忙的样子,更着急了,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对哥哥与郡主当前情形,也实在没法多说。 她低了头,绞着手帕,忍不住嘟囔了一声:“郡主病了哥哥都没表示.....怪不得郡主不喜欢哥哥.....” 声音小的蚊子一样。 外头那些人话都说的多难听了,她不信哥哥一点听不到!人人都知道郡主看不上哥哥,都道是她哥哥处心积虑攀附权贵..... 想到这里,宋婉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忙用帕子捂着,脸都憋红了。泛红的面容着急得很。“哥哥,这样是不行的!关于郡主,我听说好多,远远也见过一次,依我看来,郡主不像外头说的,郡主她.....” 郡主如何,宋婉也说不出个大概,她一急道:“从前哥哥不是也常进出尚书府,还几次在尚书府小住,难道就不曾见过郡主吗!郡主什么样子,哥哥该多少有数,做什么就这样两边僵着,哥哥你不是遇事最有办法!” 宋婉这里说的尚书府是礼部尚书慕元直的府邸,慕元直正是郡主的父亲,也是宋晋会试的考官。当年一眼看中宋晋,可以算宋晋的又一位恩师。 宋婉巴巴望着大哥,指望着哥哥快快拿出主意。再拖,再拖下去,可就给人休了! “哥哥,咱们总要找找门路,至少想办法找机会跟郡主坐下来好好说说.....” “我觉得郡主真不是那等不容人分辨的.....” 宋婉握着帕子,秀气纤弱的小姑娘叭叭一顿劝说。 宋晋垂眸听着,这时才道:“说完了?” 宋婉:“.....还、还有点。” 她打量宋晋面色并没有不耐烦,低声继续帮着拿主意:“哥哥,要不咱们送郡主些礼?都知道郡主最爱好看的,每遇到,必会一再注目.....” 可转念一想,郡主什么好看的好东西没见过呢?! 想到这里宋婉没辙道:“要不哥哥把我送给郡主算了!” 宋婉觉得自己怎么也算个好看的,还是郡主没见过的..... 她悄悄瞅了瞅哥哥,心道没想到哥哥这副长相竟然也有不吃香的时候。再好看没长到郡主心坎上也白搭,要不然郡主能大婚之日把盖头一扯,一眼都没看大哥,直接就让人砌墙..... 好在自己跟哥哥虽像,但也不是十分像,多少还有些机会..... “哥哥觉得呢?”宋婉巴巴问,凭直觉她认为形势已到了最危急的时候,不能坐以待休。 “我觉得,你该吃药了。” 宋晋看向宋婉两个丫头,淡声问道:“姑娘上午的药是不是还没喝?” 两个丫头立即眼观鼻、鼻观口,怯怯道:“回大公子,还没。” 不等宋晋再吩咐,两丫头云霏和雨落立即一左一右扶住宋婉:“姑娘,咱们回去吧。”大公子虽从不发火,可不管雨落还是云霏,在大公子面前一点都不敢造次。她们觉得,今日姑娘,造次了。 宋婉离开前还不甘心回头道:“哥哥,你倒是想想法子。” 人都离开了,宋婉的话好似还在书房里回荡。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宋晋一人。 宋晋默默站了一会儿,移开了书册,露出了方才正在写的文书。 笔墨已干,素白纸上赫然是三个字—— 放妻书。 他静静垂眸,执了笔,蘸了墨。 一向提笔行文如泉涌的人,此时执笔,却似乎无处可落,笔头清墨凝聚—— 啪嗒一声。 宋晋长睫一颤。 就见浓墨落下,污了字纸,毁了文书。 他好似这才回神,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起这张毁掉的文书,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揉成一团。 宋晋抬眸,看向了窗外,目光安静,让人看不出情绪。 窗外是一片浓绿,再不见枝头那些热闹的淡粉。 几株桃树,一夜风雨过后,满树桃花都已落尽。 浓绿桃树之上,是经暴雨洗涤的天空,湛蓝湛蓝的。 第7章 一夜暴雨过后,好似整个宫城都被洗涤一新。 晴天万里。蔚蓝的天空下,连绵的朱红色城墙和阳光下跳动着晶莹之色的金黄色琉璃瓦都比平时愈发新鲜,也愈发庄严,耸立在繁华京城的中心,巍峨连绵。 昭示着这座皇城的尊贵与威严。 仁寿宫是大周朝历代太后所居殿宇,在一众殿宇中庄严方正,自有其肃穆气象。 今日的仁寿宫比往常更加安静,往来其中的宫人脚步轻巧,就连说话也比平日轻了三分。 鼻端是让人安心的淡淡檀香,月下好似沉睡在一条舒服的河流里。一切烧灼疼痛俱都熄了,她再不用忍耐,不用挣扎,只要偎依着这熟悉的一切,舒展着她疲倦的精神与身体。 熟悉亲切的手落在她的额上,带着常年礼佛的淡淡檀香,月下忍不住想靠过去。 立即有惊喜的声音:“娘娘,郡主醒了!” 月下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坐在她床边的外祖母。 金钩挂起赭黄色床帘,日光从薄如蝉翼的碧色窗纱扑入。高几上青铜香炉里飘出淡如游丝的香烟,伴着旁边汝窑青花大肚瓶里怒放的胭脂色牡丹,牡丹花瓣上还滚动着欲滴的水珠。 太后仔细观察着月下神色变化,这时候轻轻唤了一声:“朏朏?” “外祖母。” 又轻又软的一声,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太后娘娘一颗苍老的心又给这孩子乖乖的一声“外祖母”给喊酸了。她想,真不能怪当年陛下可劲儿宠着这孩子。她这么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你,这么乖乖地喊着你,谁还能记着要给她立规矩。 周嬷嬷已经把月下扶起,月下靠着大靠枕,一对滴溜溜的黑玉一般亮的眼睛望着太后,安静又乖巧。 赭黄色的靠枕让月下黑色的发显得更黑,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白。 太后伸手,把月下搂入怀里。 “你可把外祖母吓坏了!” 月下呜咽的声音:“外祖母,以后我都乖,都听话。” “你呀你,这时候就知道说好听的!” 太后狠狠一搂怀中的孩子,哪次闯了祸,都这么乖得让人没法子下狠心。 随着郡主醒来,整个仁寿宫一下子活了过来,到处都是轻快的步伐,进进出出都是一张张笑盈盈的脸。 很快阖宫都知道郡主醒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8节 永宁宫是祁皇后的居所。按例,大周朝的皇后该是居住在靠近仁寿宫的坤宁宫的,到了祁皇后这里却改了规矩。 当年正昌帝托言坤宁宫需修整,让祁皇后搬进了更靠近正昌帝寝殿的永宁宫,一直到如今。 此时祁皇后正靠在榻上,一个丫头轻轻扇着扇,一个丫头跪在脚踏上给皇后娘娘捏着腿。 美人阖目,长睫低垂。要不是知道当朝太子乃皇后所出,只怕凭谁也很难相信眼前这位美妇人已四十出头。 祁皇后出身祁尚书府。如今的正昌帝当年还是献王世子,祁尚书府把女儿送入王府做世子侧妃,入府没多久就近乎独宠。后来正妃难产而亡,祁皇后得以扶正。 这才是祁皇后好运气的开始。 武宗战场中箭,未能返回京城就死在路上。战场靠近献王封地,当时献王世子已经做了新的献王,正在武宗身边伴驾。 国朝行到中道,变故陡生,武宗已无时间重新选择合适的嗣子过继,经过跟这位堂弟病榻前一番恳切的嘱咐,敲定了献王过继给仁宗的决策。 如此正可兄终弟及,献王作为仁宗的嗣子继皇帝位。 大约当时祁尚书府诸人都没想到,本来只是想攀附皇亲,结果送去做侧妃的女儿居然有一天成了皇后,宠冠六宫!尚书府水涨船高,封了国公,一跃成为京城人人巴结的对象。 郑嬷嬷轻轻进了殿,来到阖目的皇后身侧,接过一旁丫头手中扇子,轻轻为皇后打扇。 祁皇后淡声:“又有新闻了?” 听了郑嬷嬷回话,祁皇后睁开了眼,“又都叫过去了?” 郑嬷嬷回:“可不是!就在刚刚,太医院当值的不当值的都往仁寿宫去了。另外,太后宫中的轿子又去宫外张府去接张太医了。” 说到这里郑嬷嬷跟皇后交换了个视线,皇后抬手让两边下人出去。 郑嬷嬷压低声音道:“郡主这次是不是闹得也太过了一些。” 起身的皇后一面听着,一面掐弄着身旁花瓶里插瓶的牡丹花,闻言哼了一声:“谁不知道郡主就是咱们人人都得捧着的凤凰蛋,可不敢不当心,一个不好摔碎了哪儿再找去!” 郑嬷嬷:“也不怪,太后娘娘心慈,最是疼爱小辈。” 皇后一下子把牡丹花瓣揉碎了,冷笑,“是啊,要不是太后娘娘疼爱小辈,怎么能给我女儿改名珍呢,如珍似宝,多好的名字呀!本宫还得感激涕零,谢太后娘娘赐名呢!” 皇后越说越气,怒道:“今日的花是谁插的,一会儿给本宫撵出去!插的这花看着就腻歪人!” 郑嬷嬷忙给皇后抚背顺气,劝道:“娘娘莫多想,以免伤了凤体。” “多想?本宫从前,就是想的太少了!什么“影里天家桂,光中陆海珍”,想一次本宫就腻歪一次!” 祁皇后说到女儿嘉祥公主当年改名一事,银牙几要咬碎。 当时她女儿都快十岁了,得封公主,她更是登上了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皇后之位。娘家父兄都得封赏,父亲封国公,兄长封侯,正是一门双公侯,富贵至极! 偏偏就在她最得意的时候,这位完全没被她放进眼里的守寡丧子的太后,当着庆贺的众人提笔给她女儿赐了名字。 从此她的女儿由萧玥改名萧珍。 说什么“影里天家桂,光中陆海珍”,嘉祥公主尊贵,正该配一个尊贵的名字.....不就是太后的心肝肉叫月下,太后就不准她女儿带月! 即使已过去七年了,想到当日之辱,祁皇后丰满的胸脯依然剧烈颤动,她一把扯下花朵狠狠扔到地上! 给皇后顺气的郑嬷嬷慢条斯理地劝:“娘娘莫气,咱们且看着!” 阔大正殿中,郑嬷嬷娓娓道来的声音信心十足:“依老奴看,咱们这位郡主是给太后娘娘宠坏了。郡主心高气傲,连咱们公主的强都敢要!偏偏嫁了个出身寒微的探花郎.....老奴依稀听娘娘似乎说过,这位的父亲是个庄稼人不说,还是个颇为不堪的醉汉,赌鬼?” 听到这茬儿,祁皇后明明一肚子火都忍不住笑了。 谁能想到呢,太后千挑万选给他们这位金尊玉贵的明珠郡主挑了个酒鬼赌徒的后人。她是真想看看当时太后听说是什么表情。就是可惜,听说宋晋这个爹死的早,要是没死才叫有热闹看呢。 祁皇后声音依然是当年娇滴滴的腔调:“人呢,出身再尊贵,强不过命。” 郑嬷嬷显然也是一想到这些,一张老脸就笑成菊花一样。“可不是,像娘娘这样好的命天下少有的!” “太后娘娘到底是太后娘娘,把这样的事儿给捂得死死的。” 郑嬷嬷忍着笑道:“当时赐婚的圣旨都下了,不捂死了还能怎样。” 祁皇后一笑,声音越发压低了:“内中还有嬷嬷不知道的呢。” “已如此不堪了,还有!” 明明殿内已无人了,门口也有心腹太监守着,祁皇后还是不由往前头看了一眼,这才附耳对郑嬷嬷说了。 郑嬷嬷惊道:“当真?” 祁皇后笑:“宫里想查一个人,对方祖坟都能刨出来。这是太后和陛下派人查的,嬷嬷说真不真?” 郑嬷嬷拍手笑道:“这可真真是没想到!” “要不是本宫当时劝着陛下先把圣旨下了,嬷嬷以为等这些消息到了,太后能点头同意这门亲事?” “太后娘娘倒是没怨娘娘?” 祁皇后一挑精致的峨眉:“怨谁也赖不到本宫身上。慕尚书自己看上的人,太后娘娘点头也觉得好了,陛下写的旨意。跟本宫有什么关系?本宫不过就是让圣旨早发出去两天,又没做别的。” 说着皇后一撇嘴:“本宫还替太后娘娘憋着这些笑料呢,本宫怨谁了。” 郑嬷嬷摇着头笑,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别说内中还有这些不堪,就眼下,没有这些,郡主的脾气!不喜欢的东西凭谁再劝,说不要就不要,凭它是天上海里的,她也看得破铜烂铁一样。如今摊上个不喜欢的夫君,这以后的热闹还多着呢!” 说到这里郑嬷嬷与皇后相视,彼此都忍不住又笑了。 郑嬷嬷笑道:“娘娘您是天生上上等的命,这越往后的日子只有越好的!至于郡主——” 嬷嬷嗓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后娘娘再尊贵,也不能长长久久活着不是?那郡主再张扬要强,能到哪天!这宫里,早晚只有娘娘您说了算的。” 祁皇后胸口的起伏平缓了,舒服地靠坐回她的三围宝榻上。 “到那日,娘娘就是再心慈,也得好好教导教导不是?” 祁皇后秀挺的鼻子里淡淡哼了一声。 “旁的再说,眼下郡主这趟进宫的热闹还没完,咱们先瞧着!” * 仁寿宫这边,一位位太医紧赶慢赶过来,诊了脉又都带着一肚子狐疑离开。 他们本以为是给郡主请脉,谁都没想到竟然是在郡主那双乌黑漂亮眼睛注视下给太后娘娘请脉。 当说出太后娘娘身子康健时,太医们都能感觉到郡主落在他们脸上的视线充满了探究。让他们整个人都是一个紧绷,不知到底哪里说错了话。等到看到宫外的张太医再次给人抬进来的时候,太医们更困惑了: 年轻的郡主,虽淋了场大雨但到底身子底子好,说好就好了;太后娘娘,虽年高但一向保养得宜,康健得很.....怎么看都没必要让早已告老的张太医一再入宫? 疑虑的太医们本来想向张太医探寻一二,结果就见被周嬷嬷送出来的张太医吹胡子瞪眼,吓得他们啥也不敢打听了。 周嬷嬷连声安抚,才让这位历三朝帝王的老太医终于肯坐上了太后娘娘赐的抬轿。 轿子都抬起来了,张太医还扒着轿子回头对周嬷嬷道:“告诉郡主,老朽再是不才,身体康健与否还是分得清的.....” 周嬷嬷连连说好话,可算送走了这位老太医。拿帕子拭了拭面额,才回身往太后娘娘和郡主所在的后堂来了。 还没进门就听到郡主又娇又软的声音气势很足: “我哪里不尊重张太医了,他医术不精,还不让人说了!” 太后:“你不是从小最喜欢张太医,你呀,想一出是一出!” 郡主振振有词:“我现在也没说不喜欢张爷爷呀,我就是提醒他学无止境,让他多精进精进医术!” 太后:“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张太医国手神医,你这样,他能不气!” “我都没生他的气,他倒先凶我!” 太后愣是给气笑了:“你一通指指点点,你还有气生?” “他说外祖母是长寿之相,我让他保证他怎么不敢了!” 太后笑得一把把气嘟嘟的月下搂进怀里,“人家是太医,又不是神仙.....” “他是神医啊!神医不就是像神仙一样的太医!” 太后:..... 周嬷嬷在门口一笑,这才抬脚迈进门来。就见一身翠色衣裳的郡主趴在太后怀里,朝外的小脸轻绷着,撅着嘴,还不高兴呢。 太后摩挲着郡主后背,低头在郡主耳边又说了句什么。 就见郡主大眼睛一眨,立时涌上了泪,“我梦到了!梦到外祖母不在了!” 说着再憋不住,哇一声,哭了。 第8章 到这会儿,太后和周嬷嬷就都一下子全明白了。 原来是为这样一个梦! 月下趴在太后怀里,哭得伤心欲绝,泪水浸湿了太后身上穿的明黄色软缎袍。 太后的心都要被怀里的小人哭碎了。“乖乖,都是梦啊!没人比哀家更知道自己的身子,外祖母这把老骨头,多了不敢跟你保证,三年五年的,都不用你担心一点!” 月下抓着太后衣服的手一紧。 这样的话她以前最相信了,可如今却明白了,就是外祖母也有许多做不到的事儿,很多保证不了的东西..... 她憋回了眼泪,拿起帕子狠狠一擦,睁着两只红肿的眼睛,一对乌黑的眸子被泪水洗过,亮得逼人。 月下睁着清澈的杏眸,看着太后娘娘,手把帕子攥得死紧。 前世,宋大人就说过,一切都有迹可循,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如果有,一定是其中缘故我们还没寻到。 月下想,外祖母的身子定然也如此。绝不可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必然有太医没有发现的缘故。太医不行,她就去外头找,一个看不出,她找一百个,一百个还不行,她就找遍天下神医! 太后伸手,抚摸着月下倔强的小脸。“真是小孩子家家,一个梦就这样了?好啦好啦,好孩子,不怕的!”说着长叹了口气:“你都还没真正成人,就是阎王爷站在外祖母床头,外祖母都不能跟着走!” 一句话让才憋住泪的月下,眼中一下子又涌出了泪花。 “瞧瞧!随便一句话又这样!是外祖母说错了,可不许哭了!” 太后的大手,拍抚摸着月下背部。“听话,不许因着一个梦再这样了。把张太医都折腾进宫了,给外头人知道又要说你骄纵。” 话里带着嗔怪,目光里却都是慈爱。 月下吸了吸小鼻子:“知道了。” 太后抚摸着怀里的外孙女,一时间感慨万千。这皇宫里,只怕就剩她怀里的孩子盼着她这个老东西长命百岁。 活,好好活! 既见君子(重生) 第9节 为了怀里这个小冤家她也得好好再活十年。至少,至少她也得看着孩子把日子过起来,看着她的孩子有了自己的血脉亲人,当母亲。 一时间屋里安静极了,只有墙角香案上的檀香炉冒着幽幽轻烟。 太后到底抬手要拉出怀里的孩子,让她坐正,该说正事了。 月下却不舍得离开太后的怀抱,跟个赖皮虫一样腻在太后怀里。 想到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婚事,太后又疼又恨地拍了月下一下: “起来吧!如今知道哀家康健,你造了场雨也没病,该起来继续闹腾了!” 月下不仅没离开太后怀里,反而越发把脸往太后怀里埋,两只胳膊更是紧紧搂着太后。 紧得让太后觉得心酸,落在她背上的手就打不下去了,可语气却越发狠了些:“别打量着这样就没事了,你不是还准备了——” “白绫”两个字太后咽了回去,恨恨道:“你倒是现在就给我闹,不闹到我同意和离你就别停,让我看看你到底还能闹出什么事儿来!这前朝后宫那么多人,都等着看咱们娘俩的笑话,你倒是继续闹给他们看呀!” 说到这里太后语气颓丧了些,落在月下背上的手变成了抚摸,一双老眼含了泪:“儿呀,外祖母老了,心也软了,要是放以前——” 太后咬了牙,却被怀里人立即又软了心肠,无奈道:“外祖母呀,如今是见不得你遭一点罪了。你呀,别闹了,你要是实在跟郡马过不下去,外祖母——,外祖母同意、同意——” 一旁周嬷嬷见太后这个样子,知道太后有多少担心,又要按下多少为难,这时候也忍不住跟着落了泪。 太后眼睛一闭,正要说出“和离”两字,不料她怀中的月下一下子抬起了头,一双被泪洗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她: “外祖母别为难,我也不会再闹了,我同宋大人——” 说到“宋大人”三个字,月下整个人都轻轻一颤。 这才慢慢吐出后头四个字。 “不和离了。” 太后含着泪一愣:“你说什么?” 周嬷嬷也擦着泪望着郡主。 “我说,我不和离了!” 月下声音软糯,却字字清晰。 太后定定看着外孙女,从她晶亮干净的眸子中看不到小儿女的羞涩,却看出了下定决心的决绝。 她伸手把外孙女往怀里狠狠一搂,眼泪滚了下来。 她哪里不知道外孙女心里的人是太子呢! 这么任性的孩子如今却答应跟郡马过下去,太后这颗心呀是又欣慰又酸楚。 她们娘俩就算在权势富贵的顶峰了,可有些事她依然不能满足自己这唯一的孩子呀! “我的朏朏呀,你——!” 那句“你可算懂事了”,太后却说不出,只能抱着外孙女哭。 月下也抱着祖母哭。 这哭里既有对祖母的担心,又有对宋晋的愧悔。 想到如今宋晋艰难处境,身上脏水.....只怕一多半都是因她的缘故。 那可是——宋大人! 是能以书生之身,着甲上阵,退敌千里的宋大人! 是能扶国朝于将倒,对抗权贵贪官,被百姓口口相传的宋大人! 却被她这样一个除了吃就是睡,什么都不会的郡主这般为难,步履维艰..... 她,她自然不是宋大人的良配。可月下默默想,自己再是什么都不会,也是明珠郡主,自然可以护着宋大人,也可以为宋大人护着他那个念念不忘的青梅。 到那日,大礼有定,权贪皆除,她的外祖母也能安然度过危险,他们就可好好和离。她完全可以求外祖母为宋大人指婚,让他们有情人成眷属,必不会让宋大人像前生一样茕茕孤立,不到三十岁,却鬓生白发,一身病痛。 月下抱着祖母狠狠咬牙:她纵然是无用之人,可只要有宋大人和祖母在,一切就会好起来!她一定要好好护住宋大人和祖母,谁敢伤他们分毫,她就敢要谁的狗命! 此时外头夕阳已落入遥远的群山之后,栖鸟鸣叫着划过天空,消失在远方。 夜幕降临。 离皇城不远的富安坊,是京城贵人宅邸集聚的地方。诸多富贵宅邸中,其中一座格外引人注目,正是明珠郡主府。 明珠郡主府前紧闭的朱红大门被两边高挂的灯笼照亮,府门前一对石狮子用的是类玉的白石,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莹润。这对石狮的形态也与其他有资格立石狮子的府邸不同,莫名多出一抹娇憨之态,又尽显狮的尊严与高贵。 从府门外往里望去,很容易注意到府门左侧突兀耸起的一座高墙,毫不留情地将郡主府两边彻底隔开。 不管是骑马经过的富贵公子,还是坐着马车经过的朝中贵人,看到这堵高墙都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为了一堵高墙而专门绕路经过这边的看客中就有祁国公府那位霸王一样的三公子,就在昨日,还纠集了一帮子纨绔世家子专门来欣赏这座高墙。 趁着郡主府东院无人,又是笑又是闹,在这里逗留许久。 自然不是真的来看高墙,而是为了看住在高墙西边的户部右侍郎宋晋的笑话。 祁国公孙辈里这位祁三找宋晋的麻烦,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两年前宋晋在两湖地区清丈田地,推行田赋改革。检举清理了好些侵占百姓土地的地方贪官豪绅,其中就有祁国公府大房的娘家侄儿。本来靠着祁国公府这棵大树,别说这娘家侄儿不会出事,就是宋晋也差点被拉下马。 当时祁国公府孙辈人人敬服的“九叔”祁煜正巡抚两江,该人手段莫测,权势通天。 谁承想正遇到倭寇上岸作乱,好巧不巧,祁煜就死在了这场倭乱中。祁国公痛失爱子,祁国公府痛失一根顶梁柱,一片混乱中,哪还顾得上大房娘家那帮子。 别说继续找宋晋麻烦了,到头竟然还得靠宋晋抗倭平乱,寻查真凶。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宋晋不仅没倒,还立了大功,娶了郡主,平步青云。 但该结的梁子,那是早就结下了。祁国公府碍于体面,从祁国公到下头的长孙祁青宴见到宋晋,面上都是客客气气。可祁三不一样,是京城人人皆知的霸道脾气,不光祁国公府老太太纵容,就是皇后和陛下也纵容得很。他想做什么,谁也拦不住。 夜幕中,安静的郡主府前,停下了一辆极其简朴的青布马车。说是马车,其实就是一辆大车支起了木架子再搭上一块青布。 拉车的马更是一看就是马市里没人要的老马,瘦骨嶙峋。 在这个京城最富贵的街道上出现这样一辆马车,显得格格不入。 但一看到马车上下来的这人,画面就合理了。 下来的这位是工部员外郎沈罡风,五十岁左右的年纪,高而瘦削,一双眼睛刀子一样冷硬锋利。 是宋晋的恩师。 正是他发现了当年才十四岁的宋晋之才,从他自身并不宽裕的官俸中掏出银子扶助当时贫寒的宋晋科举读书,对宋晋可算是恩同再造。 按理说从五品的京官,不至于连匹好马都买不起。但放在沈罡风身上就至于了,这位清廉之名天下皆知,眼里容不得沙子,除了俸禄以外,一丝一毫外财也不取。 当年在两湖地区做知县的时候是这样,如今做了京官也还是这样。在京城边上赁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子,还是后来宋晋出钱帮他买了下来,一辈子才算有了点产业。家里除了一个看门的老苍头、一个做饭的老婆子,只还有跟着女儿的一个小丫头。 这会儿宋晋这位恩师也抬头看到了这堵高墙,他咬着牙根看着,瘦削的脸颊后部绷起。瘦长的脚踩着一双跟这京师富贵地格格不入的草鞋,一双冷厉的眼睛根本不看旁边气派的郡主府正门。 但碍于郡主府正门悬挂的门匾乃是先帝亲笔,沈罡风还是远远地朝着那个方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这才转身进了郡主府西侧的院子。 西院中下人一见来的是这位大人,立即恭敬地引他往宋晋书房去了。 第9章 外院与里头院子之间是一个穿堂,沈罡风也不看内中摆设,径直穿过穿堂,到了后头院子。前面光亮处,就是宋晋书房。 书房中,宋晋修长的手指捏着笔,落下最后一个字,合上了公文。旁边的亲随时安接过来放好,宋晋已伸手又拿过来一份。 时安看着好高一摞文卷,小声提醒道:“大人,用了饭再继续吧。” 宋晋这才觉察到天色已晚,脖颈发僵,眼睛也紧得很。他放下笔,抬手捏了捏后颈,闭了眼。修长的手按住了发涨的额角,指尖用力揉了揉。清俊冷静的脸上,透出淡淡倦色。 时安见自家大人终于放了笔,正想叫人传饭,就听小厮通报有人来。 又有事! 时安不满得咕哝了嘴,听到来人是沈大人,才收了不满。 宋晋已睁开了眼,起身整衣,脸上倦怠也好似从未出现,往门前去迎老师。 沈罡风一看到宋晋,咬住的牙根再次把瘦脸绷紧,开口就是: “枉你聪明一世,在这件事上真是糊涂!娶谁不好,偏偏娶了这位郡主!如今倒是让那些富贵纨绔、国朝蛀虫看你的笑话,你悔之晚矣!” 劈头盖脸。 一旁时安吓得不敢动。 宋晋伸手扶住老师胳膊,含笑把他引入左首圈椅坐下,一边对时安道:“还不把好茶给老师端来。” 时安忙应了,专门取了柜子里收着的一小罐好茶。平时自家大人都舍不得喝,专门用来招待京城贵人的。 茶一端上来,香气扑鼻。 沈罡风没有别的爱好,只爱茶这一点他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自己这个学生。每每闻到好茶鼻尖就忍不住翕动,这时候也是如此,毕竟是在自己学生面前,沈罡风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赵阁老赠的茶?” 宋晋含笑点头。 沈罡风深深吸了一口茶香,慢慢啜饮一口,露出了心旷神怡之态,赞道:“果然好茶。” 宋晋对时安道:“既然老师喜欢,你把剩下的包起来给老师带回去喝。” 沈罡风忙摆手。 宋晋笑。“不过一包茶,礼轻心意重,老师收下吧。” 时安下去准备。一边包茶一边觉得自己心都在滴血,不是他不舍得把好东西送给沈大人,而是——这茶,他家大人还没喝过呢..... 他犹豫着,留出了一小撮,小心用油纸包了起来。这才利索地把整罐茶封好,打包。 前头,沈罡风又品了一口香茶。茶是好喝,但这难听的话他还是得说。 “郡主又进宫了?” 宋晋轻轻点头。 “这高墙,郡主是不打算拆了?” 宋晋没有点头,看向老师,没说话。 “你呀!”沈罡风不由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两圈。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节 他停在了宋晋面前,一双锋利的眼睛好似能看进人的心里。“我就不信凌霜的心意你是一点不知?” 宋晋低头:“臣非师妹良配。” 沈罡风目光更锋利:“郡主就是你的良配了?” 宋晋长睫垂下,没有说话。 沈罡风长叹一声:“要知道陛下会赐这么一桩婚事,我早就做主给你们俩把事儿办了,哪里还有这些麻烦!”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书房里一时间很静,只有烛光晃动。 还是宋晋开口:“老师,喝茶。” 沈罡风瞪了他一眼,端起了茶杯。 再开口已是公务。 “两湖地区的土地能完成清丈,那是因为咱们是从那里出来的,知根知底。眼下清丈到了两江——,赵阁老怎么说?” “阁老说,慢慢来。” 沈罡风急了:“还慢?如今国朝土地兼并到了什么地步,豪绅巨富土地连绵望不到头,贫者眼看就无立锥之地!再不抓紧改革,病入膏肓,到时候就不光是北边强敌,东南倭寇,还有民乱!民乱了,天下就乱了,懂不懂!” 满腔愤懑不满如同火一样冲着眼前人喷了出来。 宋晋抬起的面容依然温和,回应的声音恭谨:“老师所言,子礼明白。” 明明知道宋晋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沈罡风对朝局有多少不满,对自己这个学生就有多少期待,他的语气更急了: “明白你就要多跟阁老说一说,还有你那个看重你的岳丈,你要敢为天下先!你得——” “啪”的一声,旁边一直静静侍立的时安不小心碰掉了一册文书。 沈罡风的话一顿,他目光一转,看到了书案前那一摞摞文卷,小山一样。 他肚子里憋着的火一下子熄了。 沈罡风抬起瘦削的脸看向这个他一生最得意的学生: 刚刚二十四岁的年纪,明月霜雪一样的人才。外头像他这个年龄的公子,日日说的都是琴棋书画,不是推崇魏晋风度诗酒清谈,就是架鹰打马、倚翠偎红。 但眼前这样一个人,通天之才,明明已从贫寒中破茧,就是在这京师繁华地也一鸣惊人、锋芒耀皇城。偏偏还是同他一起下两湖,在田垅地头,茅屋草舍,烈日风雪中,一待又是两年。 携冲天之功,返回京师,连喜怒无常的陛下都夸了好,服绯袍,进三品,可在这样繁华的京城夏夜中,依然守着青灯翻看这些没完没了的公文书册。 此时宋晋低头站着,在沈罡风这个从五品的工部左侍郎面前,恭谨如初。 烛光下,沈罡风的声音如故,可那张瘦削的老脸却是软了神色:“那边还拖着不肯把两江地区田赋资料拿出来?” 宋晋笑:“温大人总要拖一拖的。” 沈罡风的眉头凝得疙瘩一样,枯枝一样的手一指那一摞摞文卷:“这些都是什么?” 宋晋笑得越发温和,声音依然平静如檐下轻风:“不过是温大人看学生年轻,有意磨砺,把一些陈年旧账翻出来让学生理顺归档。” 温大人,户部尚书,他的妻子跟祁国公府有亲,他算是祁国公一党的人,也是宋晋的顶头长官。 沈罡风本就凝着的眉一下子皱得更紧了。这位温尚书有意给宋晋小鞋穿,净是把这些又费工又不得在人前露脸的差使往他这里扔。 好一会儿房间里都没人说话,只有沈罡风粗重的呼吸声。 宋晋抬手,安静地添了茶,亲自为沈罡风奉上茶杯。 沈罡风接过,也不看宋晋,喝尽了杯中茶,盖了杯盖,放下茶盏。这才再次看向了宋晋,沉声问道:“两江资料,他们这是打算拖着不给了?” 宋晋:“陛下发了话,他们怎会不给。迟则明日,东西就会到吧。” 祁国公一党谋私利,但根本上他们是巴着陛下的,他们最不会做的就是逆君心。宋晋很清楚这一点,显然经他提醒,沈罡风也很快想明白了这一点。 沈罡风皱得死紧的眉头松了松,低声道:“不知道这次他们要从哪里做文章。” 宋晋又笑:“给是会给,但怎么给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 沈罡风马上想到了在两湖地区遭遇的种种阴暗手段,才略一松开的眉头再次拧成了疙瘩。 一时间屋中烛火闪烁。 该问的都问了,该没办法的还是没办法..... 沈罡风到底起了身,走之前又问了:“明日的宴?” 宋晋立即笑道:“自然要去的。” 沈罡风紧闭的唇里挤出四个字:“宴无好宴!”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咬牙问:“明珠郡主?” 宋晋背对烛火而立,又微微垂了眼,面孔陷于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温声回道:“听闻郡主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 沈罡风冷笑出声。 什么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他看着自己这个学生,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书案那一摞摞文卷上,沈罡风深呼了一口气,抬手无声地拍了拍宋晋肩膀,没再说什么,出了房门。 屋外明月高升,满地银光。 沈罡风内心却无限悲怆:如今这个世道,只是想为百姓为朝廷做些实事怎如此之难!在地方难,到了京城,本以为来到了权力中心,能达天听,却依然步步艰难。 已到了外门,沈罡风回首,对宋晋道:“行路难,前路更难,老师没什么可帮你的,只剩下这把硬骨头。” 说到这里他黑瘦的脸笑了笑,“都知道我是硬骨头,但有那些得罪人的,你别出头,让老师来。” 宋晋抬眼,朝着沈罡风深深一礼,轻声道:“事不至此,老师当保重,才能为朝廷长远谋。” 沈罡风长叹一声,再次无声地拍了拍宋晋肩膀,转身上了他那辆又破又小的青布马车。 富安坊的街道都是齐整大块的青石铺的路,马车行在上面安静无声。 月色下,宋晋目送老师的车子远去,消失在溶溶月色中。这才转身回了小院,却没有立即回书房,而是在院中静静站立。 风过,吹动了他身上青衣。 时安默默站在宋晋身后,分不清大人是在看那梨花落尽的梨树,还是在看梨树后的高墙。 高墙是在郡主与自家大人大婚之日建起的。 从那一日开始,京城人人都知道郡主看不上他们大人。 第10章 次日正值休沐,京城贵人的马车纷纷涌向了祁国公府。 京城官员及其女眷多接到了祁国公府赏花宴的帖子,多从前一日就开始准备衣裳备好马车,恭恭敬敬来到祁国公府门前。 整个京城接到帖子敢不来的,数来数去,也就是赵阁老赵廷玉这样的三代老臣。再就是庆王妃这样的,娘家往上数个个都是了不得的身份,去不去全看心情,别说祁国公府多炙手可热,就是帝后的宴请,她真不舒坦也敢推辞。 镶金嵌玉的香车、油光锃亮的宝马,身着绫罗的仆妇随从,几乎挤满了祁国公府前这条街。 下人恭敬客气的吆喝“请让一让”“烦劳给个空”,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们执着马鞭远远拱手打招呼,轻掀车帘的女眷隔着马车问候。 好一派熙熙攘攘,繁花似锦的热闹景象。 女人们一开口提到的都是祁国公府今日赏花宴的那盆——“高山雪”。 “今儿咱们可跟着开了眼了!听说统共就那么三盆,两盆在宫里,另一盆就在国公府。” “哎呦呦,这可真叫千金难买!” “千金?就是万金,不是今儿这宴,咱们拿着银子也没地儿见!” “哎呦呦,这可真是!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男人们吹捧祁国公府最好的角度就是提起两年前为大周牺牲的九爷祁煜。如此才华出众的国公府世子为大周朝抗倭牺牲,真是让人唏嘘感叹。 有人愤慨道:“要是祁部堂还在,这惊才绝艳四个字怎可能随随便便落在旁的人身上!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个旁人说的是谁,这帮世家子弟自然彼此心知肚明。 “祁部堂虽不在了,但有祁大公子在眼前,国公府这为国为民的精神后继有人啊!” 说着朝后继有人的这个人——祁国公府孙辈第一人祁青宴一拱手,说话的人继续喷着唾沫星子慨然道: “大公子是咱们世家勋贵的旗帜,可不能容让那等靠着裙带和谄媚上来的——!” 这人话头一刹,闭了嘴。同时就觉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一静。 只见一辆并不大显眼的马车停了下来,普普通通的靛蓝色车帘,普普通通的马,普普通通的车夫。 车头悬着的木牌一晃,现出一个简简单单的“宋”字。 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楷书,偏偏让人过目就忍不住再看:如此简单的字,却透着行云流水,舒展自如。 一下子让这辆普通的马车都不普通起来。 更不要说如今京城因这辆马车的主人,蓝布马车都流行起来。 不过瞬间的安静,人群就重新恢复了谈笑,但众人余光还是忍不住注意那辆马车的动静。 就见那位不起眼的沉默车夫寻了一处空地停下。得亏他们马车小,不然就那么个角落还真停不下.....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落在靛蓝色车帘上,很快那位始终处于话题中心的郡马爷就下了车。他并没有先看四周,而是直接伸手把车内女眷接了下来,送上女眷乘的轿子。 看着轿子进入了府侧门,这才回身同人寒暄。 无论来人是谁,这位郡马爷都是始终含着淡淡笑,既不见逢迎,也不见孤高。不管谁前来与他说话,都能见他含笑倾听。 “少言,每言之,必切中.....”有人望着这位京城风波中心的人物,不觉说出了这句评语。这是四年前首辅赵廷玉对宋晋的评点。 据说当年首辅已生了告老之心,那一年学子的拜帖都不肯多留。即使见了也不过寥寥几句,略作鼓励即以年老乏累送客。 直到礼部尚书慕元直亲自引荐了宋晋。赵首辅本来是勉强相见,谁也没料到,宋晋午后进了首辅府邸,再出来已是满天繁星。 引荐宋晋的慕元直不是旁人,正是仁宗帝唯一嫡女华阳公主的驸马,也就是如今京城声名赫赫的明珠郡主慕月下的父亲。 祁国公府门前已经有人看着这位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酸溜溜道:“十年寒窗,不如一张好脸。” 立即有人道:“光长得好还不成,还得会挑,寻个有用的老丈人!” “是呀,看看人家多会选!这才四年,就爬到正三品了!他那位恩师,如今才——” “混了一辈子到老才是个五品官,听说当时还想招这位做女婿?结果怎么样,人家转头就选了郡主!”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节 “选?依我看那是名副其实的攀附!明珠郡主看不上这位,谁人不知!要是换了我,这门婚是怎么都没脸结下去的!难怪我这样的只能仗着祖宗荫庇在五城兵马司混吃等死罢了!” “认命吧,咱们可不比那等底下爬上来的,再是想往上爬都没那个脸皮!就是尚书府有意,可郡主那样大的脾气,就是白给个正三品咱也不要,伺候不起.....” 这几个世家子弟正酸溜溜说得热闹,不提防一辆马车突然动了,高头大马喷出的鼻息差点怼在说话的世家子脸上。他正要发作,回头一看马车是理国公府的,到底咽下了难听的话。 理国公府虽然一日不如一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是国公府,又跟祁国公府结了亲,不好得罪的。 这位只得一甩袖子,气哼哼让开了马车。 这辆突然往前的马车猩红色锦缎车帘垂着,停在了前头。 上头坐着的女眷揭开了一角车窗帘瞥了一眼后头,摔下车帘子对自己身边丫头哼了一声: “什么叫没那个脸皮,分明是没那么一张好脸!大太阳底下,就敢杵在那做他娘的梦呢!也不打量打量自己那尖嘴猴腮的样儿,长得不咋的倒是什么都敢想!” “主子您这话说的!哪个癞蛤蟆不想吞月亮,谁家白骨精不想吃唐僧肉呀!”一旁伶俐的丫头一边给捏着肩膀一边附和道。 旁边另一个大丫头低声提醒道:“青蒿,说你几次了,有些话主子能说,你能跟着说的?”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外头都是些什么人。外头那些看起来再歪瓜裂枣的公子,不是官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哪个都是她们做奴婢的得罪不起的。 “罢了,让青蒿管住她这张嘴才叫从鸡蛋上刮毛,别想了。” 凤眸女子扇了扇手中的帕子,笑了一声。 “轿子来了,咱们也下车吧。” 两个丫头扶着主子上了轿子,从侧门进去,拐进了一条石子铺就的小路。轿子顺着夹道石子小路来到了女客们宴聚的园子。 青桐扶着主子下了轿子。青蒿心疼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吊钱给了抬轿的婆子们。祁国公府富贵,下头人也都长着一双势力眼,连赏钱都要的比别处多,稍微不注意就会给这些婆子们嚼舌根子。 主仆三人只见前面花园桃红柳绿,衣香鬓影,各家夫人小姐已到了不少了。 又有婆子来引她们往夫人们聚宴的楼上去。 青蒿一边跟着主子,一面打量祁国公府富贵气象,还能同时竖着耳朵搜听周围人窸窸窣窣的八卦。猛的听到人说今日嘉祥公主也会来,她不由道,“也不知道,明珠郡主——” 青桐忙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暗暗给青蒿使了个眼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后知后觉的青蒿后头那个“来不来”一下子就低弱近无了,她偷偷打量自家主子脸色。 理国公府大奶奶慕熹微不过微微一愣,用无波无澜的声音道:“谁知道呢。” 青桐青蒿都注意到主子面上依然还是平时的爽利明媚,可手已经把帕子攥紧了。 青蒿暗恨自己怎么就管不住嘴,好好的提这位做什么! 接下来的一路慕熹微和丫头们都没再说话。 直到来到了宴会楼上,一进入楼中,慕熹微刚才紧绷的脸顿时换做满面笑容,迎着遇到的人不是喊姐姐就是叫妹妹,应酬起人来滴水不漏。 一圈子下来,慕熹微揉着笑得发酸的脸,扶着丫头坐了下来。只不过在喝茶的时候略一出神,一见有人过来,便立刻打起了笑脸。 就是对方的话再不好听,慕熹微这软刀子还回去的时候一张脸都是笑着的。 一屋子香味熏人,热闹得让人目眩。一片热闹中,突然就听一道分明的人声: “别急啊!这高山雪准保咱们这边先瞧上!” 这一声一出来,所有人都朝着门口看过去。门口最后才到的这位,正是理国公府二房奶奶、慕熹微的妯娌,祁白蓉。 人家到的晚,是因为这里就是人家的娘家。来了自然先往后头坐着,踩着点过来,根本不必担心迟了。 祁白蓉笑眯眯道:“我专门跟祖母说了,就是年轻女客那边有嘉祥公主来,这高山雪也得先往咱们这边展一展再捧过去!” 所有人都围着祁白蓉附和。 身着大红锦绣盘金裙、一整套翠玉头面富贵逼人的少妇,俨然成为了人群中心。 人群后头青蒿撇了撇嘴,小声道:“还看什么花,看咱们二奶奶就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就是那盆高山雪呢。” 青桐扯了扯青蒿的袖子,瞥了一眼落在后头的大奶奶。心道有什么法子呢,谁让人家娘家有人。 青蒿看着落在人群后头的大奶奶,忍不住想嘉祥公主会来的话,明珠郡主会不会来呢..... 如果郡主会来,会不会,会不会—— 青蒿赶紧一摇头,把这些一次次升起的妄想甩掉。 不会的。 第11章 夫人们聚宴的楼上你来我往,拜高踩低。另一处楼上,闺阁小姐们聚宴的地方,热热闹闹的小姐们也一样围着这场宴会的中心,指望能得到中心人物青目。 人群中央,祁家长房大小姐祁白芷温柔如兰,笑得格外可亲。堂房小姐祁白萱活泼俏丽,笑得欢畅,一口一个“皇后姑姑”,要不然就是“嘉祥公主说了”。 “高山雪这个品级的兰花,保管你们见之忘俗。我跟姐姐求了老太太,就是为了让你们开开眼界!” 祁白萱抬着下巴说话。 旁边贵女们都是一副羡慕的样子,纷纷表达着自己能一睹名花的荣幸。 祁白芷轻轻推了堂妹一把,笑道:“你们可别笑话,我这个妹妹就这么个性子,藏不住事儿!不过,这高山雪也确实难得。但再难得,也是诸位雅致,为了这么盆花肯赏脸来府上坐一坐。” 一席话说得又亲热又好听,顿时又博得一众夸赞声。 宋婉缀在人群后头,不好显得太不合群,又实在拉不下脸来学着其他小姐们说奉承话,便捡了眼下这个位置。别人要嫌她清高,她就可以往那圈子里凑一凑;要是有人说难听话,她就可以装作看花看得出神,什么都没听到..... 她就这么往人群中一混,别人说话她就跟着点头,除了那几个总爱盯着她踩的,也没有招来太多是非。 旁人都盼着今日游园能显出自己,在旁边楼的贵夫人老太太们那里露个脸,或者至少能在祁家两位小姐和公主那里讨个好。 只有宋婉在心里念佛,只求能无功无过顺顺利利熬到宴会结束:哥哥这个郡马已经够惹事了,她可千万不能再丢人了..... 随着人群一静,只见一排粉色缎子衣裙的丫头们进来了,领头的是一位身着青缎的体面嬷嬷,小心翼翼捧着的正是那盆传说中的兰花——高山雪。 高山雪被小心谨慎地放在为公主预留的座位前。 洁白的兰花盛放在青玉雕琢的花盆中,娇嫩花瓣拥成一簇簇,颤巍巍开在枝头,真如一捧雪一样。 这就是除了皇宫寻遍整个大周朝再也找不到第二盆的高山雪呀! 贵女们连说话声都小了,好像生怕声儿大了,惊了这样名贵的花。 名贵的花已就位,就等那位帝后最宠爱的公主殿下到来了。 一时间厅内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贵女们在各自整理衣裙钗环。 外头通报一叠声响起,嘉祥公主来了! 贵女们屏息以待,嘉祥公主在一片安静中落座。 十六岁的嘉祥公主容光四射,富贵逼人,举手投足间都是高高在上的皇家气派。 随着公主到来,也即将迎来这场赏花宴的高潮。 嘉祥公主将会赐花,贵女们将簪上各自所得赐花游园。向外头夫人老太太们展示这些未出阁小姐的风姿,关于京城贵女们的好些评价往往都是从这样的赏花宴上传出的。 嘉祥公主萧珍随意一抬手,训练有素的宫人们就已把簪花呈到了各位小姐面前。花厅里重又响起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到底是宫里精心培育的花呢,瞧着就比咱们外头的好看!” “要我说还是公主慧眼,要不怎能每一朵都这么可人心!” 一片热闹中,小姐们簪上了各自拿到的鲜花,你赞我的好看,我赞你的别致。 一片喜气洋洋中却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笑声一出就止住了,显然是发笑的贵女捂住了嘴。 簪了花越发鲜亮娇艳的贵女们目光逡巡,最后都落在了角落里的宋婉身上。 发笑的正是离她不远处另一个闺秀,同宋婉一样也是外省来的,出身不高,父兄会做人,拿到了国公府赏花宴的请帖。这姑娘正用帕子掩着嘴,目光却忍不住还是落在宋婉面前簪花上。 此时满堂女孩子们都已簪上了鲜花,除了宋婉,乌黑的鬓间依然什么都没有。 她的花还原样不动在她面前的瓷盘中。 满堂安静。 她们的目光或落在面色微微发白的宋婉身上,或落在宋婉面前那朵——枯败的粉芍药上。明显失水的粉芍药,枯干的边缘被瓷盘的光泽衬得格外可怜。 这样一朵花,只怕拿起来都软趴趴的。这要簪到头上,顶着这么一朵花游园—— 过了今日,只怕满京城都知道一片娇艳中有一位残花—— 尤其这还是公主的意思! 各色目光,意味深长,只无人吭一声。有那胆子小的,此时看着宋婉,忍不住微微哆嗦。 明明是夏日,跟着宋婉的丫头云霏却觉得从未这样冷过,冷得她上下牙控制不住打颤。雨落脸色早已白纸一样,甚至控制不住发颤的身体。 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 嘉祥公主赏了两眼前头的高山雪,说话了:“花是本公主看着人为你们挑的,本公主很高兴大家都喜欢。” 那个“都”意味深长的重。 花厅里一静,随即响起一片附和声。然后她们的目光又不由都看向了宋婉。 又是一静。 “喜欢就好。什么人配什么花,本公主的眼光向来不错!”萧珍这才把视线从高山雪上转开,抬眼看向贵女们方向。 宋婉微微发干的唇轻轻颤了颤,攥着帕子的手紧得要命,好像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手中这个帕子。 她的目光抬了起来,却依然不能直视前方的人。那是冒犯,一个像她这样没有根基全凭兄长靠自身走到这些高门大户面前的人,即使再不平,也不能直视前面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女。 连看过去,都要垂眸,要足够恭敬,足够谦卑。 她只能模糊看到那位公主面前怒放的高山雪,然后收回的目光就落在了她面前盘中枯萎的粉芍药上。 “你,对,就是你!宋——侍郎的妹妹,对吧?你磨蹭什么!” 公主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悦。 堂中愈发安静。 宋婉僵住。 在场小姐们都觉后背一紧,甚至有人已经开始嫌宋婉惹怒公主,扫了大家的兴。不知是谁伸手,推了宋婉一下。 有人小声:“快些!”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节 更多人小声:“都等你一个呢!” 众目睽睽之下,宋婉颤颤伸出了手,葱绿色的袖子只简单绣了一丛翠竹,露出了她白皙纤弱的手腕。 其他人也才注意到这位宋家小姐出席花宴,腕上竟然光秃秃,连个镯子都没有。只那双手确实极美,瘦不见骨,圆润的指甲仔细用凤仙花染了粉色,也不知涂抹了什么,闪着莹润的光泽。 有贵女不由撇了撇嘴,本来没打算开口的,这时候也跟着催促了一声。 也有贵女视线再次落到那朵软趴趴的芍药上,还是忍不住捂嘴,差点又笑出来。虽然她不是个坏心的,但想到把这样的花一本正经戴头上,她忍不住——真的好笑啊。 上首的嘉祥公主似乎更不耐烦了:“能不能快些,都等你一个人呢!”说着漂亮的眼睛一眯,拖长腔道:“还是——,本公主选的花,宋姑娘看不上.....” 嘉祥公主一开口,花厅再次一片安静。下头贵女们一个个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一丝不合时宜的冒犯,触怒这位皇后和陛下掌心宠的公主殿下,到时候被刁难的就是自己了。 高山雪舒展着它高贵的花瓣,簇拥着,盛放着。 满堂姹紫嫣红中,它是独一份的白。如同此时满堂闺秀中,嘉祥公主独一份的高高在上,就连不耐烦都带着睥睨下尘的高贵。 她慢悠悠道:“问你话呢,本公主选的花,你不喜欢?” 就在这时,一道回答冒了出来: “睁开你那粉没扑好的上眼睑好好看看,就那朵蔫得跟你三天不睡的脸一样的花,你喜欢?” 满座皆惊。 贵女们望向门口的脸是掩不住的惊恐。 这话,是对公主说的?! 话音才落,明珠郡主已迈入花厅。 翠色绫罗大袖衫笼着内中齐胸曳地同色长裙,翠色之中是郡主令人艳羡的如雪肌肤,如同那捧高山雪。 梳的是郡主最爱的堕马髻,发髻向上,衬得纤细的少女越发显得高挑明媚。发髻下戴着一圈璎珞珠子,白色米粒大小的珠子垂在少女乌黑的发上。 右眼角处贴了小小一个翠色星状花钿,在郡主偏头扫过来时,格外显眼,越发衬出了郡主雪□□致的脸。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明珠郡主会来! 角落处的宋婉愣愣望着人群中明艳的郡主。 她身后的小丫头雨落苍白的小脸浮出了红晕,可爱地张着小嘴望着月下。 就是很能控制自己的云霏,这时也不禁抓着身边小姐的袖子,一双眼睛紧张地望着。 嘉祥公主先还高傲漂亮的小脸此时涨红了,怒向月下道:“你什么意思!” 月下好整以暇,回她:“我的意思是,你粉没匀好。” 说着郡主还好脾气地抬手点了点自己左眼皮处,看着嘉祥公主越发红涨的脸,她耐心补充道: “我刚刚迎光打眼一看,就知道你这肯定是起晚了,又着急过来欺负人,死命呵斥上妆宫女了吧?” 非手抖,不能如此。 随着郡主的话,不少目光不受控制地就落在了嘉祥公主的左眼皮上。 第12章 萧珍忍不住抬手要捂左眼,意识到自己动作,立即放下,恼羞成怒,大声喝道:“慕月下,你敢!” 说话间,目光狠狠往厅下一扫。下首贵女们唰一下垂下了头。只是不少人还是忍不住琢磨:难道公主真是起晚了..... 安静的花厅中是一片垂下的头顶。 唯一不受影响的就是月下,她竖起两根手指,笑嘻嘻对萧珍道:“我第二个意思呢,就是珍珍呀,本郡主本来以为你就是跟我一样脾气坏,但这眼光该是还不错的。” 说到这里月下顿了顿,啧了一声:“可瞧瞧你给人家女孩子挑的那花,那能拿出手?能挑出这样的花赠人,你得多抠啊你!” 萧珍被堵得直接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月下已轻盈转身,长裙窣地,到了宋婉面前。 宋婉和两个丫头全身紧绷,视线只敢落在地面上,看到了郡主曳地的翠色长裙,还有露出的大红翘头履。 月下轻扫了宋婉一眼。 宋婉立即把头垂得更低,手把帕子攥得更紧。 月下收回目光,伸手拎起了瓷盘中那朵要死不活的粉芍药。 一直拎到嘉祥公主眼前,甩了甩,嫌弃道: “就这?让外人看见还以为咱们皇族就寒碜成这样,以为咱们宫里御花园不行了呢!那么大一个园子,你就挑不出一朵不丢人的?” 萧珍一张粉脸涨得通红,银牙咬得咯吱响。 吓了月下一跳,她问:“起晚了没吃饭,想吃人?” 萧珍是硬生生按住自己要抬起的手,但凡换个人,她保证已经把眼前人的脸打得稀烂! 打烂了再扔地上踩! 可偏偏是慕月下!是她堂堂公主都不能随意打骂的!萧珍憋得胸口呼呼起伏,可是吵架这事儿,她就从来没赢过慕月下! 这时候嘉祥公主最贴心贴意的伴读祁白萱跳出来了,她张口就道:“公主挑的,自然是好的!” 她不敢针对月下,直接转向角落的宋婉,伸手一指: “宋小姐你来说,这花到底好不好?” 宋婉怎么敢说不好,她也不可能说好。 被人点名,公主视线又逼视着她,宋婉只能垂首提裙越出人群,来到厅前回话。她的脑子飞速转着,思忖这话该怎么回。 月下瞥了一眼穿着杏色罗裙妆饰素净的少女,似乎能透过她表面的镇定看到她轻轻的颤抖。 视线一移,月下黑亮的杏眼一眨,看向了祁白萱。 祁白萱心口一跳,忍不住往萧珍身边靠去。 月下冷笑一声:原来祁家这帮狗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就是这么欺负宋大人家人的! 根本不需宋婉百般为难周旋,月下直接一抬手,把拎着的烂花往祁白萱脸上一砸。冷笑道:“好不好看你瞎呀!你喜欢,你戴!” 随着郡主话落,是软趴趴的芍药啪嗒砸落在地上的声音。 而这之前,这朵花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砸上了祁白萱的脸,她一偏头,连头上发钗都跟着歪了下来。 彻底的安静。 一屋子目瞪口呆。 就连祁白萱都目瞪口呆,好像被砸蒙了。 反应过来,她一张脸比她身上的大红衫子还红,呜一声扭身就往外头跑了! 她可是祁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她姑姑是陛下独宠的皇后娘娘!她表哥是尊贵的太子殿下!她的祖父是祁国公,是内阁次辅,只等赵老头一咽气就是内阁首辅! 就是陛下,对她说话都是轻声细语。她可是在陛下面前都敢撒娇的名门贵女! 奇耻大辱! 祁白萱哭着跑出去了! 剩下的人都傻了。 萧珍都惊了。“慕月下,你疯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傻愣愣看向了这位一向无法无天的郡主,原来还能比她们听说的更无法无天!这可是直接砸到了祁国公府的脸上! 哪知道郡主却好像没事人一样“哎呦”了一声,笑嘻嘻道:“才说了要以德服人,就不小心失手了!” 漂亮的红唇嘟了嘟:“好妹妹,我是不小心的!我就是生气她好好的姑娘怎么说瞎就瞎了,在咱们皇家人面前玩指鹿为马那一套,是要笑话咱们皇族昏庸?气得我!结果这一气,就失手了.....要不,你把她喊回来,我给她赔个不是!都是好姊妹,别这么小气嘛!” 萧珍气得要炸了。“有本事到了我父皇面前你也这么狡辩!” 一言不合就搬爹,谁让人家是公主。 萧珍握着一旁身子发颤的祁白芷,“表姐放心,我定会让她给你们赔罪!” 月下不仅没慌,反而立时收了笑脸,小脸一下子寒了,微微抬着她精致的下巴。 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眼前人逼人的气势。 “赔罪?”就见郡主淡启红唇,“公主糊涂了,咱们是谁,她们是谁!我肯说句软话,就是给了国公府面子,可别给脸不要脸。” 她目光落在了一脸委屈的祁白芷脸上,祁白芷一震,只觉冷意从脊椎骨升了上来。 就听月下冷声道:“她们哪来的胆子敢哄着公主,仗势欺负我的人!” 堂下的宋婉心头一热,又是一震。 就听郡主说出了后面的话:“别说砸她一脸,我就是当时给她一巴掌,还得她跪下来谢恩才叫懂规矩!” 明珠郡主声音轻软,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回荡在花厅中。 安静。 月下再次看向了祁白芷,笑着问:“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月下目光含笑,心道,仗势欺人这一套,当场点名捏软柿子,谁不会呀。虽然她很明白,眼前这个温柔大方的祁家大小姐,可不是软柿子。不过,管他呢,趁她还没硬起来,先捏了再说。 祁白芷身子一颤,慢慢福身恭敬道:“郡主教训的是,是萱儿莽撞了。” 月下看着这位前世的——祁皇贵妃,目光安静。 在眼前这位成为贵妃之前,自己跟在她的身后一声声不知喊了多少个“芷姐姐”“好姐姐”。温柔大方的姐姐,笑起来又好看,谁不喜欢呢。她曾经,也很喜欢。每次去太子府,都要喊着她的芷姐姐。 一旁萧珍拉住祁白芷:“芷姐姐!你跟她赔什么不是,明明是她!” 祁白芷顺着萧珍起了身,看向了月下。 月下面上还是好看的笑,目光却冷得很。 祁白芷很明白公主没懂,但她听明白了,郡主抓住了理。慕月下和萧珍怎么斗,都是皇家的事儿,但祁白萱不该跳出来跟着羞辱宋婉。慕月下这是当众承认了宋婉是她的小姑子,羞辱宋婉就是羞辱她。 真是奇了,慕月下居然认了宋婉? 祁白芷的手不由得落在了腰间的血玉佩上,一时间心里涌出了很多猜测。 月下却不理会萧珍,只接祁白芷的话:“知道错了就成,我也不是那等小气的。知错就改,我必不会到皇帝舅舅那里告状。”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节 萧珍气得瞪眼:“我父皇才不会向着你!” 月下回她:“那是你父皇,可那也是我亲舅舅呀!旁的不说,这舅舅可比姑父亲,难不成我舅舅不护着我,倒护着外头的?” “你!” “我什么!我就知道我舅舅肯定向着我!” 月下口气软乎乎的,可目光里却噙着冷意。“亲”这个字被月下咬得格外重,旁人听不出,但月下心中却想:不是陛下是她的亲舅舅,而是只有那个当她亲舅舅的人才能名正言顺做陛下! 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一瞬间月下激荡的心绪。 月下视线一扫,就见一屋子鹌鹑一样乖巧的姑娘们都簪着御花园挑出的又水灵又名贵的鲜花,唯有宋婉鬓上什么都没有。 月下上前,葱白的指,淡粉的指甲,指着前头高山雪,声音里依然是她面对外人惯有的娇慢,对宋婉道:“喜欢吗?” 花厅又是一静。 好一会儿宋婉才反应过来郡主是跟她说话,怯生生抬起那双极漂亮的睡凤眼,对上月下目光的一瞬,宋婉微微铺展上翘的眼尾轻轻一颤。 宋婉除了兄长,了无一亲,她曾那么盼着这位郡主嫂嫂。内秀的女孩,不多的外出做客机会,除了小心学习别家小姐仪态规矩,其余的精力都用来收集这位将会成为她嫂嫂的郡主的点点滴滴。 只是可惜,大婚那日,她才知道郡主不喜欢她哥哥,非常不喜欢。 “喜欢吗?”是郡主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郡主的声音,又软又好听。 宋婉小脸红了,声音带着轻轻的颤音,行了最规矩好看的福身礼,规规矩矩道:“回郡主,高山雪典雅高贵,臣女喜欢的。” 然后—— 就听“咔嚓”一声—— 瞬间,安静的花厅里响起了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宋婉还不知发生什么,就听郡主软糯好听的声音: “既喜欢,给你戴。” 一簇雪白的兰花递到了她眼前。 宋婉眼皮一跳。 她看到郡主柔软的翠色衣袖垂下,轻轻一荡,让人觉得她的袖子好轻好软啊。好似有风从哪里吹进来,很轻很轻的夏日的风,却把花厅内让人窒息的空气吹动了。那只犹如上好的玉一样的手正握着一簇娇贵无比的雪。 而前面那盆高山雪—— 被贵女们指点说开得最好的那个枝头——已是光秃秃的。 一片安静的呼吸声中,宋婉看到郡主手中那簇雪一样的兰花,层层叠叠的娇嫩花瓣随着透窗而入的微风轻轻颤动,美好得让人连呼吸都不敢大了。 宋婉轻轻抬了头。 第一次对上了郡主那张娇艳逼人的脸,美得让人晃神。 宋婉的视线一对上月下看过来的瞬间,立即垂了目。 就听身前人一声轻笑,娇娇软软道: “你看呀,这花多好看,正配你。” 第13章 夏日的凤掠过祁国公府葱郁的花木,掠过富贵的楼阁台榭。吹入了贵女们此时聚宴的花厅,不知谁身上的环佩叮当一声轻响,但这一声响反而愈发衬出此时花厅里的安静。 安静得能听到花厅外夏日微风吹过树木,树叶轻轻翻动的声音,能听到唧唧啾啾的鸟鸣。 这些出身富贵的贵女们,此时神色各异,又都呆愣愣看着花厅前侧夺目的郡主和那位前一刻还是所有人嘲笑对象的翠竹少女。 明珠郡主那句“配你”一出,贵女们心绪万千,神色复杂地看着衣衫简单、几乎连件像样首饰都没有的宋婉。 宋婉红着脸结巴了:“臣、臣女,谢、谢过郡主。” 花朵落在了她恭敬伸出的两只手中,轻软温柔,淡淡芳香幽幽而出。 月下对宋婉道:“你的丫头呢?让她们给你簪上啊,好看的!” 角落里好像定住了一样的云霏这才解了定身法一样,踩着软绵绵的步子,在各色目光中走上前。每一步都愈发谨慎,生怕在这种时刻给自家姑娘丢人。 雨落之前吓得白透了的脸,此时粉粉一片,她带着自己热乎乎的脸跟上了云霏,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前头来的。 高山雪被巧手的云霏小心翼翼簪到了宋婉鬓间,瞬间点亮了宋婉那张本就格外出众的脸。 宋婉紧紧抿唇,恭恭敬敬站着,甚至不敢抬头多看郡主一眼。 月下仔细打量,不由在心里点了点头:宋婉实美。 可总觉得还缺些什么。乌发白花稍嫌素淡,那些贵妇人们只怕不是那么喜欢。月下抬手拔下自己发上一个花翠,让璎珞为宋婉簪上。 宋婉小脸更红了。 粉色花翠点缀其上,缓和了少女孤傲的气质,添加了明丽娇艳。 芙蓉人面,美不胜收。 这次厅中少女们咬唇的安静,皆是因为此时立在人前的宋婉,实在惊艳。这个没有根基全靠着哥哥得已进入贵女圈子的少女,一下子鹤立鸡群。 萧珍震惊地都忘了反应,此时回过神来喝道: “慕月下,你怎么敢!” 这可是统共只有三盆的高山雪! 她甚至有点怀疑来晚了的慕月下是不是不知道这是高山雪啊? 就听月下轻巧的声音嗤了一声,对震惊的萧珍道:“一朵花而已,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不敢?咱们身为皇族,来到祁国公府就是给他们天大的颜面,还不能掐他们家一朵花了?” 这特么只是一朵花吗?! 这是高山雪啊! 萧珍真的不知道慕月下是特么真傻还是装傻。 月下朝祁白芷一瞥。 祁白芷就觉得后背再次一紧。 果然,就听郡主道:“你说,来你家掐朵花让不让吧?” 慕月下神情淡淡,问得威仪而傲慢,她以高高在上的明珠郡主之尊,在问她,能不能。 祁白芷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感觉到身份的碾压。纵然她出身已是高贵,可在眼前这人面前却依然只有俯首回话的份儿。 她向前福身回道:“郡主喜欢,臣女府中自然无有不奉的,只这花是长者所有,晚辈不敢贸然应允。实在是臣女祖母所珍,日日小心照顾,故臣女不敢答。” 这是拿孝道压她。 月下哦了一声,“原来是祁老夫人的花,怎不早说。” 说着还悠悠一叹:“你们不说,本郡主也不知道啊。” 萧珍要疯:不早说?这是人尽皆知的好不好!难道非得在她耳旁敲锣打鼓地说才算数! 月下的话继续让萧珍听得肺管子都疼了。 “摘都摘了,也安不回去了,一会儿我去给老夫人赔个不是吧。” 说着,月下伸出漂亮的指尖戳了戳剩下的千山雪花瓣,“这不是还有好几头,一样赏的。老夫人慈爱,必然不怪。”话一转,“不过你们也知道,我最爱告状!你们刚刚欺负我的人,我正好拜见老夫人的时候讨个说法,让老夫人给我做主。” 这副有恃无恐倒打一耙的样子气得萧珍呼呼大喘气! 月下睁着漂亮的眼睛就看着她气。 萧珍更气了! 垂眸的祁白芷这时候抬眼,不动声色再次打量了月下,眉尖微微一蹙,总觉得眼前这人不一样了。 可分明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傲慢郡主,但—— 祁白芷握着腰间垂下的血玉坠,正要深究的目光一下子撞上了月下突然转过的视线。 她只觉背部一僵,垂下了目光。 月下冷笑了一声,不愿意再看祁白芷那张天天都在琢磨的脸,也不想再看下头那些一个个心眼跟藕眼一样多的贵女们,懒懒一抬手道:“各位当去游园赏花了。” 贵女们闻言,忙行礼出花厅。安静地下了花楼。 她们的视线依然都忍不住落在安静走在一边的主仆三人,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之前的轻慢和嘲讽了。 夫人们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宋婉。 “那是?” “葱绿衫子的那位,那是宋大人之妹!” “原来这就是宋大人的妹妹啊,果然啊!” 另一边得讯的祁老夫人脸色不好看了。 旁人见此脸色都不敢再轻易往窗前看热闹,只有一旁镇北侯府的周老夫人不管这些。这位老夫人本正尝着祁国公府的芙蓉糕不错,这时一听有出众的美人,她立即扶着丫头起身: “让我看看!” 将府出身,即使上了年纪,声音也是中气十足。 周老夫人最喜欢这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了,还招呼其他几位老夫人一起去看。 与其坐在这里看祁国公府老太太的脸色,肯定不如借机去看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了。 “果然是可人心的小姑娘呀!” “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以前怎么没听人说起?” “宋大人的妹子,难怪难怪!” “下次咱家宴会一定要请来呀。”周老夫人拉着大儿媳妇的手嘱咐。看着这样好看的脸,周老夫人觉得糟鹌鹑都能多吃两对腿子。 簇拥在窗前的年轻夫人们,看到人群中那位被明珠郡主抬举的少女,议论纷纷。 “到底是姑嫂。”再是不待见,也比旁人强。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看向了慕熹微,暗暗交换着眼神。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节 慕熹微一时间没有说话,依然是满面笑容。 青桐顺着大奶奶的视线,看到了楼下那位宋家姑娘。她心疼地看着自家夫人微微出神的侧脸。 祁白蓉不肯放过机会,笑道:“好嫂子,下次让郡主也给你一朵戴戴!”说着话,还不忘冲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夫人挤眼睛。 慕熹微转过脸,依然是笑着的,话却不好听:“反正轮不到给你戴。” 说完转身离开了窗子这边,往里头去了。 倒是让其他人吓了一跳,没想到一向爱说笑话爱打圆场的大奶奶怎么突然—— 祁白蓉冷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明珠郡主是谁啊,那是咱们大周朝的明珠,谁敢得罪!咱们大奶奶是明珠郡主的亲姐姐,这脾气呀,自然大得很呢。” * 后面女客是非不断,争奇斗艳,前头男客也不遑多让。 前头两个大花厅是男客聚宴的地方,外头那个给年轻的男客,由祁国公府长孙祁青宴做主人招待。来者不是世家勋贵子弟,就是文人进士,官场新贵。 里头的大花厅则是祁国公坐镇,招待的自然是年纪大、身份更为贵重的来客,除了勋贵宗亲,就是朝廷大员。 每当这时候,宋晋的归属就会引起宴会主人家的踌躇。 正三品的六部侍郎,又是在首辅和陛下那里挂了号的,将来入阁都是板上钉钉的。按旧例,是该进里头大花厅的。 可里头大花厅里都是有年纪的人,把宋晋放进来—— 那画面! 一群勾心斗角或挺着肚子或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中,坐着这么一位清风明月一样的年轻探花郎..... 委实让人不好受。 大周开朝至今,刚二十四岁就做到正三品的实权京官,宋晋是头一个。 也就是这头一个,让这种大规模宴客的主人家不能不踌躇。一直到祁国公府把宋晋安排在年轻人中,才算有了新的惯例。 此时外头花厅前面门板隔扇早已全部卸下,这样花厅就与外头空间成了一个整体,更加轩敞开阔。 很多几案直接摆在了花厅外。或白或粉的团团花树下,品酒喝茶,十足风雅。 一棵粉色花树下,一位锦袍公子端着酒杯往另一头张望。 过来一位身着窄袖蓝底曳撒的青年往他前头一凑:“还看呢!” 锦袍公子是锦衣侯家的三公子,对来人道:“瑾之,我要是再凑过去攀谈,会不会不太好?” 蓝色曳撒的是镇北侯府世子周迟,瑾之是他的字。他把手中豆子往嘴里一抛,嚼得嘎吱响,“还谈?刚刚我看你们不是一直在一块说话?” 锦衣侯家公子激动道:“我也是第一次跟宋大人说上话,真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周迟笑:“相谈甚欢?” “绝非虚言!” 闻言,周迟再次看向另一头花树下正听人说话的宋晋。 旁边锦衣侯三公子还在激动地表达他刚刚如何跟宋大人相谈甚欢的。 可刚刚周迟却看得清楚,两人整个交谈过程中,这位宋大人其实鲜少开口。可偏偏三言两语,就让眼前这位侯府公子生了知己之感,简直知无不言。 周迟又抛了一颗豆子嚼了,心道怪不得祖父让他注意这位宋大人呢。 锦衣侯三公子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上前,凭着自己与宋大人的知己之感,挤开此时那位与宋大人说话的外省学子,就看到自家小厮过来,忙道了扰离开几步,听小厮回话。 小厮来回的正是后头被掐掉的高山雪。 这时周迟也得到了消息。他瞧了一眼前头显然早他们一步得到消息的祁国公府大公子,心道怪不得刚才就觉得这位风雅的大公子笑容僵硬了不少..... 很快后头的消息就传遍了前头男客这边。除了高山雪,自然也包括今日簪了高山雪的人。 各怀心思的目光再次从四面八方若有若无投向前头花树下。 洁白玉兰花树旁,矮几前坐着的就是这次新闻牵扯的人物。 年轻的青衣男子正垂眸听人说话,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捏着青瓷茶盅,配着一旁修长细窄青瓷瓶中那一枝红色虞美人,堪称一幅绝佳的画。 前来回话的时安抑制不住的兴奋,一张白皙的脸浮现兴奋的红晕。 宋晋却依然是含笑温和的模样,轻声道:“知道了。” 他顿了顿,长睫轻轻一颤,“去问问,一会儿宴散小姐怎么回家。” 时安一愣:小姐能怎么回家?坐马车回家呀。他们小姐不就是坐马车来的吗..... 风过,吹动他们头上的玉兰花树。一片洁白如雪的花瓣悠悠飘下,擦过宋晋握着青瓷茶盅的手背,落在了乌木几案上,越发衬得一旁握杯的手如玉一样。 宋晋这个人,这张脸,从出现在京城的那天起,就引起了太多太多的猜测。 一直到今日。 四面八方的目光依然在探究,在揣测,在低语。 只是从宋晋安静的眸子中,无人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日影西移,晚霞满天,花宴将散。 第14章 夕阳西下,晚风习习,祁国公府的宴散了。 宋婉坐在阔大的马车里,裙下两腿并拢,两只手交叠攥着帕子,放在膝头。偌大地方她只占了小小一块,谨慎规矩,可怜可爱。 马车行得格外平稳,宋婉直到这时都依然充满不真实感,恍惚好似置身一团梦中。她悄悄用余光往旁边看去,隐约感觉到另一边坐着的郡主正抬手撩开车帘往外头看。余光延展不开,不能看真切郡主那边。宋婉收回使劲儿往一边的目光,悄悄打量自己置身其中的马车。 诗词里总是用“香车”,宋婉这一刻觉得真是贴切。 好大! 好香! 好漂亮! 马车上不仅放置了桌案,桌案光泽温润,上嵌置大肚花瓶,瓶内插着应季鲜花,散出清香阵阵。 感觉到郡主撩帘的手一松,宋婉立即收束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头攥着帕子的手上。 月下也悄悄往宋婉那边瞥了一眼。 比起窗外她对宋婉兴趣更大。京城里最繁华的街道早都是走熟的,哪有什么好看的。反而是宋大人的妹妹,对她吸引力更大。 可月下是第一次跟除了翠珏他们几个以外的人同坐一辆马车,还是一个看起来很是柔弱娇怯的姑娘.....她只怕自己大声一点就吓坏了人家娇娇弱弱的姑娘。 在她看来,宋婉又纤弱,胆子又小。就不是宋大人的妹妹,这样的姑娘也足以让月下小心翼翼,更别说上辈子,宋婉的命——很不好。 月下并没有跟文弱女孩单独相处的经验,很不确定这种情况下人到底该说什么才不算唐突。 她忍不住悄咪咪又看了宋婉一眼。 只见宋婉又长又翘的睫毛颤了颤,好像被惊动的蝴蝶。 月下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高山雪很配你。” 宋婉本来跟郡主同乘一车就怪紧张的,这时候又听到郡主居然还跟她说话哎! 她抬了手,小心翼翼托了托鬓角那朵娇贵的兰花,微微红着脸低声道:“今日,婉婉多谢郡主。” 这一抬手就想到自己发上还簪着郡主的花翠呢!不管是晶莹的粉宝,还是其中那颗又大又圆的珍珠,都是珍贵且罕见的。 宋婉忙抬手要取,同时道:“也谢谢郡主的花翠,方才就该还与郡主的。” 想到自己戴了这么久,唯恐郡主把她看成贪图这些的姑娘,宋婉又急又慌,一着急反而更不容易取下来。也不知是几根头发缠在了花翠还是怎的,随着宋婉动作,扯得她头皮一疼。 就在宋婉咬牙要赶紧拔下来的时候,眼尖的月下已经看清了宋婉动作。 “别!” 说着人已经探身伸手按住了宋婉。 月下见宋婉不顾一切要拔下花翠的样子,暗道:宋大人妹子这么柔弱的样子,下手可真狠呀! 那可是自个儿的头发! 平日偶尔遇到紧张又手笨的丫头,那扯住头发的滋味月下深有体会。小时在别府做客,摊上这样的丫头,她嚷了疼,回头就听说那丫头被罚了月钱挨了打。外祖母听说,念了佛皱了眉,说作孽。再之后又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月下硬是含着泪笑着等那个小丫头扯掉了她两根头发。当时七岁的月下,真就什么都没说,只暗暗决定再也不上他家了。 此时华翠上可不止缠了两根,月下按住了宋婉的手,“缠了发,回头让丫头帮你解开才好取的,急什么呢。” 宋婉窘迫。“婉婉是想早些还给郡主。” “还?这花翠你不喜欢?” 宋婉忙道:“喜欢的。” “喜欢.....为什么要还呀。” 宋婉咬了唇,这才偷偷抬起眼睛看了月下。 月下说完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马车里又安静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即使多活了这些年,她好像也不怎么会跟人攀谈呢。 宋大人的四年,就能又是中探花,又是下两湖,收赋税,分土地,打贪官,从正七品的编修做到正三品的右侍郎,简直不知做到了多少事! 她这多活的得有五年了,却好像除了吃喝睡能拿出来说的事儿竟没有几件。非要总结的话,就是到处跟人吵架,跟祁贵妃吵完,跟祁家那帮子吵,跟陛下吵.....到最后,也没能吵赢。 瞧,两句话,总结完了她前世从17岁到22岁的人生。 月下沉默了。 宋婉更是压根不敢吭声。 马车辘辘向前,外面太阳已落了一半。 马车一个转弯,沉默的月下回神,抬头看到了眼前紧张低头的少女。 这样好的年纪,花骨朵一样。 月下想,这样好看的宋婉还水灵灵活着,她也活着,这已是很好很好的事了。 这样一想,还有什么可不痛快的。再接再厉,月下继续攀谈。 “她们欺负你,你怎不反抗?你是怕吗?” 宋婉摇了摇头,低声道:“一是为了哥哥。再者,祁国公府毕竟出了抗倭英雄,是为抗倭流过血的。”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节 闻言,月下哼了一声,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宋婉,掏心掏肺道: “什么抗倭英雄,你可别被他们那一套唬住!天天把祁家为大周流过血挂在嘴边,其实呢,不就是倭寇来了,祁家这位九爷跑得慢,被倭寇砍死了,不就这么点事!他从未抗过,怎么就抗倭英雄了!那么多抗击倭贼死了的东南军士,都没人拎出来赞一句英雄,祁国公府倒是有脸接着!” 宋婉拿帕子捂着惊讶的小嘴,漂亮的睡凤眼望着月下:竟是如此吗? 月下一见对方感兴趣,打脸祁国公府的谈兴上来了。 于是,接下来一路月下都在给宋婉仔细讲述这个确实挺厉害在官场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九爷祁煜—— 和那个据说倾城瘦马你追我逃的故事。 “真不知道那位叫苗青的姑娘得多好看,才能把万花丛中过从来片叶不沾身高冷正经的祁部堂迷成那个熊样.....可惜,可惜!” 月下惋惜得厉害。 宋婉低声道:“祁部堂大才婉婉也是听说过的,确实可惜。” “谁可惜他了!谁让他跑得慢,死就死了,这么多人都白白死了,他有什么不能死的!” 宋婉又悄悄看了一眼月下。 月下惋惜道:“可惜那位姑娘,没有家人,万一死了都没人收尸......你说祁部堂多不要脸呀,还京城高岭之花呢,我呸,怎么就有脸追着人家一个才十七八岁的姑娘跑!人家既然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他都不懂,他能是个多好的人,我可真不信.....这下子好了,他追她逃,结果他给倭刀砍掉.....就是可惜那位苗青姑娘了,不知跑没跑出去。” 一直到马车停了,讲得兴致勃勃的月下意犹未尽,看着一脸懵懂单纯的宋婉,突然意识到一个重要问题!顿时,犹如一盆冷水浇下,她那颗谈兴正浓的心一颤。 此时的宋婉还没出嫁呢,好像不应该听这些故事..... 等等,她刚刚是不是说了“瘦马”?! 慢,她是不是还说了——“鱼水之欢”“缠绵悱恻”..... 慕月下深深吸了口气! 想到这可是宋大人最是知书达理羞涩内秀的妹子!月下嘴唇颤了颤,笑不出来了。立即在心里对自己说:别慌,事儿不大.....宋婉肯定没听懂,肯定没记住.....! 月下瞥向宋婉。 宋婉眨了眨她那双朦胧的睡凤眼,似懂非懂地看着月下。 月下镇定了自己,做出了判断:她不懂!她会忘记的! 慕月下恢复了明珠郡主的范儿,一脸庄重,一本正经对宋婉道: “这些本郡主也是听别人说的,好些浑话我都不懂.....而且——” 月下咽了口唾沫,盯着宋婉嘱咐道:“婉婉,这都是内部消息,万万不能外传,你可千万别跟宋大人说呀!” 宋婉脸一红,心里都是:她叫我婉婉!她叫我婉婉哎! 月下紧张:“婉婉,记住了吗?” 宋婉点头:她叫我婉婉! 月下提着的心放了放,试探道:“你刚才听到的那些,记住了什么?” 宋婉对着月下那双黑白分明的剔透眼睛,轻轻咬了唇。 月下可真怕她记住了不该记住的话,越发盯着她。 宋婉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郡主说的那本《诗义》,能否借婉婉一观?” 听到自己胡扯这么多,宋婉只惦记一本书,还是一本颇为正经的书。月下如释重负,露出笑容:不愧是宋大人的妹妹,闻淤泥而不染,都是正经人! 宋婉看着郡主笑容,不由暗道怪不得两代帝王都把她做掌上明珠一样爱宠。这样一位郡主,她要是皇帝,她也要宠。 * 马车停了。宋婉扶着丫头,依依不舍下了马车。 月下探头,正想再叮嘱:那些内部消息千万千万不能跟宋大人说。她还没来得及叮嘱出声,陡然就见一个颀长身影大步而来。 几乎还没看清人,月下就觉血涌上头。瞬间往后一缩,唰一下扔下了撩起的车帘,抬手死死捂住! 来人显然在马车前停住了。 月下一颗心砰砰直跳,能听到血液上涌的声音。 她拼命捂着车帘,拼命镇定自己。 一片安静中,月下听到: “臣——宋晋,见过郡主。” 熟悉的声音带着他一贯的温和,以及温和之下那让人不易觉察的冷淡。 第15章 “臣——宋晋,见过郡主。” 有人说宋荆州其人其声,皎皎如天上月。最初,月下只以为这是赞宋晋温和郎朗,后来她才隐隐意识到,宋晋除了月之皎皎,还有月的清冷。 那抹漫不经心的冷淡就藏在他温和的笑容后。 她曾问过宋晋。 “大人,为何一再助本宫?” “助?不,臣只是在做正确的事,尽臣子的本分。” ..... 此时重来,隔着一场大火,两世时光,月下再次听到这道声音。往事纷繁,席卷而来,让月下按着车帘的手越发用力。 紫禁城的汉白玉道上,宋晋走得踉跄,几欲跌倒。大雨瓢泼,可让帝王震怒的人,甚至不能有一把伞。 “臣领旨意,谢恩。” 于滔滔过往中月下听到他的额头叩在奉天殿金砖地面上的声音,一次又一次。 “为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臣请往北地抗敌。” “东南动乱,有臣之过,臣请平乱抗倭!” “王朝嗣统不可乱,臣请陛下三思。” “臣言语无状,臣请罪。” “.....臣,请罪。” “.....臣请罪。” 一次又一次。 直到最后一面,猎场,秋风,残阳如血。 宋晋的唇角带血,一双手因为从马上摔下也是鲜血淋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您,没有什么对不起臣的。” 火光滔滔。 月下死死捂着车帘的手抖得厉害,冷得厉害:宋大人,不知前生的你,可原谅月下了。她只是,很多事真的不懂,她只是真的没有那么能干..... 月下的手死死捂住车帘,临到这时,骄傲一生的慕月下才知愧对一人,原是这般滋味。她轻轻闭了闭眼,轻颤的唇角带了苦涩。也许真的要承认,她曾经,真的——自私得要命。在一心摆脱这个婚姻的过程中,连一次都没有想过同样被困其中的宋晋,是否难堪,是否无奈。 马车外,最后一抹夕阳擦过宋晋犹如玉雕一样安静的侧脸,落在郡主府前干净的青石地面上。 石青色的袍服,越发衬出垂首行礼人那张玉一样的脸,真正的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这个才开始没多久的夏天,在这一刻,好似都变得安静了。 是哪里的鸟啾啾鸣叫而过,又是何处墙角的夏虫,试探着轻鸣一声,就没了踪影。 宋晋低垂的目光看到垂下的车帘动了动,而后就彻底安静下来。 马车动了,从他身前驶过,进了一旁郡主府大门。 很快整条街道彻底安静下来,空荡荡的。 宋晋的目光安静地落在马车驶过的青石地面上,夕阳拉长了地面上那道孤零零的影子。 宋婉轻声道:“哥哥,回吧。” 顿了顿,她幽幽补充道:“郡主已被你吓跑了.....” * 夜幕降临,郡主府高墙隔开的东西两边院子都已上灯。 郡主府西院这边除了后头那一进院子因为住着宋婉,有几个婆子丫头。前头这边院子中除了做饭洗衣的几个婆子外,清一色都是男仆。几个年纪不大的小厮,最是跳脱好动,来了京城好几年才算跟着学了些规矩。 才吃过晚饭,负责府中规矩的管事陈叔就拎着其中两个小的念叨: “咱们这是在京城,咱家大人是正三品,是明珠郡主府的郡马!还能饿着你们吗,能吗?!怎么还是改不了那些坏毛病!” 经过的时安听了一耳朵,就知道这是这两个小厮又藏肉包子了...... 两个小厮老老实实低着头,他们藏的食物都交了出来,摆在面前,除了包子还有昨儿的馒头前儿的腊肉咸菜..... 时安上前,替两个小厮说了两句好话。没办法,这两人都是当年南方饥荒活下来的孩子,虽然从跟着宋晋以来再没挨过饿,但是这留食物的毛病却是改不过来了。 陈叔看到时安,摆摆手让这两小厮走了,却抓着时安倒起了苦水。 “不是我非要说他们,是给人知道真不好看.....京城里的人一个个眼睛本就都长在额头上,就是没事还要挑剔人,这要给人知道算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几个倭乱活下来的孩子都把规矩学好了,偏偏这两个家伙,你说说又不短他们的吃喝,天天藏包子.....不过除了这点,别的可算没白费我这些年的心血,这些孩子规矩是个顶个的好.....” 倒苦水归倒苦水,陈叔对自己调教人的本事还是很自豪的。看看如今府中下人,个个人模人样,走出去跟那些高门大户里的比也不差什么。 只是陈叔时刻向高墙东边院子看齐,决不能让郡主府的管事看不起他们这边的下人。 正说着话,陈叔就见黑暗处窜出一个小子来,跑得比兔子还快! 陈叔先吓了一跳,等认出来就是其中一个藏包子的小厮,他一叠声哎哎哎喊住,“谁教你在府里这么跑的!什么事儿你过来说,只要不是北边蒙鞑子打过来了这样要命的事儿,我先说好这次谁劝我都不饶你了!” 黑暗处的小厮赶紧按规矩不跑不跳,好好走,可他每一步都透着着急! 陈叔深深吸了一口气:屁大点事儿就把规矩体统忘了.....他就不信后头能有什么要命的事儿!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节 “你说,你说完我保证打你!” 过来的小厮声音都激动得分叉了:“是郡、郡主!郡主来了!” 正在找趁手的家伙用来打人屁股的陈叔冷笑:“哼,谁来了你都完了.....”这才反应过来:“啥?谁来了?” 声音很没规矩的劈叉了。 这小厮呼呼喘着气,一双眼睛贼亮:“郡主!咱们郡主,明珠郡主!”说着手还往东边高墙一指。 最有规矩的陈叔慌了:郡主来了,怎么都没人跟他说一声!啊?郡主来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用他这个管事的知道了?他得安排人,提点规矩,准备..... 不是,等等! 陈叔看着前面院子一片安静,门房那边更是连动静都没有,狐疑道:“郡主从哪儿来了?” 旁边时安也才反应过来“郡主来了”什么意思,一双同样发亮的眼睛盯住了小厮。 小厮就觉得两束贼亮贼亮的光线射在自己身上,让他有种晃眼的错觉。 这小厮终于压下了噗噗乱跳的小心脏,兴奋道:“从后头那个门,走的夹道,直接往咱们家姑娘翠竹轩去了!” 时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看准了?” 小厮点头:“看得真真的!一个蓝袍子的小太监挑着灯笼,郡主.....郡主可好看了.....小太监说话那样的,他喊郡主,我听到了!” 时安一秒也不能耽搁,拔腿就往自家大人书房跑。 小厮怯生生对陈叔道:“叔,你看时安哥哥跑得多快!”多没规矩呀..... 却见一向最有规矩的陈叔正满地打转,这时候一停道:“天大的事儿,还规矩.....” 陈叔原地转了两圈,发现郡主这样悄悄过来,好像并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他们悄悄地假装一无所知,就是最好的规矩。 想明白以后喜滋滋的陈叔一巴掌拍在这小厮肩上,正要夸他两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条夹道如此偏僻,你去那儿干什么?” 沉浸在“我看见郡主了”的兴奋情绪中的小厮一愣,傻乎乎看着陈叔,结巴了。 他去那边,就是埋个坛子..... 至于坛子里装的腊肉和咸菜,他觉得陈叔大约并不想知道.....吧..... * 半个时辰之前,翠竹轩。 宋婉正跟雨落和云霏讨论:关于借书这件事,到底该等着郡主的人给她送过来,还是她索性直接上门。 决定了直接送帖子上门的宋婉,帖子都写好了,云霏拿着都要出门了,她又给拦下了。宋婉抽走帖子道:“不行不行,这么急,郡主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要不明天?”说着又想到什么:“明天是不是也显得太急了?”会不会显得她没啥事,还没啥朋友,光惦记着郡主这里呀..... 宋婉捏着帖子琢磨。 雨落不明白地问:“可是姑娘,《诗义》这本书咱们自己就有呀?” 宋婉立即盯住雨落:“我不是吩咐你藏好?”说着宋婉往前抓住了雨落的手,“你藏好没有?” “藏好倒是藏好了,只是奴婢不明白,这本书小姐不光有,这两年都不看了.....” 宋婉还在关心:“你跟我说,你藏哪儿了?” 确定了确实藏得非常好,郡主府的人怎么都不可能碰巧发现,宋婉才放心。她身子略略一松:“你只要藏好了,我不就没有了。” 雨落眼睛忽闪着:.....她与她们姑娘之间必有一个人疯了..... 云霏小声跟雨落解释道,“重要的不是《诗义》,而是借书这件事.....” 有借就有还,一来一回就是两次来往。“再说,借了郡主的书,咱们姑娘除了还书是不是还得送点别的谢谢郡主,郡主是不是还得回点别的当做回礼.....” 雨落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云霏点了点头:“所以,想跟一个人要好,就借书!” 雨落:“那要是不识字呢?” 云霏:“笨,你借鞋样子呀!” 雨落懂了。 听到外头似有动静,雨落忙出去看。她还没到门口,就听院子里的嬷嬷跟被砸了脚一样一嗓子喊开了: “郡.....主来了!” 骤然拔高的声音又骤然低了下去,显然是来人不愿声张,制止了嬷嬷的通报。 雨落眼尖,已借着远处烛光看清了来人。 她不相信一样伸头,垂下的青萝叶子扫到了她的眼!雨落一边揉眼,一边撒腿就往回跑,一口气转过屏风进了内室,叉着腰大口喘着气道:“.....姑娘,来、来了.....《诗义》.....” 宋婉还在琢磨自己这个书到底该如何优雅地去借,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作用,见雨落这样子,她道:“你别急,等等我,我再略一琢磨.....” 雨落急啊:“灵了.....来了,郡、郡主!” 宋婉一个激灵:“谁?哪儿?” 就听门口处一声笑: “我,这儿。” 随着话音,轻纱屏风上映出一个轻袅身影,接着就是一张明艳的笑脸。 房内主仆三人只觉整个房间瞬间生光,不敢置信。 宋婉愣愣看过去,又愣愣看向雨落。 雨落终于捋顺了舌头,能好好回话了: “姑娘,郡主来了!” 宋婉:...... 她看见了! 第16章 郡主府西边院子,翠竹轩 一直到这会儿,帘子边立着的雨落还觉得跟梦里一样:怎么突然明珠郡主就来了!原来借书这么好使啊..... 她小心往靠窗的炕上看去,自家姑娘正跟郡主分别坐在炕桌两边。 烛光照亮了两张同样好看极了的脸,画一样,让雨落看着有种不真实的飘飘然。 多亏了窗外的夏风轻轻吹动了烛火,烛火轻轻一晃,才让雨落再次有了真实感。 旁边侍立的云霏听到郡主软甜的声音再一次说出那句,“这是你做的?” 又听到自家姑娘羞怯怯的声音,“做的不好,郡主随便看看。” 云霏嘴角抽了一抽。 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她家姑娘就让郡主不经意看到了姑娘写的字画的画,不经意发现了她家姑娘做的诗,现在又让明珠郡主不小心碰到了她家姑娘绣的荷包..... 得亏有半个月她家姑娘不曾下小厨房了,不然这会儿郡主就该不经意尝到她家姑娘亲手做的点心了..... 见月下赞叹地放下了手中的荷包,宋婉轻轻咳了一声,立即用帕子掩住了嘴。 月下关心道:“今儿来的马车上也听你咳了两声,你这样咳了多久了?” 宋婉笑得很是羞怯好看,轻声道:“断断续续也就才两个月,打小的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果然云霏就见郡主睁大了黑亮的眼睛,露出了担心。 “咳了两个月了!婉婉,你这得多难受呀!我上次才咳了半个月,就难受得不成了!” 果然云霏就见自家小姐被郡主这样关注,又暗戳戳欢喜了。 宋婉越发显得怯弱了,声音也更轻了:“郡主当然不同。宋婉福薄,这不算什么的。” 看着怯弱单薄的宋婉,月下觉得心都软了。怪不得前世被锦衣侯世子的妾给算计成那样,最后连性命都搭进去了!就宋婉这样,入了那些侯门,没人护着可怎么行呢! 月下顿时保护欲高涨,立刻拉住宋婉的手,道:“回头我就让太医来给你好好看看,哪怕要龙肝凤胆呢,本宫也会给你弄来日日调理着!” “郡主!”宋婉美好的睡凤眼眼中泪光莹莹,娇怯的声音都颤了,“郡主这么好,哪天要是厌烦婉婉了,婉婉怎么办呢!” “怎会!你好好的,我就同你的亲姐姐一样的。”说到“姐姐”,月下一顿。 宋婉本还想说什么,见月下情态似有低落,她只乖乖在一旁陪坐着。 月下问了小洛子时辰,笑道:“天不早了,改日我再寻你说话吧。” 宋婉要送,被月下按住了。“你身子弱,我出来也不欲惊动人。” 说完,月下对宋婉一笑,扶着小洛子的胳膊,主仆两人如来时一样悄悄离开了。 尽管郡主不让送,宋婉还是带着云霏雨落跟到了院门口,站在那里望着,直到前方人一转,再也看不到了。 云霏扶着宋婉回去,不由道:“姑娘,郡主肯来咱们这边了,您怎么不提一提公子,好看看郡主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提哥哥做什么,郡主又不喜欢哥哥。”宋婉脆生生道。 云霏:“......话不是这么说.....姑娘呀.....” 您处心积虑把自己的字啊画啊绣工啊都展示了一遍,怎么就没想着展示一下宋大人的好呢..... 主仆已来到了屋门口,宋婉站住了。 云霏还以为姑娘想过来了,就见她家姑娘凤眼一弯,喜滋滋道: “郡主她喊我婉婉哎!” 说完,开开心心进了门。 宋婉打开了郡主给她带的点心,一边拿起来喜滋滋看着,一边回想今天所发生的事儿。 云霏提醒道:“点心,要不要分一些给大公子?” 毕竟是郡主送来的。 宋婉喜滋滋的笑一顿:“哥哥又不喜欢吃花糕.....要不,我明天亲手再给哥哥做一盒吧,做他爱吃的。” 这可是郡主送给她的呀..... 既见君子(重生) 第17节 云霏幽幽道:“姑娘不是最不喜欢进厨房.....” 宋婉:“做给哥哥吃,应该的!” 说着好像生怕云霏还要打她点心的主意,宋婉已经把食盒盖了起来,还往炕桌里头推了推。 云霏:..... 宋婉笑道:“好云霏,你去把我的针线筐拿过来,我好给郡主绣一个更好看的荷包。” “这时候?” “去吧去吧!我就是睡也睡不着呀.....” 针线筐拿过来了,云霏见宋婉一副不准备睡的样子,劝道:“天不早了,姑娘身子本就不好,别熬着了。” 雨落附和:“郡主这么和气,早一会儿送晚一会儿送郡主不会生气的!” 宋婉已利索配好了线,抿唇笑道:“再两天就是端午了。” 她要是晚两天送,就跟端午的礼撞在了一起。 “啊?”雨落不明白。 “撞在一起就只能去送一次了。” 宋婉举起荷包,在灯下认真确定了搭配的彩线,拿起针叹了口气:“可惜,郡主不喜欢我大哥。” 云霏:姑娘啊,您可算想起来了..... 雨落也跟着叹气:谁说不是呢。 没想到很快宋婉又高兴起来,漂亮的菱形粉唇一翘:“不过,郡主喜欢我!” 云霏和雨落一时间不确定是不是该跟着高兴..... 见姑娘要熬夜做活,云霏已去找蜡烛再点上,免的姑娘熬坏了眼睛。雨落也听了吩咐,去沏一壶酽茶。 里间只剩下灯下认真扎荷包的宋婉。 想到马车上郡主的话,宋婉突然笑了,脸颊一边露出一个浅浅梨涡: 郡主居然知道“瘦马”? 小巧的绣花针扎入翠色的素缎,宋婉抿唇,笑得唇角弯弯。 * 小洛子提着灯,月下紧紧跟着。 两人沿着夹道来到了东西两边唯一的通道夹门。 小洛子抬手敲门。 月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小洛子手停在半空,不解地看向郡主。 天上一弯窄窄的月亮,伴着满天星子。 密布的繁星,压得夜幕低垂。星光下,墙头青萝垂下,拂过月下衣襟。 月下轻轻咬着唇,抓着小洛子胳膊的手,突然一用力,好像下了什么决心。 她低声道:“回去。” 回去? 回哪儿去,郡主是还有话没跟宋姑娘说完? 小洛子打着灯笼利索转了身,给郡主照着前头的道。 夹道才走了一半,就见郡主又停了步子。 小洛子也立即跟着停了,轻轻唤了一声:“郡主?” 不是要回去? 月下低声迟疑道:“洛洛,你说如果有一个人,她做错了事儿.....嗯好像做错了很多事,很多。”月下顿了顿,“她是不是该越快跟人赔不是才越好呢?” 问完,月下咬唇,看着小洛子。 小洛子懂了。他一听“如果有一个人”,就知道这个人是郡主。 他很干脆回:“也许只是这个人自己觉得自己做错事儿呢?其实这个人是天下最好最心软最善良最美丽的人!” “啊,你这么说.....确实.....那个人确实很美丽.....” “可.....”月下又迟疑道:“可是老天爷用一个法子让她确定自己做错事了。” “老天爷?要么是那个人误会了老天爷的意思,要么是老天爷搞错了!” 小洛子笃定道。 月下看着小洛子仰起的脸,笑了笑,心头轻快了些。她凝眉想了想,再次下了决心道:“回去。” 她要去见宋大人,她要同宋大人说—— 月下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但她要去见宋大人! 立刻,马上,知错就改,敢做敢当! 知耻近乎勇! 这样一想,一天都没攒够的勇气,骤然飙升。 月下顺着原路返回,星光照亮了她坚定的面庞,照着她义无反顾的步伐。 才到一处僻静小花园,主仆两人突然听到有人声! 月下深深呼出一口气,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勇气。 很好,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就在这时,人声清晰了些。 月下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晚一些我会、过去看。” 一听清这个声音,月下一个激灵,第一个动作就是俯身“噗”一下吹灭了小洛子手中的灯笼! 灯笼一灭,才发现今夜星光璀璨,让人无所遁形..... 眼见说话人就在拐角,只要一转,就是四目相对。 月下脑子瞬间空白! 无所畏惧的慕月下飞速扯着小洛子往小花园花丛里一钻,背对着小道,头死死埋在胳膊里,一动都不敢动,唯恐被来人撞见。 她死死屏住呼吸! 星光下,宋晋已经转过了拐角。 时安正要惊呼,被宋晋一个眼神按住了。 那句“有人”硬生生噎在喉咙里,只剩下颤微微伸出去的手指,和他惊恐的目光: 公子,那里有人,好大一团人! 宋晋又看了他一眼,时安把嘴巴闭得更紧了,手死死攥着挑着灯笼的杆子。眼睛却不由落在那乱颤的一片花木间,借着满天星光,花木稀疏处,能够看到垂下的锦缎裙裾,前头落花一片。 肉眼可见不止一个人,怪不得乍看好大一团黑影..... 时安没见过这样藏起来的人,他的眼角止不住抽搐。 一直到转过这片小花园,时安跟着自家大人听了下来。他攥着灯笼,眼角还在抽。 宋晋停在了一架紫藤花下。 粉白的紫藤开了满架,在月色星光之中一簇簇垂下的紫藤花随风轻轻漾动,分外柔美。 宋晋似专为看这架紫藤而来,他抬手轻轻碰了碰紫藤柔软的花瓣。 时安呆立在花架下,一肚子疑问。但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自己可以问,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就在这时,果然就听到了一墙之隔另一边的动静。 紫藤花墙另一边,小洛子见人都走了,郡主还是抱着头一动不动。 他小心翼翼喊了声:“郡主?” 紫藤花墙这边,时安立即抬手捂住了嘴: 郡主? 郡主 第17章 星光璀璨,晚风徐徐,花香阵阵。 一片安静。 时安听到花墙那边小太监着急的声音:“郡主,郡主你怎么哭了?” 他眼睛睁得溜圆,看向花架下背对他而立的公子,他着急:郡主就在那边,公子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赏花?..... 就听花墙那边是女孩子带着哭腔的委委屈屈的声音:“洛洛,我的脸好疼.....” 小太监的声音明显着急了。“郡主,先出来.....慢点,慢.....” “郡主松手,让奴才看看......哎呀!” 郡主的声音,“怎么!毁、毁容了?小洛子,你快说呀!” “没没没没,是郡主太着急.....就是给花枝扫红了些.....” 花墙这边小洛子重新点起了灯笼,提着灯笼对着月下脸颊看得格外仔细。这时候后怕极了,心道幸好花枝上没有刺儿,不然! 他取出帕子轻轻给月下擦了擦,欲言又止。就刚刚郡主往里钻的动静,简直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连拉住郡主避开花枝的机会都没有! “洛洛,你再照照,确定没事?为什么我觉得这么疼啊!” 既见君子(重生) 第18节 女孩子的声音依然带着哭腔,软糯得好似春风里的团团柳絮,又似夏夜里街头最甜的桂花糖。 “郡主.....别、别拿手捂着.....给奴才再看看.....” “郡主放心!” “你保证明儿能出门?” “奴才保证没事,微微红,扫些芙蓉粉准保看不出什么,郡主不放心贴个花钿就是了.....” 女声显然放心了些,叹了一口气,似在发愣,好一会儿才道:“洛洛啊,我要是连美貌都没有了,还有啥呢.....” 花墙这边的时安埋着头,嘴角抽搐得厉害。 “郡主说什么呢!郡主聪明伶俐,心善,更别说还多才多艺,别的不说,就连女工,昨天郡主一捏针,豁!洛洛就觉得半年没见郡主拿针线,一动手就不一样!再说上次郡主拿笔,换个人三个月没拿笔能写出那么好的字?!奴才反正没见过!还有呀,昨儿郡主居然都开始看书了,天呢,郡主呀您可太多让天下人佩服的地方了.....” 花墙这边的时安听得那是目瞪口呆。总结一下不就是平日几乎不动女工,不读书,更很少拿笔写字..... 被这位大名鼎鼎的洛公公说出来,却好像完全是另一回事。这宫里奴才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时安暗暗道,就这样赤裸裸的吹捧,明珠郡主才不会信呢。 没想到就听到: “洛洛,是本郡主妄自菲薄了,你所言不差.....” 时安:...... 月下想的却是自己好歹多活了几年,再不长进也会有些长进的。回头她就亲手给外祖母绣一个荷包当端午节礼,惊艳外祖母和周嬷嬷一脸! 这么一想,月下眼中中还含着泪光,就已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花墙这边时安就听到这对主仆继续道: “郡主高兴就对了!郡主一笑,天上的仙子都比不过!” “天上的仙子一定比我更勇敢,至少做错了事儿,天上的仙子肯定不会怕跟人赔不是.....” “仙子怎么用跟人赔不是呢!” “你要这么说的话,本郡主确乎比那仙子还、还勇敢一些.....” ..... “哎呀我的裙子坏了!咱们快回去吧,仙子肯定不能穿坏掉的裙子呀.....” “郡主放心,这条路上必不会遇到人。要是有人看到——,哼!” 花墙那头这位趾高气昂的洛公公语气里的狠厉令时安手中熄灭的灯笼一晃,心里头顿时浮现传说中的公公们狠辣的手段,却听到明珠郡主同样发狠的声音: “嗯,如真有人,小洛子你不要犹豫——” 时安发着颤听郡主最软的声音说着最狠的话: “立即吹灭蜡烛!哪怕咱们看不清路,也决不能让对方看清本郡主!” “郡主放心!” 时安战起的汗毛一下子熄了...... 慢慢地,花墙那边没了动静,应该是主仆两人离开了。 月光静静,星光满天,虫鸣又起。 好一个夏夜盛晴天。 时安见花架下安静的主子动了,他立即跟上。 宋晋转过花墙,目光落在满地落花上。 风过,花瓣轻轻颤动。 时安犹豫着问:“公子,还去看看咱们姑娘吗?” 好一会儿,宋晋才道:“回吧。天晚了,姑娘也该歇了。” 时安应了。打着灯笼走在一旁,一时间有点不明白自家公子出来是做什么来的..... 想到什么,他忙道:“明天沧浪园的集会,公子去不去?” 每年端午附近,沧浪园都会有菖蒲集会。京城里年轻的公子们都会齐聚那里,彼此吟诗作赋,谈书论画,更有各家学说的清谈。 这样的集会,公子一向兴趣不大。虽明面上公子没说过什么,但私下里,公子曾回答过他:清谈误国,非他所欲。 更不要说到时候必然有那位祁家三公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每次见到他家公子都跟疯狗一样,好似不咬人那位京城小霸王就不舒坦。 时安猜着公子必不去的,故而这时候才随口提了一句。 哪知到了书房,宋晋停了步子,道:“去的。” “哈?” “明日沧浪园,要去。” 时安发愣。 宋晋抬手轻弹了下时安额头。“发什么呆,还不快让人多点两只烛。” 时安哦着应了,就知道今晚公子又要秉烛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公文资料了。果然就见公子人还没坐下,就已拿起了书案上一册文书翻看。 时安不由咕哝道:“今日这样多事,明日又要应付那些人,大人该早些歇息才是。” “今日的事儿,还没完呢。” 时安抬头:没完?还能有什么事儿? 就在这时,外院管事进来回话,说是尚书大人派人来送东西了。 宋晋拿着卷起的书册敲了时安一下:“还愣?出去看看吧。” 说着先一步出了书房。 * 夜色星光之下,一口口巨大的木箱被人抬到了郡主府西边院子中。 领头的青衣仆人带笑道:“宋大人,知道您这边等着,咱们大人带人亲自找的,这不,都给您送来了。” 说着这管事的一挥手,跟着的人已经把十二口大箱子打开。 月光下腾起了一阵灰尘,露出了里面铺得满满的文册。 “大人说了,为了让您把两江地区的这份差办得让陛下更满意,咱们库里两江九府十三州五十七个县的材料都给您送来了。” 时安呆愣愣看着堆满了院子的木箱,一个个黑黝黝的硬木大箱子都堆满了不知多少年都没人打开的书册..... 户部尚书温大人派来的管事话说的恭敬好听,一双眼睛却不时抬起偷摸打量宋晋反应。 宋晋一身简单的玉色直身,一根看不出成色的玉簪束起乌黑的发。他默默走过几口木箱,停在了管事的旁边。 管事的再不敢随意张望打量,安分地垂手而立。 余光注意到身旁这位俊美异常的大人俯身从黑木大书箱中拈起了一册书,带起的灰尘让一旁的管事鼻尖一动,硬生生按下了一个随之升起的喷嚏,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月光下,只见这位年轻的大人落在深蓝色书册上的手白皙,有力,让人忍不住顺着手看向他此时微微垂下的脸。 果然是京城人人称道的玉面探花郎。 管事的暗道,也难怪这样出身,能配那位明珠郡主。 借着月光,宋晋翻开书页。 旁人也不知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只见他目光扫过,一页页翻过。不过一会儿就合上了书册,又捡了一本再次翻过。 安静的院落,垂手的下人都不觉屏息,就连先前多少带着些趾高气扬的管事,这时候也屏息凝神。 宋晋再次放下一册,又捡起一册,似乎才发现这些人还杵在原地,温润的声音道:“夜深天晚,有劳诸位了。”说着对一旁的陈管家吩咐,“陈叔送一送吧。” 管事的从宋晋声音中听不出任何不满,只觉宋大人声音悦耳好听,甚是客气。他忙垂首告辞,带人离开。看着几个从人喜滋滋的模样,管事的掂量着赏钱,心情很是复杂,真不知自己回去对正等着的温大人如何回这个话。 * 东边院子中,月下已经沐浴洗漱,换上了寝衣,柔软的轻罗寝衣包裹着她年轻柔软的身体,随着她转身靠在炕桌旁的窗上,勾勒出她柔软纤细的腰肢。 她手中抱着一柄如意云头的玉如意,静静看着窗外星光下的梧桐树,呆呆出神。 翠珏在旁边一边叠起衣裳,一边朝璎珞使了个眼色。璎珞悄悄看了一眼自打魇住后爱出神的郡主,往梳妆台上拿了绿檀木梳,来到月下旁边: “郡主,周嬷嬷吩咐奴婢以后每晚睡前给郡主梳梳头,松散一下更好睡呢。” 月下收回了目光,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坐好。 璎珞一边梳发一边问道:“郡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月下想到了另一件事:“不知小安子有没有找到人。” “郡主,到底是个什么人?” 璎珞歪头望着月下问。郡主让人到处找神医他们还能懂,郡主是被噩梦吓着了,可郡主怎么突然找一个小太监。 月下想了想,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怎么重要呢?” “就是,我不想让他再吃那么多苦了。” 梳子的力道不轻不重,身边的璎珞和翠珏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月下不时问一句或者应一声,从临窗的炕上到了她的拔步床上。 她看着床上垂下的软罗轻轻晃动,就像翠珏和璎珞轻柔的声音。 月下含糊的声音还喊着她们的名字,说:“我不困.....我还不想睡.....也不知明天沧浪园.....大人.....想不起来了.....” 话到最后含糊成一片,翠珏和璎珞已听不分明。 床边的翠珏转身朝璎珞竖起食指,做出“嘘”的动作。 璎珞立即闭了嘴,越发放轻了手脚走过来朝床内看了一眼:就见郡主睡着了还抱着那柄羊脂玉如意呢。 月下柔软细腻的小脸靠着羊脂玉。 翠珏轻声哄着从睡着的月下手中取出了玉如意,拿软缎包了,俯身给郡主放到枕头内侧。 这柄玉如意是郡主出生那年,仁宗帝赐的。 璎珞见翠珏给郡主盖好了薄毯,她这才放下了床上的烟笼青纱帐。 两人退出拔步床,又放下了外围的翠色青罗帐,把灯烛移到外头圆桌上。 既见君子(重生) 第19节 低低的声音: “郡主睡前还惦记着沧浪园,莫不是郡主想去沧浪园了?” 第18章 最近几日,月下睡得比往常晚了好些,起得也就更晚了一些。 这时,她正对镜,一面把玩首饰,一面看翠珏璎珞为自己梳妆。一听到小安子回来了,月下把手中拎起的花钿往金楠木首饰匣子里一丢,就让他赶快过来说话。 小安子一进来,就感觉郡主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敢耽搁,立即把宫里查询到的结果回了: “郡主,宫里叫小丁子的倒是有三个,只是最小的也已十五。” 月下凝眉。“十五?不可能十五的.....这时候他最多十二三,十多岁.....”月下喃喃道,“他来的时候,瘦弱得很,年龄许是比看起来大很多也不一定.....”说到这里,她有些难过,小丁子跟着她三年多,她竟然从来没有问一句他到底多大了。 她看向小安子:“人你都见过了?” 小安子道:“回郡主的话,奴才都见过了,也一一比对过,并没有郡主说的这么一个人。” “没有?.....不可能没有.....” “确实没有这么一个叫小丁子的人。” 月下一下子没了主意,愣愣坐在那里。 一旁璎珞道:“或者他还不叫小丁子?” 被这么一句话惊醒,月下的眼睛又亮了。“对!十二三岁年纪,也许更小一些.....也可能再大一些?长相,长相并不算出众,但他的眼睛,很干净,琉璃一样,让他跟宫里旁的小太监都不一样.....” 小安子闻言,顿了顿,“宫里大大小小宫人上万不止,郡主可还有别的.....” “别的?”月下声音越发低了,“他.....他总是低着头,从不多话.....别的....” 她只是听小洛子提过一句,小丁子在别处过的日子就不是人过的。至于怎么不是人过的,那个别处是哪里,当时她竟然都没多问一句。 这下子月下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多荒谬了,不是大海里捞针,而是针堆里找那根曾经属于她的针。 突然,月下眼睛又一亮。“淮阳,他老家是淮阳的!知道这个好不好找呢?” 她巴巴看着小安子。 小安子顿了顿,实在不想让郡主失望,可淮阳这个地方多灾,外出逃荒的人一向比别的地方多。宫里来自淮阳的太监也比别处多。 月下明白了,捏紧了手:“让宫里人给本宫好好找,本宫要找到这个人。” 小安子应了。 退了出去,他思索着到底怎么从那么多宫人中找到郡主想要的这个。不提防撞到了人,低头一看,是小洛子,正一声不吭正蹲在台阶旁。 “大上午的,跟个麻袋一样墩在这?” “你才麻袋呢,你跟那个小丁子才是麻袋!”小洛子气哼哼回。 小安子更不解了,怎么大早上的就不高兴了。“前头在准备端午的赏呢,你怎么不去看看?” 小洛子嘴巴一噘,“我又不能干,眼睛也没跟琉璃一样.....”,后头这句声音小了,带着委屈,立即又气势起来:“哪里能管得了这么多事.....只帮着郡主安排下去找神医就够我操心了!” 说着又嘟囔了一句:“小丁子.....这名字谁起的,难听死了!” 两人正说话,外头有人进来回话,是负责盯着西院宋大人情况的。 两人听了,俱都脸色不好看了,又是那个祁三! 小安子见小洛子当即站了起来,问了一句:“你去回话,不当麻袋了?” 小洛子:“当然我回!” 说着冷笑一声:“我不回,难道等着那个小丁子来回!”哼了一声,拍了拍身上,往郡主所在的里间去了! 里间梳妆台前,月下本就为找不着小丁子心里不舒坦,哪知道又听到祁国公府那位小霸王在沧浪园找宋大人的事儿,她把手中发钗狠狠往台上一放,怒气腾腾道: “看样子,掐了一头高山雪还远远不够啊!” 外头阳光透过菱形窗格洒入,映在月下绷得紧紧的小脸上。 她冷笑道:“我的人不能惹!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就这么难懂!” 见月下气大了,一时间没人再敢说话。阳光以及树影落在窗格上,斑驳明媚。 小洛子小声问:“郡主,咱们?” 月下冷哼,回:“去沧浪园!” * 沧浪园中,经过一场大雨,草木越发蓊郁。 置身其中,犹如置身经人精心打理的林间,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绿意。沧浪园本是皇家园林,占地面积极广,但每旬都会几次对外开放。 菖蒲集会就在沧浪园最大的云岫榭中举行,云岫榭临着沧浪园最大一处水面。此时夏初,如盖的碧玉般的荷叶布满云岫榭前的一片水面,粉荷初绽,亭亭玉立。水榭之中,锦衣华服,士人集聚。 锦衣侯家三公子孟昭到的迟了些。要不是镇北侯府世子周迟去喊,只怕这时候孟昭还在他家花园里躺着呢。 “你不是最爱这些文啊理啊的,怎么还得我这个拿枪耍刀的催着你?” 前头就是云岫榭了,已能听到世子文人们的声音,孟昭把嗓音压低,对周迟道:“我不爱看祁三那张脸!” 周迟一笑,拍了孟昭一下,意味深长道:“不爱看也得多看。”他目光看着水榭,“只怕以后有的是要看祁国公府人脸色的日子.....” 孟昭还是那句,“我就是看不上。” “你呀!何苦为了一颗老鼠.....这么些文人雅士,就没你能看上的?”说着周迟手中马鞭往水榭方向一扬。 孟昭懒懒瞧着满池碧荷,嘟囔了一声:“一帮子只会咬文嚼字的,有什么好——” 周迟轻轻一撞他肩,还是让他看水榭。 孟昭顺着马鞭看了过去,话顿时止住,眼睛一亮:“宋大人?真的是宋大人!” “你又可以相谈甚欢了。”周迟取笑。 孟昭只顾着惊喜,“可宋大人怎么会来?” “是啊,宋大人这次怎么来了.....” 孟昭的疑问中纯然只是意外和惊喜,周迟的话中却带上了思索。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不能不让人多想,这是不是说明局势有什么变化,例如宋大人与祁国公一党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吗..... 想到这里周迟懒洋洋的步子一下子快了,旁边孟昭更不用说,三步并作两步向着水榭就去了。 两人进了水榭,拱手招呼着,往宋晋处挪。 宋晋在水榭角落,正同几人一起看案上的前人字帖。 好不容易越过人群,挪到这里,孟昭眼睛亮晶晶的,还没找机会凑过去,就感觉整个水榭好像都一静。 他同周迟回身,看到原来是祁国公府祁三晃荡着过来了,方向明确,就是奔着宋晋所在。 祁三所经之处,人群自动分开,给他让开了路。有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早就盼着了,这时候或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 祁三一身大红绣金袍,手里一把象牙扇骨洒金扇。他后头缀着一帮子纨绔,都是京城里最难缠的富且贵的世家子弟,一个个打小不是飞鹰走马,就是围堵好看的小娘子。 在这些人中,祁三是那个中心,京城小霸王的名号不是白叫的。他不仅是祁国公府老太太的心肝肉,皇后娘娘疼爱的侄子,就连陛下都喜欢他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 据说祁三惹上人命官司的那次,给有心人闹到了陛下面前。旁人那个时候都是大气不敢喘,偏偏这位小爷就敢抱着陛下的大腿胡搅蛮缠,愣是把板着脸要罚他的陛下给闹笑了。 他那个皇后姑姑冲过去当着陛下的面劈头盖脸又是骂,又是找鞭子要抽,到了最后陛下竟然成了和事老,训斥了一顿让他注意交友就过去了。经那以后,更是没人敢跟祁家这位三公子作对。 此时见这位来势汹汹,其他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本来热烈的说话声都停了下来,先还热闹的集会一下子就安静了。众人目光在一脸不怀好意的祁三和那位很快将被针对的宋侍郎身上逡巡。 宋晋却好似还一无所知,似乎他眼中只有案上的那些字帖。 祁三已经到了案旁,周围人俱都微微退开,屏息以待。 却见案旁宋晋修长白皙的手指如常轻轻掀过一页,继续往下看。 祁三看见宋晋就窜出的火气,这时候一下子蹿得更高。 “郡马爷平日忙得很,难得有空,不陪着郡主,来游园了?” 一开口就是找事来的。 周迟暗道,看样子两边关系没什么变化。所以,宋大人为何会来..... 祁国公府当然是讲究体面的,所以就养出了祁三这么一个子弟。是祁国公府里专门砸人场子的。祁国公只用叹息老妻溺爱,实在难管,直言交给陛下和皇后管着了。如此,祁三就是再荒唐,祁国公府都能置身事外。 但凡敢对祁国公府有微词的,放出这一位,管饱闹得对方脸面全无吃不了兜着走。最多,就是祁三被皇上拎到宫里一顿训斥,训斥到最后还常常留一顿饭..... 这小十年,被这位折腾得自请往地方去的京官不知有多少,尤其是像宋晋这样的寒门出身更多。 宋晋虽然出身寒微,但连中三元探花郎,正三品的实职京官,就是祁国公见了也是要赞一句后生可畏的,祁国公府世子祁青宴见了都是要行下官礼的。可偏偏,祁国公府里有祁三,专门用来对付宋晋这样的。 周迟按住了欲要站出来的孟昭,看向了前面的宋晋。 宋晋用镇纸压住了书页,这才转身看向了说话人。 祁三高昂着一张要笑不笑的纨绔脸,象牙白扇骨敲着掌心,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也带着公侯出身对寒门出身天然的居高临下。 水榭中空气凝滞,让人怀疑这夏日清风是不是此时都避开了水榭。 第19章 水榭中空气凝滞,一片安静。 “从不曾见宋大人贤伉俪一同出门,是宋大人没空陪郡主,还是陪不上啊?” 孟昭白皙俊秀的脸已经涨红了,好似对方羞辱的是他一样。 却见宋晋看过去的目光依然淡淡的,面上更是分毫未变。对正挑衅笑着的祁三略一点头,算是表示看见这么个人了。 宋晋明明什么都没说,只是似笑非笑看了祁三一眼,祁三面上的笑就一滞,脸色就难看了。 水榭更静了。 宋晋的这一点头是上官对下官通常的礼节,不管你说什么,微点个头,表示听见了,也暗示本官忙,你可以闭嘴了。 祁三在五城兵马司领了职,勉强能算个七品。就这,还是靠皇后娘娘给送进去的。这上下官的礼节,是祁三最厌恶的。可此时,他疑心宋晋不仅拿这些来恶心他,还在暗示旁的! 既见君子(重生) 第20节 旁的.....跟明珠郡主有关的..... 祁三被宋晋的反应刺激到了,他自己先想到了多年前的旧事。顿时急怒攻心:“宋晋,你什么意思!” 语气刀子一样,一双眼睛好像马上就要喷出火来。 宋晋却依然是淡淡的:“本官只是依《大周律》,见过七品虚职祁大人。” 温和的声音犹如清风掠过,从容自若,一如每一次面对祁三祁青斌。 祁三脸涨得又青又白,牙齿咬得咯吱响。 《大周律》?活了二十年,祁三第一次听见有人跟他提《大周律》!太.祖制定的《大周律》到今天,很多规定都是一纸空文了,可祁三就是再莽,也知道绝不可以对《大周律》说三道四。 恼羞成怒的祁三不能骂《大周律》,还不能骂眼前这人了!“宋晋,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 “祁大人慎言。大周律278条第17则,下官直呼上官其名罪同谤上官,是要受鞭笞之罚的。” 宋晋轻轻一语,整个水榭落针可闻。 多少人此时都是同一个念头:回去就翻《大周律》.....原来大周律规定了这么多东西,这么有用! 祁三不熟悉《大周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宋晋到底是胡诌的,还是大周律真就什么都规定了!纵横京城至今,祁三第一次被人堵得面色紫涨。 他看着宋晋,说不清他身上的什么,就是让他觉得无比碍眼。 宋晋身上这种说不出的东西,让他此时明明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青袍,可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一样,让祁家三少青斌厌恶至极。 明明卑贱如泥,却好像怎么都踩不下去。让人每次见到,都是如鲠在喉,不痛快极了。 怒极,祁青斌反而收敛了怒气,看着宋晋那张明月清风一样的脸,阴恻恻笑了。 夏日水榭,突然好像一下子凉了下来,孟昭觉得后背发寒。 祁青斌朝身旁跟班一伸手,眼睛却盯着宋晋,一扯嘴角吐出两个字:“马鞭。” 众人惊愕,俱都看向祁青斌,不敢相信。 镶金嵌玉的马鞭被跟班恭恭敬敬送到了祁青斌手中,乌溜溜的鞭尾垂下,发着乌油油的光。 祁三顶了顶上颚,视线带笑,看着宋晋,握着鞭柄,凌空一甩。 “啪”一声脆响,好似能把此时凝滞的空气划出一道裂隙。 水榭中不少人都不觉往后一退,尤其是靠近宋晋身边的几人,控制不住闭上了眼,两股战战。 凌厉的鞭风扫过,带起的空气划过人脸,让人胆寒。 只有宋晋依然站在原处。鞭子就从他眼前甩过,只差那么寸许——就不是空响,而是落在他那张被人称道的脸上。 祁三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宋晋那张分毫不动的脸上,却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反应,让他压制的怒气顿时翻涌。 祁青斌的目光阴冷极了,他看着面前一步距离的宋晋,阴寒一笑,声音好似吐出了信子的毒蛇: “宋大人,《大周律》有没有写,下官鞭笞上官,如何处罚?” 字字带毒。 有恃无恐。 祁三的目光依然盯着宋晋的脸,依然没有从眼前这张脸上看到一丝畏缩。 怒气在祁三腔子里翻涌,激得他眼睛发红,好,很好,非常好! 这是打定主意不把他这个七品小官放在眼里了。祁青斌的笑仿佛画在嘴角的,一双眼睛只有阴冷:今天他还就青天白日,众目睽睽,把他们这位三品实职京官打了—— 他倒要看看那个时候,宋晋是不是还能维持住他这张纹丝不动的俊脸! 他就是要让宋晋看到,任他爬得再高,他祁青斌打了就是打了,谁能奈他何! 他今日要亲自教会这位无所不能的宋大人,在京城,贵人的地界,像他这样底层上来的,要往上爬,得先学会——跪着! 水榭里不少人已脸色煞白,孟昭怒得眼珠子都红了,就是周迟也没想到祁三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两人正要出言阻拦。 祁三恶狠狠的一鞭子已经甩了下来,径直朝着宋晋脸就去了。 水榭一片惊呼,不少人都跟着闭上了眼睛。只有那些巴着祁三的纨绔,此时巴不得吹口哨助兴。 这一鞭子却没落在宋晋脸上,而是被宋晋抬起的左手握住。 顿时又是一片惊呼:“血!” 只见宋晋因为用力越发苍白的左手,有血流下。手心里流出的血顺着宋晋同样苍白的手腕滑下,蜿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祁三却不见收敛,反而越发狂怒,使劲一抽鞭子,却没料到对面人骤然松手。 祁青斌一下子把自己甩了出去,要不是身后跟班的多,他差点就要把自己摔到地上! 松开的鞭子带出了淋淋的血。 站直身子的祁青斌胸脯上下起伏,眼睛里也跟泣出了血一样,盛怒至极。 可眼前宋晋除了面色苍白了些,依然不见任何狼狈。荷风吹动了他青色的衣袍,吹过他垂下的带血的左手。他抬起的眼睛看向了祁青斌,声音依然清风一样: “祁大人,息怒。” 温和,从容,带着探花郎一贯的悦耳好听。 祁三胸口起伏一下子更剧烈了,这可真是往死里惹他祁青斌啊!他一把推开扶住他的人,其中两个跟班不防,趴倒在地。 祁青斌看都没看一眼,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眼前的宋晋,笑容带出了狠厉。 孟昭和周迟出声拦阻: “祁三,别太过了!” 过? 祁青斌嘴角一扯,晚了,已经太过了! 上一个让他受辱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眼下还不知道在北地哪个犄角旮旯吃沙子呢,再上一个—— 想到再上一个给他带来奇耻大辱的人,祁三的脸控制不住抽动,整张脸都显出了狰狞。血液里涌动着报复的躁动,让他握紧了手中马鞭,看向宋晋的目光染了嗜血的味道。 祁三冷冷一笑:“本公子混人一个,今儿这人我还打定了,我倒是要看看谁敢拦我!” 说句难听的,什么三品五品,就是一品大员他祁三打了也就打了,他肯往祠堂里跪上半日,就是天家给这些朝官脸面了,谁能当真拿他怎样! 想到这里暴怒的祁三更狂了:“打了就打了,谁能耐我何!谁-敢-拦-我?” 水榭死寂,只有祁青斌张狂的声音,还有他呼呼地喘息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祁三这次是真的怒气上脑了,只怕除非是陛下在场,旁人谁说都是火上浇油,只会让这位小霸王愈发张狂放肆。 死寂的水榭中,弥漫着血的味道。 谁也没想到这时候真有人敢接祁青斌的话: “本宫敢!” 所有人全副精神都在祁青斌和宋晋两人之间,或提心吊胆,或津津有味,都是一样的聚精会神、惊心动魄。谁也没提防这个时候还有人敢靠近水榭,直到这一声脆生生的回应,众人才霍地一惊,看向了来人: 明珠郡主! 一身红衣如火,一张精致夺目的脸!一枚红色弯月形花钿让郡主五官越发逼人,夺人心魄,让人呼吸一滞。 诸人大气不敢喘,此时更是不敢直视这位逼人的明珠郡主。只见眼前人发上垂下的步摇轻轻一晃,郡主已经来到了祁三身后。 “祁三!” 祁青斌一转身。 “啪”—— 一鞭子落下。 等众人反应过来,只见先前不可一视的祁三右脸一道鞭痕直接延伸到脖颈处。 血淋淋的,甚是吓人。 众人这才看到明珠郡主手中握着一柄金色马鞭—— 是那柄金鞭! 虽然他们看不清紫檀木鞭柄镂刻的字迹,但在场人心中一下子都浮现了同样的六个字: 吾家女,掌上珠。 乃仁宗亲笔。 所有人目光都在那柄金鞭上,无人视线敢多看一眼握着鞭子的王朝明珠。 只能听到这位被两代帝王宠若掌上明珠的郡主骄纵的声音慢悠悠道: “本宫就打你这个龟孙子了。” 略一顿,继续一字一字吐出: “打了就打了,谁能耐我何!谁-敢-拦-我?” 正是祁青斌方才所说的话,慕月下一字不差,原话奉还。 第20章 云岫榭一片安静,只有荷风阵阵。 月下水榭下看到祁青斌冲着宋晋落下那一鞭子的时候,就觉脑子嗡一声,全身血液上涌,怒气勃发。 那一刻她甚至忘了在人前永远要维持的完美仪态,提着鞭子就上了水榭。直到这一鞭子抽下来,月下心头那团烧得她心口疼得火才略微平息了一下。 勉强能思考了,脑子里都是:祁国公府这帮狗,竟然还敢! 在一片大气不敢出的安静中,月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告诉自己仪态万千,要从容,要端庄,要—— 不行,还是好气啊! 这样一想,她根本不给任何人任何反应的机会,反手就又是一鞭子。 携着怒气的一鞭子“啪”一声又甩了过去。 直接从祁青斌左脸又抽了过去,又一道落下翻出了血,在脖颈处与先前的那一道相交。 水榭一下子更静了。 谁都没想到郡主居然还有第二鞭,就是祁青斌都万万没想到!要是想到,他能特娘的站在原地给人抽?! 既见君子(重生) 第21节 祁青斌嗷一声跳开,满肚子狠话面对眼前这位汇成一个:“你!” “我?”软软的声音,月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祁青斌,慢慢道:“跪下,呼郡主,谢恩!” 七个字,是高高在上的皇权压人。 “你!” 祁青斌已经一团狰狞。 孟昭空白的脑子才算回神,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没想到祁三言语如此贫乏,一连两次竟然都只挤出个“你”..... 祁青斌怎么肯跪,一张脸紫涨成一片,让那两道血色鞭痕愈发醒目,也越发难看。 见他居然敢梗着脖子用要吃人的眼睛瞪着郡主,这还了得!月下身后的人一下子跳了出来,“啪”一巴掌甩在了祁青斌已让人无法直视的脸上,尖细的声音: “大胆!竟敢如此目视郡主!” 是小洛子。 月下张嘴想要拦住小洛子,可小洛子麻利,已经把人打了。小洛子对于任何不敬她的,向来如此,零容忍。 可这毕竟关系着皇后那头,也就是关系着陛下,月下就是再怒,这两鞭子也差不多了。可此时小洛子护主跳了出来,她却不能不再—— “啪”一声。 众人错愕至极。谁都没想到还能有第三鞭子! 这可是祁国公府祁三啊! ..... 月下也没办法,不再抽一鞭子给小洛子撑腰,把仇恨彻底拉到自己身上,她是真怕小洛子给人盯上。祁国公府这些人,背地里不知道多少阴招,防不胜防。 她一个眼色,正要跳起来按下祁青斌的小洛子立即收到,乖乖重新站在了月下身后。小洛子一双眼睛依然恶狠狠盯着前面的人:他们郡主长这么大就没人——除了慕尚书,就没人敢对他们郡主大声!眼前这人一双狗眼看不到他们郡主已经生气了,居然还敢瞪着那一对招子冲他们郡主瞪眼,可把小洛子气坏了! 这让人惊心动魄意外至极的第三鞭子抽了下去,就见郡主亮出了金色马鞭,冷冷的声音: “本宫说,跪下,呼郡主,谢恩。” 此时金鞭横在郡主手中,亮出在众人面前,形同仁宗帝在前。 祁青斌就是再横再不甘,也只能缓缓跪下,呼郡主,谢恩。 水榭中安静得可以听到风声。 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哗啦啦跪满了半个水榭,唯有红衣郡主手持金鞭站在这这一片锦衣跪地的男子中间。 月下的目光这才轻轻落在了其中那一袭青衣身上。 于此同时,垂首跪下的宋晋长睫轻轻一颤,带着鞭痕的手不自觉蜷了蜷。 云岫榭中有风再次穿过,带起一片安静。 月下无数次看过宋晋跪下。他那好像总是弯不下的脊梁,在皇权面前,要一次次弯下。 在金銮殿,在汉白玉石阶之上,在御花园青石道上,在秋狩猎场。 在供奉着献王牌位的阴寒至极的奉先殿,那么冷的冬天,没有火盆,帝怒斥首辅大不敬,令跪地请罪,无命不得起。 夏风带着荷香吹过宋晋弯下的背脊,吹过月下垂下的乌黑的眼睫。 月下的眼睛几乎立时有泪意涌上,她压了又压,把哽咽与泪通通压下。她的声音轻轻响起在偌大水榭,让人听不出任何异常: “尔等听着。” 金鞭一指,宋晋长睫再次轻轻一颤。 “此为朝廷三品大员,亦为本宫——郡马,辱他即辱我王朝尊严。今日三鞭,以明此理。再有犯我王朝尊严者——” 说到这里骄纵的郡主轻声一呵,缓缓吐出四个字: “金鞭不赦。” 明明娇软的声音,却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入人骨的冷冽。 地上跪着的众人越发屏息恭敬,不敢动。 月下收回目光,落在了眼前跪着的祁青斌身上,鞭子轻轻一甩—— 祁青斌以为这位郡主还来—— 刺骨的疼一个激灵,他慌忙侧身一躲,多亏旁边就是水榭栏杆,让他没有直接趴倒在地。 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郡主是鞭子空响,祁青斌已出了一身冷汗。此时更是羞恼交加,几乎把牙都咬碎了。 就听这位高高在上的郡主嘲讽一哼。 月下目光再次轻轻往宋晋处一落,这才转身带人离开了水榭。 等到水榭中众人能起身的时候,哪里还有明珠郡主的影子。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前方那个戾气丛生的人身上,水榭中顿时是一阵齐刷刷的无声的:哎呦! 被公子们狠狠咬住唇,生怕泄出这一声哎呦。 这才一会儿没看,先还威风凛凛的祁三公子,两边脸已经肿将起来,血糊糊的,再加上他紫涨的脸色,整张脸猪头一样难看..... 顿时水榭里一片咬住唇的声音。 祁青斌恨死了! 起来的时候腿一麻差点直接又跪了下去,爬过来的下人慌忙扶住。站起身的祁青斌直接一脚把人踹入了荷花池,就听“扑通”一声,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站在边上的人忙齐刷刷往里头站了站..... 祁青斌直接肿着血脸离开了。 跟着祁青斌一起混的好些纨绔世家子,这时候也都悻悻跟上,离开了水榭。 一会儿功夫,水榭里就少了一半人。 其他人这才纷纷看向了人群中的宋晋。 今天这事儿的发展,可跟他们以为的太不一样了。他们或直接或悄悄重新打量眼前这位: 正三品的右侍郎,明珠郡主的——郡马。 宋晋却好一会儿都看着池中荷花没动。 他目力好,洁白晕染淡粉的荷花亭亭玉立在碧玉一样的荷叶之上。他能看到风拂过娇嫩的花瓣,凝脂般动人的花瓣在风过时轻轻颤动。 孟昭激动地开口:“宋大人?” 宋晋收回落在荷花上的目光,轻笑,“冯世子,可是回去查过子集了?” 孟昭的脸顿时因为兴奋更红了:“大人还记得上次我提到的问题!” 宋晋笑得和悦,“当然,孟世子高见,令人难忘。” 一句话让孟昭知音之感更强,一张秋月一样俊美的脸上简直笑开了花。在诸人复杂的沉默中,他竟然真的开始继续跟宋晋阐释起他对名学的理解。 谁也没想到,出了如此大事,这菖蒲会竟然如常进行了下去。 一旦有人开口,接下来就好办了。很快水榭中重新又充满了谈论声。只是,再一次,悄悄投向宋晋的目光多了更多更复杂的意味。 隔着人群,周迟注视着兴奋阐述自己观点的孟昭和一旁轻移镇纸同时侧耳倾听的宋晋。 几乎就在孟昭住口的瞬间,宋晋抬目,与周迟相视。 宋晋轻轻一颔首,收回视线认真回应了孟昭一句什么,就见孟昭愈加兴奋,再次侃侃而谈。 * 另一边月下并没有离开沧浪园,而是朝园中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过去了。她已让人先去宫中,把事情跟外祖母仔细说过,免得皇后先发制人。 仔细思量过今日事儿应该没有错漏,月下那颗被气得噗噗跳动的心才略微平静了些。 突然,想到什么,她的心顿时一跳。月下脚下步子一停,转向身边人:“.....我刚刚,是不是说了——龟孙子?” 月下不是很确定。她刚才冲上去的时候气得头嗡嗡的,满脑子只一个念头就是抽死那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 璎珞嘴快嗯了一声,立即道:“郡主放心,太后娘娘就是知道也不会训斥的。” 郡主那三鞭子,哪一鞭子都比郡主骂人严重..... 璎珞的安慰并没有让月下好受,她脸色微微一变,呢喃道:“我都发誓了,以后说话尽量,尽量.....婉约端庄一些的。” 前生她的凶狠骄纵人尽皆知,月下倒不是很在乎。可是连宋大人都那样说.....重生以来,月下是要改的,至少在宋大人面前改一些些。却没想到今日才算第一次见面,就原形毕露了..... “都怪祁三,把本宫气懵了!”让她那一刻连婉约都给忘了。 小洛子立即道:“郡主也没说什么呀,龟?不是脏话,是书上都会使用的学名呢。孙子,有爷爷就有孙子,这也不能算什么过分的话。郡主今日,非常含蓄婉约的!” “这样?” 小洛子点头,一双眼睛真诚至极:“郡主放心,郡主言行既威风又婉约,没有任何不到之处!” 一旁翠珏和璎珞默默按下心中一番劝慰,果然还是得小洛子。 月下看着小洛子:这样说的话.....确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说话间几人就到了一处。 丛木之中只有一个小小的亭子,一片湖水。与云岫榭是同一个水道,只是比云岫榭那边池子可小多了。 璎珞打量四周:明明这就是很普通的一处地方,就连亭子与别处相比,都嫌素淡小气了一些。可整个沧浪园,郡主却偏偏喜欢这里,经常在这里一站就是半日。 “看它!” 听到郡主的声音,璎珞就知道那只水鸭子又从林密处游出来了。 平静的水面被这只水鸭子带起一片波纹。 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水鸭子,连丑,都丑得平平无奇。 最开始他们还有人问看什么,郡主会兴奋地告诉他们看水鸭呀。他们可就糊涂了,这么一只普普通通的水鸭子有什么好看的。 月下也说不清这么一只水鸭子有什么好看,可是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看了。它总是一只鸭,在这湖里游来游去。 今日也是如此,它从这边游到那头,又从那头游到这头。 月下激荡起伏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看着她的小水鸭,这么孤单,这么可爱。 皇宫里 得到信的祁皇后还没听完回话,一个汝窑瓷杯已经狠狠砸到了地上。 既见君子(重生) 第22节 碎瓷乱溅。 顿时两边宫人跪成一片。 第21章 永寿宫中,宫人小心翼翼扫了地上碎瓷片,埋头无声地退了出去。立即又有几个宫人同样埋着头拿着湿抹布进来,跪在地上以碎瓷迸开的地方为中心,把整个大殿地面都擦过。 郑嬷嬷捧过新茶,劝皇后息怒。 “息怒?这都明目张胆踩到本宫脸上来了!”说着皇后捞起茶盏还待再砸,还是郑嬷嬷按住了。 祁皇后狠狠呼出了一口气,竖眉下令更衣去仁寿宫! 她咬牙道:“上次高山雪,本宫没跟她计较,她还踩上瘾了!说打人就打人,她是野人吗!” 满腔怒气的祁皇后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就到了仁寿宫。 祁皇后忍着满肚子怒气给太后请了安,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 周嬷嬷已经吩咐人上了茶,还絮絮叨叨跟皇后说都是陛下孝心,“这银山茶树一共就没几株,还年年减产,统共能得多少!陛下孝顺,一多半都送到咱们太后这里了,咱们陛下都不能敞开了喝。” 太后笑道:“陛下孝顺,也离不开皇后懂事,哀家才能这般享福。” 周嬷嬷笑着附和,说着话,亲自带丫头把茶给皇后倒了,顿时茶香扑鼻。 皇后咬牙笑着把这些场面话陪着说完,满腔的怒气被香茶一压,憋在腔子里愈发腻歪难受。 祁皇后把茶杯放下,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这才笑道:“今儿上午沧浪园的事儿,太后娘娘可听说了?” 太后也放下了茶杯,看向下首的皇后,笑道:“皇后也听说了?看看,哀家常说京城这么大,都不够这俩孩子闹腾的!” 皇后一听这话,心里火噌一烧。 明明是明珠郡主打了人,她娘家阿斌是那个被打的!四年前那次还是往人身上抽鞭子,这次直接上了脸了!眼下祁国公府乱成一片,阿斌死死把自己关在房中,她母亲心疼幼孙疼得都病了..... 结果太后就轻飘飘一句孩子闹腾就算了? 皇后不笑了,看向了上首太后,一字一句道:“再怎么闹腾,都不该打人呢。” 太后顿时道:“到底是皇后懂事,哀家也是这么说呢!宋大人就不是咱们皇家的女婿,那也是三品大臣,当着一水榭的人,阿斌居然说打就要打,听到那一鞭子抽下去的时候,哀家这心真是!” 说着摆摆手,似乎说不下去了。 皇后的火气一下子变成了塞子,堵在了胸口,上不来下不去的!声音都拔高了:“郡主她——” “确实不该,怎么能轻动先皇所赐金鞭!” 一句话让怒气勃发的皇后那句没说完的话就彻底堵在了心口,烧得她一颗心在腔子里疼。皇后一双保养得宜的极美的手几乎要把手中茶盏攥裂。 金鞭出,别说打一个公侯世家子弟,就是打了公侯本人,也只能先挨下鞭子,再分辨是非。 太后格外和蔼地询问了一句:“皇后,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仁寿宫殿堂安静极了,好一会儿都没人说话。 皇后慢慢松开了攥着杯子的手,掌心已经一片红。她起身,微微一福身,向坐在上首的人道:“太后说的是呢。” 说着也不等人开口,祁皇后直接道:“臣妾心口不舒服,不能陪太后说话了。” 也不看太后,直接带人退出了仁寿宫。 周嬷嬷看向太后:“娘娘,您看这?” 太后娘娘淡淡一笑:“你不是说了,皇后,年轻。” 离开仁寿宫的皇后直接去了陛下所在的乾清宫,根本不等人通报,径直就进了陛下内书房。 房内正有美人陪驾,见此错愕不敢动。 皇后直接一巴掌下去,美人身子一歪,惊惶倒地,捂着脸抖,哭都不敢。 很快就有太监把美人拖了下去。 皇后直接扑进陛下怀里,泪珠子纷纷而落:“陛下,妾又乱规矩了,您罚臣妾吧!” 说着哭得呜呜咽咽,一如当年还在王府时一样。 正昌帝叹了口气,搂着怀中人:“你呀,说了多少次,需得忍耐。” 皇后哭得越发呜咽:“臣妾就是难受,难受极了.....她为何能如此欺侮人.....” 正昌帝抱着祁皇后,身子微微颤抖。 * 此时的北边原献王封地,草木才抽芽,燕草如碧丝。 曾经的献王府邸,几经重建,如今堂皇俨然一个小皇宫。其中一处殿内,原献王妃,如今的献王太妃正合眼靠着软枕。 献太妃比太后娘娘小两岁。论起来,她还算是太后的表妹。只是不比太后当年娘家富贵,她娘家早早衰落,把她送往京城,得以跟当年还未出阁的太后同在一处读书学女工琴棋。 前朝香炉燃着千金一把的龙涎香。 一旁下人见榻上太妃睁开眼,忙捧着香茶上前。 献太妃喝了一口,吐在另一个宫人跪捧着的漱盂里。温润的青玉漱盂,被下人小心养着,比捧着漱盂的年轻丫头的手还润。 丫头无声地捧着漱盂退出了殿堂。 一旁早有大丫头端着另一盏茶上前,一揭盖子就是扑鼻的茶香。真正懂茶的人立即就能闻出这是只有南边九龙山上那几株老茶树才能产出的顶级银山茶,是真正有价无市只内供皇家的茶。云雾笼罩的九龙山上,这几株茶树都是有人专门把守的。 大丫头笑道:“陛下孝顺,奴婢听说一共得了不到五十斤,就悄悄给咱们这边送了二十五斤还多。” “砰”一声。 茶盏碎片带着修长的茶叶碎了一地。 大丫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哪个词又用错了,惹了太妃这样大的怒气。她惶惶不安跪在了一摊茶水之上,只磕头,不分辨。 碎瓷片划破了丫头雪白的额,触目惊心的血。但无人放在心上,丫头依然磕头,只求太妃仁慈,不要追究自己的错。尽管此时,她依然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好啦!” 半晌,太妃的两个字,让地上的丫头如蒙大赦,这才感觉到额头火辣辣的疼。 就听上首太妃的声音:“这茶.....哀家尝着确实不错,回头漱口就用它吧。” 大丫头忙磕头应是,带着湿漉漉的裙角下去吩咐了。 门口又有丫头进来。 旁边人都瞪视这个跑进来的丫头。 丫头这才发现殿内凝滞的气氛,但自信自己带来的消息足以让太妃消气。“娘娘,太子殿下快到了!” 果然,面色阴沉的太妃立即一喜,扶着下人站了起来:“快到了?” “城中已接到前方快马来报,说是日落时分就能到!” “这样快!不是还得两日?”太妃扶着丫头向前出了房门,看向了天边日头。 跟上来的下人殷勤回道:“必是殿下惦念娘娘,也不知一路怎样辛苦才能提前两日,如此也可以多陪娘娘两日呀!” “还都站着干什么,快去让各处都准备起来!”太妃中气十足道:“准备迎接我大周的太子!” 整个王府顿时动作了起来。 献太妃更是扶着丫头的手翘首以待。 等着这个她从小疼到大的长孙。 北地的风拂过她一身贵重衣袍,太妃一手扶着丫头,一手握着她手中凤头翡翠拐杖,镌刻了皱纹的眼望向了皇城的方向,爬上皱纹的唇向上勾起: 太后又如何。 如今皇帝宝座上坐着的是她的儿子,未来的皇帝是她的孙子! 至于那位从年轻的时候就享尽好运的太后娘娘,就是坐在皇城宫中,也不过就剩下一个不成器的丫头片子,唯一能指望的婚嫁,结果还嫁了一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平头百姓之子!真是想想就够人乐的! 献太妃握紧了凤头拐,迎风站着。她等着,等着看那位总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嫡小姐,是个什么了局。 “众星捧月的三小姐,呵.....” * 京师,沧浪园的菖蒲集会还没结束,云岫榭发生的一切已经传遍。 随着菖蒲集会的公子和随从们散入各家,各高门府邸众人一见面快速的寒暄过后必然要转到今日的云岫榭。 天爷!果然就是天变了,他们的明珠郡主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一点没变。 “咱们这位郡主跟郡马怎么回事另说,可郡主抽起祁国公府这位小霸王,啧,真是恍惚又回四年前!” 年轻媳妇压不住的惊叹,“郡主真的敢哎!” 呜呜呜,岁月磨平了多少人的棱角,可就是磨不平明珠郡主的,难道岁月是绕着郡主走的吗..... 老妇人压下的声音,“那有什么不敢!仁宗爷亲赐金鞭,打他都算便宜他!” 呜呜呜,那可是皇后的娘家祁国公府,是太子的外祖家啊!就是赐我金鞭,换个人还打得下去,可是祁国公府的人哎..... 年轻人忍不住询问四年前十三岁郡主爆锤当时十七岁的祁三的故事细节。 “当年郡主带亲卫堵住祁家三少一顿猛抽,真的就为了一个丫头?” “都不算郡主正经的丫头,是郡主府厨房做饭的婆子的表外甥女,听说就给郡主送过一次奶糕.....” “.....真不知道当年祁家三少要是强抢的是郡主身边的丫头会怎样?” “怎样?可能就没今天的事儿了吧....” “啊?” “当年就给打死了呗。” “啊?” “呵,明珠郡主,你永远想不到!” 镇北侯府周老太君总结道:“除了模样,好些地方明明像仁宗爷更多一些。”她笑了一声,“可有时候啊又让人觉得,到底是魏三小姐的孙女!” 一旁的孙媳妇张着嘴:“魏、魏三小姐?” 既见君子(重生) 第23节 周老太君淡声道:“咱们的太后娘娘啊。”说着感叹道:“太后娘娘当年风姿,让京城多少儿郎心折!” 孙媳妇眼睛都亮了,果然八卦还是得跟她们府里老太太,真的只要坚持一天八趟不放松,什么都有机会听到! ..... 满京城沸沸扬扬。 郡主府东院这边还好,对他们来说不就是郡主打了个不着调的侯府公子,又不是没打过。 郡主府西院这边却好似煮沸的开水,从第一波消息传回来就再也按捺不住。小厮们一个个眼睛亮得,也不怕热借着外出,搜集各种说法,不管听到啥了都迅速跑回来分享。 一个个比划着讲述当时情景,末了都是“等星远回来就好了,他跟着公子去园子,必然什么都知道!” 时安是一直跟着公子的亲随,星远是公子从外地捡来的书童。 别说这些年纪不大的小厮,就是管事陈叔一边提醒他们谨言慎行,一边都忍不住一次次探头:怎么星远还没回来。 翠竹轩这边,宋婉同丫头们一起听婆子讲述云岫榭的一幕幕,听得她们一张张小脸红扑扑,一双双眼睛放光。 待说到郡主“啪”一鞭子下去的时候,婆子兴奋得嘴角唾沫星子都要喷出来了。 雨落一张小脸亮极了:“郡主就是郡主!” 云霏也忍不住感叹:“多亏郡主啊!” 宋婉轻吁出一口气,攥着帕子捂着胸口,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激荡的情绪。她默默思忖良久,抬起那张绝美的脸,看着两个丫头问出了她思忖的结果。 “你们说,郡主是不是为了我?” 云霏和雨落:啊? 就见她们姑娘咬了咬唇,非常肯定道:“郡主必然是为了我!” 云霏和雨落:真、真的吗..... 第22章 菖蒲集会早散了,沧浪园中慢慢安静下来。 斜阳照着浓郁翠绿的草木,让满园子绿意都显得温柔下来。 时安和星远静静随在自家公子身后,只是他们与郡主府西院诸位同样亮得出奇的眼睛暴露了他们此时并不平静的内心。 可惜今日公子只让他们在园中等着,没带他们去水榭,不然他们就能亲眼看到那个一向不可一世的祁家三少当众挨打的样子了。 想到祁三,年纪不大的星远就忍不住咬牙。不光这位霸王吓人,就连跟着这位霸王的下人都一个比一个凶恶。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遇到他们,星远都会做噩梦。这下子可好了,有郡主撑腰,他再也不用怕了! 星远再次长长出了口气,觉得京城的空气吸起来都不一样了。他不觉看向池边安静站着的公子。 公子若有所觉,轻轻回头,对他一笑:“看。” 看什么? 星远跟着公子这么久,从来不明白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可每次来沧浪园,公子都会到这一处一站就是半日。 到底在看什么。 这次公子答了他:“看它。” 星远顺着公子视线看到了池中那只——普普通通的水鸭子。 跟他以前见过的水鸭子相比似乎还更傻一点,就那么傻乎乎地在这一方小池子里游过去又游过来..... 星远差点啊出声:这就是公子每次看的东西?他还以为是这片地方契合了五行八卦或者有别的玄妙之处呢..... 所以,这有什么好看的? 星远不明白,看向了一旁的时安。 时安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道这么一只水鸭子到底有什么好看。要说好看,沧浪园里鸳鸯水鸟,天鹅孔雀,好看的可多呢。 而这,不就是一只水鸭子。 宋晋轻轻一笑,又看了一会儿那只日复一日独自在这里游来游去的野鸭,才对两人道:“该回去了。” 时安立即跟上,星远挠了挠头,忍不住问: “公子,回去.....会见到郡主吗?” 宋晋微微一顿: “我不知。” 他前看去,夕阳洒落,如此温柔。 “走吧。” * 郡主府前两头类白玉石狮子被洒落的夕阳温柔笼罩。 西院这边厨房大娘已备好了公子的晚膳,四个简单清淡的小菜外加一碗米饭。见时安过来,大娘一边装食盒一边问今儿沧浪园的事儿。 一听大娘问,厨房里帮忙的婆子立即围笼过来,一叠声问: “郡主真打了那位?”“你见到郡主没有?”“郡主跟咱们大人说上话了没”..... 时安哪里应付得来,早拎着食盒出了厨房。 外院到内院之间有个穿堂,一共三间。一入夏,时安就做主把公子的饭摆在了中间的大花厅里。 星远好不容易才从人堆里逃出来,早讲得口干舌燥,正喝水呢,见时安过来,忙上前接过食盒,一起把饭菜摆出来。 两人不管是揭食盒还是放碗盘,动作都很轻。他们公子正靠窗坐着,看一卷书。 直到听到时安轻声唤公子,窗边夕阳下的人才抬头笑了笑,收了手中书册。 一旁的乌木盆架上放了黄铜盆,已备好了清水。 宋晋过去洗了手,才接过素白的帕子擦手,就听到外头动静大了起来。 噔噔噔的脚步声直冲这边过来了。 站在门口的星远见到来人,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这么慌张的脚步声,他还以为又是哪个忘了规矩的小厮,谁承想竟是他们的门房! 这必然是天大的事儿了! 他们府里最讲体面的除了陈叔就是门房了。府里小厮平时打扮得干干净净站在那里还成,可一遇到些事儿,难免不如其他府里那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毕竟不是像他这样是从倭难中逃出来的,就是逃荒逃出来的。所有见过的世面都是跟着公子见的,再是有陈叔提点,一遇到事儿也容易慌。 但他们门房可是慕尚书给的,用陈叔的话说,“这边府里除了咱们公子姑娘,就属这个门房能代表府里门面了”。 他们府里的门面怎么进来了! 很快星远就不是愣而是惊了,门房还没把气喘匀,星远已经看到院门处进来了好些人。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众人簇拥中—— 星远觉得好像眼睁睁看着桃花仙子朝着这边走过来,仙子好似看到了他,朝他轻轻一笑。 那一瞬间,好似夕阳的金色光辉都落在她一人身上,四周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背景。 星远一下子意识到谁来了! 本能让他往里一躲,这才转身结结巴巴道:“公子,是郡、郡主!郡主来了!” 刚倒了铜盆水回来的时安:啥? 宋晋已经放下了擦手的帕子,漆黑安静的眸子看向星远。 一旁星远想着外头耀眼的郡主,看了一眼自家公子这身半旧的青袍,不由紧张道:“公子,要不我们拦着,您先换件衣裳?” 说到“拦”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宋晋一顿,抬手轻轻敲在了星远仰起的脑门上。他还是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青袍,这才抬步迎向门口。 脑子还停留在那一眼震撼中的星远模糊喃喃道:“还好.....公子衣服旧了些,但公子人新.....” 月下已进了院子。她一点都没想到宋晋就在穿堂。 见到一别经年的几棵桃树,月下不由停了步子。 桃树被照顾得很好,枝繁叶茂,蔓延出一片树荫。微风一过,层层叠叠的碧绿叶片好像说话一样簌簌作响。 就是跟这些自己最喜欢的桃树,她也隔着两世,没想到能在这样一切无事的傍晚再次相见。 月下忍不住伸手够了垂下的枝条,攥住摇了摇,又听到了桃树叶子簌簌的声音。她转头正要吩咐自己不进花厅了,就在这里等。 这一转头,笑吟吟的月下一僵。 花厅门口出来的人正抬头看过来。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捏着桃枝的手骤然攥紧,有一瞬间月下觉得自己简直忘了如何呼吸。夕阳、院落、桃树、从人,好似一切都消失了,月下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也好像站在一片空白中。 毫无准备的,四目相接。 月下甚至忘了收回自己正攥着桃枝的手,先前想好的种种应对一下子全都找不到了。她努力想挤出一个最为得体的笑容,摆出最为得体的姿势,用来实现重生以来与宋大人的第一次相见。 她通通都想好了的。从再次相见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要塑造自己焕然一新的形象,崭新崭新的慕月下,响当当的明珠郡主,无愧前生的宋大人为后党的半生! 可为什么,又好像回到了当年跟着先生念书。明明背了一晚上,还以为自己终于会了,结果先生一问,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谁来帮帮她! 夕阳只剩下最后的余晖,洒在院中桃树上,也洒在呆呆仰头看过来的少女身上。 树下的女孩淡粉色桃花衫,罩着一件白色轻纱衣。下配一条白底撒花罗裙,罗裙上绣着飘落的桃花,同样笼着轻纱裙。 随着她抬手,软罗衫袖水一样滑落,露出了凝脂一般白皙的小臂和轻轻抬起的手。 微风一过,尚未惊动桃树上繁盛的绿叶,先撩动了少女身上纱裙,惊动了其上瓣瓣桃花。 当她没有表情的时候,花瓣一样的唇总好像微微嘟着。垂落的鬓发被风吹动,扫过月下水润的红唇。 月下好似才回神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可脸好像不是自己的,她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此时僵硬的脸摆出她理想中的端庄大气婉约含蓄的笑容..... 月下看着宋晋,觉得自己此时哭出来似乎比笑出来容易。 不仅没有端庄起来—— “咔嚓”一声。 空白消失,院落回来了。 月下顺着声音转头看过去,见是自己把手中的桃花枝条直接掰折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24节 竟然掰、掰折了..... 月下顿时局促了,怎么还没端庄呢,先就辣手摧树了。 她徒劳的把这一截子桃叶枝往上托了托,好似这样就能让它重新长回去一样..... 救命,小洛子.....这跟她精心准备的出场完全不一样呀!这会儿月下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能不能重新来过,这次不算! 白石阶上,宋晋嘴角微不可见地一个小小抽搐。 他下了石阶,向桃花树前的月下走过来。在距离她半丈远的地方,宋晋微微躬身向她见礼。 月下犹托着被她咔嚓掰折的枝条,天生娇糯的声音被努力撑持的庄重拉出了掩不住的委屈:“宋、宋大人免礼.....” 宋晋直起身的时候,月下正好松开了托着桃树枝条的手。 于是就见郡主旁这一枝子碧绿色桃叶啪嗒垂了下来,折断的桃枝以一种有些好笑的样子耷拉着。 月下讷讷道:“.....大人,桃树,养得挺好,就是不太结实.....本郡主摸了摸,它就断、断了.....” 说完她还努力露出从容的笑,结果并没有想象中的从容,而是:“呵呵。” 宋晋微微垂目,薄唇抿了抿,温声道:“桃枝本就易折,再长长就好了,郡主里面请。” 桃枝本就易折.....吗? 月下不知道。可被宋大人清清淡淡说出来,好似是非常自然的事理,完全无需在意。月下尴尬顿时消了一半,提起桃花裙,跟在宋晋身边。 此时她脑中内容一转变为:我正走在这位注定载入史册的大周名臣身边! 月下悄悄抬起眼睛看过去,颀长的身形,线条流畅又微微收紧的下颌,轮廓清晰的侧脸。 随着月下视线上移,她看到宋大人垂下的睫毛轻轻一颤。 月下立即收回视线。 心道重生一回,乍一相见,她对宋大人的了解就增多了。例如就在刚刚,她才注意到:宋大人睫毛很长。 一直到郡主进入花厅好一会儿,西院这边的下人还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愣愣的。 “那就是郡主?”角门边有人悄悄问。 “以后就是咱们主母?”又有人轻声问。 见陈叔过来,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望着他。 “叔啊,是不是以后咱们也都算郡主的人了?” 本来要提醒大家注意规矩的陈叔,被这些火热的视线看得心里一哆嗦。 陈叔目光看向了花厅方向,幽幽道: “那就要看,咱们大人能不能成为......郡主的人了。” 有着急的小厮低声问:“那大人怎么才能呢?” 陈叔高深莫测地竖起一根手指:“首先,不能被休.....” 小厮们啊了一声,很有道理啊! “第二.....” 小厮们聚精会神等着。 陈叔直接抬手挨个拍了过去: “第二,你们再有谁敢往怀里揣包子掉出来给咱们大人丢人,我绝不轻饶!” 第23章 花厅中,诸人屏息侍立两边。 夕阳余光落在小半个花厅中,轻轻笼着刚刚迈入花厅的月下,她露出在外的修长脖颈被夕阳轻柔地笼着,此时正睁着水一样的眼睛打量眼前花厅。 宋晋顺着月下视线,落在了花厅中央的乌木圆桌上,四个简单的小菜,青瓷碗盛的米饭。 时安和星远这时候都意识到他们似乎该把圆桌上的饭菜撤下去.....可这会儿正是饭点,该让厨房大娘为郡主备饭吗.....明珠郡主得吃什么样的饭食啊.....他们是不是给大人丢人了..... 星远脸微微红了。 这时两个婆子搬过一个三层朱漆绘金大食盒,郡主身边的两个丫头揭开楠木盖子,一会儿功夫就摆满了中间的乌木大圆桌。 月下交握了双手,转身看向宋晋。 软软的声音带着小心: “大人,我能同您一起用饭吗?” 顿了顿越发乖巧的声音:“您看,我的饭都摆上了。” 宋晋抬眸看过去,正对上月下试探着看过来的眼睛。 微微上扬的眼角,晕染着淡淡的红。眼睑轻掀,看过来的眸子犹如蕴着一汪秋水,笼着波光,轻轻一漾。 宋晋移开目光,落在郡主身后的青石地面上。 门口的霞光后撤,已落在了门外。 “臣之荣幸,受宠若惊。” 八个字,让月下交握的手一用力,感觉到微微的疼。 小洛子已经搬出了桌下乌木圆凳,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引郡主安坐。 宋晋这才抽出自己这边圆凳,落座。 璎珞揭开白绸帕子包裹着的一对乌木筷子和一只白瓷汤匙,递到了月下手中。 宋晋见对面人握了筷,这才拿起自己碗边的筷子。 星远一直分外紧张,见自家公子和郡主都已落座准备用饭,他习惯性就要离开,却被时安扯住了袖子。 时安悄悄冲星远小幅度摇了摇头。虽然往常公子吃饭的时候,他们也该下去吃他们的饭了,星远还经常端着饭碗或者抓着包子就坐在穿堂后头的门口台阶上吃.....只要不被陈叔看见,公子是不会说什么的。 但这会儿时安可不想让郡主府的下人看到他们有人蹲在门口捧着碗吃饭的样子。 宋晋的筷子只落在自己眼前四碟子菜蔬上,花厅里很安静。 突然一个寸许长的饼餤落在了他面前的青瓷碟中。薄如蝉翼的面皮,露出内中包裹的红绿相间的裹料。 宋晋乌木长筷微微一顿,抬目向对面的人。 不带情绪的安静目光。 月下才收回的手一下子攥紧了筷子,不自觉就屏息,咬住了唇内侧。 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宋大人的眼睛。修长的眼型,眼尾上扬,铺展出凤尾的形状。当宋大人不笑的时候,总会让月下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即使重生,好像也并没有改变这种没出息的反应呢..... 月下杏眼如水般颤动了一下,“大人,这个好吃的。” 说完她攥着筷子等着。见到对面人用长筷夹起,月下紧绷的唇角顿时松了,眼中星光点点,雀跃着:他不怪我.....他不怪我.....吧。 宋晋轻轻咬开,夏日时蔬的清香在口中漾开。 安静的厅堂中,宋晋垂眸,吃掉了郡主送过来的食物。 月下又悄悄看了一眼宋晋,放下筷子换上了白瓷勺,拨开汤碗里碧翠的叶片,舀起一粒不大的肉丸。 托着小巧的肉丸,月下顿了顿,左手拂了垂下的袖口。 白勺轻轻一倾,圆溜溜的肉丸滚落在宋晋面前青瓷碗中。 这次宋晋没有迟疑,换了瓷勺,轻轻舀起,放入了口中。 于是接下来月下胆子更大了,直接推过去一碟子小巧的春卷。 宋晋握着筷子顿了顿,默默夹起。 月下又推过去一碟子燕窝鸡丝。 见宋晋并没有拒绝,她抿着的唇角不觉往上翘起。 花厅里不管是时安星远还是翠珏璎珞,就那么愣愣看着。郡主和宋大人好像在玩一个他们提前说好的游戏:你夹我吃..... 月下当然不是玩游戏。她只是清楚记得前世走到后来,一身伤病的宋大人,她曾向太医打听过。听到太医回复的那一刻,月下惊愣,摇了头,只能喃喃说出一句无力的反驳:“可宋大人,还不到三十岁。” 太医说,首辅大人近十年来必是食少事繁,非久寿之相。 想到此,月下再次抿了唇,平复激荡的心。 安静的一餐就在这种诡异的推动盘子中过去了,直到最后宋晋配合得让月下有些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推过去的太多了一些..... 就听到对面人温和悦耳的声音:“郡主,臣够了。” 月下的犹疑顿时得到了答案,完成了她陪宋大人的第一次晚膳。 翠珏带着人把桌上碗碟撤下,璎珞已经带人捧上了漱盂香茶。 已在旁边小厅用过饭的小洛子和小安子过来,接替了翠珏和璎珞。时安和星远看着进进出出无声利落的诸人,迷迷糊糊跟着他们一起退了下去,被翠珏叫住,同往一旁小厅用饭。 厅堂里只剩下了守在两旁的小安子和小洛子,月下捧着茶坐在左首乌木圈椅上。滴溜溜的目光再次在厅里一转,这才重新落回对面端坐的宋晋身上。 茶香氤氲,宋晋低垂的眉眼十分安静。 月下慢慢吞下含在口中的香茶,思索着大约宋大人很忙,陪自己干坐在这里虽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心里也许会觉得厌烦..... 前世两人唯一一次共处一室,遥遥对坐。当时宋大人就只沉默喝茶,那时已是皇后的月下没忍住问出了声,问宋大人可是与自己枯坐无话可说。宋大人回,“回娘娘,臣不敢。” 不是“是”或“不是”,而是“不敢”..... 想到这里,月下觉得自己该告辞了。 可最要紧的一句话她还没有说出口呢。她捧着茶盏,不由又喝了一口,不知不觉竟把一杯茶喝光了。 终于想到了打破沉默的合适话题,月下盖上茶盏,轻放在一边,开口道:“宋大人对《大周律》很熟?” 宋晋同样轻轻放下茶杯,抬眸看过来。 月下一凛,坐姿愈发端庄了,恭敬得如同面对夫子的学生。 “郡主想看吗?” 既见君子(重生) 第25节 “啊?” “《大周律》,臣以为郡主想看呢。” “.....想看。”月下赶紧点头。 宋晋起身,对月下道:“有劳郡主随臣到书房一观。” 月下立即起身应道:“好!” 越发像个恭谨的小学子了。 月下迷迷糊糊跟着宋晋从穿堂后边的门出来,看到宋晋接过下人手中的灯笼,月下才恍然天已经黑了。 一阵风过,院中树叶发出簌簌响声。 月下转头看过去,宋晋手中灯笼也同时朝她看过去的方向举起,照亮了她想看的地方。 院子高墙这边是依然是好几株桃树,茂盛的树冠在夜色下投下一片浓郁的阴影。晕黄的灯光破开了黑暗,照亮了一片黑油油的桃叶。 随着月下收回目光,灯笼光亮重新落在前面的青石地面上,从淡淡夜色中晕出一团温柔的光亮。 一直到宋晋推开书房门,把手中灯笼重新交给下人,月下还觉得犹在梦中。 她就这么到了宋大人的书房? 她要进宋大人书房了! 前世,后来据说祁家人不知安插了多少线人都进不去的书房,宋荆州宋大人的书房! 月下轻轻吞了一口口水。 书房中已有人预先点好了灯烛,月下放眼看过去,只见中间一张乌木大书案,堆着一摞摞文书卷宗。 两旁书架上摆放着不少书册,她不觉抬手抚过一册册书脊。抱着瞻仰的心情,月下轻轻抽出了其中一本,只一看书册上名字月下呼吸就一滞,立即乖乖放了回去。 运气不好,抽到了一本她连书名都没有听过的..... 月下有些慌,很怕宋晋会以为她对此感兴趣,只需要一句话,她恐怕自己的无知就藏不住了..... 怕什么来什么,身旁人果然开了口。 月下犹如心虚的学生听到了夫子的提问,脸颊微微发热,在狼狈遮掩和诚实暴露无知之间挣扎。 “郡主,这边。” “啊?” “郡主不是想看《大周律》?” “对。” 原来宋大人并不是开口进行学术交流,月下顿时放松了。立即离开了这片随便抽出一本都是她不曾听说过的区域,跟着宋晋往另一边去。 停在宋晋身边,月下第一次对宋大人的身高有了更为具体的概念。 以前两人从未离得这般近过。 身高差带来了轻微的压迫感,她正想退开一点,反而是身旁的人先退开了一步。 “郡主身前架子上就是了。” “这些都是?” 月下脱口问出,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就该做一个美丽的哑巴。这不暴露了自己这个大周郡主竟然不曾仔细了解过《大周律》的事实。 宋晋很自然嗯了一声,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一句反问中暴露的事实。 月下看着眼前密集排列的一册册书籍,心道知道太.祖了不起,但真没切身体会到太.祖这么了不起,光《大周律》就这么多卷..... 她抽出一册,轻轻翻了翻,是太.祖对服制做出的规定。 看到其中一条,月下不觉笑了,心道太.祖管得可真多。 就在她刚看完这一页的时候,听到宋大人说:“郡主可以拿回去慢慢看。” 并不读书的月下立即点头道:“好。” 烛光下看过来的眸子中如同揉着春水,笼着夏日清晨的云雾,放松下来的声音又娇又软。 宋晋说:“要还的。” “啊?” 宋晋抬手指了指月下手中书:“《大周律》,臣只能借不能赠,请郡主见谅。” 借书给她呀? 月下欣喜点头。暗道难道在宋大人眼中她还是个会读书的人吗?可以,这个印象她得保持住了!月下抱紧了手中书。 宋晋轻轻看了月下一眼,才又微垂视线,落在被她抱在胸前的《大周律》上。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烛光轻轻跳动。 再不能拖下去了!月下了决心一样,一口气说出了在心中转了两日的话: “宋大人!以前都是我不对太后娘娘已经说过我了我都明白了改过了真的都改了宋大人就原谅我吧!” 一串话背诵好的一样一气说了出来。 月下目光落在宋晋青色袍角上,并不敢抬头看宋晋眼睛。 “郡主言重了。”安静的房间中,宋晋的声音很温和。 月下盯着他的袍角,“没有言重,很多很多错误,我都知道!” 说着她豁然抬头,咬唇看向宋晋,目光中有微芒闪动。 “宋大人,咱们.....能不能......先好好过?”一段时间。 月下的脸又红了。 她握着前生握着后来,甚至知道宋晋与青梅的遗憾,可她依然——依然要绑紧她与宋晋,至少——一段时间。 前世最后,“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可是,今生她不能放他走。 月下垂下的目光中自嘲一笑。 安静的书房中,很轻很轻的声音: “大人,我会对你好的.....” 第24章 安静的书房中,烛火跳动。 月下疑心她能听到自己那颗心轻轻跳动的声音。 他说:“好。” 月下不禁抬眼看向他。 宋晋也安静地看向了她。 窗外对着那片黑黝黝的桃树,此时桃叶簌簌颤动。 月下喃喃道:“有一天.....大人不要后悔.....”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郡主大约不知道,臣从不做会后悔的事。” 是了,这就是大周力挽狂澜的下一任首辅,是注定青史留名的宋荆州。 月下真心实意道:“宋大人,您是真正的好人,是我大周真正的君子。” 宋晋有瞬间的默然,目光落在月下脸上,过了一会儿才道:“郡主谬赞。” “不谬赞!我知道的所有好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宋晋再次沉默了片刻,很轻的一笑,重新抬眼向月下道:“郡主还需要什么?” 还要什么? 月下看向宋晋。 书房的门和窗都是敞开的,晚间的风送进了院中草木的清香,一切都过于安静,让远处的声音都清晰起来。窗外不知哪个下人紧张,碰到了什么,发出“咯吱”一声响。只这么一声,随即就是更加安静的院子。 宋晋往窗边看了一眼。 只有风过树叶的簌簌飒飒声。 莲花烛台上燃着白烛,烛光柔和地照着另一边整齐堆放的文书卷宗,笼着另一侧排列一册册书籍的书架,也照亮了宋晋抬起的下颌清晰分明的线条,照见了他一贯的沉稳,从容。 月下自重生后始终惶惶的心在这一刻,在这个书房里安静下来了。 月下突然笑了,恢复了她一向的轻快。 “宋大人,晚饭吃饱了吗?” 宋晋看着眼前人突然绽放的笑容,再次垂了眸。“回郡主,可能太饱了一些。” “大人要跟我说。”月下的声音里依然含着未尽的盈盈笑意。 宋晋听到她非常非常认真的语气:“宋大人,您需要什么要跟我说,您想我怎么做也要跟我说。宋大人乃我大周肱骨之臣,我当为我大周护宋大人一路直行。” 明明是那样软糯的声音,却都是郑重的保证。 宋晋垂下的目光轻轻移开,烛火把书房里的青石地面照得都比白日细腻温润了些。 似乎立刻,又似乎好一会儿,书房里响起宋晋温和的声音: “郡主厚爱,臣不敢领,当鞠躬尽瘁。” 鞠躬尽瘁。 月下眼眸一潮,前生种种,一时间只觉心里激荡得厉害,想说什么却怕自己声音给人听说不对劲。 好一会儿,她才控制住情绪,笑对宋晋道:“如此,宋大人我就告辞了!” 再次对宋晋一笑,月下带人打着灯笼离开了这处。 走出书房,她还特意让小洛子挑起灯笼,再次看了一下前头几株桃树。虽看不分明,但见叶子在夏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都是生机。 既见君子(重生) 第26节 身边簇拥着翠珏璎珞几人,出了穿堂,等候在外头院子里的也都是她郡主府的下人。刚刚进去时候还以为天不好,没想到这会儿月亮都出来了。月下凝望月亮,好像又回到了十七岁这年的自己。她轻提起裙角,下了白石台阶,走到最后一步,轻盈一跳。 这是做皇后以后,最要不得的举动,因为显轻浮,不庄重。 可这会儿月下就想这么一跳,稳稳落在地上,踏碎一地月光。 就听小洛子提醒:“郡主,宋大人送您呢。” “啊?” 月下转身,果然见宋晋带人一直送到了穿堂门口。 月光下转身的月下立即松开了拎着的裙角,瞬间端庄起来,冲立在穿堂处的宋晋微微一礼,提高声音道: “大人请回,不必远送。” 说完月下转身低声对小洛子道:“快走,快走!” 这次宋晋没有再送,就站在穿堂门口处目送郡主一行人离开,直到院子重新恢复了安静,半笼在夜幕中。 只有院中桃树发出的沙沙声。 宋晋回到书房,果然见宋婉在那。 宋婉立即站起来。“我刚刚,就是怕郡主传召,所以、所以过来等着。”她解释刚才自己不小心在窗边弄出的动静。 宋晋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宋婉思忖,抬头非常严肃道:“哥哥,你说太后娘娘到底对郡主做了什么!”她迟疑道:“还是慕尚书对郡主说了什么?” 郡主如此大的转变,自然不是太后就是慕尚书了! 肯定不可能是突然看哥哥就顺眼了! 想不明白,着实想不明白! 宋婉就不想了,眼睛亮亮道:“不管是谁的功劳,这都是天大的好事!只要哥哥好好当差,郡主必然敬重哥哥!” 如此一想,宋婉一攥帕子,眼睛愈发明亮了: “哥哥放心当差就是,我定然会跟郡主好好过日子的!” 宋婉自信自己能够把一个不甘心的嫂子过成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就是郡主不愿跟哥哥一家人,愿意跟自己一家人也是一样的呀! 越想越兴奋,宋婉面颊微微发红,忍不住咳了一声。 宋晋不语。 宋婉满心激动,还要抓着哥哥再说些什么。 宋晋:“晚上的药,吃了吗?” 云霏头皮一麻,赶紧上前道:“回大公子,还没。”迟疑片刻,替自家姑娘小声解释道:“这次大夫开的药,略臭了些.....” 姑娘嫌臭,可快为难死她和雨落了,每次为了吃药真是使尽法子。 “臭?” 宋婉立即点头,可怜兮兮道:“哥哥,真的不是我怕苦,是真的臭!” “不是怕苦?” 宋婉保证,真的真的不是。 “把方子拿来。” 宋婉一听哥哥要看方子,开心了。她哥哥厉害得很,定然能去掉药中难闻的味道。 果然,等到宋婉回到翠竹轩,沐浴更衣后,云霏端着煎好的药来了,欢欢喜喜道: “真没有那股姑娘觉得别扭的味儿了!” 宋婉轻轻动了动秀气的小鼻子,果然无了。她也不推躲了,接过药碗,只想早早喝完,早早养好身子,好能跟郡主多多往来,培养姐妹感情。 古人说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可不就是说她和郡主嘛。 宋婉捧着药碗美滋滋,第一次不用任何人劝。 药才入口—— 就见宋婉原本美滋滋的绝美脸庞立时扭曲了,她扒着床沿,忍了又忍,还是“噗”一口喷到了地上。 “姑娘!这药不臭呀!”云霏一边拍着宋婉的背,一边带了些埋怨。 宋婉苦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确实不臭,但不动声色直接苦到人的心里..... 宋婉作为一个药罐子,居然不知道药还可以这么苦的!哥哥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是连夜把府里黄连都熬上了吗! 她扒着床沿,皱着一张苦巴巴的脸琢磨:“我今儿到底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姑娘,可能就是去了臭味,难免添了苦味。” 宋婉:“呵呵。” 她不信。 * 弯月东升,挂在梢头,洒下清辉一片,笼着这一片最为富贵的富安坊。 不知几处府门开合,带去了消息:明珠郡主真真进了郡马院子,这可是两人成亲半年以来第一次。 “呵,成亲半年的两个人算是碰了面,放在旁人那里就是个笑话!放在咱们郡主这里,就没人敢多一句嘴,听听,还有人夸咱们这位郡主懂事呢。” 祁国公府老太太靠着坐榻,垂着眼皮,吹着手中的茶,慢慢道。 明晃晃的烛火照亮了祁国公府老太太正房的富贵,入门处就是一架十二扇蜀锦双面绣紫檀木大屏风,每一扇上都是一幅活灵活现的富贵生活图景。单这么一架屏风,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 屏风是老太太寿辰,皇后娘娘赐的。据说,为了赶在老太太寿辰当日送上,江南的十二位绣娘日日夜夜不敢停,其中一位直接熬瞎了眼。秀女瞎掉的眼睛见证了这屏风的难得,也见证了皇后的孝心。 转过屏风,除了上首的老太太,两边坐着祁国公府孙辈的三个女孩。原本显眼位置摆着那盆高山雪,眼下已经让人挪走了。 祁白萱不忿道:“要我说,明珠郡主就是失心疯了!” 这一出出的,不是失心疯是什么!仗势欺人,满京城没人比她更会!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嫁入理国公府的祁白蓉皱了皱眉头,“眼看我们那边府中,太太已经有让我帮着管家的意思了,这位郡主不会在这时候跳出来坏我的事儿吧!” 连之前那么不待见的宋晋兄妹都护上了,接下来不会就轮到慕熹微吧?不会吧。郡主能这么闲? 祁白萱立即道:“蓉姐姐,这可真说不好!你最近是还没见过郡主,她真的疯了!比之前更霸道,更不讲理!就连心眼好像都多了,她那日连芷姐姐的面子都不给!我当时就知道不对,果然,看见了吧,又是掐花,又是打人!什么坏事她做不出来!” 被提到的祁白芷却没有说话。只是起身,接过了老太太手中的茶,亲自提壶,替老太太加了热水,贴心地放在老太太手边。她顺势站在一旁,伸出手给老太太轻轻捶着肩。 祁白蓉烦躁得放下杯子,看向上首:“祖母,您说她这手会不会伸到理国公府?” 第25章 “祖母,您说她这手会不会伸到理国公府?” 原本最好算计的一个人,一下子让人看不清了!这可让对理国公府管家权志在必得的二奶奶,再坐不住了。 上首的老太太撩起眼皮:“你瞧着,咱们这位郡主会管她那个隔母姐姐的事儿?” “老太太要这么问的话,我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祁白蓉眉头松了松,冷笑了一声,“谁不知道郡主根本就跟没这个姐姐一样。也就是我们那位大少奶奶,硬往上贴,真是让人看不上。” “那是她精明。” “谁说不是呢!恨不能长八百个心眼子,我要不是有娘家撑腰,还不得给她踩土里去。想想就来气,说好听的,她出身公主府!实际呢,她娘我可听说了,不光当过绣娘,还给长工洗过衣裳,听说连村里男人的袜子都收了给人补去!就这,那位还有脸时时摆出大奶奶的谱儿,真是见一次倒一次胃口!” “行了。那样一个人,不值得你多费口舌。你们都给我睁大眼,盯着咱们这位郡主,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能让她真给咱们皇后娘娘添了堵。” 老太太一句话,算是结束了这晚的闲话。 祁白蓉几人带着丫头告辞,祁白芷借口帕子忘了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太太这里。 老太太看着这个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孙女,拍了拍自己身边,让她坐下。 “阿芷,你说郡主这一出出,是不是跟你那枚血玉佩有关?” 老太太接过了祁白芷递过来的血玉佩,摩挲着,笑道:“一个出了嫁的郡主,总不会还指望着和离做太子妃?” 这就太可笑了些。 “大约错不了。不然很难解释郡主上次对我发作,这几次看起来是护着宋大人那边,其实还是撒气针对咱们国公府。”祁白芷温温柔柔地声音轻声说道。 老太太轻轻哼了一声,慈祥地摸了摸孙女的头,低声问: “太子殿下,快回来了吧?” 祁白芷柔美的小脸一红,低了头:“殿下的行程,阿芷哪里能知道。” 老太太见孙女这副样子,心中更有数了,一把搂了孙女,呵呵笑了。 祁白芷红着脸乖巧埋怨:“皇后娘娘必是跟老太太学的,都拿阿芷取笑.....” 红烛高照,富贵满堂。就连祁国公府的下人都比别处心气高,下头人心里都知道,他们府里出了皇后娘娘,将来还会出太子妃。 * 与此同时,紧邻富安坊的另一坊中,一处大宅书房中,户部温尚书跟户部右侍郎在灯下一阵子嘀嘀咕咕。 末了温尚书提高了声音。“好好干。就是有什么不是,本官挡不住,也就是咱们国公爷一句话的事儿。” 户部右侍郎难免小心了些,这时候谨慎道:“大人,别的倒是好说。就是您也听说了,明珠郡主为了宋大人可是连祁国公府三公子都给打了!” 跟着祁国公府干当然好,就是轮不到吃肉,跟着喝汤也比别的地方强。只是他倒是可以惹宋晋,可别因此惹得郡主不高兴,再把他也给抽了!想到这里右侍郎肥胖的身子一哆嗦。 温尚书笑了。“郡主那是为了宋子礼?郡主那是找祁国公府的茬儿,这里头的事儿你不明白,本官倒是听到了些风声。” “果然不是为了宋大人?” 在这京城当官,别的都好说,就怕两个人。一个就是祁国公府那位小霸王,不过对他们来说这位是自己人。再一位就是那位骄纵随性的——明珠郡主。这两人做事,不讲规矩的。他们这些当老了官的,只爱跟讲规矩的人打交道,君子欺之以方,他们有的是办法踩着规矩困死一个人。可对于郡主这样的—— 温尚书一句话就让这位负责给宋晋使绊子的户部左侍郎放了心。 “你抬头往东看看!那堵高墙还在那里立着呢!”说到这里温尚书笑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指不定呀,郡主明天就让人再加高三分!” 像明珠郡主这样的贵人嘛,不就是想一出是一出。今儿看你顺眼点,明儿再看你就不顺眼了。 “这倒是!” 既见君子(重生) 第27节 两人一对眼,俱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月上中天,枝头不知何时蹲了一只鸟,似乎被这笑声惊了,“嘎”一声叫,忒楞楞飞走了。 书房内,有刻意压低的声音隐秘道: “太子殿下,快回来了吧?” 这话一出,整个书房的氛围都变了。 左侍郎脸色一片恭谨,提到殿下,立即拱手朝着北边行礼。胖大的身体诚实地散发出无限恭敬。 太子殿下作为大周东宫,是陛下和皇后唯一的嫡出子嗣,甚至可以算是唯一的子嗣,贵不可言。毕竟那位还在行宫的七皇子就是个傻子。不要说殿下注定是未来新君,就是如今,陛下身子不好,国朝大事大半托与殿下,早已是人心所向,位高权重。 提到太子殿下,连之前一派不以为意的温尚书都一下子谨慎了,低声恭敬道: “听国公爷的意思,端午一过,就快了。” * 月下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出来了。 翠珏一面挂起拔步床的翠色罗帐,一面道:“真是快端午了,眼看着天就热了起来。” 璎珞带着丫头端了铜盆捧了帕子、漱盂进来。听到翠珏的话接口道:“昨儿早上还凉丝丝的呢,今儿一早就觉得热乎乎的。” 她指挥着丫头放了东西,这时候过来往拔步床里一探头:“郡主?” 月下正抓着薄毯坐在床上,听着翠珏和璎珞说着这些琐碎的日常,让她那颗在梦里仓皇的心再次安定下来。 梦里都是前生。可她已不像前几日那样难受,她知道过去了。醒来也不过是呆呆坐在床上,被璎珞一唤,月下彻底回神了,见窗外好时光,立马高兴了起来。 她踩着绣花鞋下了地,催促道:“快给我梳洗,我要去陪宋大人吃饭!” “啊?还去啊?”璎珞脱口而出。 “当然!”月下答得理所当然。她得看着宋大人吃饭,不然万一宋大人又走上前生“食少事繁”的老路,她不是白重生了。 好多事都要指望宋大人去做呢,她倒是想自己来.....可她没本事,不行啊。 在某些事情上,慕月下是个相当有自知之明的人。嗯,在某些事情上。 开开心心的月下梳妆好,正对着铜镜检看自己的妆容,就听到仁寿宫李公公来了。 月下立即放下了手中靶镜,提裙迎了过去。 小安子已经搬了绣凳给李公公坐,李公公才斜签着身子略一坐下,就听到了郡主过来的动静。他一站起来,就看见一身清爽翠色的郡主欢欢喜喜过来了。 李公公顿时就笑了。 月下仔细问过太后饮食身体,才问公公所来何事。 李公公指着桌上两个油纸包,笑眯眯道:“今年的银山茶下来了!太后让老奴给郡主送来。”李公公声音低了些:“太后不让老奴说,可老奴得告诉郡主,这茶太后娘娘一共得了十六斤,今儿让老奴就给郡主带过来一半!” 李公公目光透着慈爱,望着这个他打小看着长起来的小郡主。 谁知,月下笑盈盈的脸色在听到桌上是银山茶的时候,一下子沉了下来。 李公公不由唤道:“郡主?” 月下这才重新挂上了笑,让李公公先喝茶。 她当即指着其中一包对小洛子道:“一会儿带过去,给宋大人。” 又指着另外一包四斤银山茶对李公公道:“这些还请公公给我外祖母拿回去。” 李公公更不解了。 月下看着李公公,一字一句道:“记住,这四斤算我孝敬外祖母的,让外祖母漱口用!” “什么?” 李公公惊愕。 就是一旁笑盈盈的翠珏璎珞都惊住了,小洛子抱着怀里那包茶不动了,门口的小安子也看了过来。 月下却笑道:“有劳公公,就按我的话。” 她亲自把这包茶放到李公公手里:“让太后娘娘漱口用!” 小洛子觉得自己从郡主的声音里听到了咬牙切齿的感觉,他的眼睛眨了眨。 “郡主,这?” “必须!” 送走了李公公,月下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动。 已经升高的日头,洒下日光,落在月下微微抬起的脸上,越发照出了她细腻宛如瓷器一般毫无瑕疵的皮肤。 “郡主?”是小洛子。 月下“嗯”了一声,目光又从院子扫过自己身边的小洛子几人,面上重新露出了笑。拍了拍小洛子怀里的油纸包道:“你先去把茶给宋大人,告诉大人等等我吃饭。” 小洛子哎了一声,抱着茶就往隔壁去了。 一进西院,就看到那几个直挺挺呆呼呼的小厮,小洛子一改从从前的倨傲,冲着他们笑得十分亲和。 西院几个小厮都知道这位是郡主面前的红人,他们从未见过这等好脸色,越发直挺挺起来:“洛、洛公公!” 小洛子笑得越发亲切,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小厮,“弟弟,能不能别叫我洛洛公公,喊我洛公公就行。”这个世上,只有郡主可以叫他洛洛,旁的谁都不行。 “是,洛、洛公公!”小厮是真的肝儿颤。 他就没见过笑得这么亲切的洛公公,让他好害怕呀。 上次就是这位漂亮的公公,冷笑着对他说,“看什么看,郡主是什么人都能看的!再看,眼珠子抠出来!” 言犹在耳,眼前这人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小洛子清了清嗓子,不得不又拍了拍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厮,“好弟弟,郡主让咱家给大人送茶来着,还不快带路。” 就见这个身体僵硬的小厮立即答应埋头就往后头去。 跟在后头的小洛子心道:宋大人这府中的下人到底是哪个牙婆中人给推荐的,一个比一个呆,怕不是给人哄了吧..... 第26章 进了书房,小洛子恭恭敬敬行了礼,又奉上了茶,回了郡主的话。 等到小洛子离开,时安立刻过来了,还抱着已经空了的白瓷茶叶罐子。一边动手打开油纸包,一边美滋滋道:“郡主送的茶,一定是像赵大人给的那样好茶呀!” 纸包一打开,时安鼻尖动了动,扑鼻的清香,让人疑似置身山林。这要是用热水一冲,这茶香得多浓郁呀! 此时,就连对茶没有那么了解的时安都意识到这必不是一般的好茶。 嫩绿的茶叶,好像带着来自高山的生气,明明是经过烘干的,却每一片叶子都透着碧翠的生机。 “公子,这得是啥茶呀?” 宋晋已经抬手重新包了起来,一面道:“银山茶。” “很贵吧?” 宋晋手上动作一顿,看着时安,点了点头:“很贵。” 公子都说很贵,时安吞了口唾沫,越发小心了。 宋晋低头仔细裹好,放在时安手上:“分出一些给老师,其余的留着——” “贵客上门的时候喝!”时安接道。 “郡主在的时候喝。” 哇! 时安立即抱得更小心了:这么贵呀! * 月下还没到,郡主府的食盒已经到了。丫头已带着人在穿堂乌木圆桌上摆饭了。 等到月下来到的时候,宋晋已在穿堂厅中等候。 月下进来,一眼就看到厅里多了插瓶:内中插的是粉色蜀葵,蜀葵是大周的端午之花。新鲜的蜀葵还带着露珠,让人一看到就知道端午要到了。 搭配蜀葵的绿叶却是—— “郡主选的桃枝。”宋晋见月下看得仔细,过来解释道。 “我选的?” 月下回头问。 宋晋笑了,提醒道:“郡主刚才一进院子,不是还特意看过?” 月下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昨日她折断的那枝! 她刚刚进来,不自觉就朝那株桃树看去,入目生机勃勃,已无垂下的枝条。 “郡主挑的正配这支蜀葵。” 月下随着宋晋的话看过去: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植物,却如此和谐插在同一个瓶中,自然得好似它们就该生在一起。 她不由转头冲宋晋一笑。 晨光本在她身后。当她一动,转头看过来的时候,一侧小巧精致的耳垂便染了晨光,滴溜溜的青玉坠子翠得好似能滴出水来,轻轻一漾。衬得她小巧的耳垂越发细腻白皙,仿佛吹弹可破。 宋晋没再说话,也没有笑,只是移开了视线,请郡主落座。 等到两人都坐下,宋晋就看到放在自己面前的红枣莲子碧粳粥。白瓷碗,碧粳米,红的糯枣,白的莲子,霎是好看。 “宋大人,太后说了,早膳要喝粥的。” 小洛子打听到宋大人早饭经常是几块点心一杯茶水敷衍了事,月下这时才专门提醒。 宋晋捏着瓷白的汤匙,轻轻搅动了内中碧粳红枣,轻声道:“臣记下了。” 月下立即拿起了自己的汤匙,高兴了。自觉在帮助宋大人长寿的路上,她又前进了一步,今天也是没有白白重生的一日呢。 日头逐渐升高,阳光穿过桃树叶子,洒下一地斑驳。穿堂里偶有汤匙碰触瓷碗的声音,也只是那么轻轻一点响动。 在一旁小厅里吃完饭过来换班的星远无意中一抬头,愣在了原地。 既见君子(重生) 第28节 四方的穿堂中乌木圆桌两边坐着的公子和郡主,好似一幅画一样。不,再巧的画家也画不出这样的画面,让人呼吸都不由放轻了,唯恐惊动了这一对画中人。 郡主抬头,耳边那个碧绿的葫芦坠子就是轻轻一荡。 不知郡主说了什么,时安看到他们公子轻轻一笑。 明明公子常是笑着的,偏偏时安就是觉得这次不一样。 * 后头碧翠轩里 宋婉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郡主没说让我过去陪着?” 雨落摇头。心道郡主和郡马一起吃饭,做什么要叫着他家姑娘呀..... “没有我在,对着哥哥,郡主能吃好吗?.....” 云霏:那怎么不能呢..... “姑娘,您的早膳来了,您也早些吃吧。” 宋婉怏怏地摆了摆手,“天热,实在没胃口。” 婆子放下食盒,劝道:“姑娘多少吃一点,郡主专门让人送了粥的。” 没胃口的宋婉立即好似干了的小油菜又得了水:“郡主给我送的?” “说是专门让小厨房给姑娘熬的。” “专门给我的?” 云霏已经揭开了盖子,“姑娘,是枇杷叶粥,清肺止咳的。”可惜,他们姑娘这会儿热得没胃口。 才说没胃口地宋婉又有了,已经坐好了,“快摆饭。” “还冒热气呢,再等一会儿也使得。” 宋婉哎了一声,含着轻嗔催促道:“端上来,趁热吃才好呢!” 想起什么,宋婉喊过雨落,低声吩咐道:“你去前头打听打听。” “姑娘,打听什么?” “打听哥哥喝的什么粥,悄悄地。” 雨落:为啥呀? * 大周朝的六部都集中在皇城西边千步廊两侧,各家的马车、下人都在距离宫门更远一些的地方等着。 京城这地儿,勋贵官员之间自然通过各种诸如姻亲、干亲、表亲,到同年、同门、同窗、同科,结成一张张关系网。像宋晋这样的,外地来的,没有根基,又到京城统共还没几年,管你有没有才,开头几年都是艰难的。 就连这边供下人、杂役歇息的地方,也讲究一个关系网络,抱团扎堆。 像时安和星远这样的,开始两年,很是受了一些气。近两年才算略好一些,也只能说略好。宋晋高升,可宋晋高升也必然得罪了不少人。 官场倾轧,下人之间同样倾轧。 只是今日,好似有什么地方开始不一样了。 时安和星远送完自家大公子,过来的比往日晚了些,本以为好位置定然给人占了去,两人正打算随便找个人少的地方一呆,却没想到昨日他们停车的地方竟然专门空了出来。 时安仔细检查过,确定没有什么猫腻,这才同星远一起把马车停好了。停好以后,转身已经走了几步,他还是又回头再检查了一遍,事出反常,生怕是有人故意使坏。 一直等到了专供底下人等候的廊下,这种异样感更强烈了。 两人本来见平日爱找茬的一家亲随也在,正准备避开去另一边。哪知道对方这次不仅没有说风凉话,反而一看见他们就招呼了一声: “吃瓜子不吃?” 星远看向时安的目光里都是狐疑:是这瓜子不对,还是这人不对呀? 时安谨慎地冲对方打了招呼,想了一串,隐隐猜到可能跟郡主有关?.....可郡主昨儿才算第一次进他们公子院子,今儿这些人就变了脸? 这京城人传闲话能这么快? 高门大户的,要真是因为郡主,这闲话传得可比他们村里爱串门的大娘大爷们快多了..... 等到见了茶水房那位太监,星远真的有些发毛了。 这地方见惯了公侯贵人的茶水房太监,最会看人下菜碟的。往日只要没有银子打点,一张脸就跟上了浆一样,别问,问就是“水烧着呢”。然后嘴巴一努,脸上表情都不带动的,“瞧着了嘛,那边侯府公子的下人都还等着呢”..... 结果今儿对着星远,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星远还没开口说要碗水,对方已经拎着个大壶过来了,“天儿热了,都是得在外头来回跑的,喝什么白水呀,这有绿豆汤先喝着.....” 星远颤颤捧着碗接了绿豆汤。他很想检查一下装银钱的荷包,是不是掉在茶水房了,让对方误以为他们花了钱了..... 这太监笑得更亲热了,瞅星远跟瞅亲儿子一样。 星远毛毛的,种种猜测让他坐立不安。就听到这太监巴巴道:“小哥儿,以前呢咱们多有怠慢.....以后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可不好在郡主面前说什么的.....” 说着还死死盯着星远反应。 星远毛毛的心一净,不哆嗦了,也能闻到绿豆汤的味道了。 原来真是因为郡主啊!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和气的太监,心里都是:原来这就是做郡主府下人的感觉!好像一下子,坏人都消失了..... * 户部左侍郎的值房中 年轻的下官听到左侍郎的吩咐,看着眼前那一摞小山高的文书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前几天才把好些活儿都堆给了宋大人,今儿又往宋大人那里推?.....不太好吧。 “本官的话,没听见?” 左侍郎罗荣远白胖的脸一绷,不高兴了。他本来早上就吃多了,两碗茶下去肚子里还是油腻腻的,本就不舒服着,见下头人居然连他的话都敢质疑了,顿时更不悦了。 年轻官员忙道:“下官不敢,只是怕宋大人前天的恐怕还没——” “让宋大人做,又不是让你做?还是,你有想法?你要有旁的想法,我替你跟尚书大人说一声,让温尚书把你拨给宋大人使唤,你说好不好?” 跟前站着的清瘦下官立即哈腰:“下官这就送过去!” 他一刻也不敢迟疑,赶忙把桌上小山一样的文卷包起来,结果实在太多,忙乱之间不是这里漏了,就是那个掉了。 罗荣远就挺着肚子捧着茶杯看着。旁边有下人要过来帮忙,被他眼神一扫,立即又退下了。 好不容易年轻下官算是都抱进怀里,罗荣远才哼了一声:“就你这样的,怨不得都是二十四岁,人家就做了侍郎,你还在八品上蹲着。” 他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能力不行,就得知道听话!本官今儿闲,就提点你两句。既然本官敢让你送,就有他宋侍郎就是捏着鼻子也得一点点做好的道理!” 左侍郎转过桌案,抬手拍了拍年轻下官的脸:“今儿,本官就好心教教你,是不是听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了?是不是怕郡主的鞭子抽你身上?” 这人确实担心这个。 “我说你这脑子能不能拿出来用一用?怎么跟那些下人一个眼界,别的不说,郡主府的高墙你是看不见咋的?本官就告诉你一句准话,郡主真有心替宋侍郎出头,一开始就不会有这高墙!你且等着,指不定哪天这高墙又高了!” 说完,罗荣远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赶紧送过去。贪上这种又想跟着喝汤胆子还小的下属,他也就提点这么一次。 就在这时,他的亲随跑进来了! 跑得一头汗,进来就道:“大人,墙.....郡主府的墙.....” 呼哧呼哧的话说不成个。 罗荣远已经又端起了茶碗,撮起嘴吹了吹茶叶,漫不经心道:“墙怎么了,又高了?多大点事,看你们一个个那没见过世面的熊样!” 随从终于喘匀了气,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郡主府的高墙,倒了!” “啥了?” 罗荣远端着杯子,一双不大的眼瞪得好像要从一堆肥肉中脱颖而出。 随从一缩脖子:“就在刚刚,那位洛公公带着人把高墙推倒了!轰隆一声,好大的动静,当时整个富安坊——” 说起当时那个动静,随从此时还觉得惊心,简直震撼,不由话就多了起来。 罗荣远把茶水朝他身上一泼,随从这才住了嘴,呆呆看着自家大人。 “说完就出去!这里是六部重地,是你说书的地儿!” 一旁抱着小山一样文卷的年轻下官,这时候再怕也不得不问一句:“大人,这.....这还送不送过去?” “蠢货!你说呢!” 年轻下官:他说?他不知道呀! 值房里两个人,一胖一瘦,此时都冒了汗。 端午在即,天儿,热了。 第27章 就在一刻钟前 一向安静的富安坊,突然 “轰隆”一声巨响—— 不管是正在喝茶的老太太们,还是正走在给老太太请安路上的贵妇们;不管是书房里正拧眉揣测朝局的大人们,还是正吩咐小厮牵马出门的世家公子们。这一声巨响,都打断了他们正在做的事儿,纷纷唤人: “快去,快去看看!这是怎么了这是!” 这得是天大的胆子,才敢在这皇城根儿下,贵人云集的富安坊里弄出这么吓人的动静! 等到知道是郡主府那边的动静,被惊动的贵人们就重新坐下来慢条斯理喝茶了:要是明珠郡主,那就正常了。 等到再听到下头人来回,是明珠郡主拆了东西两边院子之间的高墙—— 之前心平气和、慢条斯理喝茶的贵人们可一下子就坐不住了,纷纷走动了起来。她们必须得打听打听,难道郡主和郡马之间真的要好了? 后宅连着前朝,尤其还是这两位。 高墙推倒的消息如同那“轰隆”一声巨响,惊动的不止富安坊,惊动了整个京城。 * 理国公府,上上下下也都在议论着郡主府轰然倒塌的高墙。 理国公府门房处,两条长凳上坐着几个家仆,正闲磕牙。 既见君子(重生) 第29节 “明珠郡主护了宋家姑娘,给了郡马体面,会不会下一个就是咱们府里大奶奶那边?”一个看起来很是机灵的小厮探头打听。 “那说不好。”回答的是个明显更为体面的中年男仆。 就在这时,里头有人过来喊人:“要几个人抬东西备车,大奶奶那边等着呢。” 喊话一落,长凳边上那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小厮立即应声。结果等他站起来才发现不太对。除了他,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出来。 还是来人不高兴了,又喊了一声。几人中那位中年男仆才抬脚踢了踢旁边一个:“主子有活喊人呢,聋了?” 被管事的点名,这个小厮不情不愿站了起来,只好跟着一起往大奶奶院子方向过去。 两人跟着婆子到了内院角门处,备好的马车停在这里,他们就在这里等着。 看着婆子进去了,先那个看着怪机灵的小厮这才问出心中疑惑:“哥,好不好教教我?为啥他们都不愿意来办大奶奶这边的差?” “还为啥?为啥你能一点不知道。” 理国公府下人都知道,大奶奶院子里的活没油水。别说没油水,就是明面上的赏钱也跟别的地方没法比。 这别的地方就包括二房奶奶那里,也包括大房齐姨娘那边。二房奶奶就不说了,祁国公府嫡出的小姐,出手那叫一个大方。就是大房东院这位姨娘,给下头人赏钱也比正院的大奶奶那边阔气多了。 “可不是说眼看着大奶奶这边就起来了吗?到时候有明珠郡主撑腰,大奶奶这边.....” 话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小厮一声冷笑打断了。“谁说?还眼看着!我说你就白长一张机灵的脸!你倒是出去打听打听,咱们这位大奶奶跟那位郡主的关系!你就是不出府门,你也睁开你的眼看看,大奶奶嫁过来六年有了吧?明珠郡主上门过一次没有?退一万步讲,明珠郡主尊贵,咱们理国公府迎不了这么大一尊佛,可逢年过节你见过郡主府有人来过吗?” 说到这里这人声音又压低了些:“大奶奶这边逢年过节都打发人往郡主府送礼,谁见过郡主府一个铜板的回礼,没有!我告诉你,没有!” 他接着道,“郡主府要什么有什么,可咱们这位大奶奶呢?听说这些年为了撑持场面,嫁妆银子都拿出来花了.....还有人见过大院的丫头背着人偷偷摸摸抱着东西去当铺呢.....明面上的当家少奶奶,都开始当东西了,大奶奶什么处境你真是一点数都没有啊!” 瞅着机灵的小厮一张脸开始变白了。 “王贵啊,就你,听风就是雨!大奶奶这边真能起得来,刚刚佟管事怎么不叫他侄儿过来?坐着那么多人,谁缺心眼?怎么一个动弹的都没有?” 一连三问,这个叫王贵的小厮脸更白了。 大奶奶这边差事油水赏钱少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眼下大奶奶和二奶奶争得厉害!但凡往大奶奶这边殷勤过的下人,二房那边就再也不用了,就是大房这边东院也不再用了。大房的这位姨娘听说早些年就认了祁国公府一位表婶子当干娘,明显已经站了祁二奶奶的队,抱了祁国公府的大腿! 王贵干咽了口唾沫,说不出话来了。 从角门进去,往左边一拐就是大房正院。院中最显眼的就是一棵好大的柿子树,树冠硕大,投下一片阴凉,阴凉一直延伸到通往正房的青石台阶。 上了台阶,就进了大奶奶慕熹微所在的正房。 一个媳妇带着两个婆子刚把地上放着的四个礼品盒子抬了出去,这是往大奶奶娘家慕尚书府送的节礼。 一旁还有四个大木盒,盛着的是要往郡主府送的节礼。 青桐和青蒿两人又喊了院子里两个丫头,一起抬到了角门,仔细看着人把东西装了。青桐从荷包里掏出赏钱,又叮嘱了两句,看着马车沿着夹道出去了,两人才转身要往回走。 就听一声: “这是又往郡主府送节礼呢?不是咱们说,我们二奶奶娘家的东西,不管是国公府的回礼,还是宫里娘娘的赏赐,可是年年都给你们大房送的!” 说话的丫头妖妖娆娆的,看见青蒿,眉梢一吊,吐出了后头那句:“怎的就不见你们那边把郡主府的回礼往各处分一分,就是再舍不得,给咱们看看也成啊!” 青蒿涨红了脸,正要回嘴,被青桐按住了。 二房的人走近了些,一甩帕子,笑问道:“到底是大奶奶舍不得,还是你们下头的贪了呀?” 青蒿一把甩开:“个人管个人的,你一个丫头倒是管起了主子的事儿!怎么,难道二爷真的给你开脸了,咱们也没听说呀!” 找事的二房丫头脸一红:“你胡说八道什么!” “知道不能胡说八道,就闭上你的嘴!” 对面妖妖娆娆的丫头看着青蒿,反常地一笑,“二爷看上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可听说太太陪房孙管事的外甥,看上你了!” 一句话就让青蒿一张脸褪尽了血色! 青桐死死拽着青蒿,“你听她胡说,别说没影儿的事儿,就是真的,咱们大奶奶也必不会同意!” 青桐话是这么说,一张脸也白得要命。太太陪房孙管事的外甥,那是个什么人呀!别说青蒿,只怕满府丫头就没有一个人愿意跟那样一个人的!吃喝嫖赌,还有他不会的吗?但凡见着一个平头正脸的,一对突眼睛盯人身上就跟拔不出来一样! 青桐拉着青蒿往正院去。她使劲儿攥着青蒿的手,只觉青蒿一双手又凉又抖。 她松开手以后,才发现自己也抖得厉害。 青蒿眼睛里有泪花一闪,却更加恶狠狠道:“这府里都是煤面子捏的人,一个比一个黑心肝!” 青桐攥着帕子:“有大奶奶呢,没事的。” 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一进正院,就听说大爷又往齐姨娘那边去了。 青蒿抬手抹了一把脸,掩饰道:“这些杨絮子飘的到处都是,真烦人。” 青桐强笑了笑:“再过两天就好了。” 两人原地站了会,不知谁清了清嗓子,这才一起往屋子里头去。 正房里静悄悄的,隔着半截葱绿的帘子,青蒿两人看到她们夫人正在看自己那本薄薄的嫁妆册子。册子的纸张微微发黄,边缘卷了起来。 一到年节,他们奶奶能够指望的就只有这本嫁妆册子,腾挪打点,不能跌了大奶奶的份儿。 青蒿鼻子一酸,本来想问的话一下子就再也问不出了。 两人轻手轻脚进去,先给慕熹微换了茶。 慕熹微抬了头,手还按着册子,问:“节礼,都送出去了?” 两人应是。 慕熹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炕几上,微微出神。 青桐突然道:“奶奶,奴婢听人说郡主她——” 说到这里,青桐看到大奶奶按在账册上的手一抖,青桐声音不由低了,还是壮着胆子说了下去:“都说郡主受了太后娘娘教导,变了好些,上次还为宋家姑娘撑腰.....” 说到这里青桐眼睛不由带了渴盼的光:“奶奶您说,这次,这次郡主她——” 该会给她们回礼吧。 青桐想,随便回点什么,也能堵一堵府里那些人的嘴,她们大奶奶在府中也不用这么难了。有郡主撑腰,就是太太的陪房,别说外甥,就是亲儿子,也必不敢一句看上就可以欺侮人。人人都知道哪怕郡主府的粗使丫头,只要人自己不愿意,任凭对方是王侯勋贵之后,都是动不得的! 青蒿暗淡的眼睛也一亮,看着炕上的大奶奶。 慕熹微按着册子的手一下子紧了,半晌才道:“爱回不回,她,爱回不回.....” 这样说的时候,她按着着册子的手指关节用力得泛了白。 青蒿与青桐的目光一碰,答案好似瞬间跳出来,又被她们同时按了下去。她们从彼此目光中看到了拼命掩饰的惊慌。 四四方方的院子,簌簌响动的柿子树,回话的下人即使恭恭敬敬低着头,那一双双眼睛也都在估量,在打探。一出这个院子,到处都是压低嗓门的窸窣声,到处都是意味深长的试探和目光。 暮色降临,天空一片橙红。夕阳中的柿子树仿佛笼罩着淡淡的光,油亮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大爷从进了东边院子就没再出来过。 青蒿去喊人,东院里的丫头出来,回说大爷身子不适,懒怠动弹,大房的事儿大奶奶做主就是了。 青蒿不是好打发的,直接就要越过守着门的丫头,进去回话。 齐姨娘身边的贴身丫头急急过来,红着脸拦住了,期期艾艾道:“.....青蒿姐姐,不是咱们不回话,是、是里头这会儿真的不方便.....姐姐还是先回去吧。大奶奶有什么话,我们一会儿自会回大爷。” 青蒿看着还没落下去的日头,听得脸红,气得发颤。 回到正院,慕熹微听了什么也没说,看着窗外的柿子树,站起身道:“老太太那边快该传饭了,咱们过去吧。” 作为长孙媳妇,她得伺候老太太、太太用饭。 第28章 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 一辆青色马车行在通往富安坊的青石路上。马车上,时安和星远兴奋得话就没停过,四只眼睛熠熠发光。 他们拼命把听来的“轰隆”一声讲给端坐在一旁的大公子听,好像他们当时就亲眼看着一样。 讲完了现场,时安意犹未尽道:“来了京城这么久,从未像今儿一样见过这么多好脾气的人.....” 星远使劲点头。他一掏口袋,献宝一样捧出一把炒花生,“都是硬塞给我的.....” 宋晋伸手拈起了一颗,笑了一声,问星远:“好吃吗?” “好吃肯定是好吃,就是没敢吃。”说着他一挠头,“我就跑开一会儿,再回去我茶缸里就给人加了一把茶叶,我当时一喝,还以为自己拿错了人家的茶缸呢!” 宋晋把花生放在星远手里,“好吃你就吃。” 时安看着星远喜滋滋剥花生,想了想,小声道:“公子,会不会有一天,郡主突然又不喜欢.....咱们了?” 到了嘴头的“公子”,变成了“咱们”。 宋晋:“.....不会的。” 说着他撩开了车帘,看向窗外,轻声道:“她最多不喜欢我,不会不喜欢你们的。” 声音很轻,正在抢花生吃的两个人并没有听清。 马车转入了富安坊。 宋晋弯腰出马车,就听旁边人喊了一声:“郡主,大人回了!” 他扶着车厢扶手的手一紧。 小洛子已上前放了下马墩。 宋晋长腿一迈,下了马车,朝门口看去。 夕阳下,月下盈盈而立,晚霞的光芒好似给她周身镶了金色的边。 一见宋晋下车,月下再也等不得了,当即提裙向前,没等宋晋行礼就道:“宋大人,你快来!” 好像一个着急请功的孩子。 宋晋看着月下巴掌大一张脸,他嘴角动了动,跟着进了门。 月下朝东边一伸手,快活道:“大人,看!” 宋晋看去。 隔开东西两边院子的高墙已被拆除,几个下人正在收拾残余的砖石,这时也都垂手侍立两边。两边外院一下子连成了一个,显得极为阔大。 既见君子(重生) 第30节 月下转身望向宋晋,裙摆一动,波纹一样荡开,好像一朵盛开的花。有一丝碎发落下,随着她转身看过来,发丝轻轻一漾,最后落在她白皙的颌边。 柔和的夕阳把她白瓷一样的脸映得微红,一对如同汪着水的乌黑眸子清澈有光。 “宋大人,你看这样好不好?”说着月下朝原本院墙处一指,“刚刚我跟匠人师傅说,那里用镂花木墙,两边再多种一些花木.....桃树好不好?桃花开的时候粉粉白白一片,最好看了!隔着镂花矮墙呼应,热闹极了.....大人,您说好不好?” 月下仰面,问得认真。 乌眸剔透,唇红似樱。 “大人,怎么了?” 宋晋顿了顿,抬手点了点自己左边下颌处,自然道:“郡主,这里。” “嗯?” “一点点灰。” 月下立即抬起翠色软袖,挡住下半张脸。只剩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宋晋,“大人,我脸上?” 澄澈如水的眼中仿佛过了风,吹起眼波轻轻动。 月下脑中盘旋而过:宋大人看见了.....还有谁看见了她不完美的脸.....小洛子,你去哪儿了.....她还是仙女吗..... 就在她不确定要怎么办的时候,就觉袖子被轻轻一拉。 “得罪了。” 随着温和的一声,月下举起的袖子被一个很轻的力道拉下。 月下很听话地顺着力道放下了袖子,露出了她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只左边下颌处一抹灰痕。 宋晋抬起袖子,轻轻落在月下微微仰起的脸上。“别动。” 月下立即闭上了眼睛,听话地一动不动。 宋晋顿了顿。 他垂下的眼看着眼前这张微微抬起的瓷白小脸,近到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的淡淡阴影。 宋晋轻轻用袖口落在她左边脸颊,很轻很轻地蹭了蹭。 宛如白瓷一样的皮肤,似乎微微用力就会留下痕迹。 柔软的料子碰触到了月下的面颊,轻得如同一只蝴蝶经过。她越发保持一动不动,生怕对方擦不干净,“大人,用些力!” 红唇如朱,轻轻一动。 宋晋再次一顿。清俊的脸如同平时一样,漆黑的眸子安静极了。 很快,他放下了袖口,退开半步,温声道:“好了。” 月下睁开眼,先去看宋晋袖口。 “把大人袖子弄脏了。” 月下有些难为情。说不清到底是难为情脸上落的灰痕,还是难为情弄脏了宋大人的袖子。 不暇细想,她这会儿急需一个靶镜。 月下心里挂念着自己的脸,正在努力寻找合理理由立即不动声色离开,又不能暴露自己只关注面容的肤浅..... 就听到宋晋温和的声音,“郡主晚上想吃什么?” 一听吃的,月下忙道:“小洛子说厨房里做了花糕,晚饭肯定有花糕的,别的还有什么来着.....”她是看过菜单子的,可就是没记住啊。 月下一边挂念自己面上妆容是不是还精致着,一面苦苦思索着晚上还要吃什么,同时还要设法不动声色找到妥善的借口及时告辞,整个人实在是慌慌的。 谁知并不用她苦心寻找借口,宋晋直接就送上了理由:“郡主,既晚上要一同用饭,请容臣告退准备。” 月下立即:“好啊!” 顺理成章跟宋晋告辞。月下带着人往东边内院去了。对于同宋大人相处这件事,月下再次体会到了一种得心应手的顺畅感。暗道谁说不学无术的皇后就没法跟满腹才华的能臣如鱼得水了,她觉得自己就做得很好嘛。 另一边 宋晋过了穿堂,进了西边院子。不觉张了张方才抬起的右手,垂下的袖口擦过他的手心,让他微微出神。 这时,带着丫头匆匆赶过来的宋婉见到进来的大哥,停住了步子,一脸失望:又错过了不动声色巧遇郡主的机会。 宋晋把右手负在身后,看向宋婉。 “药吃了?” 宋婉一滞。 两个丫头立即缩着脖子往后头藏了藏。 “别太任性。” 宋婉默了默,转身吩咐丫头去煎药。她却上前两步,喊住了宋晋。 “哥哥。” 宋晋住了步子。 宋婉靠近,本就带着几分纤弱的声音更低了些:“别吓着郡主。” 宋晋抬眸,看向对方。 这次宋婉没有躲开视线,咬了咬唇,低声道: “郡主看哥哥,如同敬重的夫子。哥哥当自重,别吓着郡主。” 无风的下午,青石道旁的玉兰树已经打了花苞。花苞沉甸甸的挂在枝头,一动不动。 短暂的沉默,宋晋轻轻笑了笑。 “与其担心这些,不如多警醒自己。”宋晋俊美的容颜清冷异常,看向宋婉,轻声把同样的提醒送还给她: “婉婉,别吓着她。” 声音温和,干净,如同夏日檐下经过的风。 花木静止,空气安静,真是一丝风都没有啊。 有衣裙窸窣的声音,是云霏、落雨过来了。 宋晋没有再看她们,温和嘱咐了一声:“好好吃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云霏雨落垂首侍立两旁,应“是”。抬头的时候,只能看见大公子颀长的背影,一转,消失在了这条青石道上。 她们看向自家姑娘。 宋婉微微垂着头,纤白的手轻轻扯着垂下的藕荷色衣带,纤长的睫毛在她干净洁白的皮肤上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 “郡主说了,会一辈子给我当姐姐.....郡主说了的.....” 端午前的风带着微微的热气,摇动了青石道旁待放的玉兰。 * 于此同时,距离京城五百里远一个驿站,无比安静。 这是一处比较大的驿站,此时一片肃穆,安静得不像个驿站。整个驿站二层都空了出来,只为接待一位经过的贵客。 驿站里的人只知道连他们州府的大老爷都在二层门外候着,至于到底来的是什么人,他们却是一点都不知道的。 “来的到底是何方贵人?” 一个看样子就颇有见识的使劲儿压低了嗓门,神秘道:“不是封疆大吏经过就是封地王爷上京!” “豁!” “还豁?你们是没看见,昨儿大半夜知府大人那个样儿.....那可是咱们知府!”这人就是不能说,当时知府亲自张罗的样子只怕就是自个儿祖宗来了也不能更甚了..... 远处有显然更懂的这时候轻轻哼了一声,心道这驿站也不是没见过封疆大吏,从楼底下都楼上都站满了挎刀的兵。可眼下,他刚抬头往看似空荡的二楼瞥了一眼,立刻,靠着楼梯的那人面无表情抬目看过来一眼,朝他裂了咧嘴。 楼下这人顿时就觉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爬上来,再不敢升起一点好奇。 ..... 二层不过几个人守着,可带来的压迫感却比往日一层配刀着甲的兵还要大。其中那位靠着楼梯的年轻人,一张苍白的脸,手中摆弄着一把窄刃细刀。 最好的一个房间已是焕然一新。重放了香炉,摆了花瓶,插了牡丹。就连房间的桌椅,都是知府大人连夜带着人从自己家里搬来的,里里外外换了个遍。 被驿站人小声猜测身份的贵人此时正立在窗边,打开的窗子对着一株桃树,满树桃花,开成了粉白一片。 “京城里的桃花早该谢了,这里的桃花倒还开得热闹。” 如金石相击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 一旁身着锦缎的白面无须中年人微躬着身,这时笑着开口了: “殿下说的是呢。” 说着白面无须的中年人悄悄看了一眼窗前立着的殿下,轻声道:“可惜郡主不在这儿,不然一准高兴。” 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萧淮,闻言笑了,曲起白皙修长的手指,敲了一下窗棂,“笃”一声。 “她呀.....” 两个字,说不尽的宠溺和缱绻。 第29章 夏日阳光一日日烈起来,端午到了。 各处花木愈加繁茂,绿色浓郁欲滴。郡主府朱红色的正门挂起了翠绿的菖蒲,就连白玉石狮子脚边也放了用来驱邪避秽的艾草。 随着三日前轰隆推倒的高墙,郡主府东西两院再次合为一处。 端午这日一早,大厨房里就热闹极了。好大一口锅一揭开,一片粽叶的清香。 底下人粽子还没吃完,就听到郡主放赏。东西两边院子的下人,都领到了颇为可观的端午赏钱,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郡主府东边院,西屋窗子都支了起来,临窗的大炕正对着外面开得正艳的端午瑾。丈许的花枝,大朵大朵的花朵,红的粉的,热热闹闹开成了一片。院中的两棵梧桐树伸展着翠绿叶片,层层叶片间开着簇簇淡紫色花朵,犹如一串串紫色风铃,微风一过,轻轻摇摆。 近处廊前是几株白玉兰,花瓣洁白如玉,开得正好。 满院花香一片。 既见君子(重生) 第31节 月下在炕几旁,正随意翻看着端午的节礼单子。 旁边翠珏正收拾被陈嬷嬷特别挑出的礼物,小安子坐在炕边的脚踏上垂着头打磨他的铜钱,一旁小洛子正跟璎珞抢一个荷包。 陈嬷嬷这时已从宫里回来,正往内院来。 等到陈嬷嬷进来的时候,翠珏已放下了手中活,跟璎珞壁立两边,小安子和小洛子垂首恭恭敬敬守在珍珠帘旁。 月下一边吩咐人给陈嬷嬷搬绣凳,一边起身下了炕。 一等嬷嬷坐下,月下就忙问太后娘娘好不好。 陈嬷嬷笑呵呵道:“都好!太后娘娘看到郡主送进去的荷包又是高兴,又是嘱咐郡主再不可亲自动手了。不拘让哪个孩子绣了送来,都是郡主的心意。郡主自己动手,太后娘娘可是心疼坏了,费眼不说,生怕郡主扎着手!” 月下道:“哎呀我明明嘱咐嬷嬷的,别跟外祖母说是我绣的,免她老人家多想!” 陈嬷嬷一噎。她也没说。 只,那荷包绣得..... 委实有特色。要想让人猜不到是郡主亲手所做—— 委实,难。 别的不说,就是荷包上的图案,还是经过陈嬷嬷一番委婉细致的解释,太后娘娘才恍然看明白原来是仙鹤呀!等到太后娘娘分清了仙鹤的翅膀和从仙鹤翅膀下伸出的腿,可把娘娘高兴坏了。 陈嬷嬷清了清嗓子,笑道:“太后她老人家睿智,就是老奴不说,也瞒不过娘娘!” 月下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她哎了一声,望着嬷嬷道:“我还花了心思模仿文绣,可到底瞒不住外祖母。” 陈嬷嬷闻言,嘴角动了动,竟还模仿了难度最高的文绣吗? .....她居然一点没看出来。 陈嬷嬷想说点什么,可一时间实在不好接呢。她又清了清嗓子,呵呵笑道:“郡主确实绣得新鲜。” 听到陈嬷嬷夸,月下暗自得意。“是呢,小洛子他们都说一段日子不见我拿针,一动手让他们都大出意料!” 说到这里,月下就是在陈嬷嬷面前再谦逊,也压不住心头得意了,软糯的声音都高了些。 谁也想不到她已不是当年的她!近五年的时间,让她连对绣花都有了格外的心得。啧,一动手就惊艳了小洛子他们! 想到这里月下不由道:“如今看来,我若不做郡主,就是做个绣娘也能养活自己了。” 翠珏和璎珞同时嘴角轻颤。 暗暗看向小洛子,都是这家伙当时把惊艳演得太逼真。在她们保持着谨慎想先弄懂郡主到底绣了个啥的时候,这家伙已经一脸兴奋夸上了.....那,她们也不能掉队呀。 尤其当时郡主就那么巴巴望着他们,谁能忍得住不绞尽脑汁可劲儿夸呢..... 看看,郡主都当真了呢。 可小洛子却好似全然不觉哪里不对,此时依然是一脸真心实意的——叹服。 翠珏和璎珞嘴角再次不约而同抽了抽,默然道,在讨好郡主这条路上,小洛子果然是他们几人的前锋大将军。 就是.....有时候小洛子这个前锋冲得太狠,让她们跟的有些吃力..... 陈嬷嬷再次含蓄地沉默了。 但陈嬷嬷到底是陈嬷嬷,不多时,就笑着向郡主道:“郡主尊贵,不当说这样玩笑话。娘娘说了,下次郡主就是真想自己拿针,不拘扎个竹子,扎个太阳也就是了,万不可再扎这样繁琐的了!扎了手,娘娘心疼!”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仙鹤喻意长寿啊。” 她之所以冒着可能暴露自己重生事实的风险,展露了自己突飞猛进的绣工,绣了这么一只复杂的仙鹤,就是为了——祝祷此生外祖母能平安长寿。 窗外的阳光透过树叶,穿过纱窗,微微洒下几点斑驳光亮,落在女孩精致的眉眼间。 陈嬷嬷心道,对着这样的郡主,谁能忍心直说“绣得.....下次别绣了”..... 她道:“太后娘娘说了,就是扎仙鹤,翅膀上那么多羽毛扎两针得了,谁也没规定仙鹤都得长那么多羽毛啊。” 太后的原话是,“跟郡主说,不长毛的仙鹤也使得”。 月下:“送给太后的仙鹤,必得栩栩如生才行!” 陈嬷嬷:这...... 羽毛扎的多跟栩栩如生那也不是一回事。 月下不欲多说自己这惊艳了众人的绣工,仔仔细细问起了太后娘娘的饮食睡眠。 陈嬷嬷一边答,一边心道等她把郡主问话回给太后娘娘,不知道娘娘该怎么高兴呢。郡主到底长大了,都会疼人了。就是这绣工——,也是请了宫里最好的绣娘教的,居然多少年都没一点长进.....嗯,她们郡主果然非凡人也。 宫里的事儿说完,月下目光才又落在炕几上的端午礼单子上。 一旁陈嬷嬷把几处重要的走动挑出来说了。 月下突然轻轻咦了一声,抓起单子又从头翻了一遍,眼睛并没有看陈嬷嬷,只瞅着单子道:“怎没有理国公府——”顿了顿,才继续道:“大房那边的礼?” 她不自在地又翻了翻,“我记得大房那边不是都会单独往咱们府里送一份的。”月下抿了抿唇,才问出那句在心里搁了半天的疑问:”今年那边,没有礼送过来吗?” 窗外夏风阵阵,树影婆娑,梧桐树叶轻轻响。 * 理国公府大房正院似乎比往日还要安静,静得能听到院中那株柿子树叶子发生的簌簌响声。 油亮的叶子在微风中翻动,汇聚成一个硕大的树冠。阳光穿过柿子树冠,在石板地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就在昨日,青蒿还一次次站在这棵柿子树下往外张望。 她在等外头的动静。 郡主府的回礼,不管多少,只要进了国公府的门,一定会搅起好大的动静。 一次又一次她在这里往院子外探望,每一次听到外头有些许动静,她都会故作不经意走出院门。 但没有一次,是属于她们这里的。 一直到日头落下,什么都没等来。 青蒿绷着面容,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拎着晚膳从府中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中往院子中走。遇到那些不还好意的旁敲侧击,她下巴抬得比往日更高,目光比往日更不可一世。 此时的青蒿愣愣站在一旁,听着外头柿子树叶哗啦啦的响声。 手巧的青桐正在为大奶奶梳妆。 从坐在临窗的梳妆台前,慕熹微的目光就穿过敞开的窗子落在院中那株柿子树上,似乎那绿油油的叶子让她怎么都看不够。 一直到听到青桐那句轻轻的“奶奶看看,这样可行”,慕熹微才收回了视线。 看到铜镜中的自己。 镜子中的人最出挑的就是一双凤眼,随了她父亲。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直没用上的梳子,她轻轻放下,起身对上了青蒿沉默噘着的嘴,笑道:“大节下的,怎么不高兴?这是嫌给的赏钱少了?” 青蒿没想到自己拼命忍住还是露了相,“奶奶又打趣我,谁嫌赏钱少了!” 慕熹微笑:“咱们青蒿不嫌就成,等——”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到底是僵了僵。她想说等以后日子再好好,定然给她们包最大的红封。可这以后——,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何苦拿出来说嘴呢。 慕熹微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强笑道:“走吧,该去老太太那里了。” 青蒿和青桐不禁对视一眼,想到会发生什么,两人眼中都有轻轻的颤。 两人默默打了帘子,陪着大奶奶出了院子,往老太太正院过去。 这日老太太那里人少不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只一想到那满堂的人,日光下的青蒿愣是生生打了个寒战。 一行人到了老太太院子,一过院子中的大理石雕松竹屏风,就能听到堂上热闹,已不少人到了。 果然一进去就见乌压压坐满了人。 慕熹微一到,祁白蓉就笑着上来拉她的手。“好嫂子,平日孝顺老太太谁也没你跑得快,怎的今日反而迟了?必是背着人给太太和老太太准备好东西呢!” 说着祁白蓉故作撒娇,向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和左首的杜夫人道: “老太太、太太,一会儿看到我的节礼给大嫂比下去,可不准笑孙媳妇小气。” 说着话把慕熹微亲昵得往前头一推,“大嫂有明珠郡主这样的妹子撑腰,我们这样的可拿什么跟大嫂比呢!” 一席话下来,不管是上头坐着的还是下头看热闹的,笑容没变,但看向慕熹微的目光俱都有了别的意味。 慕熹微依然是带着大家奶奶该有的笑容,上前先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又给诸位婶子姐妹还有下头的小姑子们问好。 青蒿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她只觉得她们进来的那一瞬间,满堂这样多人都心照不宣地静了静。 只能听到二奶奶欢快的声音,“大嫂都收了娘家那么什么好东西呀!可不能藏着掖着啦!”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盯在他们主仆身上。青蒿不知道她们奶奶这一刻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想到了来自夫人娘家的回礼:四盒子端午时令点心。 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这一刻,她有点觉得她们主仆就像儿时看过的一次杂耍,那只被牵上场的猴子。 这些贵人们不像她们乡下人又是喊又是叫又是笑,可她们不约而同的沉默,不约而同看过来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懂的都懂,就能一下子把人变成猴子。 青蒿觉得身上寒意更深了。 “我不管,我给老太太、太太的礼是比不过大嫂了,我只能抢个先,先一步把给老太太、太太的节日孝敬送上来!” 祁白蓉一挥手,丫头们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端上来。 她瞥了慕熹微一眼,转眼就笑嘻嘻道:“我这些俗气的节礼,可请老太太、太太再嫌弃,都收下吧!” 是上好的贡缎和抹额。 给老太太的是端重的景泰蓝色贡缎,给太太的是典雅大气的香色。 景泰蓝缎子旁是同色抹额,深邃的蓝色抹额上那枚红玉水润显眼。给太太的抹额上嵌的是一块羊脂玉,玉色水润,水头十足。 下头啧啧声不断:看看,到底是祁国公府出来的,这行事做派就是大方! 祁白蓉这一出人意料的当众献礼,把堂中气氛推到了高潮。 就是老太太、太太也自觉脸上光彩,在众人的艳羡声中收下了晚辈的孝心。 热闹的人群中,青铜和青蒿只觉得寒气从脚跟升上来。她们奶奶也是给老夫人、夫人精心备了礼的。只是再精心,大奶奶都已拿不出好东西了。 祁白蓉的笑声如同蛇一样沿着她们的脊椎攀升。“一会儿嫂子的礼定然比我强,老太太、太太这时夸我,一会儿就该嫌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32节 气氛更热烈了。 青蒿垂下的目光看到了自家奶奶露出袖外的手,看不出什么异常。可她知道,一定很凉很凉。 慕熹微是笑着的,只是被艳丽的唇脂遮盖的唇此时苍白极了。 又是这种感觉,站在冰地里一样。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指指点点。 慕熹微几乎觉得自己露出裙角的鞋子别是又顶出了大拇脚指头。 她看了一眼踩着国公府青石地面的鞋面,是很好的锦缎做的绣花鞋,结实又富贵,再也不可能顶出脚指头。 可周边窸窸窣窣的目光,那些含义不明的笑声,却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第30章 “大嫂,别藏着了!快把您从郡主府得的好东西拿出来给咱们看看吧!我的好大嫂,就是不舍得给咱们看,总不会都不舍得孝敬老太太、太太吧?” 祁白蓉的声音甜得近乎腻人,拉着慕熹微胳膊,在外人看来如此亲昵。 但慕熹微只觉得祁白蓉的手,如同两只挣不开的铁钳一样。 “还没有。”慕熹微一向镇定的声音微微发干,脸上还是得体的笑容,“郡主府那边的礼,还没有送过来呢。” 先还热热闹闹的厅堂,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闭了嘴,说好了一样。 祁白蓉笑得更亲昵,拖着慕熹微的胳膊轻轻一晃: “好大嫂,又开玩笑!今儿都端午了,你可别告诉我郡主府的端午回礼还得等端午后!” 说完她先忍不住笑了,厅堂里稀稀落落跟着响起了笑声。 没笑的人是看到了上首的老太太和左首的杜夫人,这两位已经收了脸上的笑意,端起了一旁茶盏。 杜夫人看向自己这个大儿媳妇的目光无情无绪。她慢条斯理地浮开茶叶,慢慢喝了茶。一张高门贵妇的脸不带任何表情,开口道:“行了,什么礼不礼的,老太太知道你们孝顺就行了。” 话锋一转,对慕熹微道:“论理,大节下的我不该说这个话。只是我身子骨不好,这管家的事儿都交给你了,平日下人抱怨也就算了,今儿这样的好日子我怎么听着送给几位婶子大娘的茶,比往年不如了!” 说完,茶杯往一旁几上一放。青瓷杯磕到黄花梨桌案,发出一声响。 青桐青蒿的心同时跟着一跳。 慕熹微嘴唇翕动,“太太说的是,是儿媳做的不妥当了。” 杜夫人看了她一眼,转向上首。“老太太,大节下的本不该说这个话,只难得各房都有人过来,关于管家的事儿.....” 慕熹微微微昂着下颌,依然挂着笑容,好似那笑容是黏在她脸上的,再也取不下来了一样。 站在一旁的青桐青蒿的身子已经控制不住发颤了。 屋子里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把耳朵竖了起来。其中不少人看向慕熹微的目光带出了快意和嘲讽。 厅堂里静得很,只有杜夫人慢条斯理的声音。 杜夫人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有噔噔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廊下。 一个小丫头竟然直愣愣就闯进来了。 杜夫人的话停了,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呵斥道:“这府里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说进来就进来了!” 等到认出是大房院子里的人,杜夫人提高了声音: “跪下!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也是咱们国公府的人了,怎的连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了!” 话是对丫头说的,杜夫人目光看的也是已经吓得跪在了地上的丫头。 但闻言,厅堂里其他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了慕熹微身上。 进来的丫头吓傻了一样,她没想到菩萨一样的杜夫人突然发了这么大火。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兴奋,错了规矩,忙磕头认错。 “说吧,必是有什么事儿,可怜见的,连规矩都忘了。” 上首一直没说话的老太太发话了,止住了丫头砰砰磕头的动作。 小丫头抬起的额已经红了一片,声音里却依然有兴奋的颤音,忙道:“是郡主府!郡主府的嬷嬷带人来送端午礼!可院子里没个管事的,奴婢着急,就错了规矩了!” 堂里一下子静了,好些人都不觉伸了头,好似没听清楚一样。 一旁的青桐和青蒿都攥着手,先死死看着小丫头,反应过来又立即看向大奶奶。 慕熹微脸上的笑还挂着,此时却凝住了一样,垂在袖中的手微微发颤。 声音却镇定得很,听不出任何不同,“哦,这时候来了?”说着还转向了上首,“老太太、太太,您看,我这个妹子!就是个随心所欲的,明明该节前办的事儿,她偏偏得闹个不一样!” 老太太已经放下了茶杯,连声道:“快把人请过来!” 地上的丫头忙爬起来就要回去请,老太太想到什么忙止住:“郡主府那边是派了什么人来?” 小丫头回:“是个贵气的嬷嬷,说是郡主身边的陈嬷嬷,对是陈嬷嬷!” 顿时厅堂里响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小丫头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就见老太太已经吩咐身边的老嬷嬷跟着一起过去。 一直到走出厅堂,小丫头还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她大气都不敢喘。身边走着的可是老太太最信任最得力的嬷嬷,在理国公府,这位嬷嬷的话,就是太太都得含笑听着。 此时这位嬷嬷居然带着笑,客客气气跟她说话! 她们身后的正厅里,依然还是先前那些人,依然是短暂的安静。 依然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慕熹微身上。 可好像一切都变了。 青桐和青蒿绷得紧紧的,生怕这个叫穗子的小丫头弄错了..... 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停。 四面八方的女人们又开始说话了,又都在笑了,可说的话含着的笑却都透着真切的亲热。 慕熹微得体的回应着旁人的疑问,她袖中垂下的手慢慢稳住了,只还是凉。不由地,她还是几次看向了院中,生怕哪里弄错了..... 直到—— 响亮的通报声,报的正是郡主府的陈嬷嬷到了! 同时地,憋在慕熹微和青桐青蒿胸口的东西,缓缓落了地。三人的肩膀,同时松了。 厅堂里一下子又安静了。这次的安静是肃静。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门口徐徐进来的嬷嬷身上。 一身宝蓝色锦缎,乍一看格外素净,可仔细一看却发现蓝色缎子上是暗绣,古朴大气的花纹。 来人脸上含笑,神色和气,可就是带着不同于其他人的庄重与威严。 老太太已经让人搬来了绣凳请陈嬷嬷坐。 陈嬷嬷含笑道:“在老太太面前,哪里有老奴坐的。老奴就是个给郡主办事的奴才,老太太德高,太客气了!” 一席话说得老太太笑了,满堂气氛越发和悦了。 慕熹微袖中攥着的手松开了,望着这位体面的老嬷嬷。 陈嬷嬷看向了慕熹微。 慕熹微目光一颤,面上笑容都僵硬了。 就听陈嬷嬷道:“郡主也问大小姐好呢。咱们郡主旁人不知,大小姐是知道的,可别怪咱们郡主府的礼来晚了。” 慕熹微还没说话,老太太和太太就已接过话了。 直到陈嬷嬷转开目光,慕熹微才轻轻咽了口唾沫。听着这位陈嬷嬷跟老太太、太太一番寒暄。她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茫茫然的,又酸酸的。 她说不清。 从来没有这样过,她可以什么都不用说,不用拼命笑,就有人站在那里为她说话。 从来没有过。 一旁跟着陈嬷嬷的小丫头把郡主府的礼单呈上,青桐站出来替大奶奶接过去,她几乎是拼命控制,才能不让人看到她接礼单的手控制不住的轻颤。 陈嬷嬷又一抬手,两个小太监一人捧上来一个托盘。内中一匹万字纹沉香色宫缎,一匹宝相花纹琥珀色宫缎。其中一匹又配一副沉香拐,一对玉如意。另一匹旁去掉了沉香拐,只一对玉如意。 分别呈给老太太和杜夫人。 “这——怎么好受郡主的礼!”老太太客气。 陈嬷嬷含笑:“这是我们大小姐的孝心!老太太知道我们郡主,还是孩子脾气,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可大小姐提了,郡主还是放在心上的。” 说着再次转向慕熹微,“大小姐,您看这礼,合不合适?” 慕熹微嘴唇翕动。 陈嬷嬷又笑:“哎您就是不满意回头找郡主说去,别怪老奴!” 一句话让满堂人都跟着笑了,老太太脸色越发喜欢了。 陈嬷嬷告辞离开。 也不知谁先开的口,厅上更热闹了。 只是这次,所有的热闹和话题都围绕着大奶奶和郡主府。 一屋子婶子大娘小姑子,一个比一个亲热。 慕熹微与众人寒暄。却在热闹中坐下喝茶的时候,几次微微出神。 青桐和青蒿只觉得从来到理国公府后,从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高兴。 * 掌灯时分。 沉下来的夜色中依然浮动着节日的快活,空气中弥漫着菖蒲和艾草的清香。 郡主府西院的下人已经慢慢习惯了郡主与大公子一同用膳,也开始慢慢习惯晚上郡主会到大公子书房坐一会儿。 最开始当然是为了借书,后来月下就有点想不起是为了什么了。好像每次都有恰恰好的理由,几日下来去宋大人书房竟然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书房多了一盏八宝宫灯,一扫之前只靠两只灯烛带来的昏暗,整个书房都格外亮堂。 虽然连着几日都过来,月下还是经常浮现出诸如: 既见君子(重生) 第33节 “我在宋大人书房呢!” 或者“我正在拿着宋大人看过的书!” 或者“这本书宋大人加了这么多注,是要跟着宋大人一起名垂青史了吧,嘿嘿后来人肯定想不到此时在本郡主手中” ..... 想到什么,月下放下了手中书。 宋晋明明在书案前垂眸看文书,这时却恰好抬头看过来。 月下掏出了一个红色长命缕,有些不好意思。 眼前可是以后会名垂青史的宋大人,拿着小孩子戴的长命缕赠他,似乎不太合适。 可是月下给了太后娘娘,也希望能在这一日赠宋大人以长命缕。 明知并不是戴上长命缕就一定会如何,可她就是希望宋大人和外祖母一样,能够戴上。 长命缕都掏出来了,可月下却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到底该说,“宋大人,这是给您的端午礼?”还是直说,“宋大人,长命缕,驱邪避凶,延年益寿,戴一戴好吧?”..... 到底如何才能既送出让大人戴上,又能无损于自己端庄成熟稳重的新形象呢。 就在月下攥着长命缕迟疑的时候,宋晋开口了: “郡主,可是送给臣的?” 哎呀!最难的第一步一下子就解决了。她果然是个好运气的郡主啊! 月下赶忙点头,上前放在了乌木书案上。 就见宋晋拿起,看了一会儿,对月下道:“郡主可知这该如何佩戴?” 哎呀! 月下顿时精神了:居然还有宋大人不知道的事情吗?! 宋大人在请教她? 宋大人在请教她哎! “我会,我来!” 月下忙应声!生怕慢了,宋大人就自己看明白了! 话音未落,月下已经把长命缕又拿回手中。 “大人,佩在腕部即可!”月下兴致勃勃,顺带解释:“有些地方是绑在手臂,可这种不是哦!看这里,是调节长短的!” “哪里?”宋晋问。 月下靠近,让宋晋看仔细。 十指纤纤如葱尖儿一样细白,红线环绕。 就见宋晋垂首看得非常认真。慢慢道,“原来如此。” “是不是没想到在这里!”月下一边拉开结扣,一边高兴道。 “要不是郡主指点,臣着实想不到此中关节。” 月下更高兴了。 宋晋把左边袖口挽了两折,轻轻抬起手腕,温和的声音道:“有劳郡主。” 宋晋表现得无比流畅从容,好似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月下也没有多想,当即低头,为宋大人佩戴红色长命缕。 八宝宫灯内硕大的蜡烛发出的明亮烛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灯罩,细腻柔和地笼着书房中的两人。 月下鸦发低垂,露出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一支步摇从她乌黑的发髻间垂落,她只轻轻一动,步摇就轻轻晃动。 有幽香浮动,来自眼前人的乌发之间。 红色的长命缕缠绕在宋晋腕上。红绳柔软,手腕有力。 月下非常仔细地把节扣调整到合适的松紧。 她清浅的呼吸落在宋晋手腕处,带来微微的痒意。 书房里安静得似乎能够听到这样清浅的呼吸。谁的呼吸。也许只是因为这一瞬间太静。 “好了!”月下抬头。 几乎是同时,宋晋后退半步,垂下了手。 “谢郡主。” 八宝宫灯柔和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目,低垂。 骤然垂下的白皙手面上,红色长命锁的尾节跟着落下。 室内有瞬间的安静。月下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那一瞬间的异样,就被丫头匆匆过来的脚步声打散。 见是璎珞,月下直接问:“何事?” 璎珞看向月下,回话道:“有事。” 月下看着她一向机灵的丫头,无语地眨了眨眼,字正腔圆:“何事?” 璎珞一顿,见郡主压根没有领会自己话中深意。 她只得低声提醒道:“有信。” 说着附赠了意味深长地挤吧眼。 “信?什么信?” 听到郡主发问,璎珞用力到快眨巴抽筋了的眼皮一木。 第31章 听到月下好奇的发问。 璎珞抿了抿唇,望着月下,回:“郡主回去看看吧。” 暗示意味十足。 但她亲爱的郡主似乎打小就不会看人脸色听人话音呢..... 郡主还笑了:“璎珞,你好奇怪!” 璎珞:..... “等我吃完糕。”今日是端午,厨房里特意做了粽子形状的荷叶糕。她和宋大人说好了要一起吃的。 璎珞有点急了。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宋大人。 宋晋好似并未在意两人对话,已打开了一册文书。 璎珞转向郡主,一对娇俏的眼睛再次拼命挤巴起来,给足了暗示。 好消息是郡主接收到了。 坏消息是,郡主问她: “璎珞,你的眼怎么了?” 璎珞沉默了。 眼睛挤巴得太厉害,感觉快要抽抽了呢。 璎珞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再也不想动了,眼皮们,累了......她悄悄又朝书案方向瞥了一眼。璎珞咬了咬唇,往月下身边又凑了凑,声音低了些:“郡主,是太子殿下的信。” 果然,就见欢快笑着的郡主一下子不欢快了..... 璎珞掩饰地清了清嗓子,又悄悄往宋晋方向看了一眼。 不约而同地,月下也悄悄抬眼看过去。 书案前正翻看书册的宋晋一动,这对主仆立即同时收回了视线! 璎珞小小声:“郡主?” 八宝宫灯静静亮着,柔软的光笼着月下微微低眉的安静的脸。 安静得让璎珞不敢再说话。 好一会儿,月下好似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 璎珞:“哦”是什么意思。 这一刻璎珞真希望小洛子在,小洛子最懂郡主的意思。 宫灯的光好像一下子朦胧了,有一瞬间月下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好像置身在挂满了宫灯的殿堂,无数颠倒错乱的夜。 那人目光温柔,话却残忍异常。 “朏朏,乖”“朏朏,别闹”“朏朏,乖一些”.....“娘娘,这香.....”“说是要给太后娘娘迁移陵寝”“打死”“.....尸体确定了,是璎珞姑姑”..... 月下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 “郡主?” 璎珞眼见着月下面色发白,这一声唤急了些。 月下抬头,想对璎珞笑一笑,谁知她才一动,竟然一个踉跄不稳。只觉宫灯廊檐都在晃动。 这时却有一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 月下抬头,对上了宋晋的眼睛。 一待她稳住身形,宋晋就立即放开了手。 一袭青袍的宋晋,满架书籍的书房,鼻端还未消失的淡淡墨香,把月下彻底带出那个璀璨富贵弥漫着龙涎香的世界。 这里是郡主府的西院宋大人的书房,拆掉了高墙的西院。而她,是十七岁的明珠郡主。真真切切站在这个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刻。 既见君子(重生) 第34节 一旁璎珞没想到郡主反应这么大,再次悄悄瞄了一眼旁边的宋大人。 宋晋已倒了杯茶,递到了月下手边。 月下两手接过,解释道:“我就是晚膳用的多了一些.....刚刚头有些晕.....” 璎珞闭了闭眼:......郡主的借口总是别致得让她无话可说呢。 就听宋晋温声道:“医典上就说食不可过饱,饱则伤脾,脾伤则难以克化谷物,令四肢沉重,偶有晕眩之感。” 月下立即道:“我就是,书上说的这个.....” 璎珞:.....宋大人居然会信?果然读书人的世界是她不懂了。 “郡主如有事,不妨先去。”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至于端午点心,也不一定非要今天吃。虽说其中放了山楂馅儿,倒是能缓和积食,不过郡主有要紧事的话——” “不要紧!”月下赶紧道,非常认真看着宋晋:“说了要一起吃糕就要一起吃糕,端午的点心自然要端午这日吃!” “隐约听见是殿下的信,如有要事,耽误了可不好。”宋晋劝道。 “信.....信,看看就是了。”月下道。 璎珞没想到郡主这样说,愣了愣。 信,璎珞倒是带在身上的。放以前不管郡主在哪儿,都是要第一时间看信的。哪怕出门在外,也要借口更衣找个地方先把殿下的信看了。 今日,应该也是这样的吧.....又好像完全不是这样了。 璎珞不由又瞄了一眼一旁的宋晋,宋晋正垂目喝茶。 她掏出信,呈给了郡主,同时递过去的还有一把小巧异常的鎏金拆信刀。 月下缓缓拿起鎏金刀,慢慢拆开了信,从中抽出了信纸。 整个过程中,巴掌大的一张脸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月下捏着信纸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面色平静,甚至是过于平静了一些。 看过后,她把展开的信纸放在了她与宋晋之间的案几上。“太子表哥快要到京城了,写信告知。” 她把“表哥”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乌木几案上是细腻柔白的雪浪纸,纸上内容两行而已,字迹笔走龙飞,贵胄之气自然流露。 宋晋已把信纸折起,推到了月下一边。“这是太子殿下写给郡主的信,臣怎能看,还请郡主收起。” 月下哦了一声,璎珞立即上前把信收了起来。 这时下人也送来了端午糕。小巧玲珑的翠色糕点,内调了山楂馅料,本就是考虑到端午这日白天吃的糯米粽子不易消化,给人消食用的。 月下吃得很慢。 宋晋不动声色,抬眸看了一眼。 她好似一个梦游娃娃,握着点心,轻轻咬了。明明是盼了一个白日的端午糕点,真吃的时候,却是这样漫不经心。 “郡主,好吃吗?”宋晋问。 月下立即回:“好吃!”好像生怕对方不相信一样,强调道:“真好吃!” 说着还使劲儿动了动嘴巴,表现出很香甜的样子,过于用力,拙劣得让一旁的璎珞低了头,不忍心看。 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她并不打算吃第二块。 早已掂量出月下食量的宋晋,视线从这小巧异常的点心上看向了月下,露出了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唇只轻轻勾一勾,在收回视线的同时就落了回去。 月下也跟着笑,末了轻声道:“大人,明日咱们还要去尚书府看望、父亲,今儿就早些歇息吧。” 宋晋含笑点头:“郡主说的是。” 送走了郡主,返身回到书房的宋晋静静看着绘有大红端午花的白瓷盘,上头精心准备的糕点只动了一个小小的角。 时安已重新倒了茶,他知道公子还有很多书册要看。 见公子立在那座郡主送来的华贵八宝宫灯前,对着点心许久无言。 静悄悄的书房中,热茶氤氲出的热气都淡了。 时安动了动,轻声问道:“公子,可是有什么事?” 宋晋收回垂落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时安皱了皱鼻子,又问:“这次的事儿又很麻烦吗?” 宋晋想了想,轻声道:“不知道。” 话落,他重新翻开了文册,好像想起什么提了一句:“太子殿下快回来了。” “太子殿下!” 时安一下子激动了!太子殿下是他们郡主的表哥,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也都有机会见到太子殿下了! “殿下会来郡主府吗?” 宋晋抬头看时安,顿了顿,温声答:“不知道。” 雪浪纸上,两行一共十六个字。从成宁府到京城,一定是用的太子府亲卫,最好的马,日行三百里,换马不换人,只为了告诉郡主何时会到。 而六部得到的太子行程信息还是前日送去的,只有太子到京的大约日子。 烛火照着宋晋无表情的脸。 时安还沉浸在可能见到太子的激动中,那可是大周的太子殿下! 话都多了,“公子,我觉得会的。我听人说,太子殿下与咱们郡主打小的感情,最是亲近,很可能殿下会来咱们府中。” 时安心道他们大人一心为公,又有这样好的才华本事,只是没机会见到殿下,如果能得机会与殿下一番恳谈,太子殿下也定会同慕尚书和赵阁老一样,对他们大人另眼相看! 想到这些,时安为自家公子高兴。 “公子,您说是不是呀?” 宋晋掩卷,看着烛火,轻声回的依然是三个字: “不知道。” * 这一晚月下睡得不安稳,乱七八糟的梦,好像怎么翻身都似被烘烤着..... 第二日,月下起来,抱着枕头坐在床边。 月下抬头,下眼皮处有淡淡的青。 璎珞那句:“郡主.....起来了.....”后半句一下子低了。 “怎么了?” 璎珞磕巴了一下,“没怎么呀。” 月下:“.....给我镜子照照。” 璎珞一滞,小心翼翼道:“郡主还是先别照了吧。” 月下就明白了,往后头被子上一躺,摊平,问:“粉能遮住吧?” “能!淡淡的,淡.....”璎珞啧了一声,“郡主昨儿到底什么时辰睡着的,怎么睡不着也叫奴婢呢?” 月下幽幽道:“你睡得香.....” 璎珞脸一红。 月下腾一下坐起来,心道:没关系,兵来宋大人挡,水来她就询问宋大人和外祖母怎么掩。 如此一想,豁然开朗。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翠珏和璎珞已经打起了帘子,服侍她洗漱梳妆。对于郡主没睡好这件事,两人也并不意外,毕竟今日是郡主回尚书府的日子。 翠珏握着梳子,透过铜镜打量月下,试探道:“郡主,可是要素淡一些?” 闻言,一旁正比对珠翠花钿的璎珞忙也去看月下。 月下看着铜镜,突然问:“我在宫中病着的时候,父、父亲他可有遣人过来?” 翠珏:“老爷他、他公务繁忙,心系百姓.....” “知道了。”月下打断了翠珏的话。 翠珏和璎珞都以为这次郡主还是要与慕尚书对着干,却听到月下说:“素淡一些吧。” 闻言翠珏忙收了那套艳丽的珠翠,换了一套羊脂玉的首饰。发上只簪着两支玉簪,耳上是一对干干净净的玉珠子,腕上一只玉镯子。 衣服就选了一套浅绿衫子配红绿间色裙,最简单没有。 妆罢,月下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又停了步子看向璎珞她们:“这样,好看吗?” 小洛子不在,璎珞果断道:“好看!郡主穿什么都好看!” 月下抿了抿唇又看向了翠珏:“真的好看?” 翠珏一下子明白了,这是问她慕尚书是否会满意,翠珏心口微微一拧,使劲儿肯定道:“既素淡简约,又大方合宜,好看!” 月下这才重又转身,带着两人往备好的马车走去。 她与父亲,在她,已是隔着生死,四年没见了。说不清是因为太久未见,还是因为经历生死,曾经那些歇斯底里的怨恨,好像都淡了一些。 前生外祖母去世没多久,父亲也去世了。听闻府中人说,其实之前父亲就有几次疑似中风症状,因极其轻微,父亲又一心公务,就都没有当一回事。 想到这里,月下脚步快了一些。 一眼瞧见已经等在马车旁的宋晋,月下脸上露出了笑容。 宋晋也含笑向前。 “郡主,您先行一步,臣的马车出了一点小问题,已让匠人来看了。” “啊?”月下这才发现果然没见到宋大人那辆青布马车。 宋晋解释道:“就是轮轴出了一点小问题,很快就能修好。” 月下看了看自己的马车,又看向了宋晋: “宋大人不妨与我同车吧?”生怕宋晋拒绝,月下忙补充道:“我的马车又大又宽敞!我.....我在马车上也很安静的!” 前世本就与父亲关系不好,因为这门婚事更是不好到极点。这一次,她与宋大人同归,至少,至少与父亲,可以好好说话吧。 既见君子(重生) 第35节 月下已想不起有多久,她甚至没有跟父亲好好说上一句话。明明,她有很多话想问父亲的。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夏日晨光下,宋晋抬目看向月下: “如此,臣谢过郡主。” 月下脸上绽开一个明艳笑容。 轻轻一礼,“能与大人同车,三生有幸。” 第32章 月下与宋晋同车,两生第一次。 她正襟危坐了一会儿,如同自己保证的——很安静。只不时悄悄看一眼坐在另一边的宋晋。 多数时间,宋晋都是靠着车壁,微微阖目养神。月下这才注意到宋晋眼下淡淡的阴影,想到自己有香粉可擦,月下庆幸后问道: “大人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宋晋睁开眼睛,看向对面人。 “最近户部事情多,略微睡得晚了一些,等过去这一阵子就好了。” “食少事繁”四个字一下子就跳了出来,月下立即着急了:“不行!事情没有做完的时候,慢慢做就是了,该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睡觉的!” 宋晋看着月下,过了一会,轻声道:“郡主是担心臣.....” “当然!”才找到法子跟宋大人餐餐同桌,解决宋大人“食少”的问题,她怎么没想到原来宋大人还有“睡少”的问题!长此以往,坏人又多,尤其是祁国公府那一帮子心眼都跟藕眼一样,恨不能盘算到天上去,没有好身体怎么斗得过这么一大帮子坏东西! 月下急得坐不住了,往宋晋这边挪了挪,语重心长道:“宋大人,您是我大周肱骨之臣,当为百姓爱惜身体!” “郡主谬赞,臣当不得肱骨之赞。” “当得当得!”月下简直想抓住宋晋的手让他明白,他活着,才能让那些鱼肉百姓的豪族勋贵官员挨个死,才能实现他的志向。这是持久战,需要他很好很健康地活着! 弄死坏人前,可不能被坏人熬死了! 月下眼睛星子一样亮,望着宋晋:“大人看着我!” 闻言,宋晋的目光轻轻,落在了月下的脸上。 “大人之志任重道远,当为苍生爱惜身体!” 宋晋看着月下如同落了星子的眼睛,轻声道:“郡主知臣之志?” “当然!”月下佐以用力的点头,“太后娘娘掰开揉碎了跟我说了,我就是个棒槌也该懂了.....” 说到这里月下心中愧悔更重,她咬了咬唇。前生她懂得那么晚,难道她真的是个棒槌吗..... 宋晋唇角动了动。 月下突然咦了一声,愈发把脸凑了过去。 宋晋脸上笑容一滞。 马车一转,阳光透过纱帘照入车内,落在月下突然凑近的脸上。 穿过纱窗的细碎阳光,随着纱帘颤动,轻轻摇曳,在少女瓷白的脸上恋恋不去。 如兰的气息扫过宋晋的面部。 他听到月下说:“宋大人,你自己知不知道你这里有颗痣,很小很淡的一颗痣?” 说着月下撤开了身子,葱尖儿一样的指尖指着自己左眼下眼睑靠近眼角处。 宋晋此处有颗细小淡灰色的痣,因为生在下睑处,如果不是十分靠近,很难被人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宋晋才答月下的话:“听人提到过。” “谁眼力这么好?还——靠大人这么近?”月下随口问道,顺嘴猜道:“你娘啊?” 宋晋却没答。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慕尚书府到了。 月下脸上漾开的笑意一敛,才放下的手骤然抓紧了裙裾,透出肉眼可见的紧张。还干巴巴笑了声,“大人,到了。” 宋晋的目光从月下紧张绷起的脸,到她紧紧攥着裙裾的手。 “郡主,我听人说清风楼出了新的点心,回去的路上咱们可以看看。” “点心?”月下愣愣问。 宋晋望着她点头道:“听他们说,有十二色花样,每一种都同真的一样。单拿荷花样式来说,一盒之中十二块点心,每一块都不同。” 宋晋声音如水潺潺,目光温和,娓娓道来。 月下果然顺着宋晋的话问道:“单一个荷花,就能做出十二种?” 前生这时候流行过这样的点心?好像有的,只是前生这时候正是她为了和离大闹特闹的时候,一日日没有消停,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死死攥着的手松开了,紧张的呼吸平稳了。 宋晋目光一扫,轻轻点头,“郡主可以想想,自己喜欢什么样子的。” 自然十二种她都要!不过在宋大人面前,她不想表现出她的贪婪。她矜持道,“桃花吧。” 宋晋看着月下,道:“好,咱们就要桃花的。郡主,先下车吧。”说着他先一步躬身下了马车。 翠珏已经打起了车帘,月下出了马车,见下车榻凳已摆好,一旁宋晋朝她伸出了手。 本来要扶郡主下车的璎珞愣了一愣,被翠珏轻轻一扯,她忙退开。 月下的手隔着质地柔软的松江棉落在了宋晋小臂上,宋晋稳稳扶她落地。 慕府管家早已带人来迎,此时看到郡主和郡马一同来,倒是一诧。 管家引两人进了二门,低头对月下道:“老爷要在书房见郡马爷,还请郡主往厢房歇息。” 翠珏和璎珞紧张地看向月下。 一旁慕府的婆子一张无动于衷的脸,等着带月下过去。 月下目光落在一旁脱了皮的墙上,没吭声,也没动。 管家恭谨地低着头,却是无动于衷的沉默。 宋晋转身对月下道:“想是老师要询问两江地区清丈土地的进度,公事为先,只能请郡主先等一等了。” 提着一口气的翠珏和璎珞不觉把心往下放了放,暗道还是宋大人会说话。明明是老爷不想见郡主,被大人这样一说,倒好像是老爷心系公务,一时无暇见郡主一样。 月下这次没有看宋晋,只轻轻嗯了一声。带着丫头,跟着婆子往厢房去了。 宋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石板道上前行的少女,离开了盘金绣银的绫罗和耀眼的珠翠步摇,素淡的翠色罗衫越发显出了她纤细轻盈,垂下的翠带萦着她不盈一握的腰。 整个尚书府的建筑都古朴板正,让身处其中的月下越发显得单薄纤弱,透着少见的淡淡孤清。 一旁管家:“宋大人?” 宋晋收回目光,往书房去。 书房里正凝眉看信的男子一身粗布白袍,一眼就能看出是常穿常洗的,衣领和袖口处都磨薄了。通身上下只一根木簪簪发,却自有其不凡的气度。 四十五岁的年纪,已早生白发,眉间也有了一道展不开的皱纹。却依然是让人一见便会屏息的人物,无论是粗布还是简陋的木簪,是白发还是皱纹,都难掩他俊美的事实。 礼部尚书慕元直。 年轻时的好风姿,让人遥想。 他这一辈的人,看到慕元直,不少人依然会想起二十多年前这位点探花的情景。进士游街那日,这位探花郎一出现就惊艳了半个京城。之后每届探花郎,都被人拿来与慕元直比,都道不如也。 如此持续许久。直到宋晋的出现,再现当年进士游街的盛况。 宋晋进来,无声行礼后即退在一旁,并没有打断书案后正在看信的人。 慕元直从信中抬起头,没有说别的,直接把信递向了宋晋。 宋晋恭敬接过。 慕元直目光落在宋晋身上,见他近乎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子礼怎么看?” “国朝幅员辽阔,再是风调雨顺的年头,也难以避免有地方遭灾。仔细算起来,真正需要朝廷拨粮救灾的只有青、宁、顺三个县,并不算太坏。” “这个时候,子礼觉得当救?”慕元直目光依然落在宋晋脸上,问。 宋晋抬头,迎向了这位一手提拔他的人。也是当时会试的主考官,可算他的老师。 恭敬回道:“民有灾,自顾不能,自然当救。” 慕元直看着他没说话。 面对老师的目光,宋晋不躲不避。 好一会儿慕元直才慢慢道:“子礼,不仅我,就是赵阁老,也对你寄予厚望。为师同你一样,早已深知眼下大周上下贪腐败坏,官场混沌不堪,但依然入这浊地,不过是为苍生尔。”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落在了窗外两竿竹上,慢慢道:“欲救天下人,有时不得不舍弃一部分人。” 内中道理不需他细说,他很明白自己这个学生都看得懂。 如今他们清丈土地推进到了两江地区,曾经的两江巡抚就是祁国公那位最能干的九爷祁煜。他在两江经营多年,两江地区官员不是换了祁国公一党的人,就是依附祁党的贪官。 在那里清丈土地,本就艰难。眼下受了灾的三个县更是这些人眼中的香饽饽,平常一亩土地价值五十石稻谷,遇到灾年二十石,甚至十石就能买了去。那帮人怎么可能放过大好的兼并机会,根本不会让救灾粮运进去。 这时候插手三县救灾,就是虎口夺食。本就难以推行的清丈土地更会寸步难行,真把那些人惹急了,只怕两湖地区已有的成果都保不住了。 慕元直早已看出,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这三县,甚至——煽风点火。饿死的人多了,祁党再是通天,也兜不住。一旦出了民乱,正好把两江地区依附祁国公府的官员一网打尽,换上他们的人。 他再次看向宋晋,他绝不相信宋晋没想到这一点。 “有时候,人就是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哪怕为此背负污名,只要于大局有益,也在所不惜。” 慕元直慢慢道。 窗外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苍白面容上。 既见君子(重生) 第36节 第33章 夏日阳光热烈,透窗而入的阳光落在慕元直转过的侧脸上。这张曾惊艳京城的脸,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宋晋拱手躬身向老师恭敬一礼,才道:“学生以为,有灾当救,哪怕知其不可为,也当为之。” 慕元直身子一颤,看着宋晋,没有说话。 宋晋道:“虽阻隔重重,但总有办法让他们配合的。” 慕元直沉声道:“那都是祁煜亲自收服的,哪有那么容易。” “祁大人的才华手段学生从未质疑,只是——”说到这里宋晋看向慕元直一笑,“以利相聚的人,就会因利受到威胁而散。” “你是说?” “温尚书给臣送了整整十二箱两江历年书册,臣也不是白看的。” 慕元直一愣,道:“他们肯送过来的要么是琐碎无用的记录,要么是抹平了的数据.....” 宋晋含笑回复:“自然各府县的文书记录都没有问题。但分开看没有问题,不代表合起来看找不到问题。单看一年的找不出问题,不代表历年对比看寻不出问题。” 说到这里宋晋淡淡一笑,向慕元直道:“臣已密信,让季玉和义山两人照着线索去查,目下已有回音了。”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给了慕元直。 慕元直看过,暗沉的目光一亮!“如此不仅能救灾,就是清丈也不至于寸步难行!”想到什么,他提醒道:“祁国公必不会束手以待,他那边.....” 宋晋温声道:“老师忘了祁国公的心头之痛了。” 一句话,慕元直豁然开朗。祁国公心头之痛就是祁煜之死,而祁煜正是死于倭寇之手。就是为了给儿子报仇,祁国公也不能坐视东南真的乱起来。 慕元直道:“真是死得其所呀。” 当日听说祁煜死讯,他只高兴祁党失去左膀右臂,他们在两湖的清丈一下子没了这个最大的阻拦。怎么都没想到还有后头这些好处。 宋晋轻轻一笑,“是啊。” “既这样,我会禀告阁老,就按你的主意来!我现在就去赵府,你也回去吧!” 书房中,宋晋含笑,没有动 “还有什么事?”慕元直一面袖起两封信,一面问。 “大人,学生想看看大人这边的两部孤本藏书,不知大人可允?” “藏书阁,你可随意。” “如此,就要耽误大人些时辰了。”说到这里宋晋看向慕元直,“既大人暂时不能离开,不妨去厢房看看郡主。郡主在等呢。” 慕元直一滞,看向了宋晋。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许久才有低沉的声音响起:“子礼,国朝正行到关键处,正需你辈鞠躬尽瘁。老师不希望旁的微末琐碎之事,牵扯你的精力。” 另一道温和如风的声音:“学生铭记老师教导。” * 尚书府待客的厢房里,除了必备的桌椅,另外只有一只土定花瓶,插了两枝绿枝,就是整个房间唯一的装饰了。 这间厢房如同整个慕府的缩影。满朝皆知慕尚书慕元直,清履中正,苛细廉检。 月下对着眼前的粗瓷茶杯,干巴巴坐着。 就在翠珏和璎珞都不抱希望的时候,她们看到门口处有人过来,只那身白袍就知是他们老爷。 璎珞慌忙推了推椅子上还在发呆的郡主。 月下回神,起身朝门口看去。 一时间几乎哽咽。 她缓缓起身,正要恭恭敬敬俯身行礼。 只是才屈膝,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带着同样熟悉的几乎藏不住的厌恶: “免了,不敢让郡主行礼。” 一句话就让月下身后的翠珏和璎珞煞白了脸。 月下屈到一半的膝几乎僵住了一样,她看向了父亲。 “你还委屈了?” 慕元直只一扫月下那张脸脸就立即转开了目光,像以前一样,对这个女儿他连多看一眼都显得吃力。他冷笑了一声:“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月下直起了膝盖,愣愣看着父亲。隔着多年时光,见面不过一会儿,她就重新捡起了对眼前这人所有的怨恨。 慕元直再次瞟了月下一眼,声音更冷了:“别告诉我,你已不学无术到连这么一句简单的诗都听不懂了。” “女儿就是不学无术,就是听不懂!”月下抬起下巴,望着父亲,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听不懂就去学!生就什么都不如人,偏偏还好逸恶劳!”慕元直终于把目光落在了女儿那张不服气的脸上,“如果不是身为郡主,你还能干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要吃要穿,攀比打扮,你还会什么!” 清冷的堂中一瞬间静得可怕。 “可我就是郡主啊,我会做郡主就行了。”月下用父亲最厌恶的方式娇俏一笑,一字一句道:“我生为天潢贵胄,会享受——,就够了。” 慕元直看着女儿,嘲讽一笑。“外头还说什么改过,依我看,你一辈子都注定如此!” 月下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泪,可她硬是死死憋住,绝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她望着父亲,笑得越发灿烂。“对呀我就是要一辈子做一个只会打扮的轻浮郡主。” “空耗民脂,作践绫罗,却无分毫羞耻之心。你去吧,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了。”慕元直似乎再也懒得多看月下一眼,厌倦得摆了摆手。 月下眼泪再次在眼眶中打转,她却把下巴抬得更高,笑得更狠。“父亲这么厉害,怎么只能教训我呢!祁国公府那座十二围屏风,把人家绣娘的眼睛都作践瞎了,怎么没听父亲说一句话!哦,祁国公府老夫人寿辰那日,父亲还带着礼物上门了呢!” “好好好!我尚书府是不如祁国公府门第,别的不说,祁国公府人家至少能教出得体的女儿!人家与你同辈的女孩,旁的不说,就那位跟你一般年纪的大小姐,人人都赞勤谨自持,博学多才!你呢,比人家不过小了几个月,除了攀比顶嘴,你还懂什么!” 听见父亲拿祁白芷跟她比,月下当即炸了。 “我是什么都不懂,父亲懂!”说到这里月下笑得无比娇美,语气中更是盈满嘲弄,“父亲要用宋大人对付这满朝贪官,把人推出去迎接枪林箭雨,顺便还不忘把女儿送给人家,全当送了一个护身符一样!父亲是又惦记了苍生,也没有太对不起学生。父亲大人,多会多懂啊!” “你!” 慕元直的手抬了起来。 翠珏璎珞惊呼,一个拉住郡主,一个闭上眼挡在郡主身前。 月下却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璎珞,甩开了往后拉她的翠珏。不避反迎上去,抬起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对着她的父亲。 “父亲打呀,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我要提醒父亲,眼下可没有娘亲救你的命了!父亲可以试试,我这个明珠郡主,你到底还打不打得!” “混账东西,你给我走!” 慕元直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 明明是父女,话语之间的厌恶却掩都掩不住。但到底,他抬起的手没有落下。 月下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也不知怎么走到的马车前,更不知怎么爬上的马车,直到看见马车里坐着的宋晋,她才重新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 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这个人,活生生地活在一方天地之中。 月下死死憋住眼中泪,不肯让人看出来,更不愿意让宋大人看不起。 她做出一脸若无其事的笑,不肯给沉默片刻容身之地。“大人比我还快,我还、还以为.....我还以为要等大人一会儿呢。天确实热了,太阳地下才走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给晒得不舒服。大人你呢,你觉得还好吗?” 也不等人回答,立即低头笑道:“大人手里拿的什么?瞧着好像怪有趣的。” 她装作非常认真看宋晋手中东西的样子,其实她眼睛模糊得厉害,眼眶里已都是泪。 宋晋抬起手,张开在她眼前,轻声道:“听说是郡主儿时的小玩意,臣见遗落,特拿来给郡主看看。” 宋晋左手掌中是个小小的木雕不倒翁。 “啪嗒”“啪嗒”—— 两滴泪砸落在宋晋张开的手掌心。 月下声音却如常,好像无事发生。“果然是我小时候的东西,刚得的时候,喜欢得很。” 宋晋也好像并没有见到眼泪,依然是如风般安静自然的声音:“难怪郡主喜欢,看它可怜巴巴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疼的。” 月下这才看个分明:不倒翁做成了小鸭子模样,一双眼睛怯生生,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 “嗯,每次看到它这样可怜样子,都忍不住想哭。宋大人不要笑我.....” 月下这才拿帕子捂住了眼睛,好像她刚才的泪都是因为这个可怜巴巴的不倒翁。 她靠着铺垫了锦靠背的车壁,微微仰着头,手按着帕子。 退红色的帕子遮住了月下半张脸 静悄悄的,只有肩膀轻轻抖动。 坐在对面的宋晋移开了目光,慢慢合拢了掌心,攥着掌中那个小巧的不倒翁。 过了一会儿月下骤然抬手,把帕子一抹眼睛,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笑道:“宋大人,可不要再让我看到那只小鸭子了,每次看到都想哭。” 宋晋看着她,点头说,好。 “啊,该想想晚上吃什么才好呢?”月下轻轻一拍手,抵着下巴,“莲花饼好不好呢?咱们厨房里张大娘做的莲花饼,大人还没吃过吧?别的地方可是吃不到的.....” 年轻的女孩满面笑意,却眼圈通红,认真给宋晋介绍郡主府张大娘的拿手菜之折枝莲花饼。 “还有樱桃,请大娘在上头浇上满满的糖酪,最好是冰镇过的!宋大人,你说好不好?” 宋晋看着月下,点头说:“好。” 她说得欢畅,都是美食。只是她不知道,她睫毛上的泪还没有干。 第34章 就在月下从尚书府回来的第二日,太子回京了。 大周朝的太子府坐落在皇城旁边,整个太子府覆以绿色琉璃瓦,朱红色的城墙,朱漆兽头大门。阳光落在琉璃瓦上,光芒耀眼。 大门两侧是太子府亲卫把守,等闲人不敢靠近。 既见君子(重生) 第37节 一入大门,迎面就是一座楠木大理石屏风,上雕云海盘旋的青龙。内中绿树掩映,花木丛丛,有水声泠然,是太子府花园的人造瀑布。 此时太子萧淮身上行装还没来得及换,一路赶路。越是临近京城赶得越急,甚至没有停下来喝口水。 这时他先让人备茶,自己正在小太监捧着的银盆中洗手。 一面洗手,一边先问留守太子府的管事这些日子京城发生的事儿。 管事知道太子喜洁,风尘仆仆归来,必是着急沐浴的,他就只捡最要紧的几件大事说了。 太子已伸出手,秦公公用吸水的棉布帕子裹住了太子的手。就听太子轻轻吸了一口气,秦公公忙仔细一看,哎呦道:“瞧瞧,殿下手上都磨出水泡来了!老奴说什么来着,殿下非要骑马也就算了,何必赶这么急!” 说着话,已重新换上了一条吸水性没那么好但足够柔软的绸帕给太子擦手。 萧淮这时才漫不经心地点评了句:“宋侍郎.....不愧是赵阁老看上的人,果然能干。” 对面管事附和应是,已帮太子擦好手的秦公公看了他一眼,把茶水送到了太子手上。 喝茶之前萧淮先问了句:“还有呢?” 这才揭开茶盖,慢慢把茶喝了。 一旁回话的管事:还有? 他忙道:“要紧的大事就是这几件。其他事情可就多了,奴才都已一一记下,还是等殿下沐浴更衣后再慢慢看吧。” 他自觉这样回复最是妥当。 萧淮把杯子递给旁边人,只说了句:“再倒一杯。” 秦公公笑眯眯看着管事,提点道:“祁国公府那边,还有.....郡主府,就没有什么事?” 回话的管事试探回道:“明珠郡主病了一场.....听人说郡主这一病,反倒长大了.....” 见殿下垂眸喝茶,秦公公也抱着拂尘听着,他小心翼翼回了郡主“折高山雪”“鞭打三公子”..... 不太确定地补充道:“.....三公子至今还没出院门,把那边老太太心疼坏了.....” 萧淮垂眸听着,这时候才又开口,对秦公公道:“一会儿你就让人带着东西去那边府里.....除了早已备好的那些,给老太太那边多加两箱子东西,你挑好的加上就是,不必再问我。还有青斌那边,他不是一直想要我府里那匹踏雪,给他吧。” 秦公公忙应是,听太子吩咐完,小心翼翼问了一句:“芷小姐那边,另送些什么呢?” 萧淮看了秦公公一眼,笑了。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道:“她又不喜欢那些绫罗缎子的,你捡北地土仪里面风雅有趣的挑出来给她送去吧。” 秦公公忙哎了一声应下。 萧淮转着手边杯子,突然憋不住一样又笑了一声。 “.....她也太能折腾了.....” 敛了脸上笑,看向秦兴:“你去查查,到底是谁把血玉佩的事儿透给她的。” 回话的管事还没弄清这个“血玉佩的事儿”是什么事儿,这个“她”到底是谁,就听到秦公公已经应了话,显见是都清楚的。 见殿下还有想听的心思,管事又往下把这些日子京城都在谈的郡主府高墙、郡主和郡马同车拿来说了。 说着说着他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 就听端坐在上首的人已经起身,掸了掸身上箭袖云海纹曳撒,不耐烦哼了一声:“行了,孤没功夫听这些有的没的。” 顿了顿,才问:“水都好了?” 秦兴忙道:“都好了。从前儿白玉池就开始按照殿下在府的规矩,一天两次清理,热水也都是一直烧着的.....” 等到回话的管事敢抬头的时候,太子殿下早已离开了。他这才擦了一把额上汗,琢磨着今日这些话到底哪些是殿下想听的,哪些是不想的。 * 整个京城目下都围绕着的一个话题:他们的太子回京了。 郡主府西院这边的下人也不例外,毕竟那可是除了陛下以外整个大周朝最为尊贵的人了,是未来的新君。 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陛下。当然,一般情况下,也很难见到太子殿下。 “现在不一样了呀!”站在一处阴凉下啃果子的小厮说,“我可听人说了,咱们郡主打小就跟太子关系可好了!” “怎么个好法?”有小厮伸着脖子问。 “就跟嘉祥公主跟太子殿下一样好吧?” “这么好呀!那你们说太子府的人会不会——”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前头有动静,几个小厮立即站稳擦手擦嘴,瞬间把自己整理得干干净净,各就各位,力求展现他们府里的良好风貌,绝不给他们大人和郡主丢人。 就听人说:“来了!” “谁来了?” “太子府的人来了!” 不光是太子府的人来了,还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秦兴公公带着人来了! 外头太阳落了落,但还没完全下山。 郡主府内院中,窗边梧桐树张开巨大的伞盖,白玉兰开得正好。院子中绿荫片片,一直很安静,直到郡主午歇醒来,才开始有了动静。 月下午歇醒了好一阵子了,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摆弄一盒胭脂,旁边翠珏和璎珞坐在炕沿一面陪着郡主说话,一面做着手里的针线活。 就听到二门处有人进来报说秦公公带着人来了。 翠珏和璎珞听到先是相视一眼,然后都看向了月下。 月下拿过帕子擦了指尖的胭脂,把粉瓷胭脂盒一扣,“啪嗒”一声轻响。 “请人到花厅。” 花厅建在外院与内院的过渡空间,秦公公带着人进去,已有人为他搬来了绣墩,上了茶水。 秦公公面色堆笑客气,接过茶碗又规规矩矩放在了一旁。他顺着花厅打开的窗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郡主府外院拆掉的高墙。 秦公公笑问一旁的小公公:“那些都是新栽的桃树?” “回秦公公的话,正是呢。” 一听到环佩轻响,秦公公立即站起了身迎上前,脸上笑更浓了。“咱们的好郡主呦,咱家可算跟着殿下回到京城又能给郡主请安啦!日头虽落了些,外头热气到底还没下去,郡主何必就过来,让奴才在这里多等一会儿有什么的!” 始终微微躬着身,说话间即便轻轻抬眼,也好似最忠心的下人仰望主子,只为了看清楚到底有没有被热气侵着。 月下看着秦公公。以前她以为这是秦公公格外对自己好,后来她就知道了,只要是太子看重的人,秦公公对谁都是这种让人觉得掏心掏肺一样的好。 “公公坐吧。” 月下说完自己在圈椅上坐下了。 “郡主面前,哪里有奴才坐的!”秦公公说着,跟着的人已经把东西抬上来了,“都是些北地土仪,那边两盒子是北边时兴的钗环首饰,殿下说就图郡主看个新鲜。” 两位小公公专门把两个玳瑁雕漆楠木盒捧上前,摆在郡主面前桌上,轻轻打开。 一盒中是各色宝石翡翠的钗环,另一盒多是金子打造的,也有金镶玉这一类的。秦公公堆笑道:“就是看个手艺,这些都是殿下亲自选的。” 月下看了一眼,“有劳了。” 秦公公一低头,心道果然给殿下猜中了。也不知到底是哪边走漏了风声,这准是知道皇后娘娘赐的那对血玉佩的事儿!郡主也该恼的,毕竟那世所罕见的血玉佩一个给了殿下,另一个却是给了芷小姐。 秦兴一个眼神过去,跟过来的人便都出去了,花厅里就剩下郡主和她的两个贴身丫头。 他看了一眼,得,那两丫头低着头就扎扎实实站在郡主身边。 秦公公又看向郡主。 “有什么事儿公公说就是了,我的丫头什么都听得。” “那是当然!谁不知道郡主的丫头最是忠心嘴紧!”秦公公附和着,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小心翼翼展开,托着送到了月下面前。 洁白的帕子上托着的玉佩一看就是一对玉佩中的一半。温润的玉质自是不必说的,太子府的东西还是由秦公公专门托着能不好吗,尤其是其中一抹血红,好似玉中注了鲜红的血。 煞是动人。 月下伸手拿了过来,拎到眼前仔细看着。 她知道这块玉看着温润脆弱,其实可结实了,摔都摔不破。她摔过。 那时候她都已经是皇后了,才知道有血玉佩这件事。她最气的不是皇后赐了一对,而是萧淮居然一直瞒着她,还一直留着。 当时她当着萧淮的面抓起他那枚就往地上砸,结果哐啷一声,这玉竟然没碎。 气得她要榔头要砖头,榔头来了她一把抢过。萧淮掰开了她的手,自己拿了过去,然后抬手对着血玉一榔头敲了下去,血玉四溅,碎成了渣渣。 萧淮对她说:“消气了吧?”“一点小事,闹这么大动静,你是真不怕母后又给你立规矩啊!”.....“朏朏,乖,想要什么朕给你,想做什么朕替你”“只别跟太后她们对着干了,好不好?”。 说完这话没几天,册封贵妃的旨意就到了祁国公府,是萧淮亲自写的。 月下才醒悟那日萧淮为何说的是“她们”。 她已经有点忘了自己当时听到圣旨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了。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儿,封个贵妃而已,这样的小事已经不足以在她印象中留下深刻的印记了。她本来就不是个记性多好的,后头还有贵妃有孕,还有皇贵妃,一出又一出,她哪儿还能记得封贵妃的时候,她到底——哭没哭。 如今,这枚血玉就在眼前。 秦兴恭谨道:“殿下说了,送给郡主玩,只别给人知道。郡主可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璎珞还只是见这血玉的稀奇,翠珏呼吸起伏都已大了。 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那日祁国公府赏花宴,祁家大小姐腰间不就是佩着这么个玉佩!这是什么意思,为何一对玉佩一个在殿下手中,另一个却在那位祁家大小姐手中! 翠珏面色白了。 她想起之前小姐托着下巴信誓旦旦道:“我只要和离,太子哥哥一定会求圣旨娶我做太子妃的!” 可眼下看来,祁家大小姐岂不才是内定的太子妃!那他们小姐是什么,一旦和离,难不成他们小姐倒要给人做侧! 她憋着一肚子话要告诉郡主,就见郡主抬手。 “哐当”。 厅堂里一共四个人,三个人都变色了。 就见血玉随着月下抬手一扔,落在了那个装着宝石翡翠的玳瑁雕漆首饰盒子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前世为了什么她忘记了,也许是宋大人说了实话扎了她的心窝子,她当时拿起手边茶碗就要往地上摔。 宋大人说:“皇后娘娘,要不您摔臣这个?” “一样解气,臣这个还便宜。” 从那以后再想摔东西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宋大人这句话,这东西便也轻易摔不下去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38节 想到这里,月下月下淡淡道:“是块好东西,收起来吧,值钱呢。” 第35章 郡主府花厅中,秦公公已带着人离开了,一直到走的时候,满脸堆笑的秦公公都是狐疑不定的。 第一次,他从这位尊贵却最是好懂的小郡主身上,看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安静下来的花厅中,只剩下月下主仆三人。 雕花窗子大开,外头的太阳快落没了。热了一天,这时候终于起了一阵风。微风吹动窗边花木叶子,给凝滞了一样的花厅带来些许凉意。 璎珞只知道郡主不太高兴,至于为什么不太高兴,她也没多想。每次从慕尚书府回来,郡主总会不高兴几天的。 翠珏却偷偷打量月下神色,本来要说的话看样子也不用急着说了。她不知道郡主知道了什么,但郡主一定是知道了。 月下坐在圈椅里,看着窗外轻轻翻动的树叶。她的思绪好像那些在风中翻动的树叶:.....不知道神医找的怎么样了,小丁子到底在哪里呢,甚至想到了此时因星宿不利正在京郊行宫里避着的七皇子..... 七皇子是正昌帝除了太子以外,唯一活下来的皇子。眼下九岁了,活得挺好的,除了傻。就是前世,那么多事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就是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七皇子。 最后月下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萧淮。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桌上已被小心合上的楠木首饰盒子上,轻轻笑了一声。 璎珞见郡主动了,小心翼翼问了句:“郡主,您不高兴啊?” 翠珏看了璎珞一眼。这种时候,也就是璎珞敢说话了。 月下嗯了一声,“有一点。”她抬起漂亮的杏眼看向璎珞,“何以解忧?” 璎珞:“唯有——” 翠珏也看向璎珞,眼中都是警告:再敢带着郡主喝酒! 璎珞脖子一缩,嘴唇动了动,清了清嗓子:“抱抱?” 月下见璎珞这样子,噗嗤就笑了,冲着璎珞张开了手。 见郡主冲她张开的手,倒是璎珞有些不好意思,一向泼辣的丫头竟然微微红了脸。来到月下身前,嘴中道:“郡主要是作弄奴婢,奴婢可是会不.....” 话一下子顿住。 璎珞闭了嘴。 她没想到郡主真的抱住了她。郡主好像小孩子一样坐在圈椅中,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璎珞能感觉到郡主靠着她的亲昵和依恋,她听到郡主说:“好璎珞,你和翠珏都在我身边,真好啊.....” 这话,别说璎珞,就是更稳得住的翠珏都觉得鼻子一酸,莫名想掉眼泪。 璎珞清了清嗓子,掩饰道:“郡主就会哄人.....” 月下眷恋得嗅着璎珞身上鲜活的气息,轻哼道:“你们倒是看看,这天底下配我哄的人能有几个,都凑不够十只手指头.....” 说完,月下就松开了手,道:“复活了,解忧了!” 弄得璎珞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郡主这副一抱就跟吃了灵丹妙药的样子,让她哭笑不得。 花厅里的空气顿时松快起来。 就在翠珏和璎珞陪着月下开始惦记晚上吃点什么的时候,一个翠色衣裙的丫头过来了。 “云霏?” 翠珏忙迎上前,接过了云霏手中的食盒。 月下望着云霏笑吟吟问道:“你家姑娘做什么呢?我听说一到夏天她身子弱,越发懒怠动弹,除了让人送过去甜羹,这两日我都没过去,怕累着她。” 云霏已经打开了食盒盖子,这时候忙回道:“我们姑娘都好,知道郡主爱吃花糕,亲自下厨给郡主做的。” 月下呀了一声,“她愿意动呀?那我就能去找她玩了!” 云霏绷着的心松了,姑娘交待的任务她完成了。 翠珏已端出了点心盘子。洁白的瓷盘中分两层叠放着七块翠色花糕,月下从未见过有人能把点心的翠色做成这样鲜活浓郁的绿,让人移不开眼。 尤其是它散发出的不是寻常花糕的香气,而是淡淡的似—— “茶香?”月下不确定地抬头问道。 云霏含笑点头。 似茶香,但又不止茶香。同样都是方方正正的小块点心,偏偏宋婉做出来的就透着不一样,月下已忍不住想尝一尝了,她对云霏道:“告诉你家姑娘,我一会儿就带着过去跟宋大人一起吃。” 云霏道:“宋大人那边姑娘也送了的,本就不多几块,郡主不嫌弃就尝尝。” “既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云霏告退。 璎珞见人走远了,忙道:“郡主快尝尝!” 翠珏已经让人端了撒了玫瑰花瓣的水过来,月下净了手,当即拈起一块,轻轻一咬,立即眼睛就亮了。 清爽诱人的茶香在口内弥漫,口感却是说不出的绵密细腻。再咬下去,又有什么东西脆脆的在其中,顿时增加了口感的复杂性,让人有说不出的惊喜。 月下有种自己一口咬了个夏天的感觉,她恨自己读书少,这时候竟不能准确形容出这点心的美味。 只一句:“你们快尝尝呀,好吃的不得了!” 璎珞一得话,立即擦了手拿起一块轻轻掰开,一半放进自己嘴巴里,一半塞进了一旁翠珏嘴里。 顿时一双发亮的眼睛变成了三双! 点心咽下去了,口腔里还缠绵着那种绵密偏偏又夹着星点酥脆的口感。 璎珞:“宋家小姐好本事啊!” 翠珏:“得亏宋姑娘身子纤弱,这要是能经常动手,宫里的点心师傅都不好当了。” 月下:“果然是宋大人的妹妹啊!” 读书多,写字好,女工还好,都这么好了,做的点心居然还这么好吃.....这么厉害了,长得还这么美...... 她不由想到了自己。好像就一个女红还能拿出手,跟婉婉一比,就是她再瞎,也能看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到这里,月下心道得亏我是郡主啊!同时默默下了决心,她跟宋大人和离那日,就是她跟宋婉插香拜把子结金兰之期。人生漫漫,她决不允许这么厉害又单纯娇弱的宋婉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看着白瓷盘里好似在跟她招手的小点心,月下赶紧让翠珏把其中四块装盒马上给太后娘娘送过去,让她老人家尝尝。 翠珏立即寻了精致小提盒,又取了白玉盘,装了四块精致小茶点。 月下对着瓷盆中最后一块,犹豫道:“要给小洛子和小安子尝一尝吗?” 璎珞先看向翠珏,又看向点心,不确定道:“这样点心,就是吃一个新鲜,放久了就会干了吧?” 月下果断道:“你说的对!” 当即把最后一块一分为三,其中一块明显大了一些,月下果断先拿走最大的一块。 谁让她是郡主呢! 璎珞和翠珏也跟着伸手一人拿了小小一块,三人这次都吃得很慢。可吃得再慢,也吃没了.....不仅好吃得让人想流泪,一块也小得让人想流泪..... 翠珏收拾好停当,就亲自提着点心盒子出门了。给太后送吃食这样的事儿,是全程不能经他人之手的。 花厅里就剩下月下和璎珞,月下立即道:“给我换衣裳!” “郡主,离着晚膳还早呢。”这时候又还热着,不用顶着热气往西边去吧。 月下“啧”了一声,“你没听云霏说啊!” “啊?” “宋大人那里也有一份!”去晚了,宋大人不就吃完了! 璎珞恍然,手上动作都迅速了起来。 一般白日,月下是不好意思打扰宋大人的。 但她抬头瞅了瞅日头,已经快要全部落下去了,暗自道要是冬日,这时候天都黑了,不算白日了。这么一想,她脚步又轻快迅捷了一些。 宋晋在书房忙,听到通报的时候倒是有些意外。 他合拢了书册,起身来迎。 “大人,这时候打扰,是有事相询。”月下一边说话,一边目光往宋晋案上看过去。书案上除了笔架砚台,就是一摞摞文书。 月下目光一溜,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郡主,找什么?” 月下自以为搜寻的目光不动声色,没提防宋晋这样问,她看向一旁宋大人,眼睛眨了眨:“没找什么呀。” 语气分外无辜。 宋晋看着月下,轻轻笑了一声,“那——郡主要问什么?” “什么?” 宋晋唇角多了一抹笑意。提醒道:“郡主不是说,有事相询?” 月下立即想到自己刚才随口找的借口,打了个磕绊:“对、是有事问大人。” 宋晋含笑看着她。 月下瞬间搜寻遍她并不缜密的大脑,“大人,晚上想吃什么?” 一旁璎珞无声地闭了闭眼。 月下镇定地补充道:“特来问一声,我好叫下头人准备。” 宋晋望着月下,目光温和如常,只是一抹笑意一闪而过。“跟平时一样就可。” 月下一本正经道:“本郡主记下了!如此,本郡主就不打扰大人了。”月下心里叹了口气,冒着丢脸的风险来了,可是果然呢,这世间好东西都活不久,例如格外好吃的点心。 宋晋:“如果郡主不着急,不妨坐下来喝杯茶再走。” 月下摆了摆手,“不好打扰大人的,不喝了。”她只想吃茶味的点心,不想喝什么茶呢。 “如此——”宋晋慢慢道。 就在同时,一旁时安已带人上茶来了,后头人还端着—— 月下眼睛一下子亮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39节 “慢!走了这么一会儿,着实有些渴了,本郡主还是略打扰一下。”说着月下已经端端正正坐好。 静等茶点的样子—— 宋晋压了压唇角。 璎珞重新给月下擦了手,悄悄向月下递了个眼色:恭喜郡主,心想事成啊。 月下眨了个眼,仪态万方地端着。 为了吃块点心,真是把她做皇后的仪态都拿出来了。 在她不动声色、表情平淡、分外优雅又足够淡然地拈起盘中翠色精致小糕点的时候,月下的心在热烈地跳动。 啊,有缘终能再会! 说的可不就是她和眼前这块碧翠柔软细密醇厚的小茶点嘛。 在把点心放入口中之前,月下还矜持地向宋晋客气了一下。 宋晋微微低了低头,把瓷盘往月下跟前轻轻推了推:“郡主多尝点,臣晚膳前不吃东西的。” 这个好消息跟口中爆开的细腻酥脆同时绽开在月下的心头。 她慢慢吃完,按捺着噗噗跳动的心,端庄提醒道:“大人,这样点心放到晚上可就不好吃了。” “这样?” 月下点头。心跳得厉害。宋大人不会一听选择晚膳前吃掉吧,不会吧..... 她温柔笑道:“太后娘娘就常教导我,餐前不用点心是好习惯,宫里太医说的,宋大人果然好习惯。”保持住啊! “这样的话.....”宋晋迟疑。 “本郡主、带走吧。”月下厚着脸皮说出这么一句。 她一眼也不看宋晋。说完自己都有些脸红,为了一盘子点心如此——,值得吗,慕月下!还是在宋大人面前! 月下立即听到心里的小人回答了她:值得。 宋晋:“如此正好,郡主也算帮了臣了,不然辜负美食,委实可惜。” 说着宋晋朝月下一笑,风华无限。 可惜美食在前,月下已经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给小洛子两人留一些,该如何分食的问题,看似还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星眸,旁的根本什么都不入她眼了..... 小小一块点心,托在她手掌里都显得玲珑,月下怀疑有没有四颗骰子叠一块大啊。 她抿唇看着盘中剩下的六块:这么大一个郡主,才吃了骰子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够呢。 没有抵抗住点心在唇齿间缠绵的美妙而复杂的回味,月下抿了一口茶,伸出手又从盘中拈起一块,凑到唇边。 这次她先轻轻嗅了嗅,然后用唇接触点心外围丝绸般的触感。这才推进去一些,轻轻咬下一小块。 娇艳欲滴的红唇擦着碧翠的糕。 一直到这一块的美妙在口中盘旋消失,月下不由又拈起了第三块,心虚得一抬头就碰到了宋晋看过来的视线。 她的心不由轻轻一跳。 “大人,想、想吃了?”不会吧.....这样小的点心可不禁人吃呢。 对面宋晋静静坐在乌木圈椅中,左手搭在圈椅扶手上,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在乌木的衬托下让人无法忽视。 圈椅中的宋晋异常安静,他看过来的目光,明明也是安静的,却让月下在骤然抬头触到的瞬间心轻轻一提。她眨了眨眼,再看过去,分明就是她熟悉的属于宋晋的安静而清淡的目光。 月下觉得她勾起了宋晋的食欲..... 就像周嬷嬷说的,“看郡主吃东西,老奴都想再盛一碗了。”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至少这一刻月下这么觉得。 “郡主,当真这样好吃?” 宋晋的目光笼着眼前人,轻声问。 月下整个人都笼在淡绿色的轻罗衣裙中,捏着点心的手因为抬起,大袖罗衫滑下,轻软异常的轻罗堆在她小臂下,半截小臂露出,宛如凝脂一样的皮肤。 纤细玉般的指尖,捏着一抹翠绿。圆润的指甲涂抹了蔻丹,是像桃花一样的柔粉色,透着淡淡的光泽。 听到宋晋的问话,那一瞬间她微微张开的唇,又轻轻抿起,水一样的眸子轻轻一动。 真是一点心事都藏不住啊。 “这.....”月下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又看了看白瓷盘中的,那句“还是要看个人口味,也不一定好吃”到底说不出来,她说了实话:“好吃的,大人不妨试一试.....” 说到这里月下捏着点心又瞥了一眼宋晋,咬唇,补充道:“一会儿就要晚膳了,大人尝尝,别吃多了.....” 别吃光了。 宋晋看着月下,实在没忍住微微垂了目,抬手掸了掸自己的青袍,这才压下眼中笑意。 再抬目时温声道:“郡主觉得好吃就可。婉婉手艺是从娘亲那里来的,臣是吃惯的。” 啊,月下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果然那一瞬间的怦然心跳是因为小气呢,想通这一点月下微微有些脸红。 “大人有很好很好的母亲和妹妹呢。” 月下的声音里透着艳羡。宋晋16岁丧母,这样好的母亲陪了他十六年。自己七岁那年母亲就不在了。没了母亲,宋晋还有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也有一个姐姐,只是.....好在她还有外祖母,至于亲爹——谁爱要谁要...... 宋晋看着月下神色变化,轻声:“母亲要在一定喜欢你的。就是婉婉,也是更喜欢你的。” 月下心思浮动,这时顺嘴接道:“我讨人喜欢。” 又幽幽补道:“不喜欢我的,都不是人!” 连发脾气发狠都这样乖软,怎么能吓住人呢。 宋晋端起了一旁茶碗,掩住了含着笑意的唇角。 第36章 翠珏护着点心,坐着马车,往皇城方向去。 仁寿宫中,这时正是热闹的时候。不仅祁皇后带着她浩浩荡荡的宫人来请安,进宫请安的太子萧淮也从乾清宫中直接往仁寿宫来。 在宫人们看起来,仁寿宫此时也算是其乐融融。 至少看起来,上头的主子们,连同贴身的嬷嬷或大太监,都是带笑的。 皇后提起娘家侄女,太后笑道:“都是好孩子,阿芷好,阿萱也好。” 皇后见太后不接她的话,话头一转,笑道:“就是说呢。下头孩子多,我们老太太想清静片刻都不得机会。孙男娣女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有话说,一天下来就是都没事呢,下头孩子一人两趟,我们老太太那边也是天天坐满了人。我们老太太几次说就想像太后娘娘这样清清静静礼个佛,可是太后娘娘您看看,她老人家哪儿有清净的时候。” 说着还专门起身给太后捧了茶,一说一笑,端的是孝顺媳妇的样子。“下头那些孩子什么鲜笋了瓜果了但凡看着新鲜都往老太太那边送。那天小三打了只那么大点的野鸽子也当好东西往府里老太太那头送。真是说出来,太后娘娘您都要笑话小家子气的!” 周嬷嬷直接伸手从皇后手里接了茶,笑道:“娘娘也请坐下,喝些茶,润润喉。”闭会儿嘴,知道了,你们家人多! 太后道:“都是孝顺孩子。” 太子萧淮金冠束发,洁白的额间勒着紫地云海纹抹额,请过安简单两句回了话,只端着茶碗,轻轻嗅着茶香。这时候抬了头,笑道:“皇祖母,孙儿也是孝顺孩子呀。只不知哪里得罪了明珠表妹,表妹似有不高兴。皇祖母,您得闲时也帮我们俩调和调和呀。” 话家常一样的语气,似乎只是闲说话。 一旁皇后脸上挂着的笑顿时滞了滞,本来还有一肚子戳人心窝子的话等着说呢,突然被儿子转开了话题,还是往她最不想提的方向转。她搁了茶杯,看了儿子一眼。 萧淮浑然未觉的样子,还是笑吟吟望着上首的太后。 太后端起牡丹富贵的汝窑茶盏慢慢喝了一口,看向太子笑道:“你妹妹大了,又嫁了人,有了自己的主意,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萧淮脸上的笑微不可查的滞了滞,重又捡起来,还是看着太后。“皇祖母骗人,必是皇祖母说了什么,朏朏知道我回来都不进宫!好祖母,我知道朏朏最听您的话,您就帮帮孙儿吧!” 太后擦了擦唇角,没说话。 暮色漫进了殿堂,有小太监轻手轻脚上灯。 借着上灯,皇后转头,直接横了儿子一眼,这才面向上首笑道:“太后瞧瞧,多大的人了,还当是小时候呢!再是亲兄妹,这样说话没遮拦,给外人听见,明珠郡主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到后头,再是克制还是带出了尖锐。 周嬷嬷不动声色看了太后一眼。 太后靠坐凤椅,此时微微阖目,身子一晃睁开了眼。 周嬷嬷忙道:“娘娘?可是昨儿没睡好,一家人说着话呢,您瞧瞧您这就撑不住盹着了!” 太后撑着额头笑:“老了。刚刚说什么了?”说着,慈蔼地看向了皇后。 皇后一噎。 正在这时,来人禀郡主派人给太后娘娘送点心了。 最后一排灯也都点起来了,整个殿堂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照着翠珏含笑的脸,也照出了精致小食盒中拿出的白玉盘,绿得格外喜人的翠色茶糕。 太后从听到通传,就压不下嘴角的笑。这时见了东西,心里更喜欢,偏含嗔道:“皇后你看看,你才说你们老太太下头的孩子不会送东西,哀家这外孙女就赶着让人带着几块子点心送来了!哀家这个太后收的礼,还不如你们老太太收的瓜儿笋儿的!” 说着又向周嬷嬷:“瞧瞧,加起来没巴掌大的东西,也值得她又是盘儿又是盒的往宫里送!”太后脸上的笑容,让眼角皱纹都更深了。 周嬷嬷微微绷紧的脸也实心实意的笑了。 皇后的笑声明显没有那么妩媚爽朗了,干巴巴挤出四个字:“郡主孝顺。” 下边坐着的萧淮轻轻刮了刮茶叶,抬起一双不笑也似含情的桃花目,看向了郡主府呈上的东西。 绿得仿若有水头的玉,着实稀罕。 从进来动都没动的茶,这时候被他仰头喝了。搁下杯子的动作大了些,祁皇后刮了他一眼。 * 仁寿宫中的请安,散了。 宫里各处都已上了灯,照出了皇城煌煌富贵气象。 皇后出了仁寿宫就一直绷着保养得宜的脸,扶着郑嬷嬷往前走。 任谁都能看出来皇后娘娘不高兴。只怕这不高兴,跟太子殿下脱不了干系。一大片宫人跟着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个个大气不敢喘,静得只能听到太子殿下满不在乎地脚步声。 萧淮懒洋洋地跟着。 华贵俊美的太子经过,宫道两边垂头行礼的宫女们按着怦怦跳动的心。人都走远了,有那胆子大的,还在瞧瞧往前张望。 既见君子(重生) 第40节 那是她们的殿下,这座皇城未来的主人。 郑嬷嬷见皇后气得这个样子,悄悄给萧淮使了个眼色。 萧淮啧了一声,凑上前,没话找话。 “母后,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有杨絮啊。” “前阵子就是因为柳絮多,儿臣骑个马都不自在。”..... “瞧这芍药开的.....对了母后,国公府的芍药圃都是打这儿移过去的吧?” “父皇还真把京郊的那棵银杏树给您弄来了,这得明年才知道能不能活吧.....”说着,他还抬脚踢了踢,好像要试试载得结不结实。 皇后想制止,可到底忍住了,脸绷得更紧。 下人们一个个头低得鹌鹑一样,脚步又轻又快,恨不得一点动静都别发出来。 只萧淮没事人一样,打量着夜色中的皇宫,继续没话找话,看到什么就胡扯什么。 一直到进了永寿宫正殿,皇后娘娘一句话都没搭理。 萧淮照样扯闲话,“对了,儿臣听说母后把您那株高山雪送给老太太了.....” “你知道啊!” 绷着面孔始终一言不发的皇后骤然停步转身,对萧淮怒道。 永寿宫的宫人扑通全跪下来了。 “母后肯说话了,这是不生儿子气了?” 灯光下一张继承了祁家美貌的脸,笑吟吟的。这样的脸长在祁家女儿身上,就是魅惑众生的艳。长在她儿子身上,就是一举手一投足的高不可攀,世人难以靠近的尊贵无匹。 她儿子,想要谁,不是招招手的事儿,可偏偏! 皇后隔空点着儿子,窝了一肚子火,偏偏对着儿子这副样子不好发作。 她看了一眼郑嬷嬷,郑嬷嬷立即把殿内的宫人都打发了,亲自在殿门口处守着。 “收起你那副哄人的做派,你给我说实话!好好的,你提郡主干什么?”皇后盯紧了儿子。 萧淮笑:“儿子回来还不曾见过郡主,到了太后那儿,问问呗。” “不曾见过郡主?那你见过阿芷吗,怎么没见你问问你表妹呢?本宫提到她,怎么一个两个给本宫装聋,听不懂?” 一提起仁寿宫,祁皇后的气就又都上来了。 萧淮一面亲手给皇后倒茶,一面道:“问,儿子现在就问。芷表妹好不好啊?儿子什么时候能见上一面?这些日子没见,瘦了还是胖了?”说着亲手把茶捧给皇后,“母后喝茶,犯得着为这些小事动气嘛。” “小事?母后这些年在宫里过的什么日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说着皇后把手往仁寿宫方向一指,“表面笑呵呵,实际上多霸道,你不是不知道!想着法子的打压本宫,从本宫迈入这个皇城开始,就没消停过!” 萧淮微微低了低头,过了一会儿道:“母后也没必要老在太后面前说什么子孙满堂孙男娣女这样的话。” “我不说?我凭什么不说!我就该让人按着我,一次次戳我的心窝子!外头都是怎么说你母后的!我堂堂一朝皇后,吃几颗荔枝怎么了!本宫还就不信了,不是太后,不是对太后忠心耿耿的赵老头子背后煽动,他们谁敢!本宫名声会这样坏!” 旧事重提,皇后越说越气。 “一个郡主尚且想什么有什么,我是皇后啊!就因为去年想吃点鲜荔枝,就引起好一波口诛笔伐!一共三十几颗荔枝,我又不是吃龙肝凤胆!凭什么弹劾到本宫身上,那位骄纵奢华的郡主一点事都没有,多少没规矩的事儿她不都做了?就她那架轿辇,放在别人身上就该死,在她那儿,那帮老东西怎么屁都不放一个!” 这要还说不是有人操纵,祁皇后绝不相信。 萧淮打开折扇,给气得发颤的皇后扇着,随口道:“也许因为郡主没要吃荔枝?” 把皇后气得,声儿都大了:“她那是不喜欢吃!她要喜欢吃荔枝,如今只怕宫里早就到处都是岭南荔枝了!” “那不能,岭南荔枝真不好运过来.....” “萧淮!” 见皇后气得都点名了,萧淮赶忙收起扇子,低头站好。 荔枝摘下来两天变色三天变味。去年皇后嫌蜜酿荔枝腻歪,突然想吃岭南的鲜荔枝,皇上立即就让人去办了。岭南到京城快马跑下来也需要十几天。也不知道下头怎么想的法子,到底赶在皇后生辰这日,让皇后见到了岭南的鲜荔枝,博了皇后一笑。 这事儿却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后认定是太后和赵阁老捣鬼。不然她不过是吃个果子,本来还想赏赐娘家人的,为了节省人力,她都没坚持,她已如此退让了,这些人却偏偏不放过她。 看着眼前难得低眉顺眼的儿子,皇后冷笑:“你想些什么,别打量我不知道!我直截了当告诉你,想都别想!血玉佩我都给到阿芷手上了——” 萧淮忙道:“儿子也没说不行。” 皇后哼了一声:“那你就是打量着等她和离,给她侧妃?” 偌大的正殿烛火煌煌,萧淮低着头,没说话。 “母后还是那句话,想都别想,我不同意!” 一个不安分的二手货还想给她儿子做侧,说出来她都嫌寒碜。 母子两人相对的正殿,一时间安静得很。 萧淮高大,背对灯火,又垂下了眼,半张脸都在阴影中。 皇后看着眼前高大挺拔的儿子无声低着头,一段日子的东奔西走,整个人似瘦了好些。她心一软,声音放缓了: “好孩子,听母后的话。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想要都是你的。明珠郡主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你是什么人,想要好看的多少没有!至于这位,不光母后不喜欢,你祖母的意思你问过没?” 只有母子俩的正殿,这祖母就是指献太妃了。 萧淮的身子好似一僵,又好似根本没动。 皇后嘴角掠过了一抹笑,这就是问过了,想也知道,她那个倨傲的婆婆会怎么答。 “你呀!还是太年轻!这世上,最容易变的就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今儿觉得没有不成,等两年三年后再回头看看,也不过那么回事。”皇后幽幽劝道。 “阿芷,才是那个能与你风雨同舟的人。你命好,发妻选对了人,一切就都顺了!旁的那些女人,头里再是兴冲冲,后头也都一样。男女之间这些事,跟谁闹不是闹?何苦非跟一个母后和你祖母都厌烦的搅和在一块。” 说到这里,祁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异常沉默的儿子。 “行了,回头自己好好想想。” 也不能一味逆着儿子,皇后又道:“母后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母后瞧着今儿下午仁寿宫撞了你的那个丫头就不错,你不也多瞧了两眼?回头母后要了给你。” 想起那张仓皇抬起的娇俏的脸,皇后不觉冷哼了一声。 萧淮只觉倦得很,好似整个一趟差事的疲倦,到这时才都涌了出来。 见儿子面色都不好了,皇后也不好再留,摆摆手,嘱咐人好生伺候着,让太子好好歇几日。 送走了太子殿下,郑嬷嬷过来道:“娘娘是说那个丫头?” 皇后哼了一声:“我罚了她,太后就抬举她。成啊,她想抬举,我就帮着她抬举,看谁能恶心到谁。” 两人说的就是月下淋雨那夜,被皇后大雨中罚跪的丫头。谁想到,今儿下午在仁寿宫就撞见了,还差点撞进太子怀里。 郑嬷嬷低声一笑:“眉眼间是有两分郡主的模样,就是瞧着是个有心机的。” “不就是那点想头,本宫成全她。本宫就是想让太后知道,那样的也就配给太子暖床,连个名分都不配有!” “要是太后不给呢?” 皇后一笑:“会给的。” * 夜幕笼罩皇城,处处殿堂之下都是宫灯高悬。宫道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也有高灯照明。 秦兴挑着灯笼,走在一旁,专注地照着地面。从出了永寿宫,太子殿下就沉默得厉害,这可不像平时的殿下。 只是秦兴也不敢问,愈发恭恭敬敬照着路。 突然,萧淮说话了。 “你没跟郡主说,孤今日会进宫请安?” 这..... 这根本不用说啊。太子从外头回京,怎么可能不进宫请安。 “是奴才的错,奴才该打!”说着秦兴就要跪下来。 “行了!” 萧淮又默默走了一段路,“她就没话带给孤?” 这..... 秦兴又想跪了。这话他一见到殿下就回了,这确实没有啊。 “是奴才办事不力,殿下恕罪!” 萧淮停在一株白玉兰前。如玉的洁白花瓣绽放在月色之下,幽香淡淡。 “气性越发大了.....连点心,都不说给本殿送一份.....” 太子伸出修长的手指,爱惜地落在玉兰花瓣之上,轻轻触了触。指尖触感细腻,带着微微的凉。 俊美的太子俯身,轻嗅,唇齿间喃喃低语。 “所以,太后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夜色浮动,越发浓了。 第37章 给太后送过点心后三日,月下用过早膳就往宫中来了。到了皇宫,月下换上了她的专属抬辇。 这架车辇,乃先帝特赐。整个抬辇都是先帝身边的大公公专门看着人打造的,抬辇制成后, 第一次启用就是先帝陪同小郡主一起乘坐。据说是先帝怕摔着郡主,故而专门同坐。 两年前,嘉祥公主也闹着要在宫里有自己的抬辇。正昌帝已着皇城匠作司打造,雕凤嵌宝的抬辇已完工,却被御史以不合规矩制止,拦在宫门不让进。 正昌帝大怒,御史二话不说就要撞墙死谏。 论理说,公主的抬辇不合规矩,郡主的就更不合规矩了!公主的不能进,郡主的就更不能进了! 可偏偏御史不这样说,御史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先帝是为国朝战死,就是再不合规矩都不好更改先帝圣意。被问到先帝在时怎么不死谏,这御史还委屈了,直言当时他不在他在的话肯定也是要血溅宫门的! 为这件事,皇后直接病了。正昌帝更是闷闷不乐,连日不上朝,后来又直接从内库拨款交工部去办,为嘉祥公主造了一个水晶阁。整个阁楼建在水中央,大面积使用稀罕的琉璃建成,这才让公主转怒为喜,皇后的病才好了起来。 湛蓝的天幕下,明黄的伞盖撑开在抬辇之上。伞盖下方绣的是盘旋的龙。 为这不合规矩的规格,皇后也痛斥过,但御史又说了,当时先帝赐给郡主的时候,这事儿他们都不知道,谁能想到先帝送给小郡主的伞盖绣龙呢。也不能怪他们发现不了,就是绣哪有人绣在伞盖内的..... 再痛斥,御史们又开始哭,先帝一生,从未有奢侈之举,体恤民力,轻徭薄赋,后又死国,无有子嗣,就是在伞盖下偷偷为疼爱的小郡主绣了龙,他们也不忍在先帝身后收回呀!当年就气得皇后才好了的病又犯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41节 远远的,正往永寿宫去的嘉祥公主也看到了明珠郡主的抬辇,心情一下子不好了。 萧珍身旁是祁白萱,正在夸太子殿下送给公主的几颗珠子又大又圆,出主意让公主用在大红锦缎翘头履上,准保好看。 祁白芷已注意到萧珍突然沉下的脸,她顺着公主视线看过去,远远就见明黄伞盖下那个懒倚轿辇的明艳少女。 湛蓝的天都化作了背景,代表着至高荣宠的抬辇,漫不经心的绝色少女,仿佛一幅绝美的画面。 难怪公主看着不高兴。 萧珍不说话,祁白萱终于也发现了远处经过的明珠郡主。 “原来郡主今儿也进宫了。”她不冷不热道。 “瞧着郡主,就是事事称心的样子。”祁白芷温柔道。 “她当然称心!要什么有什么,还有谁能比她称心!”祁白萱恨恨道。 “真有人就能事事称心吗?” 祁白萱立马回:“原来还当她多不满意这门婚事,眼下看来还不是好了,她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闻言,萧珍明显更不高兴了。 祁白芷柔声道:“听说郡主与郡马还是两处住着呢.....”说到这里她脸微微一红,声音也低了:“当然这样的事儿我也不懂,只是《仪礼》上说‘夫妻一体也’,目下这个样子,也没有外头说的那么好吧。” 萧珍幽幽道:“一直不满意的婚事怎么就突然满意了,还不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做出这副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给咱们看呢!真要满意,怎么还分房呢!” 说到后来几乎能让人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 “公主,这样的话可不是咱们该说的。”祁白芷扯了扯萧珍的袖子,低声提醒她。 “她不满意,未见得宋大人就满意了!”祁白萱哼了一声。 “宋大人”三个字好似有特别的力量,只是提起,就让汉白玉栏杆前的三个姑娘同时沉默了。 那位名满京城的探花郎,只怕任谁都无法忽视他耀眼的风华。 进士游街那日,有多少贵女不以为然,就有多少贵女在宋晋出来的那一刻,在高楼轻纱罗帐后顿住了声音,粉了面容。 要不是对方出身太低..... 不知多少京城贵女这样想过。 更有不知多少贵女家里已经动了招亲探花郎的心思,只是谁也没想到还没等他们行动,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 意识到宋晋带来的安静,萧珍咬牙恨声道:“宋大人,也不过是个攀附权贵依靠裙带的伪君子!” 对,就是伪君子!伪君子! 咬住唇的萧珍死死看着远方。 * 多数时间都安安静静的仁寿宫,每逢郡主来的时候就好似一下子活过来一样。来往的宫人们步子都跟着轻快起来,这样的日子就是错了差事,周嬷嬷那里都比平时好说话。 月下见了祖母,话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祖孙两人再加上一个周嬷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偶有进出的宫人们,不时能听到里面传出的笑声。 午膳后,天儿又热了些,仁寿宫里草木静静伸展着,安静了下来。 月下靠着太后抬手掩唇轻轻打了一个呵欠。 周嬷嬷笑道:“瞧瞧郡主困得眼睛都直了,还舍不得放开娘娘呢。” 太后抚着身边的月下,慈声道:“白日长了,必须要歇午觉的,养养神。”说着拍着月下,让她起来。 月下牛皮糖一样往太后怀里一钻:“我要跟外祖母睡!” 太后又笑了:“还当自己小呢?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由他们笑话去!”月下心道她这个郡主可笑话的地方多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太后抚着月下散下的发。外头关于郡主的很多说法,她不是不知道,甚至从哪里传出去的,她也清楚得很。 要不然,永寿宫有皇帝捧在手心里护着,皇后别说吃荔枝,就是吃人肉,也不会掀起那么大的风波。 太后垂下的眼皮动了动。算计人行,可算计到她孩子身上,不行呢。 周嬷嬷已带着人放下了一重重明黄绣凤轻纱帐。 大床上月下滚了滚。 太后:“刚才困成那样,这会儿又精神了?” 月下滚到太后身边,半抬起身子凑到太后耳边道:“外祖母,您真信蜀地那边的银山茶减产?” 太后正抖开轻罗单子要给月下盖住肚子,闻言一愣,看向月下:“谁跟你说这些的,郡马?” 月下哼了一声:“外祖母也别太小瞧了我,我心眼多着呢!” 太后:她看着,不多。 “这样的事儿,你别管,外祖母心里有数。” 原来外祖母都知道呀。 果然,好些她重生才知道的事儿,不管是宋大人还是外祖母都早知道了。有些事儿只怕她重生都没看出来,宋大人和外祖母也知道..... 她到底重生了个啥呢。每次试探的事儿,不管是宋大人还是外祖母都是知道的..... 月下抬起眼皮瞅了外祖母一眼,“要是,我是说如果,如果陛下嘎嘣没了——” “说什么呢!”太后轻轻呵斥了一声。 “我是说如果。新帝登基,威权更重,制约陛下的老臣一个个都没了,新帝再提当年的大礼之争.....外祖母,怎么办呢?” 太后看着月下,似笑非笑道:“新帝?不叫太子哥哥了。” 从来在她面前,提到太子,都是一口一个太子哥哥..... 月下咬牙恨声道:“他要是就向着他自己的亲祖母,欺负我的外祖母,连道理都不讲脸都不要,我还喊他哥?我恨不得——” 说着,一张小脸已涨得通红。 “瞧瞧,没影儿的事儿就自个儿气成这样!”太后忙抚着月下后背,“小小年纪这么大气性可不好,对身子不好。有个好身子,将来怀孕生子才能少吃些苦头!” “哎呀!跟您说正事,您说这些干嘛!我跟谁怀孕生子去!” 太后眉头一皱,凝着月下慢慢道:“自然是同郡马。” 月下小脸登时就变作一副惊恐状。 她跟宋大人?怀孕生子?...... 简直想都不敢想好吗! 那可是宋大人! 宋大人为大周如此不容易,难道还得为大周郡主生孩子?! 见状,太后不由叹了一声。果然还是不行.....慢慢来吧,慢慢来,不能急,太后告诉自己。 她轻轻拍着月下,像月下小时候那样。回答外孙女关心的正事:“你说的这些,难为你能想到,外祖母都想着呢.....很多事都得慢慢来,有外祖母在,你不用担心这些,只管好好过你的日子。” 闻言,月下鼻子一酸。 微风透过雕花窗棂撩动了轻罗帐,外祖母就陪在她身边,轻轻对她说话,轻轻拍着她。外祖母喜欢的檀香静静燃着,外头有明亮的日头。 月下抓过太后的手,靠在脸边,轻声道:“祖母哄我睡觉。” 太后笑了,轻轻哼起了月下熟悉的歌谣:“风儿过,花儿动,树叶遮窗棂。祖母的好乖乖,闭上了眼睛.....” 月下靠着太后,一遍遍想着,她必要——,她必要! 渐渐在太后的声音中沉沉睡去了。 帐子外周嬷嬷轻轻倒了一杯水端进来给太后,太后慢慢喝了。 “娘娘,郡主懂事了,是好事。” “哎,哀家但愿她永远不必懂这些.....” “都是命数,就像郡主和郡马,眼看就要散了,不还是续上了!郡马那样好的人才,日久天长,两个人总会好的.....” “但愿吧。” 午后,月下起来,陪着太后说话吃了点心。眼看日头偏西,月下也该离宫了。 太阳缓缓西沉,余晖洒向这座巍峨宫城。御花园中,精心打理的花木郁郁葱葱,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月下行走在其中,没有说话。翠珏几人也安静下来,望着前方的郡主,总觉得自打那场雷雨夜后,郡主好似就有了心事。 桃花早已谢了,牡丹却开得正好。绿叶簇拥中的大朵牡丹,开得热烈而张扬,宛若天边最绚烂的晚霞。 月下不由停了脚步,看得认真。想到小洛子当年给璎珞作弄簪花的样子,月下回头,忍不住笑向小洛子问他还记不记得。 一回头,月下脸上笑容骤然一滞。 站在她身后的不是旁人,是她虽知道早晚会碰上,却怎么也没准备好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候撞上的人。 “朏朏。” 萧淮噙着一抹笑,向她道:“吓到你了?” 夕阳下的月下,好似定格在原地。 萧淮皱了皱眉,轻声又唤她:“朏朏?” “月出为朏,你的小字就作朏朏吧。” “谁让你不高兴了?说出来,孤为你做主。” “想要什么?这天下的好东西,你想要,都有的。” ..... 有那么一瞬间,月下好怕这一场重生都是梦。谁在耳边唤她朏朏,是不是她一睁眼依然困在那个富丽堂皇的坤宁宫,听着那个人前尊贵万方的天子或嗔或怒,或无奈或冷淡。 “朏朏,乖一些。” “朏朏,又不乖了?” “朏朏,朕好累,别闹了好不好?” “朏朏,你不乖。” 既见君子(重生) 第42节 ..... 月下长睫轻轻颤了颤,重新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晚霞满天,御花园中有风过。翠珏、璎珞,小洛子和小安子都在。 她的视线慢慢落在眼前这人身上。 第38章 月下慢慢看清了眼前的人。 正红色绣蟠龙外袍,白色衬里,金冠束发。站在落日光辉中,一双潋滟桃花眼,就是无情也总像含情,不笑时也仿佛含着笑。 萧淮见她终于回神,挑了挑眉,含嗔带笑道:“一段日子不见,是瘦了还是又长高了?” 说着萧淮上前,自然地抬手放在月下头顶,要比一比月下身高有没有变化。 眼前人却避开了他伸过去的手。 月下撤得急,碰到了一旁牡丹花枝,层层叠叠的牡丹花簌簌而动。 萧淮止住了动作,依然噙着笑,目光从月下无意识攥紧裙裾的手到她微微绷着的芙蓉面,最后落在她那双永远好似汪着水一样的眼睛,这双见到他常常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此时微微圆睁着,犹如他在山间猎场遇到的鹿。 好似他伸出的不是手,而是对着她的弓。 一时间御花园中一片安静,能听到风过花叶的声音。不管是跟着月下的翠珏四人,还是跟着殿下的秦兴,这时候都大气不敢喘。 翠珏慌张地看了一眼郡主,她很想鼓起勇气说点什么,把郡主带离这里。可前方太子,明明含着笑,对于他们这些奴才来说,却是压迫感十足。任凭她把手攥得再狠,在这位尊贵的殿下面前,甚至不需要他轻蔑的一扫,翠珏喉头都好似哽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来。 殿下跟郡主从来都是不同的。在郡主面前,奴才说错了话,她会生气,甚至会气到抬手摔东西,一个不够消气郡主可以摔一屋子。可他们的太子殿下,下头人说错了话,最多看你一眼,甚至很多时候连一眼都不会看,在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也许人就——没了。 前方殿下微微偏了偏头。 翠珏几人越发屏息。 萧淮看了秦兴一眼,秦兴就知道殿下有背人的话跟郡主说,立即带心腹往后头退了退。同时给翠珏几人递眼色。 哪知道平日挺有眼色的几个人,这时候都跟木头一样,还是钉在原地的木头。 小洛子瞅了瞅月下,见郡主没反应,他立即低头装瞎。小安子从来就是除非郡主说话,不然就跟聋子瞎子一样,不会看眼色的。璎珞觉得好似应该避开一点,好给郡主跟太子殿下说话的机会,可见旁边几人都跟瞎了一样,她索性把头一垂,不管了,装死吧。 萧淮这才往四人身上扫了一眼。 被扫到的人立即把头埋得更低了。即便装瞎的装瞎,装死的装死,这时候也都心里一个激灵,只能拼命调动全身力量告诉自己:我是木头人,木头人,木头人..... 如此才能站在原地不腿软。 萧淮笑了一声,目光依然落在月下身上。见月下一张小脸冷若冰霜,他低声道:“还气呢?” 见月下冷着脸不理人,萧淮又笑了,声音越发低了,向她道:“花也掐了,脾气也发了,人也打了,你的气还没消?” 听对方提到祁国公府这些破事,月下的脸登时更沉了,冷笑一声:“殿下这是为他们来了?”她笑得如同一只凶狠的小兽,“是祁国公府的花掐不得,还是祁国公府的人打不得?殿下不妨直说!” 呦,殿下都出来了..... 萧淮看着月下这副凶得好似要咬人的样子,可爱得让他手都发痒,很想狠狠——揉她一把,或者—— 他又笑了一声,含着两分嗔七分纵容还有一分无奈道:“别说掐他们府里的花,你要想要,今儿孤就把这一园子的花都让人掐下来送你房里去,要不要?” 见月下寒着小脸学人冷笑,萧淮又有点想笑了。 “至于打人嘛,孤早就说过这世上没人配你跟他生气,谁让你不高兴了,拖下去随便打就是了,就是打死也有孤替你善后。”说到这里萧淮笑向月下道: “只是祁三,怎么说都是孤的表弟,祁国公府毕竟是孤的外祖家——” 月下目中更冷,一双常常好似笼着水汽的眸子这时清亮逼人,“可我就是抽的祁三,就是打的祁国公府的人,不行?” 萧淮看着月下那双亮得动人心魄的眼睛,舌尖轻轻抵了抵上颚,挑了挑眉:“行!怎么不行呢!就是能不能——,再有下次,咱们别往脸上抽,孤就是替你收尾也能省点事?” 月下不知为何,见他这副样子,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发抖,手冷极了。她死死控制着自己发颤的身子。 “别这样咬着。” 月下抬眸看说话的萧淮。 萧淮叹了口气,投降一样道:“什么都成,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能不能别咬你自个儿的唇了,不是最怕疼?一生起气来也不怕疼了,也不怕脱妆了?” 见月下根本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萧淮瞅了瞅四周也没人敢过来,转了转手上的青玉扳指,心说就是在外头,也得低声下气哄了。 他再次拿舌尖顶了顶上颚,扫了一眼四周。 越发放软了声音,哄道:“你还要气多久,你给孤个日子?” “或者,或者你怎么能消气,你指条路,嗯?” “要不,孤给你再把祁三打一顿?” 月下猛得看向萧淮。 萧淮嘶了一声,又笑道:“还真要再打一顿啊?”他姿态更软了,“我说朏朏,你就不能换一家子收拾。你要不高兴,尽可以砸东西打人。想砸谁家,想抽谁,你一句话的事儿。只是也别只盯着国公府一家,好不好?” 见月下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目光中甚至没了悲喜。萧淮赶紧道:“不换,就祁三!” 月下望着萧淮,突然意识到一直是这样。从她五岁第一次在宫宴上遇到进京的献王世子,到十岁那年,献王世子变成太子,从此两人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一直到她十五岁那年,萧淮突然对她说:“朏朏,孤可能以后不能这么纵着你了。”见自己望着他,他笑了笑,低声道:“以前孤总觉得旁人的媳妇,孤就是惯得脾气再大,也不打紧。可现在,孤改主意了。” 那一天开始月下喜滋滋地知道她一辈子都不会跟萧淮分开。兄妹会分开,夫妻不会。她将是萧淮的太子妃。唯一没变的是,萧淮依然纵容她,甚至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永远是这样。 月下轻声道:“纵容我的脾气,教我不讲道理。” 萧淮望着她,还是笑。“孤富有四海,你本就可以不用跟任何人讲道理。东西不好,砸了就是。谁让你不高兴,抽他就是了。” “任何人。”月下轻嘲。 萧淮:“.....看在孤的份上,有些人是不是得例外?” 月下突然觉得疲惫极了。“行了殿下,我得回家了。” “回家?” 萧淮看着月下,咂摸着这两个字,冲她一笑:“孤出了趟京,再回来新鲜事儿确实不少,你都有家了?” 萧淮知道尚书府对月下来说从来不是家,空荡荡的郡主府也不是。她的家原来在皇城,后来她离开了皇城,就没有家了。一直在等着嫁给他,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月下也不知自己怎么脱口而出是“回家”而不是回府。“我成家了,怎么就没有家?” 萧淮目光盯着她:“朏朏都成家了,孤怎么不知道。” 翠珏四个木头人死死垂头。秦兴也老老实实垂手低头,好像听不见看不见。 月下抬头,盯着萧淮含笑的眸子,一字一句道: “殿下,我成家了,是个人都知道。” 说完转身就走。 秦兴屏息。换言之,就是他们殿下不是.....。秦兴不敢想。暗道郡主脾气坏,生气就骂人。殿下一直惯着,好像生怕郡主脾气还不够大一样,往死里纵!得,这次殿下惹了郡主生气,骂到殿下自个儿头上了..... 自己惯大的脾气,萧淮能怎么办,他只能自己追。 “哎,朏朏,月下,慕月下!” 萧淮几步跟上来,伸手要拉住她,被月下直接狠狠甩开:“殿下自重!我身为人妇,殿下公然拉拉扯扯,殿下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一直带着笑的萧淮脸上笑容消失。“人妇?你知道什么叫人妇,就学人家胡说八道!” 月下歪头冷笑道:“我最多就是胡说八道,你倒是看看你外祖那一大家子,一肚子坏水,除了巴结人就会害人,从小的到老的,没一个好东——” 萧淮就差直接伸手捂月下嘴巴,目光狠狠一看秦兴。 秦兴立即往四周看去,确保没有任何人听到这些话,要是赶上有人听到,他再是决定念佛也只能把人带走了。 有秦兴盯着,萧淮这才又看向月下:“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这是皇宫,还是你当整个皇宫都是仁寿宫呢!” 月下怒了:“我骂我的人,跟仁寿宫有什么关系,你攀扯我外祖母做什么!” 果然,她能骂他外祖家,他就不能说她外祖母一点点。 萧淮吐了口气,低声道:“这样的话,万一给人听到,你是一点都不想后果啊!” 月下昂起莹白如玉的脸接道:“给谁听到?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再厉害,还能打死我不成?最多最多不就是咬牙切齿告诉天下人她绝不会要我这样的儿媳妇,太子哥哥,你真以为我稀罕呢!” 萧淮面色发白,冷声道:“慕月下!你还没完了!还有,我提醒过你,你怎么说旁人我不管,但永寿宫那是孤的母后!” 月下轻蔑地嘁了一声。 萧淮:..... “就为了那么块破石头,你就闹起来没完了!” “破石头配破人,你们全都是一锅破烂货!” 萧淮:...... 说完月下再也不理人,闷头往前走自己的路。 而此时六部值房,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往日宋晋还要更晚一些,今日他却决定早一点回府。 时安纳闷。 宋晋笑了笑,看着手中提盒,轻声道:“有人说过,点心放到晚上就不好吃了。” 时安挠了挠头:“谁说的。明明店里师傅说了,这点心能放两天呢。” 宋晋却不答,只是轻轻笑。 一出宫门,宋晋脸上的笑容一滞。 时安跟着看过去,惊喜道:“大人,那是郡主!” 宋晋轻声道:“还有殿下,太子殿下。” 第39章 夕阳没入山后,只留最后一抹余晖。 既见君子(重生) 第43节 余晖中,宋晋一身圆领绯红官袍,玉带束腰,右手提着一个方正食盒。是清风楼新出的点心,十二枚形态各异的桃花糕。 此时宋晋脚步顿住,抬手止住一旁的时安。 远处,郡主的上马凳已经摆下,一足踏上的郡主,却被从宫门快步而出的人拦住。 大红盘金龙纹锦袍,张扬热烈。 虽只能看到远处殿下的大红背影,时安已看呆了。 值守宫门的侍卫平日一向威严、漠然,目不斜视。对于从宫外进入这道宫门的人来说,顶盔带甲的宫卫犹如天兵一样的存在,经过的人从来不敢停留、直视线。而此时这些在时安心中天兵天将一样的存在,个个按刀躬身俯首簇在太子殿下身后。 那些平日趾高气昂的宫人也都跪伏在地,周身透出的都是卑微和恭谨。 这座巍峨宫城前,所有时安曾敬畏和恐惧过的,在那位锦袍殿下面前,俱都俯首。 原来这就是——太子。 这一刻,明明隔着这样远,时安却被深深震撼。 时安眼睁睁看着他们大周最尊贵的殿下被郡主一把甩开,看得时安眼皮一跳,目光扫向后头乌压压跪着的侍从,顶盔带甲的侍卫。 哪知殿下似乎并不以为忤,反而依然上前似乎要跟郡主说什么。 然后时安眼皮再次狠狠一跳,他就见着郡主猛得甩下了车帘。车帘差点打到殿下脸上! 时安跟着不由小小“哎呦”一声。 可殿下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侧身敲了敲车门,对里头说了句什么。随后,一名小太监上前,把一个四层金丝楠木食盒交给了郡主的车夫。 时安一下子就认出那是清风楼专门给贵人准备的食盒:食盒上是四季花图案,内中是此次新品糕点的全部品种,四季花朵,正好装满四层食盒。 这样一套,平常人就是拿再多银子清风楼也是不卖的。这是专门给贵人准备的。至于这贵人得多贵,别说他们大人这样的三品,听说就是温尚书的夫人想要一套,清风楼都推说已有贵人订走了。 眼下时安算是知道这能得一套的贵人到底得多贵了。他不由看向了身旁的大人,宋晋静静看着,眉眼安静极了。 天色已经揉进了灰蓝,暮色笼罩着安静的宋晋。他的长睫好似栖止的蝶,似乎停在那里,不会动。长睫下淡淡的眸子,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只是静。 静得让时安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 时安视线下移,就看到了大人手中那个一层食盒。还是大人利用午歇时间亲自往清风楼去买的。时安不知道大人怎么买到的,他只知道他上午去的时候,清风楼已经挂出了售罄的牌子,说是这新品四季花糕已经订到了七日后。 对比太子殿下让人送上的那个四层食盒,他们大人费尽心思得到的食盒显得那么伶仃。时安眼皮再次轻轻一跳,明明已经无数次面对过这京城逼人的富贵,这一次他的心还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郡主的马车已经离开了。太子殿下也登上了太子府的马车离开了。两辆同样富贵逼人的马车,驶入了远处暮色之中。 暮色四合。 时安悄悄看向自家大人。 星远久等不见人来,这时赶着蓝布马车过来了。 莫名地,时安不由又往远处望了一眼。那里只余下暮色,已无那两辆整个京城最华丽的马车的影子。 星远笑嘻嘻道:“大人,回家不?” 宋晋顿了顿,也笑了,轻声道:“回。” 时安忙跟着大人上了马车。 好一会儿马车上都没人说话,只有星远咔嚓咔嚓啃花生的声音。时安看了一眼大人轻轻阖目的样子,瞧瞧抬脚踢了一下星远。 “咔嚓”,又一个花生壳被咬破,星远含着咬开的花生愣道:“咋了?” 时安看星远这没有眼力劲儿的样子,一下子又闪过方才那些跟着殿下一个比一个有眼色,一个比一个恭谨的从人,他瞪了星远一眼。 星远更愣了,掏出花生:“给。” 时安:..... 见时安脸色难看,星远不敢动了,连嘴里的那颗花生都不敢咬了,一脸不明所以,可怜巴巴望着时安。 时安压着声音道:“就知道吃!” 星远立即委屈地把嘴里花生仁吐到手心里,小声道:“我不吃了。”他心道,一定是自己今儿哪里没注意好,是不是给大人丢人了.....是不是中午的伙食有炖肉,他吃得太高兴,给人看见笑话他们府里了..... 越想星远脸色越白。他是知道京城那些人笑话起人来多刻薄的,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给大人和他们府里丢人。 就在星远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盒点心被轻轻推到他面前。 星远一看居然是眼下京城最有名的糕点,不敢动了,愣愣看向自家大人。 宋晋轻轻揭开食盒,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吃吧。” 时安忙道:“公子?” 宋晋亲自拿起一块递给呆呆的星远,“吃吧。郡主愿意看你们吃的。” 就那么几块茶糕,她明明当宝贝一样,却还是会匀出两块留给那两个小太监。宋晋的视线从盒中桃花糕转向了车窗外,修长的手指挑起青布窗帘,车外夜幕已彻底来临。 他轻声道:“郡主她,不需要了。” * 夜已经深了。 天空中寥寥落落几颗星子,也似被夜云遮住,看不分明。黑暗中树木愈发像一大团阴影,连叶子都纹丝不动,没有一丝风。 月下在金丝楠木拔步床中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抱着被子翻来翻去,一会儿索性把被子推开,抱着枕头.....一会儿仰躺着张开手,一会儿又趴下压住一侧脸。 外间蜡烛燃着,隔着镂空的窗格和层层纱帐,隐约的光亮透入,拔步床内不至于黑得什么都看不见。 窗扇明明开着,月下借着隐约的轮廓瞪大眼分辨出黑暗中的纱帐纹丝不动,这让她更觉得热了。她再次翻了个身。 睡在碧纱橱内守夜的小洛子这时候起身了,把蜡烛移过来。 朦朦烛光一下子铺满内室,月下终于毫不费力地就能看清翠纱帐了:果然一动不动。 小洛子已经拿着一柄团扇进入了拔步床内,轻轻一抬手,送来了清凉的风。 月下缓缓呼出一口气,觉得胸口都舒服了好些。 她终于安稳了。趴在床上,一边脸压着。 月下看着斜签着身子坐在床沿的小洛子,明明比她这时的年岁还小,此时却耐心十足,周到地一手扇着风,一手捡起了被她蹬到一旁的被子。 她一下子又想到了前生与小洛子的最后一面。被凉风驱散的阴翳又掠过心头,月下咬了牙。 “郡主,可是有心事?” 月下起身,盘腿坐在床上,拿过了小洛子手中的扇子,随意扇了两下,问道:“神医那边怎么样?” “郡主放心,已有两位在进京的路上。” 月下点了点头。“小丁子.....还没找到啊.....” 小洛子撅了撅嘴。“没。” 夜深人静,小洛子终于没忍住问了:“郡主啊,小丁子到底是谁啊?” 月下看着小洛子。 前生就是小洛子把小丁子带到自己面前。“不算机灵孩子,胜在老实,忠心。”“这孩子算是有点子造化吧,至少遇到了我,不然只怕宫里就没这么个人了,乱坟岗上又多了个喂野狗的.....” 今生的小洛子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其实竖着耳朵等郡主的话。 月下轻声:“入宫的年纪跟你差不多,该是跟你当年差不多又小又瘦,皮肤跟你差不多白,没你这么好看。” 一连三个“跟你”差不多,让小洛子抿了抿唇,听到了最后那句小洛子才露出了笑意。“郡主快别这么说,郡主看上的人,肯定比奴才强多了。” “可你才是我看上的人呀。”而小丁子,是你看上的人。 小洛子唇角的笑意更浓了,心里那点子芥蒂也瞬间消失了。暗暗道,他与郡主是打小的主仆情分,什么小丁子小锤子都别想动摇他小洛子的地位。 月下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三更了。” 突然想到什么,月下又问:“你说宋大人这时候睡了吗?” “明儿是上朝日,寅初就得候在午门前,这时候怎么也该睡下了,不然怎么起得来。” 月下压低声:“咱们看看去!” “看?看宋大人?” 月下亮着眼睛,点头。“悄悄地,不要惊动任何人。”说着她往拔步床旁金丝楠木衣架子上一指。 上头挂着她的衣裳:一套瓷秘色软罗衫裙。 小洛子抱了过来,服侍月下换上。他手非常巧,迅速为月下松松挽了发。趁月下悄悄对镜的空儿,他忙闪出房门,对已经被惊动的小安子嘘了一声,嘱咐:“郡主要悄悄的,你们都不许知道!” “巡夜的婆子呢?一准会惊动人的。”小安子提醒。 小洛子啧了一声,“你悄悄地去,让她们绕着郡主悄悄地巡啊,郡主要悄悄地!” 于是月下同小洛子这一路,果然悄悄地。 小洛子打着灯笼,陪着提裙轻手轻脚的月下绕过花墙,往西边院中宋晋书房去了。 夜深,天似穹墨,只有他们手中一灯如豆。 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安静。守夜的婆子特特熄了灯,在黑暗中悄悄缩着身子,探头悄悄地瞧过去,远处那一点灯火照出了他们那位神仙似的郡主,看得人心头又轻又软,觉得这夜都活泼了。 一过最后一道小门,隔着一片黑暗,月下看见对面书房,依然亮着光。 此时已子正。就是这时候睡下,到明日侯在午门前,也只有不到两个时辰好睡了。 “原来这就是宋大人说的‘睡得晚一些’.....”月下望着另一头微弱光亮,喃喃道。 “长此以往.....” 前生秋狩猎场的宋晋又浮现在眼前,苍白,冷峻,清瘦。 月下来到书房门口的时候,时安正靠着廊柱打瞌睡。突然靠近的亮光,让他还以为是大人终于准备歇息了,揉揉眼嘟囔道:“大人您.....” 终于看清眼前的人,时安含混的嘟囔一滞,立即:“郡主?.....郡主!” 书房的门半开着,足够月下看清书案后执笔的宋晋。一旁蜡烛只剩下短短小半截,凝结的蜡油挂在烛抬上。 听到动静,宋晋抬头。 月下目光与宋晋半空相遇。月下身子不觉一颤。 宋晋猝然抬首看过来,目中犹如结了薄冰的湖面,不带任何情绪,没有一丝温度,透着淡漠和疏离。仿佛目光的主人与这热闹世间没有分毫联系,完全置身繁华之外。 既见君子(重生) 第44节 明明是燥热的夏夜,这一刻月下没来由觉得一凉。 一切只是瞬间,也许根本是深夜的错觉。 待月下再看过去时,宋晋疑惑轻声:“郡主?” 目光温和,安静,带着一贯能抚人心的安稳。 第40章 “郡主?” 眼前的宋大人一袭家常的青衣,看过来的目光关切,这时已放下了手中笔,绕过桌案来到了书房门口。他先看了一眼跟着月下的小洛子,又看向了月下:“怎的这样晚,郡主还没歇下?” 月下望着宋晋,只见他眉宇间微微蹙着,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倦怠。月下不由就说了实话:“我担心大人,过来看看。” 话一出口,书房里就是一静。 月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只怕让人误会,忙道:“外祖母总说宋大人辛苦,又说大人于国有功,叮嘱我多多照顾大人身体,不能这样操劳.....” 烛光下宋晋眉目精致如画,线条分明。他垂下的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 月下正努力解释,好让自己的突然出现不至于显得突兀而古怪。 说到最后红润的唇不觉嘟了嘟,“.....我正好睡不着过来看看,结果就给我抓住了吧?大人还说自己只是晚睡一些些,现在都晚了一大截子了,都快晚到.....” 月下想要找到一个词表达宋晋如此之晚的严重性,奈何脑子不好用,找不到足够形象准确的词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遂直接道:“反正晚得不像话了!” 宋晋掠过一抹淡淡笑意,漆黑的眼睛里也好似笼着似有若无的浅笑,让他一张脸越发显出难言的俊朗。 “郡主说的是,臣记下了。”顿了顿,宋晋又看了月下一眼,温声道:“郡主既已来了,就不妨略停一停,用些茶水。” 说着抬手把一旁一把折叠竹椅拿过来展开放在门边廊下,正对着夜空院子。 月下还从未在这样深的夜里与人茶话过,自然觉得非常新奇,开开心心地坐下了。竹椅泛着微微的凉意,坐着很是舒服。椅子宽大,让坐在其中的月下显得越发小巧。 时安已把一个不大的竹几放在一旁,不多一会儿就已拿来水壶茶盏,小洛子帮着摆上。 宋晋隔几坐在一旁,亲自提起茶壶注水,青瓷茶杯中有香味浮动。 “是花茶?”月下盘腿坐在竹椅中,问。 宋晋笑,非常认真地点头,十分赞许的模样,好像月下答对了多么难得的问题一样。 月下忍不住抿唇,一颗心小小雀跃,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那么一无所知,她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小洛子已经帮着时安点亮了廊下的灯笼,在郡主身后轻轻挥着扇,好防止有向着亮光香味而来的小飞虫扑着郡主。 朦胧的灯光下,洗尽铅华的女孩美得好似造化精心绘制的工笔画。乌的眉红的唇,仿佛经过夜色浸染,越发黑的黑,红的红。一身肌肤,雪一样的白,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微微的凉。 月下探身,凑过去轻嗅茶香。 宋晋提壶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继而自然而缓慢地继续注水,轻声道:“内中加了一点点酸枣、合欢、茯苓,可以帮着郡主一会儿睡得好一些.....” “大人还懂药理?”氤氲茶香中,月下抬头问。 宋晋搁下了茶壶,这才回道:“略懂。”好似十分顺手一样端起郡主的茶碗,倒入另一茶碗中,来回几次,让茶水尽快凉下来。 烛光下,宋大人眉眼低垂,仔细看着手中茶碗。让人觉得好似凉一盏茶,就是这世间顶顶重要的事儿,需要专注而认真。 月下靠着身后竹椅靠背,看得入神。她这才发现,宋大人的手竟是这样好看。宋大人的眉极长,正是长眉入鬓。鼻型精致挺拔,唇极薄而唇形极好。 两生,月下竟是第一次意识到宋大人竟长得这样好。 论理宋晋长得好,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毕竟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探花郎。可月下偏偏对此并没有强烈的印象,大概前世宋晋留给她的印象全都是厉害。一个人太厉害,就没有人再注意他的长相了。以至于重生至今,月下竟然第一次清楚意识到: 宋大人长得可真好看! 好似重生后才第一次看清自己这偌大郡主府的一草一木,第一次看清外祖母那些深深的皱纹,月下觉得自己好像也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看清了宋大人的脸。 深夜廊下,似乎只有氤氲的茶香在动,只有哗啦的水声在响。 宋晋长睫轻轻一颤,修长有力的手推过青瓷茶盏,声音温和而淡淡:“郡主,请用茶。” 月下这才惊觉自己刚刚居然一直盯着宋大人看,她赶忙笑了两声:“呵呵,真是好茶。” 耳根处有淡淡的热意,月下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这可是宋大人!自己刚才那样,岂不就跟偷看好看的夫子一样? 夫子就是长得再好,学生也不能随便看的。 师,父也。 岂能这样不恭敬。真是罪过啊罪过! 月下捧着青瓷茶碗啜着花香满口的温茶,自我批评外加自我数落,迅速端正了自己之前十分不端正的态度。 夜晚真的很静,连夏虫的声音都不见了,好似它们也都睡了一样。只有寥寥几颗星若有似无挂在天边,尤其是其中一颗在这样夜晚依然显得比另外几颗亮好些。 “那是太白,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星了。郡主看,即使天气这样不好,它依然还是明亮的。” “原来那就是太白呀.....”月下轻声道。 “郡主这样喜欢观星,端午前有客星出没,不知郡主可曾见到?”宋晋轻声。 “客星?” “嗯,就是不属于这片天空的星。一旦出现——” “怎样?”月下看向了同样仰望天空的宋晋。 宋晋收回目光,声音很轻很静。“所有的客星都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瑞星,主大吉之变,有大吉之人现世。一种是——妖星,主大凶现世。” “那日是哪种?”月下声音微微发颤。 宋晋笑了笑,“星宿谶纬之学都是虚无缥缈之说,很多事都需要很多年以后才说得准。” 月下轻轻哦了一声,又问了一些星相学问。宋晋娓娓道来,月下整个人都听了进去。原来那些古奥难懂的东西也能被人讲得这样浅显有趣。 “宋大人,连星相都懂啊!”月下感叹。 “不过略懂而已。” 宋晋轻轻放下茶盏。“上次说到清风楼的点心,郡主可尝了?” 声音温和自然,犹如夏夜的风。闲话一般问到。 月下一下子想到了下午的事儿,闷声道:“没有。”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想吃。” 宋晋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又提起茶壶为她添了半盏。“郡主那日才觉得好,怎么又不想了?” “就是不想了。”月下端起茶碗咕咚了一口,想到什么看向宋晋:“是不是婉婉想尝一尝?”她倒是听到好些夫人小姐都追捧。 宋晋微微一顿。“婉婉不太喜外头点心,臣就是随口问问。” “这倒是,婉婉吃过自己的手艺,哪里还会稀罕清风楼这些点心。” 有风吹来,吹开了天上阴云,露出了更多星子。院子里的桃树叶子也簌簌颤动,还没感觉到风,月下就已觉得之前的郁气尽散,头舒服了好些。 她悄悄看了宋大人一眼,索性问问看她该怎么做才能不动声色之间打击到皇后娘娘,免得她闲工夫那么多,见天插空就跑到仁寿宫给外祖母添堵。 月下望着星空,在脑子里组织语言,尽量不让宋大人察觉她的意图。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给人知道有人针对皇后娘娘,都是大罪的。宋大人肩上担子本就沉重,她可不想因为深宫里的皇后娘娘再牵扯到宋大人。 如此盘算过,月下就用非常轻松的语气问道:“大人,我有一个朋友——” 月下身后摇着扇子的小洛子面皮抽了抽。 宋晋转脸看向月下。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我有一个朋友,我朋友有个祖母......”生怕宋晋多想,月下补充了一句:“不是外祖母,是她祖母!” 宋晋轻轻嗯了一声,“郡主这位朋友的祖母,然后呢?” 月下小心翼翼斟酌道:“她祖母有个邻居——” 小洛子面无表情摇着扇子,一旁时安不由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位小公公是不是困了,脸都困抽了。 “这个邻居又坏又烦人,天天没事就跑去烦我朋友的外祖母!宋大人,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人不见天烦我——朋友的祖母呢?” 宋晋垂眸,顿了顿,才慢慢道:“自然是让她有自己的烦心事。” “让她有自己的烦心事?她有很厉害的人撑腰,不容易呢!” 宋晋哦了一声,“这样啊.....如果从她身上不好着手,她肯定也有她的——祖母或者——母亲吧?” “那自然是有的。”想到祁国公府老夫人那张装模作样的脸,月下赶紧道:“我朋友还有朋友的祖母,都是不能打人的哦!我朋友倒是能打人,可也不能打她母亲呀!”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老者,尊也。就是对方再不是,怎能跟老人动手呢。” 月下顿时不好意思笑了,心道这可是宋大人,又不是——,又不是萧淮,怎么会教她随便动手打人呢。 “那能怎么办呢?” 宋晋看着月下那双黑琉璃一样亮的眼睛,轻声道:“臣给郡主打个比方。” 月下立即点头:“好!” 乖得—— 宋晋落在椅侧的手动了动,继续道:“比方郡主这位朋友的祖母的邻居的母亲——”说到这里,宋晋实在没忍住,嘴角翘了翘。 月下还在感叹自己居然临时编出这么复杂的人物关系,天呢,慕月下,宫斗的路上,其实你大有可为啊! 就听宋晋又开口了,她赶紧认真听。 “如果她有不当之处,比如”,宋晋略一强调了这个“比如”。 “比如她也有为了一座屏风逼瞎秀女眼睛这样的事儿,不妨广而告之。如此,苦恼的就该是她们,而不是郡主朋友的祖母了。郡主说,是不是?” “广而告之?我告诉谁啊?” 月下脱口而出,立即看向宋晋,改口道:“我朋友能告诉谁啊?周围人都知道的,但宋大人您不知道我这位朋友的祖母的邻居的母家如今也是有权有势,就是知道她的坏事,也没人敢给她们不痛快的!” 除了我。月下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可难道真得她亲自上?她倒不是怕别的,就是怕自己反而给外祖母添乱子。 宋晋看着月下,顿了顿,“郡主大约忘了,去年皇后娘娘的荔枝,就是通过文人的一首诗广而告之。” 月下似有所悟:“我、我朋友该找人给屏风也写首诗?” 宋晋又顿了顿。给月下又倒了半盏茶,推到她手边,低声道:“老用一个法子很容易给人查出来的。而且,诗触动的是文人,文人圈子可不够广。或者郡主的朋友可以考虑一下——说书人。无辜的绣女,逼迫的强人,瞎掉的眼睛,没有着落的人生;另一边是一架只为赏玩的屏风,贵人的一个念头。绣女一双眼睛,不过换贵人酒足饭饱后一个好。” 说到这里宋晋靠向月下一侧,轻声道: “郡主,这样的故事自己有脚,会走遍整个大周的。” 既见君子(重生) 第45节 月下听呆了。 一时间,廊下安静。 月下看着宋晋。 宋晋静静回视她。 “大人,这也是能从书上学到的吗,书上是怎么说的?”月下不由问道。一定是宋大人读书多,才一下子就知道该怎么办。 “书上说,最好的防守,永远是进攻。” 月下羡慕道:“大人懂得可真多呀!” 宋晋轻声:“不过略懂。” 夜风又起,桃叶哗啦啦。 月下才意识到自己坐了好一会儿。她恍然起身,不好意思道:“本来想让大人早些歇的,结果反而耽误了大人。” 宋晋:“臣本来也要饮些安神茶的,如此正好。” 月下望着宋晋:“大人可不要再回书房了!” 宋晋轻轻一笑,“郡主的话臣听的。” “还有,宋大人!” 宋晋含笑看她。 月下道:“我、我替我那个朋友谢谢大人啊。” 宋晋笑了一声,“郡主的朋友,臣敢不尽心。” 一直把郡主送到角门边,宋晋持着灯笼,看着她的背影。 突然,前方亮光处的背影一顿,随即转过身来。 风吹得灯笼轻轻晃。 晃动的灯光中,宋晋又看到了月下转过来的脸庞。只见隔着黑暗,一团光亮中的少女把两手拢在嘴边,压着声音对他道: “大人,一定要早些睡啊!” 说完就立即转身,烛火一晃,那抹轻盈的背影便消失在了院墙后。 夜静,银河疏淡。 立在灯笼微弱光亮中的宋晋轻轻抿唇,终于还是忍不住,抬了抬唇角,掠过了笑。 月下回到屋中,一边解下外衫,一边喜滋滋道:“明儿叫陈嬷嬷来。陈嬷嬷定会寻到最适合这差事的人!” 外祖母说了,需要用人就找陈嬷嬷。陈嬷嬷识人,又会用人。 转头,月下又想到了宋大人身上,对小洛子道:“六部日常的清闲我早就听说的.....” 她扳着手指头跟小洛子数她知道的六部官员,发展老年爱好的,养鱼的养蛐蛐的,就是那些正当壮年的也是练字的画画的,当了侍郎尚书,一年纳好几个姨娘小老婆的..... “既非年初,也不到年底,怎的宋大人就日日如此忙碌.....”说到这里月下眉头一蹙,对小洛子道:“你去给我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最后月下还是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句:“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晚出门,居然真的没有惊动任何人呢!洛洛,一个旁人都没惊动哎!” 悄悄地出了趟门的月下心满意足睡了。 沉入睡眠前还含糊着呢喃:“洛洛.....悄悄地.....谁也没惊动.....” 见郡主睡沉了,放下床帐,小洛子打了个呵欠,轻手轻脚准备关门。 就见门外站了一溜人,一见他出来,都唰一下看向了他。 个个眼睛锃亮! 小洛子打了一半的哈欠硬是给憋了回去。 翠珏压着声音:“郡主睡了?” 璎珞压着嗓门:“郡主真的没喊我?” 小安子一贯的低声:“没事我睡了。” 两个婆子在院子中探头悄悄问:“洛公公,咱们可以出声打更了吗?” 被惊动的护卫:“洛公公,我们没惊动郡主吧?” 第41章 许是安神茶发挥了作用,月下这一觉睡得很沉,也很安稳。醒来的一件事,就是找陈嬷嬷。 陈嬷嬷听了,含笑道:“郡主放心,老奴必让人办得妥妥的。” 见陈嬷嬷点头,月下就往身后一靠,放心地吃茶了。外祖母说了,在皇宫有事找周嬷嬷,在府里遇事不决寻陈嬷嬷就对了。陈嬷嬷只要说放心,月下就没有不放心的。 陈嬷嬷出了内院,早已有了办这事的合适人选。心腹丫头听嬷嬷吩咐打点礼物,晚些去理国公府看大小姐,一愣。陈嬷嬷抬头看了看天,掸了掸衣裳道,“这样的事,怎么能用咱们自己府里的人呢。既是一家人,就得上同一辆车。” 内院中,小安子进去回话了。 回说宫内浣衣局上上下下都查了个遍,并没有郡主说的那样一个人。宫内出自淮阳的小太监能找到的都见过了,现也没有找到郡主口中的“小丁子”。 窗外日头升高,阳光更烈了。炽热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冠斑驳洒下,又经过窗纱,映入内室。 窗内,月下咬着唇好一会儿,慢慢道:“让人继续找,他一定在宫里。” 找不到小丁子,月下已经不是那么高兴了。就在这时打探宋晋当值消息的小洛子也回来了。进来把打听的情况说了,“.....左侍郎仗着资历深,背后有人撑腰,大事小事都推给宋大人,说就是宋大人年轻能干,‘能者多劳’!” 听到这里,月下冷笑一声:“背后有人撑腰?宋大人背后没人吗!他们一个个到底是瞎还是就瞎大胆啊,真就当本郡主是个死的呗!” 见郡主已经不高兴了,小洛子话就迟疑了。 “还有什么,一块说了!” “奴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听说宋大人还在静轩阁外头等着呢。说是什么土地手续,需得庆王爷签字盖章才行,结果庆王爷根本不露面.....” 月下腾一下站了起来,哗啦一下推开了窗。 窗外蝉鸣阵阵,烈日烤着前方青石地面。来往的小丫头宁愿多走一大圈,也都是走游廊。 “这么烈的太阳,这么热的天!静轩阁前头连棵大点的树都没有,庆王爷就让宋大人在外头等着?” “听说是呢。” 月下一把拿起身旁茶碗,狠狠—— 就在小洛子准备喊人,就见郡主又慢慢放下了,盯着茶碗嘟囔了一句:“算了,你就是个茶碗,还是个值钱的茶碗.....你有什么错呢。” 月下捡起一旁团扇,使劲儿扇着。 慢慢琢磨明白了。庆王爷封地就在东南,这是清丈土地在庆王爷那里卡住了。至于那位罗大人,这样的官油子她听得多了,都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月下啪一下按下扇子,“为我更衣!” 一旁小安子提醒了句:“郡主,不管是六部官员,还是庆王爷,跟祁家三公子不一样。” 前者是进士出身的文官,是不可轻易折辱的。后者更是宗亲长辈,尤其庆王府那位庆王妃,论出身尊贵,满京城都找不出几个了,可不是好惹的。 月下按着扇子,哼了一声,“放心,我以德服人!” 翠珏、璎珞:..... 小安子、小洛子:...... * 千步廊一侧户部值房所在小院,尚书办公房中。 左侍郎罗荣远正殷勤地给温尚书倒茶。一张又白又胖的脸上眼睛被挤成了一条缝,堆笑道:“还是大人会用人。这些活儿正合适宋大人做,他做事最仔细!” 说的是本来该他们的工作,这两年都是直接推给宋晋。 尤其是那些又多又琐细的文书核对工作,做好了也没人能看见,一旦哪里出了岔子,还得担责任。 温尚书道:“年轻人嘛,这也是为了他好。” 罗荣远的眼睛笑得越发细了。“到底是大人,前阵子下官还瞎担心!”这说的是郡主府高墙拆掉那会儿,连着好几天没敢给宋晋送麻烦。 “瞧瞧你,芥子大点胆子!说白了都是公务.....这官场上的公事,郡主再尊贵也是女流,哪里会管这些,这些也不是郡主该管的!” “就是,就是!”说着罗荣远胖脸一笑:“倒是宋大人,脾气还真好!” 温尚书轻蔑一笑:“他脾气不好能行?就为了清丈土地,得罪的都是大人物!再为了多干一点少做一点斤斤计较,把这户部上下也得罪了?放心吧,宋大人别看年轻,懂事着呢。只要累不死,他就断然不会吭声!” 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走到如今高位,行的是要命的事,身边非富即贵,除了认,他能如何。 左侍郎笑得眼睛更看不见了,连声道:“就是就是!” 外头时安再次被人喊住。 对方三人都抱着一摞文书,说是给宋大人的。 如今这些下头人话倒是说的非常客气:“时管事,东西多,您带路,咱们帮着送到大人案上!” 笑容又软还带着些讨好。 时安一看这些,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前次的才理完,这是又来!可眼前这些也都是听差办事的,此时对着他笑得简直有些可怜。 这时圆滚滚的左侍郎送走了温尚书,过来了,笑呵呵道:“时安呢,还不快带人送过去!这些活儿要得急,还是大人我跟尚书讨情,说天热,还是该慢慢来,大人这才宽限了日子。不过也就是看着多,其实很做起来还真不费什么功夫!” 见有其他官员经过,左侍郎提高了声音,补充了句。 时安恨得咬牙。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弯腰低头应是。虽同为侍郎,这位资历比他们大人多了二十年,又是温尚书的自己人! 得亏时安头垂得够低,不然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血管给这位左侍郎看到,又不知要给大人惹什么麻烦。想到这里时安越发恭敬,却控制不住太阳穴处的跳动。 罗荣远对其他人慢悠悠道:“也就是尚书大人偏心,屡次着意栽培,这些锻炼的机会能给宋大人的都给宋大人了!我说,你们可不许眼馋,谁让你们不如咱们宋大人能干呢!” 说着,他踱步到捧着小山一样文书的三人面前,短粗的手拍了拍其中一人怀中文书,笑眯眯对时安道:“都是小来小去的活儿!为大人我带句话,让宋大人好好做,别因为事儿小就不上心!” 说到这里,左侍郎眯眯眼一笑:“宋大人不上心,耽误了部里的工作,大人我可是不愿意哦!” 左侍郎说完,却没听到周围人的附和。他带笑的胖脸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他早就觉得户部下头人相比他,更倾向于宋晋。眼下居然当着他的面,都敢表现出来了?!长此以往,他的威严何在! “可是本大人说的不对!”左侍郎明显不悦的声音,缓慢转过他肥大的身体,同时用他威严的目光更加刻意而缓慢地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务必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受到来自上官的不悦和杀气! 既见君子(重生) 第46节 缓慢转动的目光在转向下一人的时候—— 一滞! 冷汗先于意识冒出,大太阳底下罗荣远就觉得后背一凉! “郡、郡、郡主?” 罗荣远一改之前威严的语气,颤声道。 紫檀木鞭柄轻轻敲着月下的掌心,她的视线从旁边那一摞摞正要往宋晋值房送的文书,慢慢落在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左侍郎身上。 他们家宋大人为了土地清账,此时还在大太阳底下等着庆王爷。结果这帮家伙在这里乘着凉,喝着凉茶,吃着冰镇果子,想着法的给宋大人找事。 月下手一下子握紧了皮鞭。 一旁小安子立即低声道:“郡主,以德服人。” 月下缓缓呼出一口气,挤出笑容,“本郡主见过罗大人!罗大人这是正在发威呢?本郡主有没有打扰罗大人发威呀?” 软软糯糯的声音,问得很是认真。 左侍郎脊背一凉,脸上白肉乱颤。 眼前这位娇艳逼人的少女踩着门槛笑笑看过来,那柄晃眼的金鞭就在她手里绕来绕去。 罗荣远膝盖一软,差点撑不住跪下,好险没有。真要那样的话,这人可就丢大了。他颤颤巍巍躬身行礼,别说笑,都快哭出来了:“郡、郡主怎么来了?” 郡主还是挂着笑,“来看罗大人呀!罗大人与我家宋大人同部为官,同为侍郎。”说到这里月下把手中皮鞭一紧,看着罗荣远笑吟吟道:“本郡主注意罗大人许久了。” 瞬间汗湿透后背,罗荣远脸上肉颤得厉害。一张白胖的脸红成一片。“郡主、郡主说笑了,说笑了.....” “本郡主认真的!罗大人对我家大人好,本郡主自然要敬重罗大人。罗大人如对我家大人不好,本郡主——” 天真的少女扯了扯手中皮鞭,看着眼前这位大人。 罗荣远一动都不敢动,连嘴角硬咧出的笑容都僵硬了,动不了。 “瞧把大人高兴的!本郡主知道罗大人乃我朝有德官员,又不是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对我家宋大人这样一心朝廷百姓的官员只有爱惜有加的。” 说到这里月下向前,探身看向罗荣远,“大人,是不是呀?” 罗荣远一叠声:“是,是,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月下好似才看到那三个抱着一摞摞文书的下人,一双杏眼看向罗荣远:“这是给谁的?” 罗荣远立即道:“臣的,是给臣的!” 月下用鞭柄翻了两页,立即拿开,闭了闭眼。 密密麻麻都是数字,月下觉得看久了真的会瞎。 而这样的册子一本两本三本.....数不过来简直!竟然都是让宋大人一个人去做的!月下笑声都冷了。 对面罗荣远的冷汗又下来了。 璎珞只好低声再次提醒:“郡主,以德服人。” 月下松了松手中皮鞭,已经不想笑了。 “刚刚大人说这些活就是看着多,其实容易得很?” 左侍郎呼呼冒汗。 “只需几天就成?不然就是不够实心任事,不该忝居高位。罗大人,是不是这样?” 罗大人觉得自己的筋儿都随着汗流出去了,他感觉浑身软得简直要撑不住。 “难怪!大人是侍郎,我家——宋大人也是侍郎。我家大人忙成这样,可我听说罗大人可是蒹葭楼晚霞居的常客呢.....” 罗荣远没想到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郡主,什么都知道,越发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了,罗大人干活必然嗖嗖得,这才这么得闲!能者多劳,以后这类活儿都该由罗大人负责才是!大人,是不是该这样?” 罗荣远虚弱道:“正该如此。” 正午的阳光透过院中树木洒下,依然刺眼得很。罗荣远的汗流到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 “知道罗大人也有自己的难处....”月下慢慢道。 罗荣远听到这话简直想落泪。他上头有温尚书,温尚书是祁国公一党的人。他要想日子好过,也只能..... “本郡主呢,不为难罗大人,更见不得我家宋大人为难。这以后,还请罗大人多多照应我家宋大人,别让旁人轻易为难他。” 说到这里月下靠近两步,轻声道:“罗大人,温尚书只是难缠,祁国公府许会仗势欺人。可本郡主呢,是既难缠,又会仗势欺人,还有这柄打起人来不仅疼还能抽去人的脸皮的金鞭。大人,好自为之,下次本郡主可就——不讲理了。” 等到罗荣远再抬头的时候,郡主已经带人离开了。 眼前只有一地灼人的日光。 一旁抱着文书的下人还呆愣愣看着罗荣远。 罗荣远抬起被汗水浸得越发白了的脸,“......看什么看!本官的、公文,还不送到本官值房!” * 离开了户部值房的月下沉着脸。 小洛子带人给郡主打着伞,这时小声道:“郡主,接下来——” “去找庆王爷!” 见小安子看过来的眼神,小洛子嘶了一声,忙小声提醒道:“郡主,不管是庆王爷,还是庆王妃,不好冒犯的.....” 国朝孝治天下,这两位都是王室宗亲,都是郡主的长辈,首先就得尊且敬。庆王爷就不说了,庆王妃出身高贵,性格刚烈,就是太后娘娘对她都得客气三分。 要是得罪这位—— “自然不能的。惹了他们,凭白给外祖母添乱。” 说到这里月下幽幽道:“你们放心,本郡主跟庆王爷,推心置腹,真心换真心。” 小洛子、小安子:..... 翠珏、璎珞:..... 头顶大树荫荫,蝉鸣阵阵。 小洛子小声问:“那要是王爷他不换呢?” 树叶晃动,透过树叶的日光斑驳一闪,月下冷冷一笑: “不换?不换就等着庆王妃把他的真心给抠出来!” 第42章 月下带着小洛子到了皇宫静轩阁不远处,日头正当空,流火一样洒下炽热一片。宫城的石板路给晒得银白一片,白花花晃人眼。 静轩阁前,烈日之下,一身绯红官袍的宋晋安静立着,等待阁内王爷露面。 明明烈日流火,他却好像并无所觉。 月下望着宋晋颀长的背影,静静伫立在烈日之下。她明明只能看到宋晋此时背影,但宋晋此时面容却一下子就出现在月下面前: 微微垂下的睫,安静的眉眼。 前生,她曾目睹过不知多少次。那时候,宋晋已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但他要抗衡的却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威权如同烈日,高悬所有人之上。 众人无不俯首帖耳,唯独他逆流而上。 月下见过宋晋轻垂眉眼的百折不挠,也见过他面对强权一次次躬身告罪:臣知罪。 许是日头太烈,月下视线有瞬间的模糊。 静轩阁内 庆王爷四十多岁,生得高大轩昂,仪表堂堂。此时正不耐烦摆弄着棋盘,好不容易摆好,却根本无心下棋,又端起一旁茶水,没好气喝着。 把茶碗往桌上一放,问道:“还没走?” 下人忙上前回还没。 庆王爷啪一声甩开折扇,呼呼扇了两下。 他对面坐着的锦衣年轻人也是皇室宗亲,这时道:“王爷有事径直出去就是,怕他怎的?随他说什么,王爷随便找个借口就打发了。” 庆王爷一收扇子,往檀木桌上敲了敲。“你知道什么!宋子礼这个人,你就不能给他一点机会!随便一点机会,他就能将住你,让你进不能退不得!” “我就不信!王爷硬要走,他一个三品官员,还能拦得住?” “他——!”庆王爷啧了一声:“总之就不能给他拦你的机会!” 他再次打开折扇,烦躁地扇了扇。“别看宋晋长这个样子,言笑晏晏,文质彬彬!哼,都是骗人的!抓人软肋是一抓一个准,两句话就够他把人架在那里动弹不得!” 烦躁极了的庆王爷嘟囔了一句:“还硬来?本王不要脸面的!” 对面人一听这话,脱口道:“王爷吃过这位探花郎的亏?” 庆王爷脸一红,立即瞪眼:“去去去!能给本王亏吃的人,就没有!他,一个小小三品,哼!” 对面人哦了一声:真吃过外头那位宋侍郎的亏啊,怪不得宁可躲着,也不敢出去交手。 庆王爷忍不住站了起来,要不是下午还有事,他才不着急!宋晋愿意等,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耗着。他要吃食有吃食,要睡有软榻,他耗不死他! 可就怕一个“要不是”!偏偏是今儿! 今儿要办的事儿,他可不想引起旁人一点点注意。 想到这里庆王爷暗暗骂了一声。 静轩阁外 宋晋仿佛感觉不到头顶烈日一样,面上不见一丝急躁。一张脸越晒反而越显得白了,看得一旁躲着乘凉的王府下人暗暗称奇,心道难怪都说这位探花郎是玉人。 烈日下绯袍更红,衬得越发人如玉,五官安静精致。 突然,宋晋长睫一动。 一片阴凉笼下,铺天盖地的炽热顿时一消。 宋晋转头。 既见君子(重生) 第47节 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黑亮的眼睛,还有她拼命举着伞的双手。 大约从未给人打过伞,宋晋又比她高出许多,她这伞撑得无比认真。 小洛子等人心惊胆战看着郡主颤微微举着伞,有心帮忙,却只能听令,在一旁干着急。 “大人,热不热?” 月下第一次知道给人撑伞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她咬牙问。 拼命举伞的手却瞬间一轻。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稳稳落在伞柄靠上一些,是宋晋伸出手稳住了硕大的黑伞。 月下一下子轻松多了,好似完全不用负荷伞的重量。 宋晋的手落在离她寸许的地方。温和的声音答她的话,如水轻缓: “这不算什么。” 说到这里宋晋微微顿了顿,低声道:“郡主忘了,臣是农家出身,这点晒,着实不算什么。” 月下哦了一声,见宋晋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必得回复些什么。 农家? 月下试探回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她对农人农事的了解,仅限于跟着先生学的《豳风·七月》。 月下微微翘起的鸦黑长睫因为紧张轻轻颤动,红润饱满的唇此时小心抿住,好像学堂里生怕出错的学生。 宋晋点头,笑道:“郡主深居浅出,身处尊位,竟然了解农事,实属难得。” 被夸了!月下莹白小脸顿时红了,目中一亮,按捺着得意,声音也轻快了些:“我知道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七月......” 宋晋鼓励地看着她。 “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 月下一口气念出,微微仰着小脸,望向宋晋,等待他的肯定。 宋晋点头,含笑道:“正是。” 伞下少女精致的面容顿时浮现笑容,好似自己做到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一旁小洛子望着郡主,面上跟着高兴,心里却觉酸楚。那还是他刚到郡主身边的时候,他听尚书府的人提到郡主七岁那年背《豳风》,只因中间打了个磕绊,吞吐重复了两声,就被慕大人直接扔了书本,说什么“不知稼穑,属实可笑”,还说什么“如此态度,就不要读书了,免得传出去让人笑话”。 而当年郡主为了好好背下来这首《豳风》,听说熬了半宿,读了一遍又一遍,梦里都在背书。也是从那时起,郡主愈发厌恶读书。后来,后来公主去世,郡主更不愿意碰书本一下。 阳光静静,黑伞下一片阴凉。 宋晋垂眸看着伞下月下的脸庞,握着伞柄的手轻轻动了动。就在他轻轻咳了一声,转开视线的时候,月下把伞往宋晋手里一送。 “宋大人,你等着!” 说完冲宋晋一眨眼,一阵风一样,带着小洛子就直接上了台阶,进了静轩阁。 静轩阁内 这时反而换那位年轻的宗亲开始着急了。“怎么办?郡主来了!” 庆王爷反而平心静气起来,也有耐心重新摆棋了。他是看出来了,他今天是别想办成他的事儿了。既然去不成,他也就不着急了。 “郡主来了就来呗,你又没做亏心事,慌什么?”庆王爷捏着棋子,瞥了对面人一眼。 对面一脸慌张:王爷,咱们这会儿刁难那位宋侍郎,不算亏心事? 庆王爷哼了一声:“小丫头能闹腾是能闹腾了些,还是很懂规矩的。” “郡主果然不会发脾气?” “肯定不会冲本王发脾气,至于你,那本王就说不好了。”打一顿,也是有可能的吧..... 这个年轻宗亲顿时脸色一白:他什么也没干,就是想留下来看个乐子! 这时郡主进来了。先向庆王爷规规矩矩行了礼。 庆王爷瞥了对面人一眼,得意:看,本王说了吧。 月下也看向了一旁站了起来的宗亲大兄弟。“大中午,在这儿看热闹呢?” 这位锦衣大宗亲膝盖一软,任由两个冰盆摆着,后脖颈汗还是出来了。 战战兢兢听到郡主一声冷笑,“也罢,本郡主正好要跟王爷好好说话。不然——” 月下目光往对面人身上一扫,最烦这种干啥啥不行却唯恐天下不乱看热闹永远跑在第一名的家伙了。 对面人听到郡主没有动手的意思,如蒙大赦,立即一躬身,往门口溜了。 两个大冰盆幽幽往外散着冷气。 庆王爷笑呵呵摆着棋子,悠闲得很。“明珠啊,坐!坐下慢慢说!本王有的是时间,不急,咱们都别急啊。” 月下没有坐。“我想跟王爷谈心,推心置腹的那种,王爷最好让闲杂人等都退下。” 庆王爷摆弄棋子的手一停,语气愈发带上了长辈的语重心长:“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些都是王府的人,有什么他们不能听的呢!”心道这是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当着人替宋晋讨情。他很知道明珠郡主这个人打小就比旁人要脸。 可是,宋晋的事儿,他帮不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帮!任由明珠郡主说出花来,都不可能! 想到这里庆王爷愈发语重心长:“不是本王不疼你,而是有些事就不是你该管的。不管你怎么说,有些事儿,本王心有余而力不——” “大柳树。” 三个字让庆王爷最后一个字愣是直接消失在了嘴边,张着嘴,翘着修剪得十分精美的胡子,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种古怪的静默,只有两盆冰依然幽幽散发着凉气。 旁人只见庆王爷大眼瞪着郡主,反而郡主慢悠悠坐下了,还好整以暇望了一眼棋盘。 下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自家王爷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黑,变幻莫测。 所以,大柳树,怎么了。 月下忽闪的大眼睛隔着棋盘看向庆王爷。“王爷,能谈心了吗?推心置腹的那种,我家大人还在外头等着,我急!” 庆王爷眼皮子一跳,脸一黑,咬着牙道:“你们都下去!” 摸不着头脑的下人们立即安安静静退了出去,只有庆王爷的心腹守着门口,一脸压不住的惊恐看着这位小郡主。 屋子里只剩下庆王爷和郡主,还有小洛子。 “他——” “王爷放心,我的心腹,我知道的他都知道,就不用退下了。” “你——!” 到底知道什么!庆王爷胡子都翘起来了。 月下乖巧一笑。 看得庆王爷心里又堵又狐疑。 “王爷,终于能推心置腹了,好高兴!” 月下欢快的声音让庆王爷眼皮再次狠狠一跳,“说正事!” 月下立即应声:“哎好咧!正事还要从头说起。您也知道我没事就喜欢到处溜达.....” “本王不知道!”憋气的庆王爷硬邦邦道。 月下好脾气极了了:“没事,不知道我告诉您呀!王爷您听我慢慢道来!”月下特意回应了庆王爷之前的“慢慢说”。 庆王爷已经觉得肝儿颤了,心口也不舒服.....他不由想道,怪不得皇后娘娘每次碰到这丫头都得心口疼好几天呢。 就听月下轻声细语道:“这溜达着溜达着,就溜达到了大柳树巷子——” 庆王爷听到藏在心里说梦话都不敢露出分毫的“大柳树巷子”被人再次说了出来,太阳穴就是突得一跳。 就听这位千娇百宠的小郡主继续道:“我实在闲得慌,就扒着人家门往人家院子里瞅!瞅着瞅着,就瞅到一位好漂亮的姐姐.....”说到这里还附赠描述:“好漂亮!眉毛细细的长长的,弯弯的,嘴唇红红的,小小的——” 庆王爷心头突突跳着,声音却更强硬了,故作不耐烦道:“说什么姑娘,说正事!” 月下眨了眨眼睛。“正事就是这个姑娘啊!王爷说怪不怪,大柳树巷子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院子里头一位普普通通的美人,描眉用的却是只有宫中有的青螺黛!” 庆王爷看着眼前这位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小郡主简直要窒息:她到底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连描眉用的什么都能看出来!谁闲的没事会管人家的眉毛啊!简直是,简直是令人发指! 月下解释道:“王爷您知道我别的不成,就对这些特别熟悉!” “扯这些有的没的,跟本王何干!”庆王爷嘴硬,妄图挣扎。 月下耐心解释:“王爷别急,关系很快就来了!” 庆王爷呼吸一滞。 “我当时看到就纳闷,纳闷我就不舒服,不舒服我就得弄明白!” 庆王爷冷笑:“你读书有这个劲头,也不会把慕大人气成那个德性了!” 月下不喜欢庆王爷多话,她的话就简练了:“我就让宫里人去查。” 听到这里庆王爷头嗡一声响,余下的话都仿佛隔着一层纱,从远处传来。 “王爷您知道的,宫里人干别的不行,就是打听别人私隐厉害!”月下望着庆王爷,“早知道那是王爷您的人,我就是再好奇也不会打听这么细了!” 说着她还可怜巴巴嘟了嘟嘴,两手无辜一摊。 庆王爷真的觉得窒息了。 他不是没想过事情有露出行迹的时候,可绝不该是这样的——!就因为描眉的黛石!就因为这个丫头闲得慌! 庆王爷捂着胸口,觉得这天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王爷,我真替您捏把汗呀!要是王妃知道......”说到这里,月下嘶了一声。 庆王爷眉头一跳,后脖颈一寒。 张了张嘴,最后道:“.....你要什么。” 月下立即笑颜如花:“就知道王爷最好啦!看嘛,只要推心置腹,真心换真心,人与人之间就再无隔阂!” 一旁彻底黑脸的庆王爷:..... 既见君子(重生) 第48节 第43章 静轩阁内,静极了。 门边立着的两个下人一个是庆王爷的心腹,一个是跟着月下的小洛子。此时心腹抹着额头上的汗,悄悄扫向对面的小洛子。 他是真慌。 他本以为这件事别说整个王府,就是整个京城也只有他和王爷知道。就是大柳树巷子里住着的那位有倾城之色的姑娘,都不知道他们家王爷的真实身份,怎么偏偏就被眼前这位知道了..... 想到如果王妃知道—— 这个念头只是一冒出来,庆王爷心腹的脸就唰一下白了,额头的汗冒得更密了。 小洛子瞅了一眼,真怕他脱水啊。他垂手侍立在门边,面上摆出一副他什么都明白但他嘴巴很严没有主子吩咐绝不会往外吐露一个字的样子。但其实小洛子心里已经鹅叫:这么大的事儿,郡主什么时候知道的?郡主吩咐谁查的,为啥他一点都不知道啊! 事已至此,月下也就不客气了。 听到月下的要求,庆王爷冷笑一声:“你倒是真为郡马考虑!” “我身为郡主,自然为社稷为百姓计。王爷以前还教过我的,王爷自己都忘了?” 庆王爷一默。半晌,他看向月下,再次冷笑一声。 协议达成。 庆王爷立刻就要离开,却被月下喊住。 知道被人拿住了要命的软肋,庆王爷不觉搓着牙花子挤出一句:“还要什么,说!” 月下想着前世庆王府种种,尤其是那位高傲刚烈的庆王妃的选择,她看向庆王爷。“王爷,王妃她心里有您。” 庆王爷没想到月下说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他转头看向月下,下颌带着修剪精美的胡须一同颤动。 “.....你,是在太后那里听到什么了?”庆王爷没提自家王妃,但分明问的是王妃是不是说过什么。 “原来王爷也不是心里一点没有王妃啊.....”月下若有所思,“那王爷以后,可别这样了,为了外头的伤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会后悔的!” 庆王爷面上一红,嘴硬道:“年纪不大,倒学会教训人.....你懂什么!” 月下见庆王爷不至于无药可救,提醒道:“大柳树那位女子的身份,王爷还是再仔细查查。” 庆王爷见话中有别的意思,一时间错愕。“本王查过的.....”想到自己只是派人核实了柳娘的话,庆王爷眼皮子一跳。 月下看向庆王爷:“天上掉绝色美人这种事,我都不会信,没想到王爷还会相信。” 庆王爷似想到什么,面色微微一白。 再对月下说话已没了火气。“宋子礼的事儿,你放心。只是他要做的本就是得罪人的事儿,你有功夫闲逛的——”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搓了牙。 庆王爷哼了一声,“还是回家提醒他悠着点吧!本王只是为难他,想他死的人,不知多少呢!” 说完庆王爷面色复杂地看了月下一眼,一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庆王爷立刻哼了一声,一甩袖子离开了。 出了静轩阁,不见了之前死等的宋晋。最是要面子的庆王爷心头一松,面上缓和了一些,心气也顺了一些。 烈日当头,庆王爷咬牙道:“从现在开始,给我把——柳娘,盯死了!” 他倒要看看,柳娘到底是谁的人,居然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直到庆王爷背影消失,撑着黑伞的宋晋才从后头转了出来。他看着庆王爷离开的方向,握着伞柄的食指抬起,轻轻敲着伞柄,一会儿功夫,已经把后头要做的事儿理过一遍。 听到静轩阁门口的动静,宋晋转脸看过去。 一张安静极了的俊朗面孔登时带了融融笑意。 月下一出房门,宋晋就已把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伞下,月下抬头兴奋道:“庆王爷答应了!”说到这里月下不由歪头道,满眼期待:“大人,我做得好不好?” 莹白如玉的脸,鸦羽一样的长睫,柔软红嫩的唇。 此时月下那双如水的眼中,只映着他一人。 宋晋握着伞柄的手不由紧了紧,轻声道:“郡主做得很好,郡主怎么能做得——这么好呢。” 骄阳似火,伞下却是一片阴凉。 宋晋还要当值,月下送走宋大人,在伞下安静站了一会儿。 “郡主?” 月下道:“庆王府的文书盖了戳,就让人把大柳树胡同的事儿告诉王妃。” 小洛子:说好的真心换真心呢..... 月下哼了一声:“我跟庆王爷有什么真心!” 小洛子:“.....郡主,您说王妃会不会把王爷打死?”庆王妃这个人,小洛子都怕。 月下还真认真思索:“不好打死吧?宗人府不是好闹的!” 小洛子点头:“就怕庆王爷恼了,再来找郡主.....” “哼,打死是不可能打死,但我相信庆王妃一定有办法让王爷没心情找任何人的麻烦。”说到这里月下点了点头笃定道:“庆王妃做得到的。” 想到庆王妃,小洛子再次一默。 解决了好些事情,月下心情好了一些,略微讲理道:“论理说,小时候庆王爷还抱过我,庆王爷也确实跟我亲戚关系更近一些。” 小洛子点了点头,他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要不—— 没有要不,就听到自家郡主脆声道:“可惜,我就不是个讲理的呀!” 小洛子:..... “这件事,你亲自去办。” * 待到宋晋带着星远回到户部所在院子,看着周围人反应,星远愣愣道:“.....大人您有没有觉得,他们——”笑得甜得吓人..... 话没说完,就对上一张笑得甜腻腻的脸,把星远吓得差点跳开。 他跟着大人天天见这位罗大人的胖脸,这是第一次知道这张脸不拿腔拿调而是笑起来的时候—— 简直跟年糕放了两斤糖一样,光看着就觉得又齁又粘牙! 宋晋依然同往常一样对罗荣远行下官礼。 放在以前,仗着资历,罗荣远是一定要踏踏实实受了整个礼,才拿腔拿调道来一句“宋大人,快免礼”。 这次没等宋晋躬身,罗大人已经两只手托住了宋晋,一声“宋大人”喊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快免了吧!” 一旁星远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同一个人,同一句话,原来可以说出这么天差地别的味道。 罗大人更加情真意切地关怀滔滔不绝。“宋大人是又去庆王爷那边要文书了?瞧瞧这样热的天儿,庆王爷那里不太顺吧?没关系没关系.....”说到这里罗荣远一张胖脸凑近,压低嗓子:“庆王爷那里,咱们尚书大人都吃过瘪.....”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有庆王府的下人过来了,恭恭敬敬把相关文书呈上。 “这.....”罗大人看着一点不差的文书,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再看宋晋,目光越发炽热了,“宋大人,果然是青出于蓝,前途不可限量啊!” “大人过奖了,大人请。”宋晋恭依旧谨而温和。 “宋大人请您请!.....好好好,咱们一起请!” 星远已经看傻了。 时安过来敲了他一下,低声道:“郡主来过。” 星远讷讷低声:“果然,做人还得做郡主的人啊.....” 同一片日头下,理国公府 青桐和青蒿陪着大奶奶慕熹微起身,要送陈嬷嬷离开。 陈嬷嬷走到门口再次站住,含笑道:“论理不该麻烦大小姐的,只是这样的事儿,万不敢托付外人,唯有请大小姐劳心费力了!如有什么难处,大小姐不是外人,尽管开口就是了。” 慕熹微笑了,“难处?说句不怕您老见笑的话,我慕熹微就从未打过这么宽裕的仗!”有这么些可以动用的资源,从东南开始广而告之?她保准让东南上上下下都知道祁国公府老太君的一架屏风多么名贵! 论银子的屏风有什么稀奇,她必让东南百姓都知道,祁国公府的屏风那是论瞎了几双绣娘的眼睛来论贵贱的。 陈嬷嬷笑道:“大奶奶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老奴果然不曾看错。” 送走了陈嬷嬷,慕熹微就对着炕桌上的东西开始盘算了。 静静垂下的半截帘子外,青蒿探头朝里看了一眼,低声问青桐: “你说,从此以后,咱们是不是算——” 窗外蝉声一声高过一声。 “算什么?” “算——郡主的人了?” * 乾清宫西阁中,凉气幽幽。 太子萧淮正陪正昌帝下棋。 进来回话的人把郡主到户部值房的事儿回了,便后退着出了房门。 正昌帝拿棋子敲了敲棋盘:“也得有人敲打一下,宋子礼毕竟是给朕办差。” 正昌帝这里指的倒不是宋晋清丈土地的差,在他看来,这是首辅赵廷玉一党的差。而是指宋晋不仅收上了赋税,稳住了东南,还为朝廷为他这个陛下在两湖赢得了一片好名声。对于正昌帝来说,宋晋能办这样的差,就是得用的人。 底下的人是不少,但真正得用的人毕竟不多。这个宋晋能办成旁人办不成的事儿,无论正昌帝喜不喜欢,都得用他。 萧淮接过一旁大太监呈上来的茶,递给正昌帝。 正昌帝喝了一口。“毕竟是郡主郡马,又是能臣,先前户部那个样子,是过了一些。” 萧淮握着茶碗,过了一会儿,才说了句:“父皇说的是。” 正昌帝瞥了儿子一眼,“怕你母后那里不高兴?” 郡主一连几件事针对的都是祁国公府,就是这次敲打户部那个罗荣远,间接针对的也是后头的祁国公府。 正昌帝放下了茶杯,又看了儿子一眼:“你母后会不高兴吗?” 萧淮这才道:“不过一个罗荣远,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正昌帝这才重新端起茶碗,“这些年国库空虚,北边、东南又动不动就要军饷,再不理理,确实不像话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49节 房间里一时无话,父子俩继续下棋。 正昌帝一连拿掉了好几个黑子,看向儿子:“有心事?” 说着往棋盘上一点,“要不是走神,你怎么都不可能把子落在这里。” 萧淮这才看清自己落子位置,一滞。 正昌帝沉吟:“从你回来,朕就觉得你一直有心事。” 萧淮心头一紧,看向父亲,正要说什么,又听到父亲慢慢叹道:“可是见过你祖母,心里难过?” 到了嘴边的话再次咽了回去,萧淮看着黑白交错的棋盘,轻轻嗯了一声。 提起依然还在北边封地的献太妃,正昌帝捏着棋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房间里只有龙涎香静静燃着。 “没意思,不下了。” 正昌帝往后一靠,苍青的脸色又显得消沉了。 萧淮一颗颗捡着棋子。 “你祖母真没什么话带给朕?”正昌帝不甘心地问道,声音里有轻颤。 萧淮拾取棋子的手一顿,再次摇了摇头。 正昌帝干巴巴笑了:“是朕,是朕伤了她老人家的心。朕还记得,母妃多疼朕啊!朕的父王,父王他亲自给朕开蒙,后头也是他老人家亲自给你开蒙.....”正昌帝哽咽,说不下去。 萧淮轻声:“父皇,会有法子的。” 正昌帝一下子就想到了当年献太妃入京,以赵廷玉为首的老臣死活不肯让他亲母从正阳门入。他为天子,他的亲母居然只能以王妃仪仗侧门入京。他的母妃整整在京城外等了两个月,最后他却屈服了。 想到这里正昌帝一下子咳了起来,咳得一张青白的脸通红。 等到萧淮离开乾清宫,外头日头已经偏西,热气也下去了一些。 秦兴默默跟在太子身后,不知走了多久,就听太子殿下突然笑了一声:“她最怕夏日太阳晒,居然也肯在这样时候出门了!” “殿下,要不奴才带信,您劝劝郡主?” “劝她?”萧淮哼了一声,“也是孤把她纵得太任性了一些。” 走了几步,突然回身道:“你真觉得,劝她,有用?” 没等秦兴开口,萧淮立即又道:“不劝!” 一口气走到金水桥,萧淮靠在桥边,对着满池荷花,沉默半晌。 一丝风都没有,让人气闷。 萧淮随手捞起腰间佩玉,一枚接着一枚往河中砸,只为听一声响。 落水的玉,惊起栖鸟,碧绿的荷叶连同亭亭玉立的荷花俱都轻颤。 把一组佩玉扔了个干净,萧淮这才觉得闷闷的胸口好些,转身道:“回府!” 他倒要看看她这次不理人到底能撑多久! 秦兴欲言又止,他总觉得这次郡主,不一样。 可眼前毕竟是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除了皇上和皇后,从来无需看任何人脸色的。秦兴咽下了心中疑虑,赶忙跟上了前方的殿下。 西斜的太阳渐渐收了热气,继续往西落去。 已到了下值时间,六部官员纷纷离开。 “昨儿夜里瞧着还有雨的样子,结果今儿愣是大晴天!” “夏日就是如此,阴晴不定的!” 说话人意味深长,扯了扯旁边人袖子,示意对方看那边。 就见身子肥大的户部罗大人移动着又去了右侍郎宋晋的值房。 看见的人又是撇嘴又是挤眼。 “这是今儿第几次了?” “你们猜,这次罗大人是送什么的?” 户部人都知道,这位罗大人最会踩着下值的点,把别处等着要的活儿丢给宋大人。 仗着资历,想光明正大恶心人的法子可不要太多。 “今儿这时候,肯定不是送文书了!” “还能送什么?”今儿他们可是亲眼见着罗大人往宋大人处送了好茶,还送了冰镇的果子。 有人小声笑道:“送温暖?”毕竟今天罗大人一见到宋大人,那情真意切的关怀,简直让人受不了。不少人都佩服宋晋,以前面对罗大人阴阳怪气的找茬,面不改色;如今面对罗大人能腻歪死人的关怀依然面不改色! “到底是宋大人!” ...... 罗荣远一只脚才迈入宋晋值房,立即道:“宋大人,您还忙呐!” 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宋晋如常,起身拱手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吩咐?”罗荣远立即又道:“宋大人真会说笑!你我同为侍郎,我能有什么吩咐!没有吩咐,没有吩咐!”说着紧张看向宋晋:“大人还是快快下值归家吧。” 宋晋指了指桌案,“臣想处理完这些再走。” 罗荣远急了:“谁又送文书来了!” 他声音都颤了。顶着郡主警告,还有人为难宋晋,到时候鞭子抽的可是他呀! 宋晋笑:“并无,是臣自己想做的。” 罗荣远提着的心放下了,立即谆谆劝道:“宋大人还是快下值吧,您看天这么晚了,该回去了!”罗大人指着外头亮堂堂的天,苦口婆心劝。 宋晋:“.....大人,您不必如此。” 罗荣远急:“宋大人!郡主府的马车可在崇政门外等着呢!” 他是真想拉下脸求宋晋,别加班了,快回家吧! “郡主的马车?”宋晋一张含笑温和的脸这才有了变化。 罗荣远唯恐宋晋不走,一张胖脸快愁哭了。 “嗯!宋大人您快走吧,可别让郡主久等!” 第44章 落日熔金。 宋晋步出崇政门,果然见到郡主的马车远远停在一侧。 此时的崇政门前正是下值官员正多的时候。一众等待的车马轿子之中,最安静处郡主府那辆华丽的马车最为惹眼。无数目光,从那辆惹眼的马车看到这位步出崇政门的年轻左侍郎! 干得好和长得好人家都占了,最后娶得还好!人跟人,真是没法比。再不肯承认的人,也免不得心里酸溜溜的。 诸人见到宋晋,纷纷向其拱手。 同样在这个时候出宫门的还有祁国公府大公子祁青宴,身旁簇拥着不少人。这时也注意到了前方那辆京城无人不知的马车,祁青宴看向了宋晋,拱手道: “宋大人。” 宋晋回礼:“祁大人。” 旁边人俱都注意到了这两人的相遇。说也奇怪,明明这两人为同年,同榜进士,又是同龄人,还都起自翰林院,入了户部,但诸人印象中,这两人好似显少同框。 细想又好似并不奇怪,除了前述共同点,这两人便再也无共同点了。一个是毫无根基的寒门出身,另一个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高门贵公子。同样中进士那一年,一个还是诸人背后议论的地方穷书生,一个已经是祁国公府未来的接班人,日常往来非富即贵,不仅有祁国公这样的亲爹,还跟着亲表哥太子殿下办差,又得陛下不时接见指点。那位跺跺脚就能震动半个朝野的九爷,是他的亲叔叔。 当时京城年轻一代最受瞩目的就是这位祁国公府大公子,如此出身,读书也不坏,还能中进士,又兼仪表出众。一众世家公子中,属实算亮眼了。 即使学子中杀出宋晋这样一匹黑马,也不能动摇这位国公府大公子的地位。别的不说,乡野出身的宋晋,少大儒指点,虽才干惊人,但在学理清谈、著书立说方面就差从小大儒教导出来的祁国公府大公子远了。 哪次辩理清谈,都能见到祁家公子夸夸而谈。这样的场合,却鲜少见到宋晋的身影,可见就是藏拙了。毕竟学养这个东西,是需要打小涵养出来的。至于宋晋,听说一直到十三岁都还不曾入学呢。天才是天才了些,但有些东西却是速成不得的。 这也是即使祁青宴比宋晋有种种不如,在文人中前者所受追捧却更甚的原因。文人清高,自不会承认这种追捧中有权势的因素,但无疑这一因素也同样重要。 只是眼下,宋大人这一不能明言的短板,似乎因为明珠郡主在悄悄补上。 崇政门前诸人此时打量的目光后是浮动的心思,尤其是亲眼见到宋晋登上了郡主府的马车。 * 马车内 月下先还微微蹙眉,似在苦恼,一见宋晋立即道:“大人,那罗大人日日这时候留你,你怎不早说?那些人如此为难你,你要告诉我!” 一张堪比花还娇嫩的脸一本正经提醒,认真得令人心头轻跳。 宋晋抬眸,顿了顿道:“官场做事,自来如此,倒也说不上什么为难不为难。” 月下想到那个大腹便便专会欺下谄上的左侍郎,又想到烈日下枯等的宋大人与阁楼内小扇轻扇闲敲棋子的宗亲皇族,哼了一声,“我不管!再有这样的事儿,大人跟我说!不正之风我是正不了,但谁敢不这不正之风吹到我的人身上,我有的是法子要他们好看!” 明明是一张明艳娇软的脸,此时偏偏做出一副心狠手辣的样子,偏偏眼睛干净如水,明亮如落入星辰。 宋晋微微垂目,抿住唇角。过了一会儿,才抬眼再次看她,轻声道:“多亏郡主。” 宋大人说多亏她哎! 能退北蛮打倭贼逼退贪官无数的宋大人,多亏她? 月下倒是想压住唇角,可她压不住!一张小脸上的激动和得意争先恐后,要从她的眉梢眼角往外蹿! 晕乎乎地还要言不由衷地谦虚:“我也、也没做什么.....这都是,这都是我身为郡主应该做的,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可心里却在呐喊:宋大人多亏我哎!宋大人青史留名的那一天,是不是旁边也能加一个我明珠郡主的注,不用多,半页纸就行! 一双半抬起的杏眼中光彩四射,似星河坠入,翘起的唇角犹如娇花绽放。一张精致到难描难画的脸,生动明媚。 宋晋再次轻轻敛目。诚心诚意道:“郡主很厉害,做得比一般人都好。” 这—— 来自宋大人如此诚恳的夸赞,她再推辞就不礼貌了吧?月下被夸得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表面含羞,默默接受,内里心花怒放,确定了自己必须努力占据半页青史,她要做史上占据页面最大块的郡主! 既见君子(重生) 第50节 马车平稳往前,傍晚的风撩动碧色盘金车帘。 宋晋这才轻声询问:“郡主方才为何心烦?” 月下一下子又想到了翠珏的提醒:明日是安夏日。 安夏日开始,宫廷可以开始用冰。但在大周朝,安夏日也是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 想到这里,月下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早就不烦了!”又道:“大人,我带你去看好东西!再多心烦,到了那里,都会忘记呢!” 宋晋看月下样子,轻轻点了头。 马车进了沧浪园。 越往前走时安和星远越狐疑。等到马车停下的时候,时安和星远的狐疑已经都到了最顶峰:怎么是这里。 宋晋一下马车就是一顿。 月下扶着小洛子下车,立即道:“大人不要小瞧这里,初看平平无奇,再看不一样哦!” 花木掩映下平平无奇的亭子,平平无奇的湖泊。 时安和星远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很认同郡主的话,初看——平平无奇。 再看—— 就听郡主兴奋道:“大人快看呀!” 时安和星远顺着看过去:就见湖水深处,草木掩映中,悠悠游出了那只平平无奇的野鸭子..... 如果不是早就伴着大人来过几次,郡主这样欢喜的目光会让他们以为也许里头会游出一只大象或者一只老虎.....不 然到底为什么呀!时安和星远都有些不明白,他们大人喜欢看这只野鸭子就算了,他们就当大人是在这京城富贵地怀念家乡的野鸭了。 可,郡主到底稀罕的什么?! 那就是一只野鸭子呀! 月下一脸期待又小心翼翼望着宋晋的侧脸,“大人,您喜欢吗?” 宋晋目光望着那只缓缓游动的野鸭,湖心带起一片片涟漪,起来又消散,再起涟漪,层层不断。 他转脸看向月下,“喜欢。” “真的喜欢?” “真的喜欢。” 月下顿时高兴极了。 他们身后时安和星远一脸想不明白,小洛子和小安子就不一样了,一脸淡然。 小洛子:宋大人果然是自己人。虽然看不明白郡主看上的野鸭子哪里特别,但宋大人把喜欢表现得如此真挚!在讨郡主欢心这条路上,已经快赶上我小洛子了。果然是能中探花的大人呀! 小安子:所以,这只鸭子到底怎么了.....每次郡主兴奋地喊看,要不是实在不爱说话,小安子真的很想一连三问:看哪里,看什么,然后呢。 一群人便都在月下欢快的“看”“快看”“它还会转弯呢”中,齐刷刷盯着湖心的野鸭。 “啪嗒”一声。 小洛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湿的。 “啪嗒、啪嗒”.....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下雨了! 不知哪里飘来的一块乌云,才晴得正好的天说下雨就下雨,雨点子还怪大。 小洛子立即冲郡主方向:“郡主,快往——” 就见宋大人已经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斗篷,展开在郡主头上。 小洛子脚步一刹,那句“快往亭子里避雨”也噎住了:宋大人已经护着郡主往亭子方向去了。 转眼之间,豆大的雨点子就接连落了下来。 月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就听身边宋大人一句“郡主,得罪”,一片斗篷就遮住了她的视线,挡住了她的小鸭子。 她正想说话,就感觉到宋大人整个人都笼罩过来,近到她的鼻端充斥着来自宋大人身上的墨香。月下一下子就把自己要说的话忘了,头脑昏昏跟着宋大人往前走。宋大人连同那片斗篷把她与外面世界隔绝开来一样,她耳边只能听到外头小洛子他们慌乱的脚步声。 月下抬头,入目是宋大人精致有型的下颌,线条分明的薄唇,挺拔的鼻..... “郡主,到了。” 背部被一只手掌轻轻一推,月下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亭子。 小洛子正围着她检看。一亭子人中,只有她全身干净清爽,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淋到了雨水。 好在亭子近,又是夏日。 只有宋大人因为护着她,走得慢了些,半边身子都湿了。犹有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半湿的前襟上。 月下忙推小洛子。 小洛子确定郡主一点事都没有,忙用手中帕子要为宋大人擦雨。 宋晋轻轻一挡,温声道:“无妨,我自己来就可以。” 顺势抽过小洛子要为自己擦衣的帕子,“有劳了。” 一番收拾,亭子里安静了下来。 月下还担心宋晋,就听宋晋示意她看湖面:“郡主看,它多快活。” 湖中,落下的雨点激起一片又一片涟漪,小鸭子在其中打着转嬉戏。 月下看得目不转睛。 宋晋立在她身侧,同样静静看着。 雨越来越大,雨点子打在亭子上,落在水中,树叶上,草木间。耳边是哗哗的雨声,鼻端是泥土的味道,是草木生发的味道。 几人所在的这方亭子好似雨中一叶扁舟,干净,轻飘。 宋晋把披风折起垫在石凳上,月下坐下,靠着朱红栏杆,侧身向着湖面,静静看着这一方雨,还有雨水中那只小鸭子。 随着雨又大了一些,小鸭子甩了甩头,往树丛深处游走了。 “它回家了。” 月下轻轻道。 “是。” 宋晋轻轻回。 月下转脸,看向宋晋。 把他这个人再次看得清楚,仿佛两人之间又一层隔阂消失了。 她不由想到她初见宋晋。 宋晋这样好看,即使是前生,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跟他作对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是很注意父亲这个学生的,几次装作不经意与他说话。为了那无法对人说出口的原因,她分外注意他,她想知道—— 她想知道,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让父亲这样赞扬,欢喜。 她几次都听到父亲书房里传出的笑声,父亲的笑声。这于她来说,陌生极了。带来这一切的,就是这个好看的外地来的儒生。 她偷偷看他。 宋晋突然开口,让月下心头一跳。 “郡主当时,为何执意想要买下臣的那只大青骡?” 哦,月下想起来了。 在更早的时候,在她还没有注意到父亲对宋晋的格外青目的时候,她就已经跟宋晋说话了。 隔着悠悠岁月,她想起两人的初见。 亭外雨声哗哗。 亭中月下想到当年。“它的眼神——” 说着月下对着宋晋努力模仿当年大青骡打动她的眼神,“它就那样看着我.....这样.....我觉得它有话跟我说,不舍得我走....又、又这样,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宋晋看着眼前人努力学着她所看到的青骡的眼神。 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笼着一层雾汽,湿漉漉地望着人。浸染着淡淡的眷恋。 宋晋微微移开目光,“臣知道了。” 月下立即道:“它都这样了,谁能无动于衷呀。” “是。” 宋晋轻声回。 “话又说回来,你的骡子真的很会装可怜。”月下说着还点了点头,“有次它看着我的发钗露出那种表情,我差点就想把发钗拔下来送给它了.....” 一旁小洛子唇角抽动:差点? 郡主分明拔下了发钗放在了骡子吃草的槽子里,要不是负责喂马的及时发现,宋大人那匹已经到了岁数的老骡子,只怕就不能那样安安静静地老死了..... 宋晋顿了顿,“郡主也很会。” “嗯?” “扮可怜。”宋晋声音很低,月下还是听明白了。 她向宋大人解释:“我也是没办法,我也是发现我皇帝舅舅特别吃这一套,才苦练的本事.....跟你的青骡没法比,我是自学成才,它是浑然天成。” 她声音本就轻,说到后来更轻了。她口中的皇帝舅舅,是先帝武宗。 雨声哗哗。 月下振作了精神,分享秘密一样小声道:“而且太后娘娘也吃这样可怜巴巴的眼神,不过也就是小事有用,真大事,太后不许的,再怎么装可怜都没用了。” “怎样的小事有用?” 见宋晋感兴趣,月下认真回:“比如,打了祁家三公子这样的——小事?” 亭子里时安给口水一呛,硬生生按住,垂下的脸憋红了。原来明珠郡主管她十五岁那年带人套麻袋打了祁国公府那位三公子那件事叫——小事啊!果然还得是明珠郡主! 月下轻轻瞟了宋晋一眼,生怕他问“怎样的大事没用”。那就要说到他们的这纸婚约了,就是她怎么求都没用的大事。月下不安地咬了咬唇。好在宋晋并没有问下去,而是轻轻带开了话题。 不觉间,雨停了。晚霞又现。淡淡霞光泻在新雨后的湖面草木上,轻悠悠的波光涟漪荡漾在朱红色的亭木上。 既见君子(重生) 第51节 亭子中宛如动人的画面,男子是微风吹兰杜,女子是霞光满身,娇艳无双。 月下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与宋大人闲话许久。 好一个盛夏晚晴天,让月下连第二日要回尚书府的不安都暂时摆脱了。 第45章 好一个盛夏晚晴天! 月下躺在床上,想着傍晚的沧浪园,她的孤零零的小鸭子,那场突如其来的雨,还有——宋大人。 可惜月下的好心情只持续到入夜,想着第二日的出行,怎么都睡不着。在昏暗的轻纱帐中,月下仰面躺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床顶,两手交握放在腹部,作挺尸状。 赶巧又是小洛子值夜,月下没想到自己都坚持不翻身了,还是被小洛子察觉了。 小洛子隔着碧纱橱雕镂的花隔问:“郡主,睡不着?” “谁说的。”脱口而出。 小洛子:...... 月下翻了个身,“马上就睡着了.....” “要不,奴才去跟宋大人要一碗安神花茶?” “不许去。” 她不想让宋大人知道父亲这么看不上她。而且就在今儿傍晚回来,说起安夏日,月下试探问了宋婉关于他们的父亲。 宋婉跟她讲了他们父亲,虽然穷但从小特别疼爱他们。月下没忍住,附和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小时候,我、我父亲也是这样的。” 这是在宋婉描述她小时候玩累了父亲背着她回家,月下附和的话。 她就是听着宋婉描述夜晚的乡间多么黑,可父亲的背又宽阔,小小的她伏在父亲背上觉得又安全又放心。当时宋婉看着她问,“郡主知道那种感觉吗?整个世界都是黑漆漆一片,可是趴在父亲背上,什么都不用怕?” 月下不想说,她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鬼使神差说了那么一句。更糟的是,她还补充了好多好多细节。等她回过神,已经扯了好大一片谎..... 要是给宋大人知道,她不仅优点不多,还暴露了会说瞎话的缺点...... 只是想一想,月下脸就发热了。她真恨自己那可耻的虚荣心呀! 想到这里,月下再次躺平..... 小洛子小声道:“郡主别担心,明日、明日许根本见不到老爷.....”这样就不用再跟老爷吵架了..... 这话说出来,就连小洛子都咬住了唇:明明是为了安慰人,结果说出来他自己听着都更难过了。 “谁担心了。”黑暗中传来月下干巴巴的声音,“我好得很.....好得很.....” 再好的晚晴天也会过完,再难熬的夜晚也会过去。 第二日,月下穿金戴银,上了华美的花翠,还贴了最耀目的花钿。已经梳妆毕,她还瞅着首饰盒,琢磨还有什么钗环能往自己头上插戴。 一旁翠珏和璎珞提心吊胆看着。 璎珞冲翠珏努嘴:不能让郡主这么戴下去了,头上已经没一点空地了! 翠珏欲言又止,也看璎珞:你不是最敢说话。 璎珞:.....每次关系到老爷,她不太敢! 两人的眉眼官司在看到郡主手里那个金光闪闪的好大一朵粉宝石芍药点翠步摇的时候,狠狠一停。 璎珞开口了,“郡主,这芍药步摇不太配您今儿的妆.....”主要是这么大,真没地方插了。 翠珏也开口了,“是啊郡主,依奴婢看,两支金步摇够、够了.....” 月下已经对着铜镜寻找地方插进去了,胜利道:“看,插上了!” 随着她猛一转头,其中那个因为没地儿只能插在低处的步摇甩了过来,旁人也没看清什么情况,就见郡主突然捂住了眼睛。 这是打着郡主眼了? 下头人一下子慌了,又是哄又是劝,就见郡主捂着眼睛趴在梳妆台上,怎么都不肯让他们看看到底打成了什么样。 可把几人急坏了! 就在翠珏都要吩咐人喊太医的时候,月下松开了手,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道:“没事了,就是打到一点点。” 看着郡主发红的眼睛,翠珏和璎珞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步摇打到了,分明—— 翠珏强笑道:“既郡主喜欢这支步摇,奴婢给郡主看看,咱们怎么簪好看。”她一定能找到地方,把郡主喜欢的首饰都戴上! 璎珞:“对对对!郡主别——着急!”璎珞嘴快,但总算人反应更快,把那个“哭”字咬住了,换成了别着急。 月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这个拼命激怒父亲的自己,同小时候那个拼命努力想要获得父亲肯定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抬手,轻轻地一件件取下发间的首饰。透过铜镜对身后的翠珏璎珞笑道:“这样一点都不好看,你们还是给我打扮好看吧。” 翠珏哎了一声,望着郡主那张努力笑的脸,鼻尖一酸,忙低头掩过。 璎珞咬着唇,帮着郡主一件一件拔下了发间钗环。 一时间安静的室内只有钗环坠子相互碰撞的叮当声音。 雕花窗外,白玉兰已谢,石榴花正如花如荼地开着。梧桐树硕大树冠投下一片树荫,消解了燥热的夏,为梳妆台前如花朵般娇艳的女孩带来一片阴凉。 * 与此同时,理国公府 同样正在为回娘家做准备的慕熹微却被杜夫人派人叫住了。她当即放下手头事情,只带了青桐,随着杜夫人身边的丫头来到杜夫人的院子。 杜夫人正阖目靠在炕上,旁边一个才留头的童子正捧着一册《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在一旁朗声诵读。 慕熹微跟着丫头轻轻进来,就在一旁站了。 童子又读了一盏茶的时间,杜夫人才睁开了眼,看到慕熹微忙让她往炕上坐,又嗔丫头道:“大奶奶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 慕熹微忙说:“能跟着母亲听听经也是福气。” 杜夫人笑道:“是呢,这都是为你们积福积德。” 说话间就让童子下去,丫头上了茶水。慕熹微接过亲自捧了茶盏送到杜夫人面前,见杜夫人接过,她这才挨着炕沿坐了。 杜夫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听说,你把王福家的外甥,罚了。” 慕熹微忙站起来解释道:“实在是那日当着好些人,他醉酒误了差使,我身边人问着他,他开口骂骂咧咧.....” “坐下说。”杜夫人抬手示意,抿了口茶笑道:“瞧你,我不过是听人提到,白问你一句。” 站在后头的青桐提着的心放下去一半。她确实没想到杜夫人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不知夫人后头还有什么话。王福一家子都是杜夫人的陪房,王福家的又一向在杜夫人面前得脸。 杜夫人抬起眼睛,笑道:“今儿怎么不见青蒿那丫头?” 青桐眉心一跳。 慕熹微笑回:“院子里事儿多,下头的小丫头子们又懒,留下青蒿看着,我还能放心些。” 杜夫人看了慕熹微一眼,“再是能干的丫头,到了年纪,咱们当主子的也不能为了自个儿方便拦着她们出嫁。” 话到这里,必然就是王福家的为她那个又贪酒又好色的外甥求到杜夫人面前了。慕熹微脸微微紧绷,连笑都僵硬了些,正想拿话搪塞,杜夫人却没给她机会。 “王福家的外甥,我也知道,毛病呢是不少,可总的来看还是能干的。毕竟还年轻,有些不好都是难免的。王福家的跟着我这些年了,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慕熹微站了起来,不能让杜夫人再说下去了。 “怎么,我保的这桩媒,你不愿意?” 一旁青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慕熹微顶着王夫人看过来的目光咽了口唾沫,一咬牙道:“母亲觉得合适论理说自然没有不好的,只青蒿那丫头命数不好,尤其这两年不宜论婚。” 房间里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似能听到窗外蝉鸣,却听不真切。 青桐死死盯着鞋尖儿,整个后背紧绷得好似要僵住了一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杜夫人的声音,“既你这样说,我也不好强求。” 憋着的一口气突然喘了出来,青桐不敢相信杜夫人就这样放过了?.... 紧接着就听到杜夫人说:“今儿是你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咱们老太太的好日子——” “夫人放心,儿媳回去略坐坐就回来,绝不会耽误今晚的寿宴!” 青桐又听到杜夫人说话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急什么呢。有蓉丫头帮趁着,不会出岔子,你晚宴前回来能赶上给老太太贺寿就是了。” 话头一转,笑道:“当然,如果郡主能跟你一起到咱们府里来,那真是再好的事儿没有了。你说呢?” 青桐再次轻轻吞咽了一声。 慕熹微嘴唇动了动,为难道:“郡主才出嫁半年,料理一府,她年轻,很多事——” “也对。郡主是什么人呢,确实不是咱们府里能轻易请动的。”杜夫人慢悠悠道。 慕熹微想说什么,可嘴唇张了张,到底还是闭上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 听到杜夫人再次开口,青蒿胸口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再一再二不再三,这已是杜夫人这个做婆母的开口请的第三件事,无论如何他们大奶奶都要应下来了。 青蒿垂下的手不由得攥得死紧。 “正好你要回娘家,我这里有件事还要托你一托。” “什么托不托的,母亲有话尽管吩咐,儿媳但凡能做到,定然——” “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杜夫人拿起慕熹微放在膝头的手拍了拍。 慕熹微觉得杜夫人的手光滑,冰凉,冷腻。 仿佛不是落在她的手上,而是落在她的脖项。房间里不知燃了什么香,甜腻腻的,她轻轻闻着,笑看向杜夫人。 “是我的一个娘家侄儿,很是会读书,在国子监也有两年了。我呢自然也知道慕大人清正廉明,咱们也不是要请托什么事儿,只是我这个侄儿对慕大人的学问仰慕已久,想上门拜访,得他一二句指点,这孩子就心满意足了。你看?” 青桐惊恐地看向了自家大奶奶:不可能的!老爷一向厌恶这些背后请托,绝对不可能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去求一求郡主,求郡主来府中一趟,是不是更可能一些..... 杜夫人挂着的笑敛了,“怎么,这样一件小事,你也不愿?” 再一再二不再三。 慕熹微忙笑道:“母亲说的哪里话,儿媳这就——” 既见君子(重生) 第52节 “好啦!你应了!我这就让王福给我那个侄儿送信,他母亲知道定然感谢你的!”杜夫人握住了慕熹微的手。 慕熹微强笑着,想要解释一二,“只是母亲也知道,我父亲——” “瞧你!你父亲不应旁人的情儿,你这个亲闺女开口,他就是为了你好,还能不应的?不过是见一面的事儿,但凡别的,母亲也拉不下脸开这个口,你说是不是?” 说着再不给慕熹微开口的机会,杜夫人已经喊了丫头,吩咐把一些礼物送到大房院子里,也有给郡主的,也有给慕府的,一块儿装车。 慕熹微带着青桐往大房正院去。 烈日当头,主仆两人竟好似都恍若不知。 快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青桐终于忍不住问道:“主子,老爷他会答应吗?” 慕熹微面色发白,这时候看向了青桐,嘴唇动了动。 青桐不忍道:“主子,要不咱们还是求求郡主吧!”他们不是已经能帮郡主府办事了,她们也该算郡主府的人了吧,人人都知郡主对她的人最好了.....青桐不确定地想。 “不!” 慕熹微断然,目光动了动,末了道:“还是,求父亲吧。” 第46章 月下到尚书府的时候,理国公府的马车已到了许久。 这次因是月下独自归宁,就不需要尚书府那位对父亲忠心耿耿、不苟言笑的管家出面了,在慕尚书府,每个人都自有其位置。 尚书府同样不苟言笑的老嬷嬷把月下引到上次的厢房。 月下静静坐了,跟着的小洛子在一旁垂首侍立。 守着手边的一盏茶,月下一直安静坐着。手边的热茶早已没了热气,几片茶叶可怜兮兮地沉在杯底。 外头灿烈的日光慢慢转成了夕阳,一道橘红色的晚霞投入厢房。 月下觉得自己再不动动,也许就这么坐着直接坐老了,在这里也没人理会。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端起粗瓷茶杯喝了一口。 茶早已冷透了。 慕尚书清廉苛细,府里的茶都没有茶味。 月下放下茶杯,站起身。 小洛子忙喊那位正在门口打理花木的老嬷嬷,一连喊了三声,老嬷嬷才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自己耳朵不好。 月下又笑了一声。 小洛子心里惴惴地,喊了一声:“郡主?” 他从没见过郡主能在这间厢房里坐上这么久。这次不仅郡主,他小洛子也知道了,原来真的是这样,任凭郡主坐再久,也还是那样。 月下已来到了门口,夕阳的光落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白墙黑瓦,高高的院墙,一间又一间房都是同样压抑的布置。月下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到底是什么让母亲放弃公主府,住在这里,一直住到死。收回目光,月下朝着书房方向过去了,小洛子忙跟上。 书房的院子一样安静,干巴巴两棵树,连一丛花都没有。连守着书房的哑巴,这会儿都不知道去哪了。 “我从不做这样的事。他有才干,自会被人看到,不劳他求,我也会见。他若没有,我见之何益!” 慕元直的声音,没有感情,冷冰冰的,让月下想到喝掉的冷茶。 女子的声音:“父亲,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婆母亲自开口。婆母在上,妯娌倚仗国公府,处处与女儿为难,几次挤兑女儿出身.....” 书房的主人突然拔高了声音:“这京城是你们要来的,理国公府也是你点头要嫁的!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下去,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 书房内跪在地上的慕熹微怔住,低声道:“这京城不是女儿要来的,是父亲不能不让我们来的.....” 慕元直那张儒雅俊逸的脸上有肌肉轻轻跳动,让人怀疑下一秒这张脸也许就会变形。慕元直慢慢平复了自己,声音却依然没有压下去。“你只行得正,用不着行这些旁门左道,谁会看不起你!是你,是你自己看不起你自己!” 慕熹微那双得自父亲的凤目里都是茫然,“女儿并不曾看不起自己,女儿只是希望父亲能帮衬一把,一次,就一次.....” “你就是看不起自己!”慕元直断然打断,“低下头看看你自己,再抬起头看看你父亲!” 慕熹微抬头,看着上首的人。她已经二十四岁的人了,怎么还是像当年那个十岁的自己,跪在这个府中,茫然,无措,陌生,冰冷。 “你已满身绫罗,还不知足!一味就知富贵攀比,你可知外头百姓都过得什么日子!”见慕熹微看向自己,慕元直一字一句道:“记住为父的话!为父这一生,都是为天下苍生而活!为苍生,可背污名,行险途,无怨无悔!” 慕熹微嘴唇翕动,她甚至有点怀疑自己难道真的错了.....可她只是希望,只是希望.....泪水在她眼眶里转动,她好像连自己希望什么都说不出了。 就在这时,书房门“砰”一下被人推开。 慕元直骤然看向门口,满面怒气却在看到门口人的那一瞬间被恍惚取代。 落日余晖照在门口少女身上,眉眼精致,一身红衣。 慕元直握着笔杆的手都在轻颤。 “苍生?”月下看向父亲,同样一字一句质问:“那我们是谁?” 慕元直面上恍惚尽散,声音冷漠。“谁许你来这里的?又是谁教你这样破门而入的?一个连书都读不明白的人,居然有脸在书房圣地撒泼。果然,一年年岁月空添,指望你能有半分规矩,都是徒劳。” 跪在地上的慕熹微看到月下整个人都轻轻一颤,她忙道:“父亲,是女儿的错,女儿知足,女儿不求了.....不求了......” 慕元直似乎再懒得看她们,冷哼了一声,一边翻开一本文册,一边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月下纹丝不动,攥着拳头,目光依然直直看向父亲: “父亲,您还没回我的话!” 是毫不胆怯亦毫不退让的质问。 慕元直抬头看向她。 这样逼人的视线。 月下明明整个人都在拼命控制着不知因何而起的颤抖,却执拗质问:“父亲您此生为苍生,我们是谁呀!我,姐姐——” 慕熹微身子一颤。 在慕元直的目光下,月下一字字道出。 “我娘,还有被您先是停妻再娶后又贬妻为妾的糟糠之妻——” 闻言,慕熹微猛一转脸,用手捂住了嘴。 慕元直目光一凛,冷喝道: “你大胆!” 月下却没一丝退却。“女儿不是大胆,女儿只是真的想知道——,您的苍生里竟然从来都没有我们吗?我们不是苍生?那我们是什么呀!” 听到这里,慕熹微再也撑持不住,呜咽出声。 “你——你!” “我?是你!辜负发妻,又骗了我娘!瞒天过海,是您,欺瞒世人!要不是我娘,您还能站在这里教训我!” 月下昂起脸,一双眼睛里犹如燃着火 慕元直暴怒,手已扬起来。 “啪”一声。 书房一静。 就连盛怒的慕元直都是一惊,顿时清醒过来。 慕熹微护住了月下,那一巴掌落在她的脖肩处。 姐妹两人此时身子都颤得厉害。 书房里安静得厉害。 隔着护住她的姐姐,月下的目光与慕元直看过来的目光相接。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我让您拿巴掌对着我!父亲,再有下次,我不会再替母亲为您瞒着了!” 说完,月下一拉慕熹微:“我们走!” 日头再次落了下去,书房门前那最后一丝余晖都消失了。 * 月下和慕熹微两人一路沉默,一路向外,穿过一道道院门,来到停放马车的地方。 慕熹微看向月下,想说些什么,可对方没有看她一眼,已经转身踩着下人备好的上车凳,登上马车,一弯腰进了车帘。 小洛子向慕熹微行了一礼,也忙跟着月下登上了马车。 青桐和青蒿并没有跟着到书房院子,这时候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又见自家大奶奶是跟郡主一起出来的,气氛肃杀,两人不敢说话,只拿眼睛无措地盯着慕熹微。 慕熹微一咬唇,也什么都没说转身上了理国公府的马车。 青蒿往前一凑,看到了慕熹微脖子和肩膀处的红印,失声道:“这是怎么了!” 慕熹微淡淡道:“没什么。” 青蒿看了慕熹微神色,不敢再多问。青桐见慕熹微这样子,不用问也知道结果。她挨着车窗坐着,攥着帕子,面色微微发白。 马车无声地朝着理国公府行去。 青桐透过被带起的车帘一角看着外头迅速退后的街道店铺,离着理国公府越来越近了。到了府里,一切又将如何了局呢。 过日子怎的这样难啊。不要说她们大奶奶,青桐觉得这一日日的,她都快要被理国公府没完没了的争斗挤压得快要透不过气了。只有这短短的一段路程,她们能清清静静坐在这里,一旦车子进了理国公府的门,她们就要再次开始面对无处不在的窥探和争斗。 青蒿不能嫁给王福家那个外甥的。青蒿的脾气,她最知道,宁折不弯。青桐暗暗下了决心。她空寂的目光绝望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突然,她“咦”了一声。 慕熹微甚至没听见,她挺直脊背靠着车背坐着,眼睛看着前方。她的脑子里似乎挤满了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坐在慕熹微另一侧的青蒿瞥了毫无动静的主子一眼,小声对青桐道:“什么?” 青桐已经抬手掀起了车帘,扒着车窗往外看。 青蒿坐不住了。以前都是青桐数落她这样没规矩,她可从没见过青桐这样。她又迅速瞥了主子一眼,身子已经来到了对面,脑袋挤着青桐往外探:“给我看看!” “那不是——?”青蒿疑惑。 青桐面孔微微发红,点了点头,可她并不确定到底是误会还是真的—— 她狠狠吞了一口唾沫,抓着车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他们的马车到了转弯的地方,驶入了理国公府所在的宣平街。青桐和青蒿两人都着急知道后头那辆马车会不会跟着转弯,同时急着探头锁定后头马车的行踪。 “砰”一声。 既见君子(重生) 第53节 竟然生生撞在了一起。 青蒿根本顾不得疼,还往车窗外探头。 慕熹微已经回神看向她们。 青桐也让开了车窗口,看向了慕熹微。她的脸透着兴奋的光,却又怕白欢喜一场,忙拉身旁的青蒿:“看到了吗?” “等等,快了快了.....转弯了!” 青桐一下子抓住了青蒿的胳膊:“往咱们这里转?” 青蒿疼得一咧嘴,却是笑的:“嗯!” 她看向慕熹微:“大奶奶,马车,转弯了!” 慕熹微一愣,落在膝头的手一下子抓紧了帕子。 青桐眼睛含泪,望着主子:“大奶奶,郡主的马车跟着咱们往咱们府里去呢!”她的泪里含着笑,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这样没用的人吗,怎么这时候能哆嗦成这样! 慕熹微抓着帕子就往窗子这边过来。 青桐青蒿赶紧让出最佳观景位。 慕熹微透过半掀的车帘,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心里一慌。下一刻,空荡荡的街面就出现了郡主府那辆谁都不会认错的马车! 慕熹微一松手,车帘垂下,她重新靠坐回去。 “主子!” 两双含泪的眼睛激动地盯着她。 慕熹微抓紧了帕子又缓缓松开,看着这两个跟着自己嫁入理国公府的丫头,提醒道: “吸气,吐气,很好。放松,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要非常平常而自然,自然而优雅地下车!” 马车一停,慕熹微心轻轻一提。 她再次叮嘱道:“自然,平常,放松,优雅。” 第47章 慕熹微念着八字真言,见两个丫头狠狠点了头,她优雅起身,却不想,才一迈步就踩了裙角—— 旁边青蒿忙道:“主子,放松!” 瞬间主仆三人好像回到了当年。当年就是这样,为了避免被那些贵族小姐夫人们看贬,她们就是这样相互提醒,相互传授从旁人那里看来的“如何做一个贵族小姐”以及“如何做贵族小姐的丫头”的秘籍。 回想当年,怎么能可笑成那样啊! 马车内三人相视,无声而笑。 青桐忙去打车帘,青蒿已先一步下了马车,准备扶着她们优雅的大奶奶优雅地下车。 理国公府大门处,几个奴仆正交头接耳嚼舌根。虽说是回娘家的日子,但毕竟这一日是老太太的寿宴,各路客人都已到了,同样回娘家的二奶奶早就回府了,怎的最会在老太太面前卖好的大奶奶这时候才来?来了不说走车马道直接进去,怎还在大门处停车了! 其中一人上前正要提醒大奶奶府里的规矩,才过石狮子立即原路折回,抓着另一个正探头探脑的,颤声问:“后头那辆,谁家的马车?” 他心里其实已有了答案,只是不敢信。 旁边那人到底更机灵,这时候已经“吱哇”一声,转身就往府里跑。他得抢先去通知管事的,通知夫人,通知老太太! 月下已经扶着小洛子的手下了马车,来到了理国公府大门前。 半新不旧的石狮子,朱红大门倒是油得锃亮,黑底金字大牌匾也还能唬人。 虽然理国公府的下坡路已走了许久,走到今天在京城也算瞒不住人了,但到底是国公府,依然能见五代以前敕封国公的体面。就是这体面也耗银子,耗干净前还没找到出路,这架子就该塌了。 月下收回落在理国公府大门牌匾上的视线,正好对上了同样收回视线的慕熹微转过来的目光。 至此,这对隔母的血脉姐妹在月下重生后第一次相见。 一双是得自亲娘的黑白分明秋水杏眼。 一双是得自她们共同父亲的上挑凤眸。 在朱红大门前,在一对已经浸染风尘的石狮子中间,相遇。 “你.....”在人前能说会道的慕熹微,此时罕见地语塞,顿了顿,才低声把话说了:“不用为了那一巴掌如此,并没有真的打实.....” 慕熹微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对月下的第一句竟然是这个。 月下移开目光,绷着小脸:“我来你们府,你不愿意?”说着哼了一声,“你不愿意也白搭。我是郡主,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完提裙迈上了理国公府的台阶。 喜滋滋的青桐和青蒿一扯,慕熹微才回神,抬脚跟上。 消息传入后头的时候,祁白蓉正在人群中左右逢源,嘻嘻哈哈。身边一帮子都是巴结她的旁房媳妇婶子,好些都指望通过这位二奶奶能走通祁国公府的门路。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大奶奶的什么事儿,听清的立即比着笑得前仰后合,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想也知道,如果不是有难为情的事,慕熹微才不可能错过在老太太面前卖乖讨巧的机会。别说来晚了,她能第一个跑过来等着。 杜夫人含笑看着戏台,笑意却只在嘴角。 至于其他赴宴的别府小姐太太们,这时候还没看见理国公府这位大奶奶,自然都是要问的。 没有慕熹微在场,越发显出了祁白蓉这个二奶奶。只见她如蝴蝶一样周旋在众多女眷中,又有旁边跟着的一群附和捧哏的,引起了很多称赞。 只要听到谁问慕熹微,她就立即过去寒暄,“我这个大嫂最是孝顺老太太,这时候必是准备大惊喜给我们老太太贺寿呢!”,“等着瞧吧!”,“我大嫂多能干啊,这还不憋个大的!”..... 日头彻底落下,各处灯笼都已点起。 迟来的慕熹微已被高高架了起来,磕着瓜子的小姐夫人们看的已经不是戏台子上的戏,都等着看这妯娌斗法的大戏呢。 就在这时,婆子奔进来,直接进了花厅内堂。 顶贵的贵客都在里头,由老太太和杜夫人陪着。 外头的小姐太太们这时候连吃果子喝茶都顾不上了,互相压着嗓子探寻到底咋了! 戏台上的唱词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画堂筵庆雀屏开,福禄荣华自天来。 老寿星您呢往上看,有那九天神女拜寿来!” 恰恰好的唱词随着夏夜乍起的风清晰响起在园子中。于此同时,花厅内老太太和杜夫人已经带着一大群人出来了,夜风中吃茶凑热闹的诸人就听到外头一声尖尖的高喝: “明珠郡主特来给国公府老太君拜寿啦!” 哗啦一下子—— 今晚本就热闹的理国公府,好似火上浇了一桶油,顿时这热闹就更上不知几层楼。 诸人就见灯光处,一个极俊的小公公扶着一位红衣恍若仙的女子款步而来。 灯光摇动,看不清来人的脸,但所有人都闪过同一个念头:这就是他们大周朝被两代帝王捧在手心里长起来的——明珠郡主! 再看一旁,不就是理国公府那位大奶奶!此时诸人心里也只剩下:到底是亲姊妹,不然谁家能请得动这位郡主亲自登门祝寿! 理国公府老太太笑容满面,月下几步迎上前,很有晚辈的自觉。 灯烛高照,这下子众人都看到了明珠郡主那张极美的脸。 突然的视觉冲击,攒攒人头瞬间一静。不知何时,戏台子上的唱也停了。 月下十分亲热迎上前,一把搀住了理国公府老太太,笑道:“我来晚了,老太君莫怪!” 老太太也笑:“也不是整寿,不过是平常寿辰,怎敢劳动郡主前来!” 月下笑:“先不说我姐姐开口,就是没有姐姐央求,我既知道老太太过寿,也是一定要过来讨杯寿酒的!” “好好好!”老太太欢喜,旁边杜夫人已让人捧上了酒壶金杯。 月下娇声道:“因我的缘故,误了姐姐来为老太太庆寿,我自罚三杯!” 话毕,小洛子已经为月下倒了酒。 饮毕,月下又道:“再三杯,是我专为老太太祝寿的,祝老太君福如东海水长流,寿比南山不老松!” 她看向理国公府老太君的目光如此恳切,让见多了人事的理国公府老太太都觉心头一热。她哪里知道如今的月下,但凡看见银发皱纹的老人,总能想到她的外祖母。 一连三杯又三杯,郡主亲切豪爽是大家没有想到的,再次把今夜欢乐氛围推向了高潮。 老太太喜不自禁,再也想不到明珠郡主会如此给他们理国公府脸面。 拉着慕熹微的手,轻轻拍着。这样的体面,可是旁人没有的。 小洛子朝月下一看。 月下就知道他们的贺礼送到了,她一抬手,郡主府的人就抬着礼物进来了。 精美的妆花缎、妆金缎、暗纹牡丹蜀地锦、适宜夏日裁衣的醒骨纱,一匹匹被人抬进来,又有喜庆好看的寿桃点心,上好的延年益寿凤仙酒。 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理国公府上到老太太、太太,下到理国公府管事婆子丫头,都觉与有荣焉。 青桐抓着青蒿的手,两人看着前方人群簇拥处,更是说不出的高兴。 慕熹微已从老太太身边走开,来到人群中尽她大奶奶待客的本分,周道地与诸人说笑寒暄。只每一个空档,她都忍不住看向老太太、杜夫人那里,那里站着她的姊妹。 那个又骄傲又嘴硬脾气又大的丫头,到底为了她,来到了理国公府。 一片热闹中,慕熹微笑着,她却总疑心自己听到了当年那个小女孩的声音。那是她十岁那年,在人生地不熟的公主府,第一次遇见四岁的月下。 “你为什么哭呀?你别哭,我给你糕.....不要?那我给你银子呢?” “我命令你,别哭。” “这府里最好看的除了我娘,就是我了,我准你陪我坐着!” “你别走呀!”“我不吵!我最乖了!我就乖乖坐着!” “你想静静?我最安静了,我是个最不爱说话的小女孩啦!” “你怎么看见我就走?我可告诉你,你走遍京城,都找不到我这么懂事好看的女孩啦!”..... 灯火阑珊处,慕熹微总疑心那个小姑娘就站在那里冲她跺脚。 慕熹微笑得脸都酸了,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听到人说郡主要告辞了,她这才从热情的人群中脱身,来到月下身边。 两人视线再次轻轻一碰,随即各自转开。 是两张同样因为酒精微微发热的脸。 既见君子(重生) 第54节 郡主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理国公府二门外,到了二门处,月下登车前,转了身,在那一张张殷切热情的笑脸中看到了慕熹微。 月下这才发现,印象中很高很高的姐姐,原来这样单薄。她动了动唇,向她道:“姐姐,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待人答话,就转身扶着小洛子上了马车。 慕熹微已经怔在了人群中。 后来小月下明白她是谁,那日她找到她,说“你们让我娘伤心”“我再也再也不喜欢你了”,从那以后,她就再没喊过她——姐姐。 理国公府二门处,其他人都目光火热地看着慕熹微。 慕熹微借口更衣要先离开一会儿。 杜夫人拉着慕熹微的手:“好孩子,让她们灌了不少酒吧?去后头让丫头酽酽地沏上一壶茶,喝上两碗,歇口气再过来。这头有我呢!你这一路赶得辛苦,现在不用急了。”说着还伸手摸了摸慕熹微的脸,转身对众人道:“瞧瞧你们把我这大儿媳给灌的,回头我可不饶你们!” 顿时笑声一片,夜空里都是快活的空气。 带着青桐青蒿两个丫头,慕熹微往自己院子里走。 主仆三人越走越安静,她们都没有说话。 走过那一盏盏灯笼,到了正院。正院里的小丫头们都已听说了消息,此时一个个都是欢喜的脸。别的不说,就刚刚她们领茶水点心的时候,厨房的婆子除了她们奶奶份例内的,还另外装了一盒子让她们带回来跟青桐青蒿姐姐吃。 慕熹微已经进了房门,突然转身对青桐青蒿道:“我好像忘了跟太太说,我父亲没答应。” 半卷的帘下,慕熹微立刻又是一笑,抬手慢吞吞扶了扶头上金钗,眼尾上抬: “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大不了。” 说完,慕熹微唇角又勾起一个笑,回首对院子里的婆子丫头道:“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去大厨房里要去!今儿是府里的好日子,大喜的日子!” 说完,看着院子里一张喜气洋洋的脸,慕熹微又是一声笑,掀起东边厢房的帘子进去了。 青蒿攒了一肚子的激动想跟人分享。与青桐两人提着沏好的茶水和点心重新回到内房,青蒿正要掀帘子进去,被青桐按住了手。 青蒿笑容一凝。 隔着安静垂下的半截门帘,她们听到房内极其安静,却又似有—— 帘子轻轻一动,青蒿看到主子扑在床上,整张脸死死捂在枕上。再听,似乎并没有声音,只有主子的肩背,轻颤,耸动。 青蒿愣愣看着青桐。 青桐拉着她退开,守在门口。 房门外,院子里的柿子树在夜风中哗啦啦响着,几个小丫头快活地笑闹着。 * 另一头 郡主府的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嘚嘚向前。 马车内点着琉璃灯,照亮了月下此时异常安静的脸。小洛子悄悄看着月下,好像刚刚在理国公府欢快祝寿、爽快喝酒的都是另一个人一样。 此时的郡主安静得让他觉得揪心。 每次都是这样,见过老爷后的每一次。小洛子默默想。这么看他打小就没有爹,似乎也不是多坏的事儿。有时候就是这个叫爹的人,才有能耐让人这样难受啊。 “郡主?”小洛子蹲在月下身前,小声道。 “啊?”月下看向他,“对了,今天府里的事——” 小洛子立即道:“郡主放心,不会有别人知道。” 这是规矩,他懂。 月下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画出一个笑:“如此,我娘就不会怪我了。” 小洛子鼻子一酸,不由又喊了一声:“郡主,你要难受,就哭出来吧。” “我不哭.....我不哭......” 这样说着,泪水顺着月下的面颊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朏朏,你对太后娘娘说了什么?” “对你皇帝舅舅也不能说,这是让你爹去死!” “娘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娘亲知道,你爹他.....他早已身在.....无间地狱.....” ..... “答应娘,好不好?” 月下死死咬住唇,不发出一点声音,不能给人知道她在哭。 小洛子跪在月下身前,拍着她哭到抽噎的背部。一直到泪收了,月下整个人还在颤抖,好像冷得厉害。 小洛子抽开抽柜,取出内中酒壶,倒了。 又是一连三杯。 冷意终于退去,月下靠着靠枕,面上露出一个轻飘柔软的笑。 小洛子这才让车夫回郡主府。 “郡主到了府中,好好睡一觉,明日,明日一切就都好了。” “嗯。”月下乖乖点头,听话得很。她靠近小洛子,低声道:“一定别给人看出来。”说完就轻轻笑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到底什么不能给人看出来。 小洛子已经拿出了妆盒,轻轻为郡主遮了遮哭红的眼圈。 马车到了郡主府,经验丰富的月下扶着经验丰富的小洛子,一路行去,果然没人看出来。刚进内院,翠珏就迎到了梧桐树下,先扶过郡主。 月下很是端庄得体地对翠珏笑了笑,笑得又乖又软。 翠珏立即就瞪了小洛子,压低声音:“宋大人在呢!” 小洛子:谁?.....在哪儿? 月下已经扶着翠珏的手站好了,轻软笑道:“宋大人,您也在呢。” 小洛子回头,石阶上一身月白袍的宋大人正看过来。风动大人袍角,烛光下宋晋微微垂眸,如玉面庞上,睫羽在下眼睑处形成一片小小的阴影。 他向前几步,来到月下面前,看了她一眼,温声轻询: “郡主,喝酒了?” 小洛子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郡主非常认真地点了头:“没有。” 乖乖站得笔直,还记得最重要的话,就见她望着宋大人再次点头,似告诉对方又好像在提醒自己:“不能给人看出来。” 小洛子、翠珏:..... 第48章 郡主府内院中高挂的灯笼洒下温柔的光。 月白袍的公子微微垂眸相询,红衣醉酒的女孩努力站稳,认真作答。 小洛子和翠珏悄悄瞥了宋大人一眼,忙哄着郡主往屋子里去。好在醉酒的月下格外听话,不管谁说话,她都歪头听得仔细,还不忘端端正正回:“好。” 月下只觉得天晴月明,风也好,整个身子都是软绵绵的,再无背负,轻得好像能飞到月亮上。她不由呵呵笑了一声,对翠珏和小洛子道:“抓紧我,别让我飞上去。” 声音软软糯糯,乖乖巧巧。 人已走了几步,还记得回头对宋晋说:“宋大人,喝茶啊。” 居然还没忘招呼来客..... 宋晋抬步,应月下:“好。” 几人进了正房。 翠珏小洛子扶着郡主坐下,璎珞已带着人端来了茶水。翠珏接过水壶,先为宋晋斟了一杯,到了月下身边。 月下靠着金丝楠木圆桌,半合眼着眼,一手懒洋洋撑着额。 翠珏轻轻提醒了一句:“郡主,坐好。” 闻言,月下立即放下手,坐得端端正正,望着翠珏,好像等着大人分果子的小孩子。 翠珏:...... 为月下倒了茶水,她狠狠瞪了小洛子一眼:这次到底哄着郡主喝了多少这是! 璎珞放下茶壶又去后头催看醒酒汤。 小洛子被翠珏一瞪心虚地低了头,又被经过的翠珏一拉,就跟着出来了。 廊上小洛子低声央道:“我都知道了,姐姐就别数落我了!”说着就要往里头去,翠珏一把扯住他。 小洛子:“好姐姐!要打要骂也等咱们服侍郡主睡下再说,这会儿里头可就郡主自己。” 翠珏扯着小洛子的手没松:“宋大人在呢。” 小洛子急,声音压得更低了:“孤男寡女,咱们得进去看着!” 好脾气的翠珏却拦着他,同样低声道:“大人是郡主的夫婿!” 小洛子倒吸了一口气,看着翠珏,“你忘了——”,他往前头看了一眼,才用口型吐出两个字“殿下”。 太子殿下才是郡主想嫁的夫婿,旁人不知道,他们作为郡主的心腹怎么能忘了呢! 翠珏抓着小洛子的手一松,可还是拦着他。 小洛子有些发急,正要设法过去,就在这时璎珞也回来了,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把死死拉住小洛子。 小洛子:..... 房内,明烛高照。 月下已经斜了身子,靠着圆桌,懒洋洋地仿若无骨,依然还不忘招呼宋晋:“大人,喝茶。” 说着还不忘傻乎乎对人一笑。 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目中如波光流转。 宋晋放在圆桌上的手对着月下招了招。 月下立即往前凑了凑,声音也轻了:“大人?” 既见君子(重生) 第55节 宋晋漆黑的眼眸看着月下,声音很轻: “哭过?” 月下微微呆了一呆,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宋晋凝视她,越发低声:“不能给人知道?” 听到这个问题,月下吁了口气,这不是秘密,可以回答。她乖乖点了点头。 两人此时四目相对,靠得很近,好似在分享一个秘密。 宋晋凝着月下,轻声道:“慕大人他.....” 混沌意识中再次轻轻一拉警铃,月下皱了皱小脸,足足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父亲他.....疼我!天黑我摔倒,好疼....我都不用哭,他就过来......他就背着我.....你知道吗?......特别黑,特别危险......” 月下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宋晋,内中有水汽凝结。 “你知道吗?被父亲那样背着,你知道吗?” 宋晋轻声:“我不知道。” 月下一笑,有泪滴落,顺着她凝脂一样的脸滑下。“没关系的,我告诉你哦!父亲背着我.....背着我往前走,他、他的背又宽又安全.....周围很黑,可我一点、一点都不用怕.....你知道吗?”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 仿佛生怕对面的人不相信,她迷茫的双眼努力盯着宋晋,却不知道滑下的泪还未干,凝在她的腮边。 “我知道!我招人喜欢.....” 月下咧了咧嘴,明明是想笑的,做出来却那样委屈,她说:“我很好.....我招人喜欢.....他、他怎么会.....怎么会不喜欢我呢.....我、我.....” 突然,泪水纷纷而落。 也不知月下是忘了眼前还有旁人在,还是她醉醺醺茫然成一片的脑子里依然记着有旁人在。她把脸埋入衣袖中,哭到整个人都在抽噎,却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不能给人知道。 他会死的。 她就一个爹爹。 娘会难过的。 宋晋目光凝视着月下无声抽动的肩膀,他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最后,还是落在身侧。 烛火明亮,照亮了这一室富贵。金丝楠木的家具在烛火下静静散发着温润的光,通往内室的珍珠帘静静垂着。 突然,屋外有了动静,月下立即好似如梦初醒,抬脸坐正,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却不知道自己抬起的脸上泪痕满布,眼圈红红,乌黑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双眸闪着盈盈而迷茫的光,几缕散下的鬓发因为泪湿贴在她凝白的脸庞,越发楚楚,堪怜。 她却努力端坐,明明醉着,也要努力做出一切都如常的样子。 宋晋垂落的指尖轻轻动了动,道:“郡主,帕子。” “嗯?” 月下认真疑惑。 宋晋抬手,轻轻触到了她的一方樱红色帕子,提醒道:“郡主忘了?不能给人看出来。” 月下立即点头,朝宋晋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空气仿佛凝滞。 宋晋目光漆黑,安静。他的指尖触着她柔软的帕。 他轻轻为她擦去泪痕。 屏息地轻,用尽所有力量地轻柔。 他收回帕子,看着她依然闭着的眼睛,好一会儿,轻声道:“郡主,好了。” 月下立即睁开眼,冲他笑了笑。 她突然非常认真地望着宋晋。 宋晋落在茶碗旁的手不觉握住了茶盏。 屋内安静,呼吸可闻。 月下真心实意开了口:“大人,你要是我爹就好了!” 宋晋握着茶碗的手一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月下撅了噘嘴:“那样,我就是古往今来最快乐的小郡主了。” 宋晋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慢道:“未必。” 月下皱了皱眉,怎么会未必呢,必须的! “一定是的!”她凑近抓着宋晋的袖子:“我做梦都想有个宋大人这样的爹爹!不骗大人,真的!” 月下的目光可真诚。 宋晋目光落在月下抓着他袖子的手上,又慢慢移到她此时仰起的脸上。 “郡主,你不问问,臣想不想?” 月下立即道:“不想当爹?我有个宋大人这样的亲哥哥也好呀!如果那样,我将会是一个多么快乐的郡主小妹....” 宋晋不说话了。 “大人,你不愿意?” “臣觉得郡主该歇了。” “歇?怎么歇?”醉酒的郡主乖乖地胡搅蛮缠一样问。 宋晋看着她,“首先,先把小嘴巴闭上。” 月下立即闭紧嘴。 “然后,把眼睛闭上。” 月下听话地闭眼。 宋晋看着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月下睁开一只眼睛看向宋晋,“大人?” 大人回她:“别说话。” 月下立即闭嘴,睁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大人,你是不是有点想静静?” 宋晋:..... * 翠珏璎珞就端着醒酒汤来了,后头跟着小洛子。 宋晋已经起身,又看了一眼月下,她已依恋地靠着璎珞,闭上了眼睛。 天已晚,月下该好好喝一盏醒酒汤,然后好好睡一觉,宋晋也该告辞了。 一直到人已走到西边院子,宋晋才突然回身,望着天际那轮明月。 漆黑的黑幕中,明月高悬,洒下银辉一片。 东边内院中 几人已经哄着月下喝了醒酒汤,又漱了口换了衣裳。 月下的眼睛似乎再也睁不开了,可她还是抓着小洛子的袖子不松手,问:“都好了吗?” 小洛子答都好了。 月下又含糊问道:“没有给人看出来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好像一直拎着她的一根弦瞬间断开,疲倦铺天盖地而来,月下立刻陷入最深最沉的睡眠中。 翠珏和璎珞已经在放床帘纱帐了,却见小洛子从梳妆台拿过来润肤脂进了拔步床。 翠珏:“.....郡主已累成这样了,你还折腾什么?” 就见小洛子重新用湿润的软帕化开油膏,仔细卸了晚妆,又重新给郡主擦了脸。手从雕着牡丹花瓣的白玉盒中挖出润肤凝脂,轻轻点在郡主脸上,一面嘟囔道:“脸多重要啊.....老爷一点都不疼郡主,为老爷伤心就算了,怎么能伤了脸呢。” 翠珏和璎珞:很难说他的话没有道理..... “要我说,郡主就是随了公主的心软,什么爹娘老子的,对郡主不好的,管他们呢!” 嘟嘟囔囔的小洛子用柔软轻巧的手慢慢匀开了凝脂,蕴着淡淡花香的凝脂慢慢润泽着月下柔软的脸庞。 翠珏瞪他:“那是郡主的父!这样没天理的话你这时候说说就算了,给旁人知道,又是给郡主作祸呢!” 小洛子手上活儿愈发轻柔仔细,哦了一声。 璎珞一边散开帘帐,一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还嫌外头那些人说话不难听呢。”什么娇纵跋扈,要是再添一个“目无尊长”还了得。 小洛子又挖了凝脂,这次涂抹在月下手上,轻轻哼了一声:“狗想咬人,人什么都不做一样挨咬,还不如什么都不管,只管自己舒服痛快!” “你当郡主是你呢!可别拿这些话在郡主面前说,带坏郡主,太后娘娘知道把你撵走!” 一听这儿,小洛子立即安生了。冲翠珏笑道:“好姐姐,我胡说的!我不过是心疼郡主,瞎说两句。” 翠珏和璎珞无奈相视。 小洛子收起凝脂玉盒,看着两人给郡主用轻纱盖了肚腹,合了床帘,几人走出内室。小洛子才低声道:“别光说我,今儿晚上的事儿只此一次!除非郡主发话,不然不能这样了!” 璎珞一边取下耳坠子,一边道:“哪样”。今天轮到她值夜,睡在碧纱橱里。 小洛子抬起艳丽的眼:“宋大人!郡主没说喜欢,不许你们暗中撮合!” 一旁翠珏检查了窗,这时回身道:“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小洛子急了:“谁的意思都不行,我只听郡主的意思!”说完再次剜了她们两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璎珞已经放下了头发,这时向翠珏道:“我觉得小洛子说的对.....” 翠珏一咬牙,凑到璎珞耳边把血玉佩的事儿说了。 “祁家大小姐?!” 翠珏忙捂璎珞的嘴,看着她道:“先前咱们都以为郡主是在宋大人和太子殿下之间做选择,如今看来太子那里竟已有内定的太子妃,到那时,咱们郡主该如何自处!” 璎珞抓着翠珏的手,不知这到底单只是陛下和皇后的意思,还是太子也有这个意思,莫非素日那些好都是假的,只是哄着他们郡主..... 再转念一想,纵然太子情真,可这太子妃之位如果还需要她们郡主去争——把她们郡主当什么人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56节 如此一想,她狠狠咬住了唇。 两人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意思。 “这事儿我只跟你说了,就是小洛子小安子那里我也一字未提。” 璎珞咬牙,点头。 * 另一边宋晋回到书房,却见宋婉在等。 宋婉让云霏和雨落外头守着。 宋晋瞥了她一眼,也让时安退下。 宋婉先问了月下,宋晋淡声回:“她很好。”顿了顿,又道:“什么时候你愿意下厨,不妨再给她做一些点翠糕。” 宋婉眼睛一亮:“郡主说什么了?她今儿不是回娘家了,怎么想起来夸我的点心好吃了?” 说着思忖道:“还是郡主借着夸点心,其实是想我了?” 宋晋揉着额角,不想说话。 宋婉抬目看宋晋:“郡主怎么说的?你刚刚怎么不让人来叫我,我正闲着,可以过去陪郡主说话呀!” 她眨了眨眼睛。很确定,已经过去这些天了,突然提到她的点心,不是想她了还能是什么!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宋晋一眼:可惜哥哥一心想独占郡主,把她排除在外..... 宋晋再次开口,说的是:“什么事?” 宋婉还在琢磨今晚郡主到底说了什么,闻言直截了当回:“她来了。” 宋晋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看向宋婉。 宋婉用口型吐出一个两个字的名字,“来京城了。” 宋晋端着茶杯,垂了眸,过了一会儿笑了一声,“胆子真的大。” 宋婉嗤了一声,抬起睡凤眼轻飘飘道:“跟哥哥比,这算什么呀。”说着好奇问道:“哥哥,你做的事,是不是郡主一点都不知道啊?” 没等宋晋回她立刻道:“可千万别让郡主知道!郡主不喜欢这样的。” 宋晋吹开了茶叶,淡声道:“郡主喜欢什么样的?” 宋婉毫不犹豫:“太子殿下那样的呗。” 宋晋看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话说完了?” 宋婉非常认真叮嘱:“哥哥别不把我的话当一会儿事儿!好不容易哥哥在郡主心中占据了如兄如父如夫子般重要的位置,可不能——” 宋晋已放下茶盏,起身来到门边:“你们姑娘累了,伺候姑娘回去。” 云霏和雨落立即进来。 宋婉:“哎.....我还没说完呢......” 宋晋:“你说完了。身子不好,就多吃药少说话。” 说完一摆手,云霏雨落不敢迟疑,立即扶着宋婉去休息。 书房里重又安静下来。 宋晋揉了揉额角,呼出了口气,看着八角宫灯,好一会儿都没动。 第49章 第二日,阳光穿透窗棂,洒落梳妆台前。夏日晨风吹动房中垂下的碧纱帐。隔着几重纱帐,隐约能见拔步床上的人翻了身,轻轻哼了一声。 璎珞早已起来,这时端着茶壶,撩开纱帐进入拔步床隔间。从床尾旁什锦隔中拿起一个倒扣的茶碗,一倾茶壶,倒了水。 月下眼还没睁开,就已嗅到了茶香,攀着璎珞就坐起身来,漱了口。璎珞重新又倒了半碗茶,她靠着璎珞喝了,这才慢慢睁开有些发疼的眼睛。 浓密乌黑的发垂落肩头,一宿睡眠的滋润让月下皮肤看起来愈发水润,只眼睛因为昨日哭得多了些,有些不自在。 她探身拿起床头抽屉里的石榴纹靶镜,转着头照了半天自己的眼睛,轻轻哎了一声。 这时小洛子也进来了,正想帮着把纱帐卷起来钩住,就见郡主已拿了镜子。小洛子忙凑上前观察,自信道:“郡主放心,略一妆点,准保什么也看不出。” 月下把镜子往床上一扣,问小洛子:“昨儿?” 小洛子开始小声扳着手指头一件件汇报:“郡主从尚书府出来,去了理国公府,拜了寿送了寿礼——” 月下揉着额头,望着小洛子:“到这里还都记得!我干了一杯又一杯,干了一杯又一杯,干干干,然后就有些——” “然后咱们就告辞上了马车!” 月下:“马车上?”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小洛子提醒。 “哦.....对!”月下左手拇指和食指一对比了个仰头喝酒的样子,小声:“我哭哭哭,喝喝喝.....” 小洛子:“差不多。” “然后呢?” 小洛子提示:“宋大人?” 月下心轻轻一提,越发盯紧了小洛子:“我去宋大人书房了?” 小洛子马上道:“倒不是郡主过去,是宋大人来看郡主!” 月下立即放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不是她这个酒晕子去找事,而是在自己的地盘待客。月下对自己的酒品还是很有信心的,据小洛子说,自己醉酒后的特点是安静如天上不会说话的仙女。月下觉得,让宋大人看到一个话很少很少的仙女,差不多也是理想中的自己了。 “我是没说什么吧?”月下确定道。 小洛子迟疑了一下,璎珞已来到床前一边挂纱帘,一边道:“郡主醉后,可乖了!” 月下放心了。 小洛子瞅了郡主一眼,月下脸上的笑一凝,问道:“我干什么了?” 小洛子见郡主这样在意的样子,回:“郡主让宋大人喝茶。” “哦!”月下松了口气,欢快道:“我这个人,是不是即使醉了,表现都特别好,特别滴水不漏?” 小洛子忙肯定:“当然啦!郡主什么时候表现都特别好!”他喉咙滚了一下,至于郡主似乎好像后头又哭了的事儿就没必要告诉郡主,让郡主烦心了。 晨光正好,鸟声啾啾,又是崭新的一天。 月下带着小洛子几人进宫去了。 到了宫里,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子话,又用了茶点。对于昨日尚书府之行,太后依然是只略问了两句,祖孙两人都没有多说。 点到为止。 这是从华阳公主去世后,对于尚书府,两人共同的态度。 随着说起理国公府之行,太后眉宇才略略松开。她轻轻摩挲着月下柔软的手,“这真是长大了。以前就总是告诉你,大人的事儿是大人的,亲姊妹到底是姊妹,怎么都比旁人强。” 月下往太后身旁一靠,嘟囔道:“我都知道了。” “是该明白了!”太后叹了口气,“你娘就你一个,能多个人帮衬也是好的,外祖父是觉得那孩子,能处。” 见月下很轻地点了下头,靠着她不说话。太后慢慢道:“以后你就知道了,有个自家姊妹还是好的。就是父母,也都只能陪你半程,更何况——”感觉到身边的人一颤,太后立即把那句“外祖母”给咽了回去,拍着月下道:“你呀,以前就知道闹脾气,我说让那你姐姐进宫,我看看她,你都不愿意。” 月下嘴硬道:“她也就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太后哎了一声,“那孩子也不容易。” 月下乖乖搂着太后娘娘的胳膊,没说话。 太后低头看了看月下,给周嬷嬷递了个眼神。周嬷嬷让小丫头去准备点心,安排了几句,让心腹人守着门口。 她回来往旁边站了。 太后这才开口试探道:“.....你跟宋大人.....” 月下立即抬头对着太后道:“挺好的呀!外祖母您也听说了,我对宋大人可好了!”一副看我表现多好,快夸我的样子。 太后啧了一声,捏了捏她的鼻子,清了清嗓子:“外祖母知道,我的乖乖最懂事了!” 月下甜甜一笑。 太后又看了一眼周嬷嬷。 周嬷嬷点了点头:娘娘,上! 太后声音低了一些,问月下:“怎么听说,宋大人一直在西院住着?” 月下纳闷:“郡主府又不差房子,拨一个院子给宋大人自己住多好!” 太后看着外孙女这样的态度,不由就有些发愁。她瞅着月下,慢慢道:“总是这样分开住,不好吧?” “哪里不好了。自己住多自在啊!” 月下说的是实话。就是前生她与萧淮,都因两人习惯不同,她几次发火把萧淮撵出去。例如萧淮不管什么时候都需要一堆人伺候着,可她眼前只想看见她的人。尤其是睡觉的时候,搞一堆人在旁边放着要多烦有多烦。萧淮觉得奇怪,说什么“你别把他们当人就是了”,“就跟房子里得摆桌椅板凳一样,没有多不方便”。 就为了这句话,月下一度不想住在太子府。 如今明明有条件给宋大人提供无限广阔的空间、无限自由的居住环境,为啥非都挤在一个院子里。 这么想着,月下就这么对外祖母说了。 听到月下这么说,檀香袅袅的房间内,太后和周嬷嬷同时沉默了。 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太后,她非常认真问道:“朏朏,你老实告诉我,大婚前嬷嬷的话你是不是没听懂?”顿了顿,“避火图你是不是根本没看?” 月下本来还想问什么话,结果听到“避火图”她脸腾一下红了,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连连咳嗽。 太后和周嬷嬷忙一起拍抚,让她缓了下来,但脸更红了。 “男女敦伦,乃天道人性,你如今已是大婚的人,在外祖母和周嬷嬷面前,还羞什么羞。”太后接过水来看着月下喝了,这才念叨道。 “敦——”月下脸再次狠狠一红,“我跟——,宋大人?” 她脸上表情好似见了鬼。 见月下这个反应,太后和周嬷嬷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四个字:任重道远。 既见君子(重生) 第57节 月下抓着太后的手:“祖母啊,我对宋大人好,不是为了——.....不是为了——......”不是为了对宋大人这样那样的! “那你为了什么?” 月下提高了声音,理直气壮道:“家国天下!” 她觉得自己这四个字概括得很好,绝了! 太后啪一下捶在她背上:“甭拿这些大话忽悠哀家!” “外祖母啊,我是肺腑之言!” 又一下捶在了她头上:“再混说?你心里那些想头,都给我收收!” 月下揉着头,不敢再说实话了。 但是跟宋大人—— 这个念头只是一浮现,就让她觉得羞耻至极。那可是宋大人!简直就好像,“就好像.....” “像什么?” 月下脱口而出:“就好像月亮上吴刚和嫦娥!明明一个就是兢兢业业砍树,嫦娥就是抱着兔子守着广寒宫,结果你们居然送他们避火图,让他们——”月下仰头:“外祖母呀,您能想象吗?” 太后和周嬷嬷彻底:...... 反应过来,太后拳头再次捶了下来:“胡说八道!你是嫦娥吗?你是吗!” 月下抱头求饶,心道她确实不是嫦娥,但对她来说,宋大人可比吴刚正经多了!她宁可相信吴刚会对嫦娥有非分之想,她都绝不相信宋大人会有非分之想! 她永远无法想象宋大人会做那些事..... 到底外祖母不了解宋大人。 她虽也没有那么了解,可前生宋大人的清静少欲,是人尽皆知的。到她前世死的时候,二十九岁的宋大人,孑然一身。 月下不由想到那位沈姑娘.....立即蹙了眉头,不肯多想。 太后却觉得月下是故意胡说,妄图转移话题。太后看向周嬷嬷,这次两人眼中从四个字变成了八个字:任重道远,遥遥无期..... 但太后这一辈子见过太多不可能的事儿可能!故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也绝不放弃。立即,太后发动了第二波攻势。 “就是不说别的,这样分开住,那也是不行的。” 月下不以为然:“怎么不行。我觉得行,宋大人也觉得行,外祖母您觉得不行?” 太后一噎。 徐徐图之,“不是外祖母觉得,而是外人,会说难听话的。” 月下更不以为然了:“爱说什么说什么,我又听不见!谁要真有种让我听见,呵,我倒敬他是个好汉!” 太后:..... 周嬷嬷已经端过来了点心,放在了郡主身前炕桌上。 太后一个眼神,周嬷嬷果断接了棒,慢慢道:“郡主自然不怕的。但这样的事儿,旁人可不会说郡主,必是笑话宋大人!” 月下捏着点心的手一顿,道:“谁,谁敢笑!看我不抽死他!” 周嬷嬷哎了一声,“这样的事儿,谁也不会大声笑,可那些私底下的闲言碎语,甚而就是明面上,只怕宋大人就不知听过多少。不过郡主放心,嬷嬷也看出来了,宋大人是个度量大的。旁人遇到这样的事儿或许会难受异常,宋大人也许就能——” 月下一使劲儿,手中点心就捏扁了! 太后娘娘朝周嬷嬷投去赞许的一眼,继续道:“子礼这孩子,确实不容易。先前因为出身不好,就在京城走得艰难,眼下因为这桩婚事.....如今没人敢明着说,可私底下你们两个院子住着,谁不说是宋大人出身贫贱,被嫌弃呢。” 月下眼中晶亮,断然道:“宋大人这样了不起,谁会嫌弃!外头那些糊涂蛋还敢乱说,给我知道我非要敲掉他们的牙!”说着就要起身,“外祖母,我现在就去先把祁家老三的牙给敲掉,要说闲话,肯定有他!我就杀猪警鸡!” 被太后一把拉住:“胡闹!你这么着,不是存心给哀家找事!明明可以简单解决的,就是你不愿,两人一间屋子住着,给外人看罢了,能碍着你什么事!” “一间屋子住?” 太后瞅着月下,嗯了一声。 月下沉思半晌,“我回去问问宋大人吧。” 就是她愿意,宋大人还不一定愿意呢。 她靠着外祖母,微微嘟着嘴,苦苦思索。 太后和周嬷嬷再次对了一眼。 外头日头当空,烈日炎炎,炙烤得花木都低垂了叶子。周嬷嬷往门口一站,不一会儿就有丫头们搬着冰盆进来,往房间角落里放了。 融化的冰块带走了暑热,月下本就不是多擅长思考的人,思索着思索着就偎依着太后娘娘靠着枕头躺倒了,眼睛也要闭不闭的。 太后拿起团扇慢悠悠扇着。 月下感受到舒服的风,感觉着那有一下没一下的节奏,慢慢合上的眼睛就睁不开了。 周嬷嬷过来瞅了一眼,冲太后笑了。 太后伸手捋了捋月下鬓角的碎发,轻声问周嬷嬷:“这俩孩子,你怎么看?” 周嬷嬷一笑,向太后道:“宋大人才干如何,老奴不懂不敢打包票,可宋大人模样人品老奴都是见过的,只要郡主肯睁开眼看,不愁两人走不到一起。” 太后摇着团扇,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吧。” 白昼渐长,天气又热,但有外孙女相伴在身旁,太后觉得这长日都短了。 一晃就到了第二日 太后纵然再是想外孙女陪在身边,也希望月下能跟郡马多相处,看着正在吃冰镇羊乳小圆子的外孙女,太后慢慢提醒该回去了。 “今儿可是休沐的日子。”太后提醒。郡马休沐在家,郡主怎么能在宫中不返呢。 月下又挖了一勺,不解道:“外祖母啊,我每天都是休沐的日子呀!” 太后:..... 周嬷嬷笑道:“娘娘的意思是今儿是郡马休沐的日子,留郡马一人在府,岂不孤寂?” 月下吞下口中小圆子,回道:“怎会!宋大人有干不完的活儿,才没功夫孤寂呢。”说完继续低头挖小圆子吃。 周嬷嬷慢慢给太后添了茶,两人相视的眼中再次都体会到同样的无奈。 “不是说要跟宋大人商量?商量定了,也该趁着休沐日子搬才从容。”太后再次推动外孙女和外孙女婿的同房进程。 月下:“宋大人东西可少了,没啥好搬的。”说着月下甜甜一笑,“外祖母不用担心,累不着朏朏的!” 太后端着茶杯,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心道这孩子到底像谁,只有长得机灵:她是担心累着她嘛,听话听音儿,这孩子至今都不会.....就这样的,还当太子妃?真进了这深宫,等到没她的日子,给如今的皇后还有后宫那些人生烤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烤熟的! 周嬷嬷得说话了:“娘娘的意思是,宋大人休沐,郡主反而在宫里不出去,给那些人知道岂不又有闲话嚼?” 闻言,月下一放汤匙,气道:“到底是谁在嚼舌根子!怎么一个个管得那么宽!他们没自己的事儿可做吗?” 气哼哼的月下看了周嬷嬷,又看太后,撅着嘴巴道:“我知道了.....” 太后也舍不得月下出宫,可到底是孩子自己的日子过起来要紧。她摩挲着月下,心里头都是不舍,就听月下道: “我吃过午膳,跟外祖母歇了午觉起来就走!”说着一犹豫,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对周嬷嬷道:“嬷嬷问问今儿下午点心是哪些,我看看要不陪着外祖母把点心也吃了?正好热气都下去了,到时候我立刻就走!” 说着还不忘喊璎珞:“跟厨房张大娘说晚上的水果甜汤不用准备了,我有事儿呢,不能吃晚膳了!” 好家伙一顿安排,还是打定主意磨蹭到下半晌出宫。 依依不舍的太后摩挲的手一顿,瞅着外孙女,一时间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愁。再次浮现那四个字:任重道远。 至于她想看到的重外孙女,难道真的遥遥无期? 太后抬手捏了捏月下脖颈,叮嘱道:“吃了下午点心,立即回去,跟宋大人说!” 第50章 高悬的太阳渐渐向西,热意也稍稍缓解了些。在仁寿宫中到底用过了点心的月下辞了太后,回到了郡主府。 谁承想休沐的宋大人竟然不在府中。 翠珏和璎珞一下子就想到了太子府。今日是太子府每旬的文人盛会。会有大儒到场,探讨学问。学子文人更是尽显神通只为求得一个进场机会。或希望借此在士林扬名,或希望能在太子面前露脸。 打探消息的小安子来回,宋大人并没有参加。京中人都知道宋大人并不治学,也很少参加这些清谈学理之争。 小洛子忍不住道:“宋大人会不会去了蒹葭楼?” 他这话一出,翠珏和璎珞立即同时眼刀子过去。 小洛子忙道:“蒹葭楼又不是醉香楼!京里不管是文人聚会还是官员听曲都在那里的,没去过的还会给人看不起!就是宋大人不喜欢,也不能不去呀!再说,蒹葭楼的歌舞出名,就是太太奶奶们也有选在那里包厢一聚的。” 不管翠珏和璎珞眼色,小洛子凑到月下面前继续道:“尤其是最近,蒹葭楼来了一位卿月姑娘,才貌双全、色艺俱佳!一曲天魔舞,舞姿绝美!一手琵琶独步京城!这位姑娘还非常有性格,不想跳的时候就是千金都看不到,可有时又只一首诗词,就可以让这位一舞。” 月下感兴趣道:“天魔舞?” 小洛子点头:“听说不看不是读书人呢!” 见郡主样子,翠珏和璎珞赶紧把话题转回正事。使人到后头翠竹轩倒是拿到一个地址,是个位于京郊的宅子。 月下这次可是真的好奇极了,原来宋大人除了公务也有别的去处啊! 她坐了马车,靠在窗边。透过车窗,能够看到夏日傍晚,又是休沐,各处酒楼乐馆都挤满了锦衣华袍的公子。这才是开始,等到上灯时候,这京城繁华地将会更加热闹。 看着这些或沉醉在纸醉金迷的软香迷风中,或沉浸在故纸堆、微妙玄理的争论中,月下愈发想知道宋大人呢?在案牍之外,宋大人在做什么? 马车出了城门,两边景象渐渐变了。各种叫卖喧嚣之声早已无了。能看到挑着担子返回的农人,还有牵着毛驴驮着筐子的,筐子里还装着昏昏欲睡的小孩子。 再往前走,已经能看到农田村舍。随着车行越远,月下越发好奇,宋大人来这样的地方做什么呢?踏春消夏?总不会是修仙悟道吧? 月下扒着车窗看得认真。此时太阳已经落了,但天还是亮着的。风带着田间的气息吹过,月下轻轻嗅着。 她再坐不住,出了车厢,同小洛子几人一起挤在马车前部。 四周柳树粗大繁茂,柳枝随风轻扬,坐在马车上一伸手就能够到。远处田地绿油油一片,散落着院落农舍。 月下正伸手想学着璎珞也扯下一段柳条,就听小洛子突然道: “郡主,那不就是!” 月下一抬眼,也看到了。 一片绿油油的农田中,宋大人卷着裤腿,站在没过脚踝的水中,用来遮阳的斗笠此时挂在他身后。他手中拿着一丛绿苗,正俯身跟他身边的一位老者说着什么。 老人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农人,一张黑瘦的脸上满布皱纹。后头两个年轻后生,也是黑黝黝的。 田间水中的宋大人却是与之完全不同,那双抬起的手就是一双常年捏笔杆的手,白皙,修长,有力。 既见君子(重生) 第58节 两人正就宋晋手中秧苗交流,构成一幅极其让人意外又那样和谐的画面。 月下几乎看呆了。 又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宋大人。 不知道谁的一声呼,稻田中的宋晋猝然抬头,一眼就看到对面停着的马车,以及马车上的人。 老者只顾着激动,还没注意到来人。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先有了先生改进的水车,眼下如果这批秧苗果然像您说的能抗倒伏,今秋收成一定比去年还好!” 宋晋仓促道:“孙伯,我——”他话一顿,先迈出了稻渠,踩上了一旁的木屐,一抬手就把塞在腰间的袍角放了下去。 对面老者眨了眨眼,就见宋先生瞬间就在他面前从下田的俊秀后生变成了一看就该坐在书斋里读书的秀才。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不管遇到什么难题总是从容含笑的先生难得的有了一些局促。 他顺着宋晋目光看过去,顿时惊呼道:“那是谁家小娘子!俊得跟戏台子上的仙女一样!” 宋晋微微一顿,这时含蓄一笑,再次往前方看了一眼,才低声道:“孙伯,那是我娘子。” 孙伯看了看远处的人,又看向身边这位宋公子,顿时就觉得也没有那么意外了。 宋晋一拱手,诚恳道:“有劳您带着阿牛他们先回去,我娘子她,她怕羞得很。” 孙伯当即就笑了,忙道好。说着就朝后头过去,一手搡了把张着嘴巴看呆了的大孙子,低声道:“那是宋先生的娘子!就是你师母,是你能瞪眼看的!”见孙子还是愣愣的,孙伯直接拍了一巴掌:“还不走?再看,我回去拿木锨拍你!” 壮得小牛一样的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忙红着脸喊上一旁比他还呆的同伴,跟着爷爷回去了。 宋晋见月下下了马车就要沿着田埂过来,他忙快步过去拦住了她,“郡主,这里路不好走,走另一边吧。” 说着就引着人直接顺着柳树夹道的土路往前一拐,推开了一个带院子的农舍。宋晋静立在门边,让月下先进去。 月下愣愣进了院子。 院子里一边是篱笆围起来的园子,里头种的不是花木而是一畦畦绿油油的青菜。另一边干净敞阔,有一棵石榴树,榴花正开。一口水井,旁边放着大陶盆。砖墙外是高大的槐树,此时槐树叶子发出簌簌飒飒的声音,带来一片清凉。 宋晋告诉了小洛子几人停车的地方,又让人把廊下的竹椅搬过来给月下坐。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避开泥污,挽了袖。这才来到了青砖砌的井旁,推开了井盖,放下水桶,就听扑通一声,是水桶落下井下水中。 月下哪里能在竹椅上坐得住,她已提裙来到了井旁,一双漆黑透亮的杏眼睁得溜圆。 她的目光从宋晋微微低垂的侧脸,看到他绞动井绳的手。然后她亲眼看到盛满水的木桶出现。就见宋晋抬手取下木桶,一倾,带着沁人凉意的水就倒入了一旁深底的粗陶大盆中。 宋晋俯身,在水中洗了手,刚一起身,就见一方樱红软帕递到了他面前。他微微一愣,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视线。宋晋垂了眸,道了谢,接过了帕子,异常软。 墙外的槐树有一大半树冠伸到了这边,在井边投下好大一片树荫。 月下目光还在四处看,从木桶中晃荡的半桶水又看到了陶盆中清凉的水,然后她就看到了宋晋蓝色麻布袍下的木屐上,往上就到了宋大人卷起的衣袖上。 月下不由想到原来永远都是衣冠严整的宋大人也有没那么严整的时候..... “.....郡主?” 月下赶紧应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盯着宋大人的袍角和木屐看得过久! “郡主,在看什么?” 什么? 月下脱口道:“宋大人,你、你.....你好白啊.....” 院中正取出月下惯用的茶壶茶杯的翠珏和璎珞,听到郡主的话都是人一愣,嘴角一抽搐。就连小洛子,看过来的脸色都带出了一丝古怪。 月下听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顿时粉脸一红,恨不得直接把自己舌头咬掉。立刻解释道:“当然比我还是差些......我的意思是说要跟我比宋大人就不.....不是,是这身衣服还怪、怪衬宋大人的.....” 小洛子眼睛往宋大人身上衣服一扫:就是一身靛蓝色麻布衣袍,连道暗纹都没有.....而且,宋大人白?玉面探花郎,肯定不能黑了,可怎么配跟郡主比呀!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 月下只觉得自己脸更红了。 好在宋晋没有让她窘迫太久,主动转开话题,问道:“郡主前来,可是有要紧的事要同臣说?” 终于不用再纠结她说错的话,月下长舒了一口气,立即点头:“正是呢。” 宋晋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由轻轻笑了,道:“郡主但说无妨。” 正要张口的月下,突然意识到自己要说的正事好像一个说不好,也不是很正经的样子..... 她才松开腰间飘带的手不由又扯住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找到合适的说法。 宋晋抬起眼皮又看了月下一眼,“郡主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渴了。” 月下再次如释重负,赶紧到了竹椅上坐下,表示她渴,她累,她暂时还不能说话。 一旁翠珏和璎珞已经沏好了茶。她跟捧着救命稻草一样捧着救她脱离窘迫的茶碗,终于挡住了她这个说错话的嘴! 正好此时外头有人喊门,宋晋朝月下一个示意,便走出院门外。 翠珏和璎珞借机低声道:“郡主怎么不跟大人直说呀?” 直说同.房? 月下皱着小脸为难道:“这毕竟有损宋大人清誉,我怎么好意思直说.....” 听到这么个原因,翠珏和璎珞沉默了。 璎珞到底大胆,脱口质疑道:“男人有什么清誉?!” 月下轻轻啧了一声:“一般男人肯定是没有的,宋大人不是一般人,宋大人呀是将来要青史留名的人!” 小洛子不以为然道:“郡主的名字现在就在玉碟上,将来也要记在史册上的!”同.居一房,就是有影响也是影响郡主的清誉,怎么能说影响宋大人呢,他可不能让郡主这么想! “那怎么能一样呢!我就是郡主,在史册上顶天占一行,运气不好可能连一行都没有。宋大人这样的,将来要占好几页的!” 璎珞立即道:“那郡主更该赶紧的!这样郡主就是能跟在史册上占好几页的人同.居的人了!郡主想想,这可不比嘉祥公主她们将来能占的地方大!” 月下已经忘了自己开始的立场了,若有所思看着璎珞:“嗯,你要这么说的话,倒是非常有道理.....” 小洛子:什么道理!翠珏和璎珞这两个坏丫头,就知道把郡主绕晕,撮合郡主和宋大人! 他急道:“郡主呀,什么史册青史的,都是没影儿的事儿。” “不。小洛子,这才是重要的事!” 月下语重心长道。 上天让她重生,不就是给她机会实现前生火中之诺:护宋大人之志,让他此生所行之路容易些。以宋大人才智,必然能在青史上占更大一块地方! 晚霞笼罩了半个院子,槐叶簌簌声中,月下决心已定。 等到宋晋从院门进来,手中多了一个竹篮。来到月下身边,宋晋俯身,从竹篮里拿出一样东西,对月下道: “郡主,伸手。” 月下立即听话地伸出了手。 宋晋把东西放在了月下手中。“是邻人听说——”宋晋轻轻咳了一声,“郡主来了,特意送来的。” 月下洁白的掌心中是一枚鸡蛋。 她倒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她不确定地看着宋晋:“宋大人,我是不是该马上吃掉才不辜负百姓的心意啊?” 宋晋伸出指尖点了点鸡蛋,“还吃不得,生的。” 长这么大,月下第一次见到生鸡蛋。她赶紧用两只手托着,肉眼可见就紧张了一些:“大人,它会不会破?” 宋晋抬眸。 月下解释道:“里头小鸡破壳而出啊,翠珏跟我说过的!”说到这里月下眉眼间都现出了为难:“大人,我很是感谢百姓心意,可是我不想养小鸡!” 养小鸡也是很辛苦的。这是周嬷嬷回忆从前,月下记住的。月下觉得,她此生要护住宋大人和外祖母,护着小洛子他们,还要顾着自己吃好喝好打扮好,已不容易了。她不想再辛辛苦苦养鸡。 终于明白了月下的意思,宋晋明显嘴角一个小小抽搐,抬手握拳掩了唇,轻轻又咳了一声。 这才看向月下,很是一本正经道:“如此,离开的时候还是请邻人替郡主养着吧。” 月下连忙点头,放下鸡蛋,这才想起来问:“乡亲们怎么知道我是郡主?” 宋晋微微一滞,“乡亲们不知道。” “那他们为何送我礼物?” 宋晋长睫颤了颤,“大约是看郡主实在好看。” 月下顿时笑了:“我大周子民,如此好眼光!” 说着她看向宋晋,“下次让婉婉也来,岂不又会收到很多鸡蛋?” 宋晋收起竹篮,笑而不语。 与此同时,在离他们院子不远处另一农家院中,孙伯看到进来的老婆子,欢喜问道:“宋先生收下了?” 老婆子笑着点头道:“这次可算收下了!宋先生先还推辞呢,可我老婆子说了,这不是给先生的,是给先生的小娘子的!你是没看到当时宋先生样子,收下了!” 孙伯咧着缺牙的嘴乐了。 孙婆婆也高兴:“说不定明年这时候,就不仅是宋先生和小娘子来了,还带着他们的娃娃来呢!” 孙伯应道:“宋先生与那位神仙一样的小娘子的娃娃,那得多俊啊!” 孙婆婆接道:“肯定从小就会读书!” * 晚霞温柔,夏风习习。 宋晋同月下已坐上了返城的马车。 月下扒着车窗往外看,看到任何新奇的都要问上一句。但有所问,宋晋无有不知。月下啧啧,连马车颠簸都觉有趣。 不觉暮色褪尽,夜幕降临。 马车外头黑得要命,全靠车灯照出一片光亮。月下终于停下了七问八问,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 宋晋把一盏茶递了过来,月下接过喝了。 马车内灯光照亮了这一方空间,月下这次又注意到宋大人的睫毛还怪长的。此时宋大人正提壶斟茶,长长睫毛遮住了他微微垂下的眸,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大人,您连倒水都这样认真吗?” 月下不由问道。就见宋大人长睫轻轻一抬,看了过来。 漆黑的眸子如同夜,深邃又好似蕴着光。 月下轻轻一眨眼,心头好似也跟着轻轻一跳。她听到他答:“习惯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59节 月下一时间竟然没明白什么习惯了。 宋晋把其中一杯推到月下一旁,这才道:“郡主还没说。” “什么?” “郡主的正事。” “哦.....”月下端起茶碗,踌躇道:“其实是太后说的,周嬷嬷也跟我说了。” 说到这里她一鼓作气道:“宋大人,是不是我们应该住到一起才比较好?” “啪”一声脆响。 是茶盖碰到茶盏的声音。 月下看向宋晋。 宋晋慢慢放下茶盏。 烛火照亮了他安静的眉眼。一时间马车内静得很。 就在月下后悔,想收回刚才的话时,就听宋大人道: “郡主以为呢?” 月下略一迟疑,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倒没什么,就是怕宋大人不方便。”月下再次想到了那位沈姑娘,她不是很确定地看向宋晋。 宋晋声音很淡:“但凭郡主做主。” 说完宋晋就又打开了他随身带着的书册,月下立即住口了。她又扒着窗口往外头看了一眼,然后悄悄看了一下对面的宋大人,月下犹有些恍惚:这就说好了?...... 月下又瞥了宋晋一眼,人家早已全心都在书上了。月下心道宋大人果然是宋大人啊!可笑自己还在心里哼哼唧唧半天,对宋大人来说不过是一桩小事,“郡主以为呢”“但凭郡主做主”一共就两句话就过去了..... 她早怎么没想到,宋大人心中装的是大周百姓,是大周一十三省的安危,睡在哪里这样小小问题怎值得宋大人挂怀呢! 这样一想,月下更是生出深深感叹:有时候,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这么大。看看宋大人,再看看她.....活该她上不了史册!但让人欣慰的是她是上不了,祁皇后祁皇贵妃之流处心积虑斗赢再多人,也一样占不了一行。 如此一想,月下顿觉神清气爽。 一旁的宋晋握着书册,好一会儿才翻过了一页。 第51章 明月高悬,郡主府的马车行驶在月色中。 马车内宋晋看书。 远比预料中轻松地解决了太后娘娘提出的任务,月下一下子无事可做,只能看宋大人。 宋晋按下书册,抬眼问:“郡主?” 月下立即回:“大人,我吵到你了.....”她既没说话也没乱动啊,“我的眼睛,吵到你了?” 宋晋唇角再次轻轻一个小抽动。 烛光下他看过来的眼睛带着隐隐的笑意:“郡主在看什么?” 月下还没回答,就听到宋大人温和问道:“看臣白?” 瞬间,月下莹白的脸浮上了淡粉,红润的唇张了张,然后又闭上。她不是很确定,宋大人是在嘲笑她吗?.....不,必不是,这可是宋大人! 果然再看过去,宋大人已再次就着灯光垂眸看书了。 月下靠到窗边,能感觉到外头晚风,同时她不停扇动右手,借此给自己发烫的脸降降温。 她身后,握着书卷的宋晋目光依然落在书册上,只是唇角却轻轻一抬。 马车进了郡主府没多久,宋大人要同郡主同住这一消息,在燥热的夏日夜晚,简直如火燎原,迅速传遍了两边院子。 沐浴出来的月下听着下头回话,表示很满意,要的就是这样一个效果。 坐在梳妆台前,月下看着窗外梧桐树投下的影子,随风轻轻晃动。一旁翠珏正用软巾慢慢给她擦着长发。 天气越发热了。 沐浴后的月下,上身穿的是绿色银条纱衣,又称轻容,最是清凉解暑。淡淡绿色纱衫后透出凝脂般的皮肤,也透出了内中樱红色花朵边抹胸,下面是一条大红纱裤,脚上踩了一双木屐。这木屐,还是洗澡前,她专门让人找出来的。厚重古朴的木色拖着玉一样白皙小巧的脚,纤细的脚腕上绕着一缕红绳。 一旁,陈嬷嬷正带着人为临窗的长榻上重铺了软席,设了玉枕,置了凉丝被。色色都备好后,陈嬷嬷笑道:“郡主看看,如此郡马该是能够安歇的。” 说着,陈嬷嬷往内中拔步床看了一眼,她得的指示是努力让郡马安置在郡主床上.....陈嬷嬷知道宫内太后娘娘着急,但也只能让李公公回话:知道娘娘着急,可先别急,有些事是欲速则不达,不如静待水到渠成。 梳妆台前,月下听到陈嬷嬷的话,起身过来一一看过,觉得嬷嬷准备的果然没有不妥当的。 陈嬷嬷笑眯眯看着自家郡主轻容纱下透出的雪白肌肤,再看郡主抬起的精致小脸,突然觉得任重,但未必就道远。她还没来得及多琢磨,就见小洛子到了郡主面前,抖开了一件碧色大袖轻罗长衫。 月下张开手臂穿上,一条软罗带拦腰一系,便只见纤腰袅袅。长衫到月下小腿处,只露出内中一小截大红纱裤。 陈嬷嬷心里叹了一声,郡主到底还是没真把郡马当夫婿,面上却笑道:“如今天儿越发热了,郡主又是怕热的,倒是把长衫子寻了出来。” “嬷嬷忘了?这是软雾罗,最是轻薄透气的。”小洛子解释道。 陈嬷嬷横了小洛子一眼:“就你懂的多。” 小洛子:他今儿也没做啥出格的事儿啊,怎么陈嬷嬷突然对他有意见了..... 月下这边还展开胳膊转了个圈给陈嬷嬷,软声道:“嬷嬷看,这样可得体?” 陈嬷嬷心里叹了声,遮得挺严实,笑道:“太得体了。”夫妻之间,倒也不用这么得体。 月下亲自把陈嬷嬷送出门,对着院中如水月光,轻轻摇着手中团扇。看着小洛子往西边院子去询问宋大人何时安歇,心道如此她也可以看着宋大人,免他过于操劳,倒是一举两得。 夜色中,有小丫头们银铃般的笑声,偶尔风过,梧桐叶就发出簌簌响声,投下的树影轻晃。 西边院中,宋晋也已沐浴换了夏日家常的玉色软袍,半干的头发已用玉簪束起。听到动静,他于廊下转身看过来。 长身玉立,剑眉入鬓,凤眼生辉,真真面如冠玉。 谪仙人一样。 小洛子跟着郡主也算见惯了容貌出众的人物,此时也不由生出一种似除了太子之尊,其他人竟都难以匹敌分毫的感觉。 他忙又上前两步,行礼回话。 宋晋听完小洛子的话,嘱了时安两句,就随小洛子往东边院子过去了。 后头时安和星远站在书房廊下目送,半晌才道: “一个月前,真不敢想啊。” “那谁敢!” 星远压低的声音,“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咱们大人地位稳了?” “.....什么地位?” “就是.....郡主总不能宠幸了大人再把人休了吧.....不能吧?” “宠?.....宠你个头!” * 真等到宋大人要进来,已经做好准备的月下还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先进了帐子,爬上自己的拔步床,探身拉着璎珞的手道:“就说我车马劳顿,实在困乏,先睡下了!” 璎珞很懂的移开了灯烛。 月下听着宋大人进了正房,门口璎珞小声回话。 过了一会儿,珍珠帘轻轻一响动,宋大人到了长榻边。 月下竖着耳朵听着,一时间不太确定自己此时该是睡熟了,还是隔着纱帘打个招呼。她心中两个小人正在各自拿主意,就见帘外灯火一熄,满室一暗。 两个小人一愣,月下悄咪咪揭开一角纱帘望出去。 月光如水,透过梳妆台雕花窗格,穿过纱窗洒入室内。照出了拔步床前放下的翠色青纱帐。帐子外看不分明,月下握着胸口,也不敢看得太用力,唯恐给宋大人发现了自己此时偷窥的不雅。 房中角落的冰盆幽幽散发着凉气。 月下悄悄躺下。躺了又躺,睡不着.....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没一会儿又翻了过来。 她睁着大眼睛瞧着外头隐约的轻纱帐,想到帐外不远处宋晋宋大人居然就睡在她的房间中,月下激动得根本睡不着。她甚至有种想从床上爬起来,穿过重重纱帐,去偷偷观看一下夜间躺在床上的宋大人..... 宋大人睡觉,也跟普通人一样吗..... 想归想,激动归激动,月下的理智到底还在。 她控制住了自己的行为,但似乎控制不住自己此时兴奋的思维。 月下胡思乱想到,前生最后要是真的接受了俺达贡的和亲要求。那两位外族公主,一个嫁入皇宫,另一个点名要嫁给宋大人。这样的夜晚,那位公主要是从床底下拿出一把斧头..... .....她大周不是直接完了...... 天马行空到月下后怕地再次翻了个身,抱紧了一旁被她踢开的凉被。 “郡主?” 月下后背一僵,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她才试探道:“宋大人,还没睡吗?” 黑暗中宋晋的声音淡淡的,也是好听的。“可是臣扰到了郡主?” 月下赶紧道:“没有。” 宋晋又轻声问:“可需要臣为郡主点起一盏灯,放在珍珠帘外的圆桌上?” 以前是这样的,但为了不扰到宋大人休息,月下特意叮嘱不必留灯。这时听到宋晋的话,月下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这么多,可是一点都没有因为黑夜而觉得害怕。原来睡在帐外的宋大人,比以前睡在一旁碧纱橱里的谁都管用。 月下翻过身,趴在床上,掀起床上纱帐向宋晋方向道:“一点都不用,有大人在,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宋晋没说话。 月下道:“没想到宋大人搬过来还有这个好处。” “什么好处?” “为大周省了蜡烛。” 黑暗中,宋晋轻轻笑了一声。 想到什么,月下趁着没忘赶紧问:“宋大人看过《天魔舞》吗?” “听说过。” “听说不看不是读书人?”月下好奇。 既见君子(重生) 第60节 “这个没听说过。” “听说那位卿月姑娘极美,有大周飞燕之称,大人见过吗?” “大周飞燕吗?臣没听说过这个说法。”宋晋接着问道:“窗外是什么香,在这边都能闻到?” 月下最喜欢为宋大人答疑解惑了,当即忘了自己的好奇心,立刻道:“外头院子里有凤仙有芍药,就在梳妆台外东边墙根处璎珞种下了好多凤仙花,把我的芍药给挤得到处都是。大人,你知道凤仙花吗?” “‘其花头翅尾足,具翘翘然如凤状,故以名之’。不过凤仙无香,这味道该是郡主的芍药。芍药有赤、白两类。白者名金芍药,赤者名木芍药.....” 宋晋轻声说,月下就安静听着。 她并不知道宋晋开始慢慢背《本草纲目》给她听,她只是觉得宋晋的声音好听,让人愿意一直听下去。好像夜间的风,轻缓徐徐。安抚了月下一切纷乱妄想,慢慢地,月下的眼睛就合上了,口中的话也含混了。 黑暗中宋晋枕着左臂,借着渺渺月光,看着房间雕梁。 好一会儿没再听到床上人的动静,宋晋停了念诵,凝视黑夜许久,才闭上了眼睛。 夜已经很深了,冰都快化尽了。 后半夜 突然睁眼的宋晋听到一旁床上人翻身的动静,他仔细一听,轻软含糊的声音在喊人,迷迷糊糊要喝水。 宋晋起身,摸到火绒点亮了灯,他把灯移到自己的榻旁,灯光照亮了内室。 壶中水尚温,宋晋拿起上次见月下用过的茶碗倒了半盏水。 目视茶盏,宋晋在原地顿了顿,长睫低垂。 房间外的人似乎并不打算进来。 宋晋这才端着茶水,进入纱帐,拔步床前宋晋再次停了下来。 听到月下动静,宋晋隔着床帘静静问了一声:“郡主?” 声音近乎清冽。 他听到她轻软的声音,带着说不清的困意:“.....大人,我渴。” 宋晋垂下的长睫轻轻一颤。 门外异常安静,没有任何人进来。 宋晋不再迟疑,抬手勾起半边轻纱软帐,目光并不看床上人,“郡主,水。” 没有动静。 他道:“郡主,起来喝水。” 月下含糊应了一声,依然不见其他动静。 此时是丑时,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月下一边喊渴,一边却连眼皮都睁不开,只指望人把水给到她口中,她不要醒,她要睡。 宋晋目光落在床沿,其上嘉纹锦席光泽莹莹。他轻轻坐在床沿,道了声:“郡主,得罪。”便抬手要把人扶起,几乎立刻就是一滞。 轻软细纱衣,根本遮不住腻滑的皮肤。 短暂而漫长的一滞。 宋晋眸子漆黑,沉静。立即用了些许力道,稳稳托着,月下迷迷糊糊攀靠。 几乎是瞬间,空气里就仿佛有了热意。拔步床外轻纱帐轻动,明明有夏夜微凉的风透过半开的窗棂吹入。 宋晋另一手拿起茶碗,靠近臂上人的唇边。 翠色轻容软纱擦着玉色软袍,在极安静的深夜里,发出极其轻微的窣声。 轻容遮不住臂上人玉白的肩头,隐隐透出其上一点胭脂痣。 睡眠的滋润让月下脸庞越发透出粉嫩光泽,吹弹可破。红唇经过水的滋润宛若熟透的樱桃,似乎轻轻一碰,内中就会有香甜汁液透出。 宋晋稳稳地握着茶碗,玉色袍袖因为提起的手臂滑下,露出了小臂绷紧的线条。 透纱而入的隐隐烛光揉着淡淡幽香,越发让这一切旖旎异常,恍惚如颠倒梦境。 半碗茶水,足以逼出玉面探花郎额际隐隐的汗意。 宋晋已放下了月下。 她挨着枕头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立即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里。 宋晋几乎是立刻就离开了纱帐,珍珠帘在黑夜中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他移开了灯,来到外面金丝楠木圆桌旁。重新翻开一个茶碗,提起一旁茶壶,慢慢倒水。 夜深了,空气中有淡淡的凉意,宋晋慢慢吐出一口气。又慢慢把水喝了,熄了灯烛。屋子一暗,只有外头月光的光亮。 再次倒了半盏茶水。 此时西移的月光照出了圆桌一角,映出了一旁人的半边轮廓,他微微凸起的喉结轻轻滑动,修长有力的手放下了茶盏。 外面 月光下是三个人影。 翠珏死死挡着小洛子,璎珞拉着小洛子手臂。 直到屋子里重新恢复安静,再没听到其他动静,无声对峙的三人,默契往远处走开。 确定没人能听见,小洛子才气道:“郡主要水!” 翠珏答:“宋大人在。” “郡主睡时,不爱外人看着!” “宋大人不是外人,是郡马。” 小洛子皱紧的眉头并没有松开,瞪着两人道:“可郡主心里的人是.....是.....你们明明知道!” “我们只知道郡主嫁的人是谁。” 这时璎珞反问:“你就能保证如今这种情况,殿下还能一心一意待咱们郡主?” 小洛子默了默,道:“殿下.....很疼郡主的。” 翠珏:“疼?殿下可以疼很多人。” 小洛子身子一颤:“什么意思?你们知道什么?” “我们只知道,这世上一心一意为郡主好的人是太后,而宋大人是太后为郡主选的人。” 提到太后,几人默默,都看向了皇城方向。 璎珞小声道:“还是宋大人好。别的不说,殿下将来总是要.....”说着指了指皇城方向,“那里哪里是好呆的,里头人恨不得一个个都有八百个心眼子。除了尊贵如太后娘娘,其他人都给圈在一个个小院子里,天天就琢磨着怎么害人。” 说到这里她更压低了声音,“咱们郡主不当皇后肯定是不行的。可当了皇后,要我看,也没什么好。不说别人,就是祁——” 翠珏:“行了,小心隔墙有耳!” 小洛子:“我不看别人,我只听郡主的意思!”说着对两人道:“下次晚膳不许哄郡主吃酥肉了!” 郡主每次吃酥肉都会半夜害渴,他这会儿才明白这两人诡计..... 恨声道:“不许对郡主使心眼!” 璎珞嘁了一声:“就显着你对郡主好了,我们都不好的!” 小洛子没法反驳。他们四个跟着郡主这么多年了,很是清楚彼此。 明月高悬,银辉满地。 “反正我就听郡主的!郡主想要的,才是好的!” 第52章 第二日一醒来 月下睁开眼先扒着床帘往宋晋处看。 翠珏几人已经过来了,此时笑道:“郡主别看了,宋大人寅时就起来去书房了。”说着已经挂好了帘账。 月下哦了一声,“也没问问大人睡得好不好?” “大人昨夜给郡主倒的水,郡主不知道?” “啊,原来是真的!” 月下坐在床上,突然抿嘴一乐。 璎珞笑道:“郡主高兴什么呢?” 月下摇头。“不能说。” 将来要在青史占好几页的人,为她这个指不定就在玉碟里留一个名字的倒水喂水了!想到这里,月下默默点头,没本事也没关系,她到底还有运气..... “郡主,咱们一会儿?” “自然是进宫!”她这样听话,做得这样好,外祖母得夸她。 与此同时,太子府中 秦兴正小心翼翼回话。 “回殿下,奴才已查实了,并非外头乱传。” 回了这句,秦兴就低头看脚下地面,多一句也不敢说 书房里一时间很安静。 两面墙上都是极高的紫檀木书架,书架前是一张阔大的紫檀木书案,书案前一侧紫檀几案上是一大盆白瓷碗莲。 碗莲被精心养着。莲叶片片遮了水面,一片片都是精心打理的,碧绿如玉,脉络分明。烘托着其中一支盛开的莲花,娇嫩的粉色莲花层层叠叠,亭亭玉立。 此时萧淮就站在这碗莲前,他的指尖轻轻触了触碗莲娇嫩的花瓣。花瓣一颤,上头圆滚滚的水珠便随着这一颤滑落在碧绿的叶片之上,颤颤的,晶莹剔透,煞是可爱。 萧淮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看向秦兴。“这个宋晋.....你怎么看?” 秦兴一愣,恭谨回道:“宋大人能干,很得慕尚书和赵首辅看重,屡次被委以重任,听说次次都.....” “我是说这个人!”萧淮不耐烦道,“有意思吗?” “这.....”秦兴不知道该如何答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61节 萧淮伸手轻轻弹了弹身侧碗莲,顿时更多的水珠滚落,他说:“必然是有点意思咯。” 这时外头又有人来报。 萧淮听了,笑了一声: “准备吧,孤也进宫。” 抬手理了理袖子,笑就变成了冷笑: “她如今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孤的话了。” * 碧空如洗,白云朵朵。 月下坐着她的专属抬辇,正喜滋滋预想太后和周嬷嬷将会怎么高兴、怎么连连夸奖她的时候,突然她发现自己的抬辇停了,她咦了一声: “谁让你们停下的?” “孤。” 随着这道清朗的声音,金冠紫袍的萧淮出现在她抬辇一侧,目光看向她。 又是这样! 月下好心情一下子没了,根本不看萧淮,对抬舆的几个太监气道:“本郡主没有发话,来个人让你们停你们就停,要是让你们把我倒井里去,是不是这会儿我已经在井底坐着了!” 几个太监吓得脸都白了,即使这样也是格外谨慎小心放下抬舆,确定抬舆稳稳落地,郡主不会惊着,这才一溜跪在一旁。 月下心里本气恼的厉害,在这个皇宫里永远是这样,她跟萧淮,这宫里的人永远都是听萧淮的。 只要萧淮发话,这些人立刻就把她的意愿放在一边,永远这样! “旁人说停你们就停,真以为本郡主是个好脾气的!问你们话呢,怎么敢停本郡主的辇,就不敢回本郡主的话!” 月下几乎要冒火的眼睛落在了前头跪着的太监身上,前世今生积攒的火气顿时一熄。 头里这个小太监,看起来年纪也没比她的小洛子和小安子大多少,此时按在地上的手都在哆嗦。 让月下一下子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小丁子的时候,小丁子按在地上的手,因为紧张哆嗦得厉害。 最无能的人才拿底下人发脾气呢。月下唇动了动,哼了一声,自问自答: “你们不回,本郡主告诉你们!本郡主就是个好脾气的,我偏偏不发火!” 这个走向,小洛子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呢。 月下还不忘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停下就停下,本郡主坐得腿麻,正好走着!” 说着就扶着小洛子,下了辇。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几人,月下一摆手。 小洛子明白,这是让这些人回去。 几个太监本以为倒霉,遇到上头贵人斗气,还是皇宫里最不能得罪的两位,个个都白了脸,只觉得完了!却没想到郡主竟然就让他们回去了。他们赶忙磕头谢恩,正垂着头要抬着空辇退开,就听郡主发话:“慢着。” 几人立即定住,腿肚子都在打颤。 就听郡主道:“今儿天好,本郡主高兴,你们赶上了,领个赏再走。记住,本郡主不是好说话,而是今儿天好,你们赶上了!下次要是运气不好,还敢停本郡主的辇——” 月下话落,小洛子已经上前给这几个呆若木鸡的小太监发了赏,冷哼了一声,这才让他们走。 萧淮知道,这是月下不想他们回去领罚。只让郡主不高兴了这一条,回去后就有人借机打压。好不容易熬到能在主子面前露脸的差,也就算完了。眼下郡主赏的人,回去自然没人敢借机生事了。 萧淮知道月下这个古怪性子,护短。不管是她的人还是她的东西,都护得厉害。这种护短习性甚至扩展到伺候她的所有人身上,包括眼前这些给她抬轿子的奴才。 这种性子在萧淮看来未免好笑,但因是月下,倒也觉得不失可爱。 只是——通过赏帮下头人避罚的法子,内中曲里拐弯的门道,他的朏朏可是不该知道的。 萧淮看着月下,是真的纳闷:“孤不在这些日子,你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月下又哼了一声:“天热,不想说话,我要走了。” 萧淮看着那张就是不肯看他一眼的小脸,笑了一声,一抬手,立刻,一顶大伞罩在了月下头顶,把她整个人都笼在伞下阴凉中。 “不热了,跟孤说说。” 月下依然不看萧淮,“我没话想说。” 萧淮注视着她,摇头,“你有,还不少。” 说到这里他再忍不住,抬手曲起手指要去敲她那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小脑袋。 月下却直接一躲。 萧淮伸出的手落了空。 他脸上笑敛了,看着月下,“他们到底往你这里灌了些什么?” 说着萧淮抬起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月下这次没有避开萧淮的目光,她直视他,道:“你。” 萧淮挑眉。 月下一字一句道:“你才是那个喜欢把自己的想法硬灌给别人的人!”临到了,还说都是为她好,真可笑。 “孤?孤都是为你好。” 月下直接笑了,笑得嘲讽。 萧淮的脸色不好看了。他看着她,“孤不知道旁人跟你说了什么,孤的.....你现在不明白,早晚会知道的。” 月下简直要给萧淮笑死。 萧淮转了转自己拇指上青玉扳指,断然道:“京郊北山的宅子都收拾出来了,你怕热,该去避暑了。” 又来! 月下再也压不住火了,“谁怕热谁去,我不怕,我就要留在京城度夏!” 萧淮也是真的生气了,看着她压低声音道:“这是咱们说好的。” “谁跟你说好了?反正我没有,我记性不好,我什么都不记的。”月下回的理直气壮。 这下子把萧淮气笑了,咬着牙盯着她那张过于精致的脸:“玩赖的?” 翻脸不认人、说不讲理就不讲理这种事,确实是月下会做的。 萧淮也一向乐于做月下翻脸不认人、说不讲理就不讲理的靠山。一直以来,他都乐于纵着她不讲理。只是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她跟自己来这一套。 萧淮缓缓舒了口气,还真怪气人的。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谁赖?反正不是我。我不离开京城,我就在郡主府呆着,哪也不去。”月下用能气死人的语气郑重告诉萧淮。 “北山离京郊行宫也近,你不是一直要让七弟回来?有机会能去看看他,你也不愿意去了?”萧淮努力压着气尽量控制脾气跟她好好讲道理。 他很知道,慕月下不讲理的时候,对方要是敢跟她发脾气,她只会——更不讲理。 “我在京城等着,也能见到七皇子。星宿不利都大半年了,总不会一直不利下去!”说着她直视萧淮,嘲讽道:“还是皇后娘娘厉害到连天上的星星都归她管!” 萧淮面色冷了。“孤说过,你对旁人多大脾气都没事,但那是孤的母后——”他再次压了压火气,声音温和了些,“朏朏,别惹母后生气了,成不成?” 月下瞧着萧淮,笑了一声。 这是第一次,萧淮无法从月下眼中看到她的想法,总好像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在她的心里。 月下已懒得再浪费口舌,直接一礼:“殿下,恕我有事,告退。” 说完一眼没多看,拔腿就走。 萧淮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动。 “殿下?” 温柔的声音让他回了神,萧淮抬头,看到是祁白芷。 素白衣杉,袅袅而来。 萧淮动了动唇角,想对她笑笑,可没笑出来。 祁白芷小心翼翼道:“殿下也是要给皇后娘娘请安吗?” 萧淮嗯了一声。 祁白芷更加小心了:“我也是。” 萧淮见祁白芷这个样子,不好再绷着脸,笑道:“做什么这个样子,孤又不吃人。” 祁白芷这才抿唇一笑:“我方才远远瞧见郡主发了好大脾气,本来想同郡主说说话的,结果我愣是没敢过来!” 说着羞涩一笑。 萧淮哼了一声,“她那个脾气,别理她,过一阵子就好了。” “是呀,郡主毕竟还小,以后就好了。” 萧淮咬牙道:“她还小?她——” 祁白芷紧张地咬着唇。 萧淮看到,缓缓吐出一口气,“倒是又把你吓到了。” 祁白芷摇头,“阿芷倒不是怕,只是见殿下苦恼”说着她悄悄看了萧淮一眼,抿了抿唇又轻轻道:“如今天热,郁气内结,有伤身子。别说娘娘,就是.....会担心的。” 一番话说的甚是温柔,情意绵绵。如同夏日一盏清泉,抚慰人心。偏偏这样的软话,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小祖宗也不知道到底听了什么,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连句话都不肯好好对他说了。 萧淮缓缓呼出口气,勉强笑道:“算了,多大点事,孤不跟她计较。” 说着对祁白芷又一笑:“既同道,不妨同行?” 萧淮生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就是无情时都似含情,更不要说他肯对人笑一笑的时候。 祁白芷粉面一红,垂了头,轻轻嗯了一声,露出了一弯洁白脖颈。 萧淮所经之处,宫人纷纷往一旁避开,跪下,不敢目视。直待两人行过很远,宫人们才起身悄悄道: “传言难道是真的?祁家小姐会是太子妃?” “这还能有假!放眼京城,除了祁家小姐,还有谁配呢.....” * 日头渐渐升高,临近中午,更是烈日炎炎,烤得地面都发烫了。 小安子眼看着把宫内淮阳来的一一排查完了,也没有郡主要的人。开始怀疑有没有淮阳籍却没报上来的,下头负责的大太监为难道:“都在这里了,要不安公公再请示一下郡主?” 既见君子(重生) 第62节 旁边心思活的,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能借机把自己手下的人送到郡主跟前。做什么非要淮阳的呢,他们手底下干净漂亮又机灵的孩子多的是。 内廷惜薪司 廊下一个白胖的太监正喝着茶,一旁有小太监为他打着扇。这时候又一个大太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几口喝尽了,嘟囔道:“这天儿,越来越热了!” 说着扯着深蓝衣领呼扇,“您怎么在这儿坐着?” 问完他就醒悟过来,一抬眼,果然就见前头院子里一个瘦巴巴的小太监正抱着堆放的比他头还高的木柴,往新的仓储间里搬。 一身宫中发的深蓝色太监袍子穿在他身上显得晃荡,衣服颜色也早已洗得褪了色,此时混合着灰和汗,脏得没法看。 大太阳烤得地面好像能冒出热气来,这个时辰,就是会喘气的狗也早已找阴凉地方趴着去了。这个小太监却抱着柴火挪动着,用他的侧脸顶着过高的柴火堆,生恐落下来。 才过来的大太监又喝了一碗凉茶,身上热意才算下去了两分,这才继续道:“我说你干嘛总跟这么个孩子过不去?真折腾出什么事儿来,大热天,也麻烦!” 胖太监冷笑一声:“咱家就是要让他知道,让他喊咱家爹,舔咱家脚,那是他的福气!一个没人要的东西,也敢嫌咱家!” 对面太监嘿了一声:“您这儿倒霉!好不容易挑,挑了一个半残的不说,还是个硬骨头,丢了人还给您老添了堵!” “谁说不是呢!有这毛病,哪个主子能待见!亏咱家当时费劲巴拉挑了过来,倒是让那帮杂碎看我笑话了!嘿旁人笑话咱家就算了,这么个狗东西居然还敢嫌上咱家了!咱家不逼他,咱家就把话放在这,非让这狗东西跪下来求着把咱家这脚舔了,到那时候——”他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咱们惜薪司可不用残废,这样的也就够往浣衣局给最下等的宫人洗衣服去!” 对面太监又看了一眼大太阳下那个瘦巴巴的身影,评价了句:“瞅着这样,难!” 如今背地里好些太监下了赌注了,就赌王公公什么时候能让这个进来两年的小太监把脚舔了,据说赌注加起来都有好几两银子了。 不光王公公折腾他,那些下了注的也都开始各种折腾他。 但凡换个人,这样的日子只怕一天都过不下去。 对面这位大太监见过的人可不少,此时冷眼瞅着这孩子,他就是觉得——别看他不吭声,这骨头是硬的。越折腾,他牙咬得越紧。只是,这深宫里太监们折腾人的法子,他只怕还是不够了解。 大太监淡淡瞧着,不时跟王公公闲话两句。没有怜悯。这宫里可怜人多了,谁会有心情怜悯一个注定起不来的废人。 对面白胖的王公公已懒得多看,往前一凑打听到:“安公公,到底在找什么人呢?” “淮阳的,七八岁,八九岁,也可能十几岁.....听说是浣衣局的......估摸着是哪次出去给主子送衣服,得了咱们郡主的眼缘?” 王公公啧了一声:“瞧瞧,这种就叫有造化!” 对面人端着茶碗,这时候哎了一声,朝着前面那个已经进了柴房的背影努了努嘴:“说是淮阳的都报上去,我怎么记得.....好像是淮阳的?” 王公公哼了一声:“人家找的是淮阳——人,你瞅他那样!我到时候报上去,上头人过来一看就这样式的?还以为咱家故意恶心主子呢!到时候他再当场犯个病,咱家还得跟着丢人担不是,咱家贱呀!” “这倒也是。” 柴房里,瘦得竹竿一样的小太监正一点点堆放柴火。他已经十二岁了,旁人都叫他小瘸子。他的衣服已被柴钩破了,黄巴巴的瘦脸上嘴唇干裂出了血,一双瘦巴巴的手上也都是血口子,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新的。 一堆放好,他就立即起身,身子一晃,小瘫子脸上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赶紧扶住了墙。好在并没有发病,只是累得狠了,待他一站稳,立即就出了柴房。今天他一个人得把另一个院子中的两大堆木柴都入库。不能耽误,一旦完不成—— 被叫小瘫子的小太监木着一张黄瘦的脸,走在太阳下。 月下已经到了仁寿宫。 萧淮和祁白芷也进了永寿宫。 第53章 月下到了仁寿宫,萧淮和祁白芷到了皇后宫中。 穿过龙凤呈祥的宫门,一进永寿宫的院子,就见院中跪了好几个宫人。 皇后娘娘就在廊下檀木圈椅上坐着,见儿子和侄女见来了,懒得再多听下头人废话,直接道:“一块儿拖下去各打二十板子,下次再生事,四十板子!” 其中两个宫人还想叫冤,被过去拖人的嬷嬷一巴掌扇到嘴上,一块拉了下去。 很快院子里就清净下来。 两人向皇后请过安,就随着皇后进了正殿。 皇后招手,祁白芷就过去坐在了皇后身边。说起刚才受罚的宫人,皇后轻哼了一声,“两个年轻的妃子争衣服,宫人直接在尚衣局闹了起来。”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眼皮子这么浅,为一件衣裳?” “真是想不到的事儿都有,这一件件全都要靠着皇后娘娘裁夺管理,其中辛苦旁人哪里知道呢。”祁白芷柔柔道。 “可不是!外头有些人还以为本宫天天享福呢,他们哪里知道这后宫一天天的多少事儿!”说着她拍了拍祁白芷的手,“这些呀,以后你就知道了。” 祁白芷羞涩低头。 皇后见侄女这样子,笑了声:“太子府将来打理起来事儿也不少。” 说着皇后就瞥了一旁一直没说话的萧淮一眼,祁白芷也抬起一张粉面含羞带怯地看过去。 萧淮靠坐在左首圈椅上,长腿懒洋洋伸着,很是闲适的样子。微微垂着头,鼻梁高挺优雅,薄唇微抿,线条分明。一双修长白皙的大手笼着明黄色青花纹茶碗,食指轻轻敲着。 别说听两人说话了,就是这会儿两人目光都在他身上,他好像也一无所觉。 祁皇后哼了一声:“这是过来给本宫请安呢,还是过来气本宫呢!”说着把手头茶碗往桌上一放。 萧淮回神,看向上首,坐直身子笑道:“母后,儿子昨晚睡得迟了些,这会儿没精神,您不说心疼儿子,还怪上儿子了?” “太子府那些人干什么吃的!本宫说了多少遍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见你不安歇他们就不知道劝?一个个是死的不成!” 萧淮无奈道:“是儿子自己睡不着。” 祁皇后盯紧了萧淮的脸,“为什么睡不着?” “心烦就睡不着呗。” “谁让你心烦?”皇后逼问。 萧淮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冲皇后笑道:“母后,您管着后宫这么多事,如今连人睡不着都管着了?” 皇后一噎,瞪了太子一眼。 萧淮懒洋洋一笑。 皇后问道:“本宫刚恍惚好像听说你们过来的时候遇到谁了?” 萧淮:“皇宫里就这么些人,能遇到谁,母后您就别明知——” “没问你!”皇后直接一瞪眼,“本宫问阿芷。” 萧淮看了祁白芷一眼。 祁白芷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碰到郡主,说了两句话。” 皇后:“郡主又对你大呼小叫了?” 祁白芷抿了抿唇,道:“这倒没有,郡主她、她对阿芷很好。” 皇后哼了一声,抬起指尖戳了戳祁白芷白皙的额头:“你呀,也不知道是为了护着谁,连跟姑母都不说实话了!” 说着又瞪了萧淮一眼,萧淮挑了挑眉。 祁白芷已经红了脸,“郡主就是脾气大了些。”说着抬头对萧淮道:“殿下一会儿过去给郡主说句好话就好了,免得郡主不高兴。” 祁皇后登时眉头一竖:“她敢!” 又对萧淮道:“不许去!” 祁白芷一惊,急得泪都下来了:“姑姑别气,气坏了身子就是侄女的罪过了!侄女只是觉得郡主还是小孩子脾气,让殿下过去哄哄她,这事儿就过去了——” 祁皇后一听这句“小孩子脾气”就气不打一处来!从她入主后宫,在太后那听得最多的就是,“郡主还小,皇后大人大量别跟她计较”。 就连当年打了她的侄子,都能拿这句话含糊过去!她侄子她都不舍得动一指头,那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说打就打了,还不止一次! 这个恨,跟女儿改名一样,都是烙在皇后心口上的! 皇后气道:“还小?郡主人都嫁了半年了,如今都跟人圆房指不定明年孩子都生了,还小——,你做什么去!不许去!” 见太子突然起身,皇后惊问。 萧淮立在那儿,好一会儿没说话。 祁皇后这才注意到儿子确实脸色不好,只怕昨晚是真没睡好,她心里是又气又担心。 萧淮这次没笑,朝着皇后一礼道:“儿子想去看看父皇。” 祁皇后想说什么,到底碍于侄女在场,只是咬牙看着太子叮嘱道:“你同旁人不一样,你身上担着的是什么,你不该忘。” 萧淮:“儿子不敢忘。” 祁皇后摆了摆手。 萧淮再次一礼,退行几步,这才转身大步流星离开了。 面无表情,一口气走出好远,一直到皇宫御湖边再没有路了,他才突然停下。 秦公公是小跑着才跟上的,这时候跟着停下来,呼呼喘气。 他试探喊了声:“殿下?” 萧淮收回落在湖面的目光,淡淡道:“没什么,该去给父皇请安了。” * 月下又在太后宫中待到日头西斜,才带着人离开仁寿宫。她心中记着小丁子,索性直接寻到司礼监旁的院子,小安子就在其中帮她找人。 郡主一到,院子内外的人都忙过来向郡主行礼。见到郡主亲降,愈发好奇到底是什么人,这得多大的福气,让郡主这样好找。别说下头的小太监,就是上头大太监,此时心中也都艳羡得很。 小安子早已带人照着名册把宫里淮阳的见了个遍,把每一张脸都跟按着郡主描述画出来的图对过,并没有郡主要找的人。此时见郡主亲自过来,他把其中几个喊过来。 月下一一见了,摆了摆手。 一旁小洛子给了他们赏,对下头人道:“都想一想可还有漏下的淮阳那边来的,谁能替郡主找到人,这一份就是谁的。” 说着把一个宫内针宫局做的上等锦缎荷包往桌子上一放,沉甸甸一声响,就知道里头赏钱绝对少不了。 同时又把一把碎银子往案上盘子中一洒,“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有线索的,就不是咱们要找的人,也可以立即领一份赏。” 下头人顿时眼睛都是一亮,脑子也都迅速动了起来。整个皇宫里犄角旮旯,连冷宫里去年死过的一个老太监老家是淮阳的,都有人报了上来。 桌上碎银子渐少。 可依然没有月下要找的人。 这时终于有人想到惜薪司的小瘸子。之前也不是没人想到,只是知道这人有病,又被折腾得腌臜极了,把这样一个人带到主子面前,这不是讨好是找事呢。 可此时看着桌子上白花花的银子,到底有小太监提到了这个。 此时惜薪司的王公公也在,他白胖的脸一颤,立即堆笑上前:“这孩子进宫的时候年纪小,根本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淮阳的,再说他那个样子,绝不可能是郡主要找的人!” 既见君子(重生) 第63节 小洛子一挑眉:“说不清就是可能是,可能是就带过来看看,哪来这么多话!” “洛公公,郡主要找人奴才敢不殷勤着!只那孩子有古怪病,奴才是怕给主子招晦气!” “什么病?”月下问。 “回郡主的话,那孩子只要一着急,半边身子就可能动弹不了,就是走着走着路呢说摔倒就摔倒,旁人就叫他小瘫子。您说说这样一个人谁愿意用?也就是奴才心软,实在不忍,人都在宫里了,也这样了,总不能再给送出去?奴才就留在惜薪司养着了。” 月下本来生了希望的心又落了下去。小丁子在她身边当差也有三年时间了,小丁子可没有这样的毛病。 “郡主?”小安子问。 可再也没有旁人了,月下还是道: “带过来看看吧。” * 过去带人的两个太监寻到小瘫子的时候,他正顶着碗跪在碎瓷片上。 夕阳下,瘦黄的脸上有凝结的灰渍,嘴唇干得起了白皮,一双眼睛安静得好像不会动一样。 见有人来了,他也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两手扶着碗跪着。 两人一靠近就忍不住捏了鼻子扭了脸,这味儿! 不用想也知道,这准是王公公不知又让他干了什么折腾他呢。 其中一个太监一松开手,立即抬起胳膊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这.....这真能带过去?” 郡主娇贵,宫里谁不知道。这要是带过去,再给郡主熏吐了.....有个好歹,一屋子人也不够罚的。 另一个也拿袖子挡着鼻子,没办法道:“赶紧拉过去洗吧洗吧!” “让郡主等着?”脏成这样咋洗啊。 “你还想烧水慢慢洗啊?让人提水过来!”说着他冲小瘸子道:“你先起来,一会儿跟着咱们往前头走一趟!” 又喊了后头两个小太监去提水。 转头见小瘸子还跪着,这个太监急了:“让你起来?你是聋了,还是跪着有瘾?” 不是小瘸子不想起来,而是他起不来。 说话的太监让另一个把人扶起来,自己反而往阴凉里避得更远了。 另一位无法,只能忍着恶心扶,只等人一起来,他当即甩手跳开了。 可熏死他了。 小瘸子似乎还没弄懂到底发生什么,他只知道他可以不用跪了,至少眼下不用了。他扶着墙,两条腿打颤,膝盖疼得站不住。 他也知道自己难闻,扶着墙往一边挪了。 这时候水已经提了过来。 阴凉里那位太监一指,这边两个小太监合抬起一桶水,兜头浇了下去。 水一激,膝盖更疼,被叫小瘸子的人站不住靠墙一歪。 小太监正好把另一桶水也浇了下去。 这下子真正变成落汤鸡一样。 两个太监过来,好歹能靠近了。又让小太监去寻东西给他擦,转头问道:“你新衣服在哪儿,让他们赶紧给你拿过来换上。” 被叫小瘫子的抹了脸:“......没有新衣裳。” 领头的太监啧了一声,冲小太监道:“不拘谁的,赶紧去拿一件过来!让郡主等,一个个都不要命了是不是?” 这时候被叫小瘫子的抬了头,愣愣问:“是、是郡主要见我?” 大周朝不带封号提到郡主,只有一人,就是明珠郡主。 明珠郡主盛宠,宫中即便是他这样从来没机会走出这片院子的,也并不陌生。 其他太监宫人说话间最常羡慕的甚至不是那些大公公,而是跟着郡主的洛公公。很多人说洛公公在遇到郡主之前,也不过是个由人欺负的小太监,谁能想就是当年郡主一指,从此这个受人欺负的小太监就一步登天了。 见眼前这个狼狈的小太监这么问,对面两个太监都忍不住笑了。 “怎么,你不会这就开始做梦了吧哈哈哈哈”。 笑得他们差点岔气。 谁知旁边这个小太监不仅没有羞恼,反而好像听不见一样,此时挣扎着过去把木桶倾斜,就着桶底残余的水搓洗自己的脸和手呢。 见状,两个太监才停下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桶边的人依然没听见一样,用力的好像能把手上皮都搓下来。 其中一个见他到底年纪不大,又是这个样子,多少生了一点恻隐之心,对他道:“不是咱家打击你,郡主并不缺人,就是缺人也不会要——你这样的。” 木桶边的人一僵,蘸着水又开始搓耳朵后边。 “郡主是找她见过的人,你见过郡主吗?” 闻言,水桶边的人一僵。 “让你过去,不过是因为你跟郡主要找的人挨着同一个地儿.....你搓也白搓,也就在门口一站,给人看一眼就回来了。” 桶边的小太监扶着木桶的手紧紧攥着,另一只手还是去够桶底的水。 “得,这就是个傻的!” 夕阳西沉,这边院子偏僻又深,已看不见太阳了。 第54章 夕阳西沉,把司礼监旁边院子中的树拉出好长一个影子。 西厢房这边,前头隔扇卸了下来,郡主端坐上方。一旁桌子上碎银子只剩下两块,可郡主还没有找到她要的人。 廊下站了不少人。此时望一眼上首银子,有胆子大的看一眼洛公公旁的荷包.....急得抓耳挠腮,可连冷宫来自淮阳的死人都报上去了,似乎除了那个还没过来的小瘫子,再也想不到旁的了。 院中槐树哗啦啦响着,月下静静等着。 “郡主,人带来了。”一旁小洛子提醒。 月下抬头。 只见两个太监带着一个孩子过来了,就在廊下站着。中间那孩子按照规矩低着头等着,身上衣服长出一截,袖子整整齐齐挽起两折,才勉强露出瘦骨嶙峋的手。 王公公在一旁笑道:“郡主看过就让他回去吧,免得他犯病吓着郡主。” 月下注意到他露出的手抖得厉害。 “抬起头。”她轻声道。 小洛子立即冲门口道:“郡主让你抬头!” 小太监抬了头,依然垂着眼。眼睫控制不住地颤! 一张黄瘦平常的脸。 其他人却见桌旁的郡主站起了身,顿时廊下一片抽气声。 月下慢慢来到了门边,停在这个被人喊作小瘫子的小太监面前。 廊下、院中的人都惊呆了,齐齐倒吸了口气,个个瞪圆了眼看向这个不起眼的小太监! 他们听到郡主软而清晰地声音:“抬起眼。” 月下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 叫小瘫子的小太监手已经抖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艰难地抬起了眼睛,看到了这位对他来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郡主。 比他无数次听到的还要美,还要美好。 让人不敢直视,他几乎是立即垂下了目光,只觉他这样一个人多看一眼都是冒犯。他不曾见过郡主,不曾!绝望瞬间在他单薄的胸腔里呼啸。 就在这一眼之前,他还存有妄想,也许郡主曾经微服,也许是他不经意撞见过的哪位小太监或者小宫女。也许,无数妄想,一下子熄灭了。 月下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人,嘴唇动了动,却一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一旁王公公急道:“郡主,他有病!不能跑不能跳,根本不能使唤!” 叫小瘫子的身子一颤,于绝望中再生妄念。他不顾一切再次抬了眼,哆嗦着声音反驳道:“奴才能!郡主,奴才能跑,能!” 这一声好似用他整个生命说出来。也确实是用他整个生命来说的,逆着王公公说了话,如果郡主不要他,他就只剩下死了。 月下见到的这双眼睛,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静静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静静地听吩咐,静静地把事情做好。除了最后一次,他没听她的话。 可此时这双眼睛却如同死灰在燃烧。 没等月下说话,眼前人已立即转身,跑向了院子,围着院子跑:“郡主您看,奴才能跑!奴才能!” 一闪即逝的机会,唯一走出黑暗的可能! 唯一的! 他拼命跑,他要让郡主看到他能跑,能跑得很快,很快! 突然,正在奔跑的人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了出去。好一会儿,他都动弹不了,绝望的眼泪流了一脸。 明明都有一年时间没有犯病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听到王公公的声音:“郡主您看,这?别说给郡主当差,平时就是出院子都不成!” 他没有听到郡主的声音。 他只想爬起来,可是越紧张越不能动。他知道,不紧张,缓缓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他紧张到甚至没有听到周围人不可置信的到抽气声。 紧张到甚至没有注意到来到他身前的郡主。他全部的力量都在告诉自己、命令自己、呵斥自己:不紧张,不许紧张! 夕阳下,树影中,有人温柔俯身,看着他。 “怎么哭了?摔疼了?” 他睁开眼,仿佛已不在这人间一样。 人间绝不会有这样好的时候。 既见君子(重生) 第64节 他看到郡主就在他面前。没有嫌弃,没有训斥,而是问他——疼不疼。 世界一瞬间陌生地让他不敢呼吸,他的心在腔子里几乎不敢跳动。 “你能起来的,我知道。” 月下看着眼前人轻声道。 地上的人慢慢爬了起来,死死垂着头,哆嗦着嘴唇道:“郡主,奴才真的能跑!奴才只是害怕,平时不会这样的!奴才什么都能干,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都能干!” 他从进宫以后,分明就没有哭过,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就是控制不住颤抖和哽咽。他明明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明明可以的! “奴才真的什么都能干.....”近乎绝望的低喃。 一片安静中,所有人都听见了郡主的声音: “我知道。” “小丁字,以后你就叫——小丁子。” 槐树叶子再次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穿着不合身衣裳带着数不清的旧伤瘦骨嶙峋的小丁子,不敢置信地怔怔抬起了头。 于此同时,王公公膝盖一软,瘫在了地上。 槐树簌簌,夕阳温柔。 * 仁寿宫中,因皇后气闷,祁白芷就留了下来。 祁皇后抚着胸口嚷嚷这天能闷死个人,“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还闷热成这样!” 身后的宫人见皇后说闷,扇扇子的动作立即就大了些。 祁皇后顿时竖眉:“会不会扇啊!这么大力气,扇什么扇子!来人,给他找个地方出力去!” 顿时就是扣头求饶的声音。 待到人拖下去,殿里一清净,祁皇后终于觉得堵着的心口舒坦了些。祁白芷接过了扇子,轻轻给皇后扇着,恰到好处的力道,带来恰到好处的凉风。 祁白芷一面轻轻扇着,一面轻声细语陪皇后说着话。 姑侄两人正说话间,就有人来回宫中这件奇闻。 “一个有病的小太监?”祁皇后凝眉,“这一出又一出,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祁皇后才舒坦了没一会儿的胸口又发闷了,这次不止闷,她还胸疼。 这才多久,慕月下折腾出多少事!关键几乎每一件都精准打击到她娘家,给她娘家那边不知添了多少麻烦!她甚至听说,本来自己大侄子在户部局面都已经打开了,结果被郡主横插一杠,一下子比过去还不如。 “顺着这个小太监给本宫查!给本宫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查,我就不信果然没有一点关系!” 如此蹊跷,还不知又有什么阴谋诡计。祁皇后决定这次非顺着这个蹊跷的小太监把明珠郡主的鬼心思摸出来不可! 结果这一波回话的人才下去,另一波又来了。 “又怎么了!”祁皇后揉着胸口。 一旁郑嬷嬷给捏着肩膀,祁白芷给皇后捧上了参茶。 听完回话,祁皇后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庆王妃?庆王妃跟明珠郡主能有什么话可说?” 在祁皇后看来,这两个人根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那么讨人厌! 回话人趴在永寿宫擦得能透出人影的阴凉地面上,回话道:“奴才们不知,奴才们就是亲眼看着郡主拦下了庆王妃.....” “庆王妃能被郡主拦住?” 祁皇后的声音里都是不信。 “.....不知道郡主说了什么,两人就在上了金池亭坐下了.....” “庆王妃有耐心跟郡主坐着?” 祁皇后更不可思议了。 这个皇宫里要说谁还能让庆王妃赏脸坐一阵子,也就仁寿宫里那个老太后了。 “去给本宫盯着些,让下头人都机灵些!” 回话人退下后,祁皇后捏着茶碗阴沉着一张美艳的脸。庆王妃仗着出身,不止一次让她这个皇后脸上不好看。要不是看在庆王府这会儿还不能动,她早就——。 “你说,是不是庆王府跟仁寿宫勾上了?” 祁白芷拿起一旁团扇继续为皇后扇着,柔声道:“也许就是郡主.....” “她?她要是有这个计谋能耐,早上天了!”祁皇后断然道,“我看她这几次胡闹都是瞎猫碰着死耗子!” 父亲竟还让人带话说郡主可能影响到朝局。就凭她?!就明珠郡主那个一顿不吃就饿得找不着北的德行,除了能影响仁寿宫那个老东西,她还能影响谁! 祁白芷道:“郡主前阵子不是才找了庆王爷,如今又找上了庆王妃。侄女别的不知道,但是知道祖父为了东南费尽心血.....”说到这里祁白芷看向了祁皇后:“庆王府可关系着东南呢。” 祁皇后妩媚的眼睛眨了眨:“你是说......她搞出这么多事,是为了东南?” 祁白芷道:“侄女不懂这些,也不敢说,但侄女瞧着,郡主似乎真的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不一样?打人、逞凶、斗气、要吃要喝要好东西,哪一样少了她!真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倒是这些日子她不爱摔东西了?” 说到这里皇后看了一眼郑嬷嬷。 郑嬷嬷忙点头:“这些日子仁寿宫都没从器物司更换杯盏。” 皇后哼了一声:“太后再巴巴教,也就教会她不摔杯子!咱们这样人家还怕摔东西,小家子气!还东南,她这么一个打小连京城都没出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到西山的慈恩寺,每次还是一堆人围着,恨不得用金屏风把她待的地方都围起来!别说外头的人,连外头的风都吹不到她!她还能在乎什么东南大事,呵!” 祁皇后摆了摆手,表示绝不可能。 “她就是一门心思跟你,跟本宫作对,歪打正着罢了。” 祁白芷忧心道:“许是侄女多心了。” “不算多心,在这宫里不多心的人都死了。她就是个绣花枕头,碍了本宫的事儿,本宫也得撕开看看里头的瓤子到底是什么!就从这个她巴巴找了那么久的小太监查起,本宫还真不信这个小太监身上要不是牵连着要命的事儿,她堂堂郡主会费劲巴拉找这么个东西!” “姑母说的是,确实太蹊跷了。” 第55章 金池亭在金水湖中央,只一条白石道与岸边相连。 夏日金水湖莲花盛开。傍晚,荷风阵阵,正是闲坐乘凉的好地方。 此时月下正与庆王妃坐在亭中石桌旁。月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捏着吃了一半的荷花糕,唇边还带着一粒小小的黑芝麻,她都没顾上,只呆呆看着庆王妃。 庆王妃慢慢喝了茶,见月下这个样子,优雅地翻了个白眼:“什么蠢样子。得亏你娘把你生得好,要不然就你从小这个缺心眼的样,还不得把太后娘娘愁死。” 不是月下呆,是月下真的愣住了! 她本来拦住庆王妃,就是为了能说服庆王妃帮着宋大人推动东南的土地清丈。她知道很难,已经做好了长久作战的准备..... 宋大人忙,她又不忙,她有的是时间慢慢磨,把她前生从宋大人那里听来的道理讲给庆王妃听。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 三次不行还有无数次..... 可她才按照小洛子教的方式,开始寒暄,原准备吃完这块点心她就开始用尽全力拍马屁!非得把庆王妃拍高兴了不可! 专门针对庆王妃的奉承话她都准备了好几套,一套不行上另一套。效果好了应该就可以切入正题,切入正题要是见庆王妃不耐烦她就送礼,送完礼缓和了气氛再开始拍马屁,重新启动程序..... 直到她的马屁方案都用完了,她就结束本次作战,回去继续准备新的方案。下次再来。 结果她吃点心这一步还没完成,庆王妃直接就说:“为宋大人清丈土地?回去告诉宋大人,我们庆王府自请从我们这里开始丈量。” 第一次认真做计划准备百折不挠做一件事的月下:计划还没开始,这就完成了? 庆王妃见月下还是那副傻样,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又一阵风过,满亭都是荷花香。王妃身后是碧绿连绵的荷叶,她笑得随性至极,跟月下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她好像一点都不怕笑出眼角皱纹,也不怕漏出太多牙齿,更不怕声音太大被人笑话没规矩。 月下看得呆了。 “你个呆子到底在看什么?”庆王妃笑瞅着月下问。 “王妃,你、你可真好看!” 月下不由道。 庆王妃忍不住又笑了,瞥了月下一眼:“现在才想起来拍马屁,是不是晚了点?” 给人戳破原本打算,月下脸一红,急了:“那是另外一套,我还没开始呢,这个不在里面!” 庆王妃哈哈又笑了,“哎呦,你可别把我笑死!笑死了我,你家宋大人东南的事儿可就更难办了。” “可,王妃我本来还以为.....我听人说不管是官员还是地方士绅大族,尤其封地在外的王府,都、都不愿意让清丈土地.....”月下小声道。 庆王妃哼了一声:“那为什么你家大人还非要去清?” “地都给大户占了,百姓都快没地种了。大户占了地还各种法子不缴田赋,反而是百姓就那么点地也只能老老实实交越来越重的赋税!再这么下去,百姓累死了,饿死了,大周也完了!”这些就是月下本来要慢慢说的道理,也是她前生当了皇后才开始逐渐明白的道理。 “没有土地,就没有百姓。没有百姓,我们就是个屁。” 月下认真总结。 总结完了,才意识到眼前人是长辈,在长辈面前不能说“屁”,她再次小脸一绷,立即修正:“没有百姓,我们就什么也不是。” 庆王妃哼了一声:“客气什么,就是个屁!别说我们,就是永寿宫金銮殿,通通屁都不是!还真把自己当盘子菜了!” 月下捏着荷花糕,看着庆王妃。 庆王妃挑眉,看着月下。 好一会儿亭子里没人说话,只有风吹动两人头上的步摇,发生轻微的脆响。 月下动了动唇,小声道:“我知道的,庆王府自请清丈,要得罪很多人。” 庆王妃自嘲一笑:“我是怕得罪人的?再说,得罪再多人,也比不上你们小两口能得罪人!” 月下脸涨红了。 “那庆王爷那边.....” 庆王妃意味深长地看着月下,淡淡道:“老实了。” 月下:.... 既见君子(重生) 第65节 庆王妃转头看荷塘,突然道:“还得谢谢你。” 月下摸了摸耳坠,小声道:“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的.....” “不只为了这个。”庆王妃扭回头看向月下,轻声道:“也为了东南。” 月下不明白。 庆王妃看着月下笑了一声,“这天下,也不光只有你家宋大人愿意替百姓做点事。” 月下迟疑道:“庆王爷也愿意?那我可真没看出来。” 庆王妃一噎。 看着月下忍不住又笑了:“我可真是纳了闷了,你这爱说实话的脾气到底跟谁学的?你娘也不这样啊!” 月下笑了笑,解释道:“庆王爷挺好的,挺好看的.....王妃跟我娘倒是挺像,都喜欢长得好的.....” 说到后头她又笑了笑,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黯然。 王妃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哼了一声:“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比找个丑的强。” 月下默了,最后还是附和了一句:“我也这么想。” 庆王妃定定看着她,突然又笑了起来,这次真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落日余晖,荷叶如同洒了金,真是无限好啊。 庆王妃说:“有个你这样的女儿也不错。” 这次月下没有附和,只是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她随着王妃目光,也看眼前这一片落日熔金笼罩下的荷塘。 临到分别,月下还是送上了礼,倒显得分外不好意思。 庆王妃打开礼盒啧了一声:两块非常罕见的碧血玉。 别的她不知道,她很确定皇后那里如今都找不到这么好这么大的碧血玉了,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她挑眉问道:“大前年就是为了它,你跟嘉祥差点打破头?见血了,我记得。” 那是真打呀!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反正两个姑娘是抱在一起撕巴起来了。庆王妃非常幸运,亲眼看到了。 月下脸又红了,是真不好解释了。 庆王妃一扣盒子:“我可真收下了?” “收、收!” 庆王妃看了月下一眼,又笑了:“这真是下了血本的礼。” 月下的脸顿时红得跟盒子里的碧血玉一样。 凉风过。 翠珏和璎珞还能听到王妃的声音: “.....郡主别走啊,我还有话呢,重要的话,不听后悔!我告诉你,这跟人打架的时候不能光护着头发!哎、哎郡主,有空去我府里,我教你学着用刀.....刀好使!” 然后就是王妃的笑声。 跟着王妃的两个丫头也都抿着唇忍不住笑,真好,王妃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 东南的形势突然就变了,对于其他人,尤其是祁国公府的人来说当真是猝不及防。 对赵首辅这边的人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原本在东南的土地清丈就好像推着巨石爬山,不仅移动地艰难,一个不小心,石头滚落能把推石头的人直接砸死透透的。 就是赵首辅这边支持土地改革的人,不少人也根本不敢真的上手去推。很多人也都是站在两边,言语支持,或者上前给送口水。都知道直接推石头的就是宋晋、沈罡风和慕元直。一个不好,砸死的就是这三个。 谁能想到庆王府突然就自请清丈,直接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这山路一下子变成了平路:庆王府都让丈量了,剩下的那些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拦着不让! 剩下的人慌了,可到底还咬着牙,看着京城这边的祁国公府。 可祁国公府这块牌子眼看着在东南就不好使了。之前救灾,宋晋出手,收拾了一波倒向祁国公府的官员。东南官场,已不是当年祁煜在的时候,唯祁国公府马首是瞻的局面早已改变。 眼下,祁国公府的名声在百姓眼里更是一臭到底。 东南地区的百姓如今吓唬孩子除了用“不听话?东洋蛮子把你抓走”,就是用“你不听话,回头国公府就把你抓走关小黑屋给老太君绣花,眼睛不瞎别想出来!” 说书的段子在东南早已家喻户晓。说什么名贵的绣品不能按银子算,得按有没有瞎过绣娘来算。你家的屏风两千两,算个屁,人家的屏风值一对绣娘的眼,那才是——名贵! 就连市集上买猪肉的讲价都有人说:“你这肉再便宜点!没瞎过的肉可不名贵,便宜点!” 祁国公府的屏风就像一个符号,撬动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民众情绪,如燎原之火在东南传开。等到祁国公府听到信的时候,早已禁不了,刹不住。 人人都在传,人人都在说,祁国公府再厉害也不能把所有人都杀了。 眼看着就从东南扩散开,传到了京城。 结果老太太就是再喜欢,也只能收了起来。知道这件事的祁皇后,当晚就病了。堂堂国公府的老太太,她的亲娘,喜欢一架屏风都只能悄悄赏,皇后怎能不气! 祁国公又想儿子了:要是他的小九还在,东南形势怎会如此一发不可收拾。 祁国公府老太太见丈夫这个样子更气了:正经的儿子看不见,就知道想着那个妾生子!得亏死了,要不然等到那个妾生子有了儿子,祁国公府还有他们娘儿们立足的地儿?! 祁白芷这些日子更是忙得团团转。白日里要去陪着气狠了的皇后娘娘,晚上回来还得劝着府里的老太太,逮着机会还得去探望太子表哥送送体贴,一日日陀螺一样停不下来,可谓废寝忘食。 这日阴云密布,天上云黑得跟祁国公府好些人的脸一样。 祁国公的书房里,祁青宴、祁青斌都黑着脸坐着。 幕僚目光从府里两位公子看到上首的祁国公,冷静道:“国公爷,东南那边还有咱们的人,如今都在等您老说话。您老一句话,再有王府撑腰,这土地清丈不经血雨腥风,也丈量不下去!” 祁青斌一瞪眼:“他想这么容易,门都没有!就是拦不住,也得给他搅和个天翻地覆,咱们好不了,谁也别想好!让他知道知道,东南就不是咱们说了算,也不是他一个穷种地的说了算的!” 见祁国公始终没说话。 祁青宴喊了一声:“祖父?” 就在祁国公似要下决心的时候,书房的门响了,有下人回话。 “谁来了?你说谁!”祁青斌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户部左侍郎宋大人送上拜帖,请见咱们国公爷。” “他敢来!好呀——”祁青斌眼珠子都要红了,就连祁青宴都站了起来。 祁国公看了两个孙子一眼,两人又老老实实坐下了。 “人在哪儿?” “回老爷,就在咱们府门外候着。” 第56章 天阴沉得更厉害了,祁国公府书房里一片安静。 祁青斌、祁青宴老实坐着,连同幕僚一起,等祁国公发话。祁国公背着手,看着窗外,对面廊下小厮正挑着点燃的灯笼重新挂上去。 一屋子人都看向祁国公,谁也不明白这个敏感的时候宋晋怎么敢来祁国公府的!他不会以为,他能像说动庆王府那样撬动祁国公府吧:这可有些天真得不像赵首辅青眼的学生了。 祁国公垂着眼皮,半晌,道:“请。” “请哪儿去?”下人还没问,祁青斌先问了。 “那我们?”祁青宴问。 祁国公看了长孙一眼:“你要是想,就在这儿坐着,也不是不行。” 那就是不行..... 祁青宴终于明白了,赶紧起身带着祁青斌出去。 只有祁国公最信任的幕僚留在书房里,这时候道:“老爷,宋晋此来?” “自然是为了东南土地清丈。” “他能有什么东西拿出来跟咱们谈?” 幕僚觉得这事儿根本没有谈的余地。一边坚持要改,一边坚决不能改。 祁国公耷拉着眼皮:“一会儿不就知道了。” 夜幕降临,整个祁国公府里明烛高照,富贵辉煌。 书房的门已经闭了很久,外头的小厮捶了捶腰,看了一眼宋大人那个沉默的亲随,继续垂首等着。 终于,门吱一声开了,小厮立即打起灯笼,候在一边等着送客。 就见那位青衣俊朗的大人含笑出来,冲他们家老大人行礼。 小厮不敢多看,打着灯笼引着来人往外头去了。 书房的门又闭上了。书房里,祁国公好一会儿都没说话。突然,他苍硬的声音发出了一声笑,滋味复杂。 “赵阁老到底眼毒,找到这么一个人唱这台大戏,老朽还就只能看着他在东南唱下去。” 一旁的幕僚也暗暗咬牙,他是没想到宋子礼并没有摆筹码谈判,而是直接往国公爷心口的疮上敲。 他就提到了一个佐藤十三郎。 杀害他们世子爷主谋的佐藤十三郎。就这一点,国公爷就不能坐视东南真的乱了。 国公爷这一辈子最得意的就是九爷。九爷之才是有目共睹的,不到四十岁做到两江总督兼巡盐御史,几年时间就让祁国公府的势力彻底渗透两江,把两江官场上下关系打理得铁桶一样。 偏偏死在倭寇手里!祁国公一党痛失一个杰出的接班人,祁国公丧子并痛失膀臂。他们本来高歌猛进的局面一下子被迫停了下来,如此才给了赵党可乘之机。 国公爷怎能不恼怒,不恨! 本来这抗倭不抗倭的,都是可以用来跟赵党谈判的筹码。世子爷这一死,两党倒是在抗倭上达成了共识..... 谁能想到宋晋还能在这件事上打牌! 对于赵党,是一定要抗倭的。 对于祁国公,杀子之仇必须得报。 宋晋就对如何报这个仇提出了让他们国公爷心动的想法,更是直接指出一个不好,罪魁祸首佐藤十三郎可就带着杀了大周封疆大吏的荣誉回去了,这个可能只是可能发生,都让他们国公爷无法忍受。 烛光下幕僚看向沉默的祁国公:宋晋这每一句话说的,不是敲在国公爷的痛处,就是落在国公爷的痒处!高,真是高啊。 既见君子(重生) 第66节 幕僚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由道:“要是九爷还在就好了。”如今的大少爷不是不好,只是相比九爷——,他就——,不能比! 至于跟宋晋,更不能比了。 东南土地清丈,至此已成定局。 “这接下来,不知他们打算丈哪里?” 祁国公淡淡哼了一声,“看这个样子,他们是打算从四周往中央推。” 幕僚皱着眉头,“东边,再往南?肯定不会是西南。” 西南蜀地,是祁国公家族盘踞的地方。蜀地三大家族,宋许祁,哪个都不是好惹的。尤其是其中为首的宋家,在南边世代盘踞。这些年祁国公府如日中天,蜀地大族排名也不过变成宋祁许。可见盘踞西南的宋家,是怎样的庞然大物。尤其是宋家如今的家主,宋简—— 只是想到这个人,幕僚就不由打了个冷战。 蜀地远离中原,其中世家又与南方烟瘴蛮地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蜀地自身,关系复杂,三家同气连枝,紧紧抱团。外地官员来了,不跟三大家打好关系官都坐不住,更不要说推行损害三大族利益的清丈了。 所以,绝不会是西南。 * 宋晋走出祁国公府,天已彻底黑了。 上了马车,宋晋靠着车背闭上了眼。面上是再无遮掩的疲惫之色,可事情还没有完。车子驶向了慕尚书府。 步入尚书府,别说同祁国公府比,就是同外头街市比,都一下子寥落下来。重重院落,但多数地方都是灰暗的。几处亮灯的地方,灯光也是灰暗寥落的,静悄悄听不到一点动静。 如果说祁国公府富贵堂皇恍若天宫,外头街市就是人间热闹,尚书府是什么呢?很难想象,这是这样爱热闹的郡主成长的地方。 一盏灯笼穿过重重灰暗和静寂,宋晋来到了书房。 慕元直穿的依然是洗得发白的素白色棉布袍,一支竹簪束发。书房里只一盏灯,把他的影子投在一侧素白墙壁上。 见到宋晋进来,他放下了笔,听宋晋把当前情形都说了。慕元直常年微蹙的眉头松了松,虽没有露出笑容,但已算表现出高兴。 “明日我会去见赵老大人。”说到这里他看着宋晋,“东南能如此顺利,实出乎意料,你当居首功。” 宋晋迎向慕元直视线,认真回道:“能如此顺利,多是因郡主从中斡旋。” 书房里一时间很安静,连投在墙壁上的影子都是静止的。 慕元直再开口,道:“接下来你以为该动何地?” 宋晋再抬头的时候,慕元直已经转了身体,拿起灯烛,对着墙壁上挂出的舆图细细看。其上两湖地区以及东南都已被圈出,慕元直没有回头,对着舆图道:“从周边开始逐渐向中央进行的思路很好,接下来.....” 烛光照着舆图上大周一十三行省。 宋晋上前,并拢的食指和中指落在舆图上一处,“臣以为,这里。” 墙上的影子轻轻一晃。 慕元直转向宋晋,“你是说,西南——” “蜀地。” * 宋晋回到郡主府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时安跟着近乎疾走。 风呼呼地吹着,吹得两旁阴影处的树叶子飒飒地响。时安脸上一凉,抬手摸了摸,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又一点雨星子落下。 两人已经进了东边郡主所在的院子。时安还没说话,就觉身边公子步子慢了下来,两人已到了廊下,隔着半个院子,就是郡主所在的房间。 经历了祁国公府的如履薄冰,还有尚书府说不出的压抑紧绷,回到了郡主府,时安才始终绷着的肩膀才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 黑夜中,那片房间一团温暖的亮光。有丫头出来,静悄悄地,附耳在门边另一个丫头耳边说了些什么,两人悄悄捂嘴偷笑。 时安跟着宋晋站在远处廊下安静看着,他不知自家公子在想什么,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跟着静了下来。 蒙蒙雨丝线一样飘散下来,被风吹入廊下,扑到人脸上,凉丝丝的。 “大人,我去取一把伞来。”时安轻声道。 “不必。” 宋晋话音才落,人已经出了廊下,穿过半个院子朝光亮处过去了。 房门处的璎珞见到突然出现的宋晋一讶,宋晋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惊扰房中人。他的目光落在珠帘后榻上,上摆了一张小小榻案,月下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隔着晶莹的珠帘,能够看到她的脸颊压在横放的手臂上,一旁还压着一册打开的书。 一件秋香色软罗袍,落在她单薄的肩头。 璎珞小声道:“郡主非要等大人回来.....” 等就等吧,郡主还要看书等。郡主要不看书,这时候该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一看书.....就瞌睡了嘛。 明明平日璎珞觉得宋大人最是温和,可此时,面对这样的宋大人,璎珞却觉得充满压迫感,让她多一个字都不敢说。 房外雨突然大了一些。 榻案上的月下惊醒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珍珠帘外一人,长身玉立。 她愣愣看着。 月下眨了眨眼,这才看清是宋晋。 烛火下,绯袍玉带,乌纱帽微微遮住了他额头的一部分,露出的部分与黑色乌纱形成鲜明对比。 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璎珞和翠珏已经卷起了珠帘。 “宋大人.....” 声音犹带着梦一样,说不出的娇糯乖巧。 月下睡眼朦胧,喃喃轻唤,秋香色软罗衫从她肩头滑落。 一旁璎珞听到,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宋晋方向一眼。 宋晋的乌纱和鬓发上还沾着雨星,在灯光下泛着光,连同他面容上都带着水汽。 随着月下醒来,一旁璎珞就觉自己紧绷的身体一松,她发现明明宋大人面上并没有明显变化,可刚才的那种压迫感却好似瞬间无了。同方才一样的官服乌纱,璎珞却觉得眼前这位宋大人正是平日的宋大人,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 宋晋已微微垂目,温和道:“臣怕郡主久等,故先来道归,扰了郡主了。”说着宋晋微微一礼,就要离开去沐浴更衣。 翠珏已经把茶递过去,月下喝了,眼中朦胧睡意一清,人也回了神。她当即喊住宋晋,“大人先别走!” 说着人已下榻,来到了外间。 月下仰起脸,看向宋晋。 柔软白皙的脸上还有一个压出的微微红印,睡过的皮肤光泽玉润,吹弹可破。 一双星眸蕴着光亮,眸中映出了人影。 宋晋微微后撤,轻声道:“臣身上尚带水汽。” 月下却不管这些,只是兴冲冲望着宋晋,“大人,你还没说呢!我。” 葱尖儿一样的食指指着自己,月下兴奋道:“我做的好不好?” 宋晋移开的目光重又轻轻落在了月下脸上,道:“好极。” 月下脸上漾出红晕,现出了几分羞涩,“大人真的觉得我帮到了大人吗?” 宋晋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脸上,点头嗯了一声:“臣不敢想,如无郡主,局势该怎样艰难。” 月下顿时喜笑颜开,神清气爽。她等了一日,就为了此刻! 满足了! 外头雨声哗哗,月下只觉得再满足也没有了。 等到宋晋沐浴换了衣裳再来的时候,外间圆桌上已经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浓郁香气,一闻就知是熬了许久的鸡汤煮的面,青绿色葱花点缀其上,被热汤激出了清香之气,一旁卧着一个圆润的荷包蛋。 “大人快来呀!时安说你根本没用过晚饭!” 月下娇软的声音带上了一点不满,犹如外面落在梧桐叶上的雨。 宋晋撩袍坐下,乌木筷子挑起热腾腾的面条。一直到面条入了肚腹,他才觉得确实饿了许久了。 一个静静吃面。 一个就在旁托腮看着。 氤氲热气中,男子眉目如画。月下心中暗道,怎么有人连吃碗面都这样好看! 半晌,宋晋放下筷子,抬眸看向对面人:“郡主,看什么?” 月下觉得宋大人的唇,可真红啊!但不知为何,明明什么都敢说的人却不敢说出这句实话,她讷讷道:“我就是觉得大人辛苦。” 好在,这也是实话。 后头翠珏已带人重新铺设了卧榻,外头雨下得更大了,天也显得愈发黑了。 天已二更,已是晚了。 即使晚归的人,这时候也当歇了。 第57章 时日如流水,转眼就到了夏天的尾巴。 郡主府内院廊下,翠珏看了看天,对璎珞道:“看样子,又是一场大雨要来了。” “可不,今儿下午天就阴沉得厉害,一直到这时候都还没动静,还不知憋着什么呢!” 正说话间,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把院子里的小丫头们都吓了一跳,璎珞转身就要往屋里去,被翠珏扯住了,“快跟我去看看各处窗可都关好!” 璎珞还想说什么,翠珏一个眼色,璎珞反应过来了。 西厢房中临窗大炕上,明晃晃的烛火下,宋晋正靠着炕桌看书,对面的月下正摆弄一盒宫作司新制出来的胭脂膏子。 刚刚那一声炸雷,把满院子的动静都炸了出来。 宋晋放下了书,看向了月下。 月下吓得胭脂膏子都掉在了炕上,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看向宋晋。 既见君子(重生) 第67节 “古书有云,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正常天象。”宋晋声音温和平淡,好似徐缓的水流,能入人心。 “大人,你听过这么响的雷吗?” “是少见了些。” 月下推开窗户朝外头看去。风起来了,吹得廊下灯笼乱晃,院中翠珏几人正带人踩着梯子把灯笼取下。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看这雷,这是天老爷又要收什么人呢!” 听得月下心惊肉跳,她转头看宋晋:“大人,古往今来雷都劈死的是什么人?” 宋晋瞥了月下一眼:“郡主有真龙福佑,不必担心。” 月下听懂了,宋大人这话就是:反正劈不到她.....月下默默反驳:难说。 重生有违天道,这雷可别是天老爷派下来劈她的..... 想到这里,月下有些慌。 她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周嬷嬷讲过的一则上天派雷神收人的故事。故事中的妇女因为不孝顺,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炸雷,一个接着一个,追着她劈。这妇人机智地背起了婆婆,雷神是要收不孝的媳妇,哪儿敢碰着婆婆,一连几声都无法,最后就放过了她。 月下滴溜溜的目光落在了宋晋身上:这世上再多人该天打雷劈,肯定都劈不到宋大人这样的救世名臣身上。 于是,她有了主意。 接下来,宋晋就发现无论自己做什么,月下都猫一样轻盈无声地跟在自己身边。 宋晋顿了顿,一转身,就对上了一个几乎快贴上来的郡主。 松挽发髻低垂,翠色罗衫遮不住肩头。乌发雪肤,唇红似樱。偏偏一双眸子中是纯然的干净和无辜,轻轻一动,就如水波轻漾。 宋晋没动,只轻轻开口:“郡主,臣只是想为你倒杯水。” 月下却没有让开的意思,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你倒,不用管我,我只是下来活动一下。” 宋晋抬起目光,不去看她,轻声道:“这里很安全,郡主不用怕的。” 月下点头:“我知道这里很安全,我一点都不怕。” 人却没有移开半分。 宋晋的目光只一垂就立即移开,“郡主,你.....” 月下怀揣着重生的秘密,一门心思琢磨外面那道响雷,一点也不会想到她早已沐浴换了寝衣,只外披了一件大衫,在腰间松松拦了一条翠带。如此距离,对于一个具有身高优势的男子垂目的随意一瞥会看到什么。 收回看向门外的目光,月下问:“大人,怎么了?” 一盏茶递到了月下面前。“你喝水。” 同时宋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见月下还要跟上来,宋晋道:“郡主,不会再有第二道雷了,信我。” “大人连天象都算得准?” “略懂。” 说着宋晋翻开一个茶碗,为自己倒了一茶碗水。 听了宋晋的话,月下那颗怀揣绝世秘密的心顿时一轻,往桌边圆凳上一坐,看到宋晋的茶碗,不由道:“大人,这么渴?” 满满一茶碗,再倒就要溢出来了。 宋晋一顿,轻声道:“对。” 一股凉风吹进来,很快外头就哗哗下起大雨来。 房中却安静。 璎珞探了探头,就见宋大人在默默喝水,郡主已经放下了茶盏。她和翠珏进来拿出了一床薄被添到郡主床上,把帘帐也一一放下来,又默默退出了房间。 一直到两人回到西边厢房,璎珞才呼出一口气。 翠珏看着她:“你觉不觉得.....刚才,哪里怪怪的?” 璎珞正伸懒腰,闻言看翠珏:“不觉得啊.....” “不觉得.....你刚刚怎么大气不敢喘?” 璎珞:“在宋大人面前,你敢喘气啊?” 翠珏:要这么说,倒也是。 外头天愈发黑了,雨也下得愈发大了。 月下已经进了拔步床,这时候抱着枕头坐在床上,轻轻打了个呵欠。 帐外,宋晋没有像往日那样熄掉烛火,而是把灯烛移到一旁。从碧纱橱取出卧具,宋晋自己铺设好了,便躺下了。 轻纱帐笼着远处烛光,温柔地垂着。再往里拔步床内能看到这恍惚的光线,却又沉在淡淡的昏暗中,正好睡眠。抱着枕头的月下肩膀一松,她也跟着宋晋躺下了。语气里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大人,我并不是怕打雷.....”她是身负绝世大秘密!真的很担心老天爷反应过来,发现自己重生错了人..... 她真的不是胆小,她只是担心老天爷后悔。 “郡主无畏,臣知道。” 宋晋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听起来有些不一样,月下觉得连窗外的雨声好像都温柔起来了。 “我.....我也不怕黑.....” “臣知道。只是在这样黑的夜晚,臣想留一盏灯。” 外面的雨声分明是愈发大了,可月下偏偏觉得这哗哗的雨好像越发温柔了。 * 雨过天晴。 经过一夜雨水的滋润,草木绿得浓郁,混合着泥土的清香,让行过的人心情都更好了一些。上午太阳一出来,很快就把湿漉漉的青石地面晒干了,只余下苍翠欲滴的草木提醒着昨夜那场酣畅的大雨。 翠珏和璎珞正坐在脚踏上凑头对着一个花样子讨论着,炕上月下正仔细看着炕桌上的一本书——正是昨晚宋晋看的。书脊处已有了磨损,整本书一看就被人翻过很多遍,书页都被翻薄了。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月下看着书上文字读了出来。 一旁璎珞抬头:“郡主,什么意思?” 月下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她,面无表情:“.....你问我?” 还得是翠珏,问了个月下能回答的问题:“郡主,宋大人这是看的什么书呀?” 月下合上了书,又看了一眼封面,闷闷回道:“《六韬》.....” 她本想着上午正好无事,她也学着宋晋多读一些书,缩短一下自己与宋大人的距离。可看了半日,她只觉得自己与宋大人的距离更远了..... 璎珞和翠珏对视一眼,不明白为何郡主这次显得这么郁闷,什么六韬五韬的,本来郡主就看不懂呀。听府里老人说过,郡主当年开蒙读《千家诗》,跟着郡主的丫头到小厮,最后连奶嬷嬷都背熟了,郡主都没背会..... 翠珏起身,把这些日子月下常翻的一本书拿过来,轻声道:“郡主还是看这个吧,上头好些郡主不是都能背下来了。” 是那本曾借给宋婉的《诗义》。 月下默默接过,没有打开,默默看向翠珏和璎珞,“还有七十八首。” 璎珞和翠珏都围过来,却不解其意。 月下扁了嘴巴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本来都能背下来一百三十二首了,现在只能背下来七十八首了.....” 做皇后的时候她也是用过功的,抱着决不能让人看扁的心情苦读诗词,背得了一百三十二首。哪知道重生了这些日子,她又想起来进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生生忘掉了那么些..... 难道,这就是重生的代价?...... 再看到一旁那本晦涩难懂的《六韬》,月下突然就想到了前生见过一次的沈家小姐。那是一年中秋宴,沈家小姐凭借一首诗在一众闺秀中拔得头筹,当时不仅萧淮看了说好,她听人说一晚没什么表情的宋大人见了,也露出了笑。 不知为何,她这会儿突然想起了,攥着《诗义》,呆呆地。 翠珏见状,忙安慰道:“记住了就会忘,忘了.....郡主要是喜欢再记起来也一样的,郡主又不考状元,不用跟人比这些!” 璎珞立即附和:“就是就是!” 月下巴巴望着两人,真诚求问:“那我该跟人比什么呢?”月下低了低头:“除了做郡主以外,我也想有别的可以做得很好很好的本事.....” 这个问题..... 翠珏和璎珞一塞,她们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两人瞬间都升起同一个念头:小洛子在就好了!可惜小洛子带着小丁子出去办差了! “要不郡主练字吧!郡主的字不是写得很好?”璎珞建议道。她想,写字不像背诗,又不用费脑子,比着画不就行了,该是适合郡主的。 月下眼睛一亮:“你们说,这次我持之以恒,是不是一定会写出很好很好的字?”让人刮目相看,就像沈大人家那位小姐。 两人都赶紧点头。 月下顿时一扫之前不知因何而起的失落,高兴起来。说干就干,她立即让人给她铺纸研墨,立志从今日开始每天不写完两篇字绝不结束这一日! 用过午膳,歇了午觉,月下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上午写了一半的字给写完。 看着郡主认真的样子,璎珞瞅了翠珏一眼,有些不妙的感觉。好些年没见郡主练字,她都忘了,郡主的字.....嘶,好像练好字,对郡主来说,也不太容易呢。 璎珞放下茶碗,“郡主喝些水,歇歇吧,一直写胳膊都酸了。” 月下只让放到一边,连水都顾不上喝,还是一笔一划好像雕花一样一个接一个写下去。等到她完成这日的两篇字,日头都已偏西了。 看着自己的两篇字,月下觉得心满意足。她才不浮华呢,她是很有追求,很有底蕴的! 月下正要问宋大人回来没有,就听人来报说宋晋已经到了西边院子,还带了同僚。 “是大人的同年好友,才从东南回京的.....” 听到陈奕这个名字,月下眼睛一下子亮了。 第58章 陈奕,字季玉,有江南神童之称。十七岁就中了进士,跟宋晋关系好到月下这个深宫皇后都有耳闻。 前生大礼之争最为严酷的时候,多少人倒向祁国公一党,但陈季玉宁可与兄长决裂也始终站在宋晋身边。直到月下死前,随宋晋跪谏正阳门的寥寥几个臣子中就有这位世家出身的贵公子陈季玉。 对于这样一位可算与宋晋出生入死的朋友,月下早就想见一见了!想前生,他为了东南土地清丈留了疤,又为了仁宗嗣统进过诏狱,月下这个皇后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甚至都不能完整想起对方样子。此时听到他到郡主府,如何不惊喜。 西院花厅中,陈季玉正一脸兴奋跟宋晋说东南土地清丈的事情。 提到马上也要返京的徐律,宋晋含笑点了头。京城中,都知道同一年中进士的三人关系最好,甚至被称为铁三角,是年轻一辈中最让祁国公府头疼的三个人。 这时下人来报,说郡主将亲来拜会宋大人好友。 闻言,一直含笑倾听的宋晋微微一愣。 陈季玉更高兴了。一张俊美逼人的脸愈发生气勃勃,向宋晋欢喜道:“一进京城,听到的都是郡主与兄长关系和睦,没想到如今这样好了?沾兄长的光,下官竟也有能得明珠郡主一见的荣幸!” 既见君子(重生) 第68节 说着陈季玉凑到宋晋面前,“哥,郡主如今连你的同僚都愿意屈尊一见了?” 宋晋看着陈季玉神采飞扬的脸,慢慢道:“之前,并不曾。” 陈季玉闻言一张脸更亮了,“如此,就是郡主知道我是兄长最重要的兄弟咯!”说着忍不住一笑:“给徐兄知道,不知他作何感想!” 压低声音又喊哥,“你不知道,当年你大婚之前,徐兄就曾私下问我,作为兄弟,是不是该寻机会拜会郡主才算得体!” 两人正到处搜寻合适的礼用作拜会,结果,大婚当日就有了那道京城闻名的高墙,两人哪里还敢提登门的事儿。谁能想到东南一趟回来,一切就这样好了! 陈季玉开心:“我早就知道定会如此!” 在他心中,就没有宋晋做不到的事,天下就不该有不喜欢宋晋的人。 陈季玉人已经站起来,让宋晋看看他是不是得体,嘴上说的是“可不能污了郡主的眼”,心里想的却是作为宋晋的娘家人,可不能在明珠郡主面前给他哥丢了人。 作为世家贵族精心培养出的公子,一旦陈季玉收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整个人就透出江南世家涵养出的清贵。修长匀称的身形,精致的五官,白皙的面容,更是走到哪儿都格外招人眼。 也就是跟着宋晋,别人第一眼看到的才不是陈季玉,不然走到哪儿给人看到哪儿,快把陈季玉烦死了。他自负满腹才华,天下除了宋晋,再没服过旁人,可偏偏世人只能看见他一张脸..... 宋晋抬手为他拉了一下衣袍,最后一点褶皱也消失了。 听到郡主马上就要到了,陈季玉立即敛了脸上最后一点随便,毕恭毕敬站在了宋晋旁边。 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宋晋轻轻笑了一声。 月下带人进了花厅,第一眼先看向宋晋,然后才转向了他身旁正躬身向她行礼的人。 这一眼,月下当即就愣住了。 疤呢? 只见垂目的陈季玉,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月下眼睛睁大,看了又看,可就是一张干净的脸。 陈季玉今生在东南没有遇到匪,也没有留下疤?难道是因为自己.....可自己重生怎会有这么大影响,竟然还能影响到在东南的陈季玉是不是会遇到匪? 月下看愣了。 花厅里一时间安静了。 谁也没有想到郡主竟然看着前面那位宋大人的朋友连话都忘了说了..... 翠珏和璎珞抬头看过去:这位陈大人长得好是没错,可..... 璎珞悄悄动了动,手上玉镯相碰,发出了清脆响动。可是,郡主却好像压根没有听到..... 她不由紧张地悄悄看了一眼宋大人,很好,果然从宋大人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宋晋依然是平日模样,安静站在一边。 反倒是宋晋旁边的陈季玉白皙的面容已经微微发红。他保证自己绝无一丝不敬的想法。但——救命!被这样一个夺目逼人的郡主这样打量,真的控制不住耳边腾起的热意.....陈季玉打小就被人各种看,早就习惯了他人注视,这是他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发热的脸。 他求救地用余光看了一眼宋晋。 宋晋安静的目光轻轻一动,重新落在月下身上,轻声道:“还没谢过郡主专门让人送来的点心。” 往日温和的声音如玉磬含风。 月下立即回神,对上了宋晋漆黑的眼睛。 宋晋轻轻笑了一下。 怪好看的,月下不由多看一眼。 花厅里很快恢复了正常,月下同宋晋坐在一边,听陈季玉继续讲述东南见闻。 翠珏和璎珞立刻注意到,郡主果然非常注意陈季玉说的话!不仅听得比平时认真,郡主她还会很感兴趣地询问细节! 陈季玉从东南官场民情,一直说到大学之道,月下简直不放过任何一点细节,一双眼睛更是不时扫过陈季玉那张格外招人的脸。 这次连翠珏都忍不住偷偷看了宋晋一眼。 宋晋面容淡淡,听到月下说不清楚的疑问,还会贴心帮月下表述清晰,让陈季玉知道郡主想了解的具体地方。 陈季玉真的没想到,郡主居然会对他们清丈的日常这么感兴趣!有些地方他自己说着都觉得没意思,郡主也都听得认真。简直让他受宠若惊! 郡主要离开前,居然还特地关心他在东南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尤其是问他有没有遇到盗匪。 感动的陈季玉立即道:“以前倒还有活不下去的人聚集其他失地百姓占山为匪,或者干脆跑到海上当了海盗,但自从兄、大人主持清丈,从两湖彻底落地,再到东南,落草为寇的已越来越少。如今东南,安全得很,别说盗匪,就是倭贼都不敢轻举妄动。” 月下盯着陈季玉又问了一句:“一次都没遇到过?” 陈季玉被这样一双眼睛如此认真盯着,又控制不住微微红了面,赶忙低头拱手道:“臣感念郡主关怀,并不曾遇到危险。” 问完了自己想知道的问题,月下便告辞了。 花厅里,陈季玉疑惑地看向宋晋,“哥,郡主这样关心臣子的?” 宋晋看向陈季玉的脸,默了一会儿,道:“之前,并不曾。” 陈季玉恍然,“必是哥向郡主提起过我!郡主才如此礼贤下士!”他果然是沾了他哥的大光了,让他们大周如此尊贵的明珠郡主这般厚待! 这次,宋晋顿了顿,见陈季玉模样,那句“并不曾”又咽了回去。宋晋把一杯重新倒满的茶推到陈季玉面前。 陈季玉讲了这么多,正觉口渴,当即端起喝了。 这个话题也就就此转开,两人开始说起接下来的土地清丈问题。 * 等到宋晋送走陈季玉,天色已不早了。他回到书房,把陈季玉私下带来的信件资料都一一看过,再抬头时,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 宋晋捏了捏微微发酸的颈项,对着眼前明亮的灯火,略一出神。东院那边已有人来,询问宋晋何时过去。 前边人提着灯笼照亮了夜路,空气里还带着雨后的微微湿意。如今时节,到了夜间已经有了淡淡凉意。 一迈上内院房前的石阶,宋晋就看到了正坐在厅内圆桌旁微微出神的月下。 她抬手轻轻撑着下颌,银红色大袖衫垂落,皓白玉腕上一个青玉镯子落在手腕下。烛火正映出如画的脸庞,泛红的唇,微蹙的眉头,凝脂一样的肌肤。 宋晋不觉顿住脚步。 任谁都不该扰到这样一幅画面。 门边的翠珏一声“大人来了”,圆桌旁如画的人好似瞬间活过来,转过面容,如同牡丹盛开,绽出一个灿然的笑容。 红唇轻启:“大人!” 娇软信赖。 宋晋含着浅笑进了房中,接过了月下递过来的茶碗,问道:“郡主方才,在想什么?” “大人,我本以为东南倭寇横行之地,又曾出过民乱,一定很危险呢。” 宋晋漆黑的眼眸似有波纹,轻轻一漾。他慢慢喝了水,看向月下,温声道:“郡主这样挂念东南,是大周百姓之福。” 听了宋晋的话,月下略有些难为情,心道摊上她这样什么都不会的郡主,百姓也不咋有福。不过,遇到宋大人这样的人在世,她大周百姓倒是有福气的。 月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贝齿轻轻咬了咬红唇,随即松开。水润饱满的红唇轻轻一陷,随即恢复,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房间里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月下疑惑地看了一眼宋晋。 宋晋的目光却已转开,落在手中茶碗上,这时道:“时候不早了,郡主该歇息了。” 缓慢而沉稳,却好似经历了砂石的磨砺,带着微不可查的喑哑。 等到月下上了床,宋晋俯身吹熄了灯烛。 窗外月色正好。借着月光,宋晋来到临窗的榻上,依然是仰躺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 不远处,娇软的声音染上了困意,月下问:“大人,今天给我背什么呢?” 自从两人同住的第一晚,宋晋拿《本草纲目》哄她入睡,月下便习惯听着宋晋声音阖目入睡。 宋晋的声音恢复了安静温和,“郡主想听什么?” 几乎没有细想,脱口而出:“大学之道。” 是下午说到东南,陈季玉慷慨激昂提起的。 宋晋长睫一颤,好一会儿安静。 夜的安静中才响起宋晋同样安静好听的声音: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亮的月光穿过窗棂,穿过重重纱帐,让人疑心是否会落在那张精雕的楠木床上。宋晋右手放在胸口处,几乎有一瞬间,他想转过去看一眼,月光能穿过几重纱帘,到达什么地方。 但始终他都是仰面躺着,漆黑的目光落在头顶屋梁上。月色满屋梁,照出了其上彩绘图案。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夜色勾勒他的轮廓,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薄唇轻动。 第59章 次日,月下醒来,习惯性先看了一眼宋大人的睡榻处,卧具早已收起,干干净净,好像之前不曾有人睡过一样。 月下愣愣看了一会儿,不由想到在怎样早的时候,宋大人怎样轻手轻脚起身收起这一切,又是怎样安静离开。 翠珏带着丫头,端着铜盆,捧着帕子进来,就见月下坐在床沿发闷。她瞧了一眼一旁正挂帘帐的璎珞,璎珞摇了摇头。 好在郡主乖,听人一唤,她就回神,踩着绣鞋,先用牙粉擦了牙漱了口,又由翠珏挽袖,她便俯身去洗脸。 凉水扑到脸上,整个人都好似清醒过来。之前心头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也随之而去。 月下来到梳妆台前坐下,由着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她默默把重生以来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在心里数过,便数到了宋婉的婚事。 想到这里,月下就不能再等了,梳妆毕,搬出了自己这些日子准备的京城未婚公子名册,便往翠竹轩去了。 宋婉早已起来,正懒懒地对着棋谱破残局,听到月下来了,顿时有了精神。 两人携手用过饭,月下便默默地把名册推了过去。 宋婉一打开就明白了,她看向了月下。 月下忙道:“你先看一看,挑一挑,如果有好的,我好先帮你盯着呀!” 既见君子(重生) 第69节 宋婉捏着手绢,低了头,低声道:“终身大事,但凭兄长和郡主做主。” 月下急了:“那怎么行呢!就是终身大事,才要自己做主呢!这可是将来要跟你过一辈子的人.....”见宋婉越发紧张,月下立即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当然你要是半道想换也不是不行,不过就是用到半道,也还是要自己挑一挑的。” 宋婉抬起秀美的眼睛,瞅着月下,小声道:“郡主,是不是打算半道换掉我哥哥?” 月下一噎,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道:“我同宋大人,不一样的.....” 宋婉眨了眨眼睛,歪头看着月下问:“哪里不一样呢?” 闻言,月下耳边又想起宋晋冷淡的语气,“你自私、浮华、虚荣、骄纵,非臣良配”。月下捏着册子,笑了一声,淡淡道:“男女之间也不是只有夫妻之情,还可以有君臣之义。” 说到这里月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她直接打开了名册,说眼下重要的事儿:“看一看,挑一挑,又不是非得这两年要。” 说到这里月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宋婉道:“就是你想再晚两年三年四年都可以,但京城的好男子比银山茶还稀有,给人挑走一个就少一个.....就那么一筐桃子,人家把好的都挑没了,等你想买的时候就剩下烂桃了!所以咱们就是不买,也要派人看住了!” 一席话听得旁边翠珏和璎珞想笑又不敢笑,听得云霏和雨落睁大了眼。 “怎、怎么看住?”宋婉睁大凤眼小心问。 月下轻笑了一声:“你只说你看上谁家公子,把人看住的事儿就交给我!” 宋婉看着月下,轻声道:“郡主对我真好。” “说了给你当姐姐的,本郡主定然给你当足一辈子的姐姐,今生绝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了你!” 宋婉望着月下笑,眼圈却红了,低低道:“要是,要是郡主发现婉婉没那么好,还会这样喜欢婉婉吗?” 月下答:“你弄错了。我先把你当妹妹,然后才要一辈子对你好。至于你好与不好.....”月下笑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宋婉愣愣地。 月下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对上宋婉发愣的漂亮眼睛,月下朝着册子点点下巴:“看看?” 宋婉轻轻嗯了一声,重新翻开。 第一页除了这位公子的姓名、年龄、家世,还有人的小相和特长.....尤其显眼的是左上角一个大大的“x”。 宋婉抬头看月下。 月下低头看了一眼:“哦这个,我打的。这个不行,别看这张脸长得清俊温良,人模狗样的,这个有养外室的苗头。”实际是,前世这位就养了外室,事发后还闹得沸沸扬扬。为了外室,连亲娘都差点不要了。在月下看来,就是满脑子只有女人的废物一个。 宋婉又翻开一页,很好,旁边打的是“?”。 月下解释:“单就综合条件来说,这个马马虎虎,勉勉强强能配得上你,我个人是觉得还差点意思.....” 宋婉眼睛眨了眨,这位可是在京城贵女中人气颇高的侯府世子。 一连翻了几页,见识了郡主的各种符号批注,有圈出家世的,有特别注明后院的,就在宋婉以为不可能再有让她吃惊的情况的时候,又打开一页,她再次惊呆了。 只见这位公子小相让郡主用一个大大的圈给圈了出来,然后在旁边打了一个好大的叉!大到,一旁正给宋婉和月下换茶的云霏手一抖,差点摔了杯子。 “这不是.....”云霏看着小相,认出了人。 月下本来就紧紧盯着宋婉,听到云霏的话豁一下抬了头,面色微微发白,一叠声问:“你们见过?什么时候,在哪里,说话了?” 她不由捂着胸口,一双大眼睛再次锁住宋婉:不会已经芳心暗许了吧?! 眼下这位不是旁人,正是宋婉前生的夫君,锦衣候府三公子也是如今的世子孟昭。 云霏忙道:“郡主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有次出门,这位公子撞到了我们的马车。” 闻言月下一把抓住宋婉的手:“婉婉,你可是觉得这人好看?我告诉你哦,这人也就一张脸好看,旁的.....旁的都不行!他、他心眼还算不错的,才华也是有一些,可旁的.....他母亲不是好相与的,还有一个一路照顾他的大丫头.....婉婉,咱们不要选他好不好啊?” 宋婉抽出帕子,给月下擦了擦额头,笑道:“瞧你,急成这样!郡主觉得他不好,婉婉定然不会多看这样的人一眼!” 月下确实急!男女姻缘这个东西,有时候邪门!而且她心情也复杂得很,前生不管是宋婉嫁给了孟昭,还是宋晋同意这桩婚事,一定都是因为孟昭的可取之处..... 宋婉死后,孟昭也一蹶不振,与家中几乎决裂。 可是,他让这样柔弱的婉婉,死了。 月下看着宋婉如此信赖她的眼神,慢慢道:“婉婉,我并不了解孟昭,但我找高僧算过,你与他八字不合,难以白头。” 宋婉笑道:“郡主算得定是准的,明知结局不好,婉婉才不要。” 当即翻过了这一页。 月下轻轻呼出一口气。 宋婉又翻了几页,居然见到了一位从郡主手下获得“√”的。她感兴趣地多看了一眼,原来是镇北侯府世子周迟。 “郡主喜欢他?”宋婉伸出食指一指。 月下看了一眼:“我喜欢他祖母。” 屋子里的人顿时都是一滞。 “不过这人确实很好,勉勉强强配得上吧。” 一旁云霏转过身捂着嘴巴偷笑,怎么这些贵女们嘴里了不得的世家公子,到了郡主这里不是给她家小姐提鞋就不配,就是“也就凑活能看看”,最好的才得了一句“勉勉强强配得上”。 宋婉合上册子,瞧着月下,笑吟吟问了一句:“郡主,太子殿下呢?” 正在喝水的月下顿时呛住,不能喷出来,硬是闭紧嘴巴咽了下去,然后就是一顿撕心裂肺地咳,咳得眼圈都红了。 宋婉急得给她拍背。 月下终于止住了咳,按着炕沿回头看向宋婉:“太子殿下?” 宋婉一吐舌头,“我、我就是随口一提。” 月下又咳了一声,这才慢慢道:“婉婉,太子殿下是注定要做皇上的。我娘,还有我外祖母都告诉我,不要往深宫里去。那个地方,一旦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看着宋婉,明亮的眼睛里好似雨后的湖。 宋婉轻声问:“那,郡主会听话吗?” 月下轻轻点头:“要听的。” 房间里静悄悄,风吹动花枝,送来花香阵阵。 两人一起用了午饭,凑到一起又玩了半日。 等到月下带人离开,云霏和雨落陪着宋婉穿过院中竹林往房中去。 暮色降临,碧竹苍苍,在这样的夏末给小院添了凉意。 云霏小声道:“姑娘,孟、公子让他妹妹下的帖子.....” 宋婉轻抚竹竿,这时转头哦了一声:“郡主不喜欢,烧了就是。” 云霏应了一声。 雨落天真地问了一句:“姑娘真的想做太子妃吗?” 宋婉笑了一声:“太瞧得起你家姑娘了,太子妃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雨落脆生生道:“可奴婢明明看到,就连好些侯府世子,郡主都说还配不上姑娘呢。” 这次宋婉的笑温柔真切了,她轻声道:“那是郡主偏心,才觉得旁人不配。” 云霏不解:“那姑娘为何偏偏提了太子?” 宋婉转身,瞧着笔直的竹竿,低声道:“我想知道郡主会不会做太子妃。” 风吹过竹林,带起簌簌响声,掩盖了宋婉低低的声音。 “如今太阳一落,就凉了两分,姑娘还是回去吧。今儿一天都高兴,也不曾歇歇,不妨早些歇息。” 宋婉笑了一声:“等着吧,还有人来呢。” “这时候了,谁来?” “哥哥呀。” 雨落不解。大公子很少会来翠竹轩的,就是有事情也都是打发人过来说一声。 * 前院 宋晋下了值,沐浴换了家常袍服,听到郡主今日在翠竹轩呆了整整一天。他顿了顿,继续静静理了袖,没有说什么。 这时前头小厮拿进了拜帖,是陈季玉送来的,说是借着明日休沐他再来拜访。关于西南土地清丈,还有很多问题都需要他们一点点想办法,一步步往前推。 宋晋长睫动了动,抬眸问送帖的人还在吗。 小厮回了。 “让他进来。” 来送帖子的正是陈季玉的亲随,此时正在外头等着回话呢。 宋晋捏着拜帖,笑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这时节他院子里的那几株玉簪该是开了,不妨把小聚地点改在他府里。” 陈季玉亲随当即应是,欢喜道:“我家少爷知道大人登门定然欢喜。” 宋晋笑了一声:“如此,甚好。” 送了来人,宋晋再次理了理衣袖,垂眸思忖。 过了一会儿,他道:“先去翠竹轩一趟。” 第60章 翠竹轩里 云霏、雨落大气都不敢喘,默默上了茶水,就悄悄退了出去,远远守在院中。 宋婉亲手奉上了茶盏,这才坐下端了自己这杯茶喝了,俏皮地眨了眨眼,明知故问道:“哥哥公务繁忙,怎这时候有空过来坐?” 宋晋看了宋婉一眼,开门见山:“郡主今日来为何?” 宋婉一摊手道:“这些哪里瞒得住哥哥,不说郡主定然会告诉哥哥——”说到这里宋婉看着自家大哥道:“哥哥想知道的事儿,只怕都用不了三句话,郡主就傻乎乎说了。” 宋晋看向宋婉:“好,那我换个问法。你又试探郡主什么了?” 宋婉脸上一滞,老实了些,“我就是跟郡主闲说话.....” “你又拿话试探她了。”这次宋晋是肯定句。 宋婉张了张嘴,低声道:“我就是想知道,郡主心里到底有没有太子殿下.....”说到后面,宋婉视线落在了宋晋脸上。 既见君子(重生) 第70节 然后无趣地收回。 宋晋神色纹丝不动。 房间里一时间很安静。 宋晋起身,对宋婉道:“她.....同旁人不同,别试探她。” 宋婉抬头。“哥哥什么意思?难道以为全天下只有你对郡主好,旁人都是算计人的!” 宋晋低了低头,看了宋婉一眼,“要是我的话说的不当,我很抱歉。但是婉婉,我知道你聪敏异常,别套她的话,想知道什么来问我。” 宋婉眼圈微微发红,昂首道:“是不是做过一件坏事,以后就再做不得好人了?我不过是舍不得郡主走,多留了她一会儿,怎就一定是我要算计人了!” “两件。”宋晋淡淡道。 宋婉:..... 宋晋看向她:“不是一件,是两件。任何一件给人知道,都是骇人听闻。” 天色又暗了一些。 没有听到吩咐,云霏和雨落不敢靠近上灯,只把院门处的两盏灯笼点了。两人悄悄向屋门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宋大人站着,姑娘坐在圆桌前。门口不远处,时安守着。 正厅里 宋婉绞着帕子,突然抬头,“那哥哥呢?哥哥做过几件?” 暗色笼了宋晋面庞,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一声轻笑,淡淡的声音:“如按《大周律》,当是不赦之罪,至于几件,还重要吗?” 宋晋抬步朝门口走去,临要出门的时候,他驻了步子转身道:“对了,今日郡主可曾提到季玉?” 灰暗中沉默的宋婉这时候抬头,借着门口最后的光亮看清了大哥转过的脸。 她笑了,“原来哥哥不是来问罪。” 宋晋问她:“有没有呢?” 宋婉嘁了一声:“一个太子殿下还不够哥哥担心的?哪里轮得到陈季玉。” “那就是没有了。” 宋婉趁机道:“哥,听说后儿要在蒹葭楼给徐大哥接风?” “听孟世子说的?” 宋婉又是一滞,干干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哥。” 宋晋嗯了一声,“孟世子人,倒是不坏。” “郡主烦他。” “这样,那你再挑挑旁人吧。” 此时正在自家榻上辗转反侧,满心里都想着后日赏花宴宋婉会不会来的孟昭,眼前都是那日的惊鸿一瞥。怎么都不会知道就在这个下午,兄妹两人短短几句话之间他就没指望了。 宋婉此时才懒得关心什么世子侯府呢,她更关心:“这次,大哥肯定得去吧?” “想问什么,直说。” 宋婉:“就是怕....毕竟等了许久了......” “这不关你的事。” “哥哥以为我想管!我只是怕——有些事给郡主知道,会吓到郡主。”说到这里宋婉压低了声音:“大哥,难道你就不怕有一天郡主知道那些,再也不喜欢我们了?”说到这里宋婉的声音都空了一些,“我很怕。” 宋晋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早些歇着吧。” 宋婉抬头,看着大哥的背影很快出了翠竹轩。降临的夜幕中,她垂眸看着自己这双手,好一会儿都没动。 * 两日后的傍晚 蒹葭楼里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好些姑娘才起来梳妆。虽蒹葭楼的姑娘多是卖艺不卖身,但同醉香楼这些地方一样,也都是越到夜间越热闹。 傍晚的蒹葭楼更像一个茶楼,多是清贵文人聚饮。因为这里汇集了全京城除了皇宫外最好的乐师舞妓,最好的茶,最好的曲子。 就在几个月前楼里多了一位卿月姑娘,一舞便享誉京城,蒹葭楼更是名声大噪。 卿月姑娘从来的这一天,就有自己的规矩。其中一条就是只在月中月末两天跳舞,其他时候最多就是肯出来给客人弹一曲琵琶。 所以谁都没想到这天傍晚,卿月姑娘居然准备一舞助兴。 楼下以屏风相隔,其中松柏山涛屏风后的一桌正是为才从东南返京的徐律徐义山接风的陈季玉等人。 徐律瘦高个子,虽没有陈季玉长相那样招风,也是很清俊的长相。与宋晋同出荆州,当年宋晋考入县学的时候,徐律是第一个过去同他说话的学子,两人一见如故,一路走来,有荆州当世卧龙雏凤之称。 有人笑道:“我说,你和宋大人才华相匹就算了,怎么越晒越白这一点,你们俩也一样呢!” 还有人抓着陈季玉问:“宋大人别又不来吧!” 马上有人道:“不能,不能!换了旁人,宋大人肯定不来了,但为了义山宋大人肯定会来的!” 正说话间就见宋晋到了,席间顿时越发热闹。 徐律上前伸出了手,宋晋用力一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两人一路走来的情义,看得旁边人欷歔不已。贫贱之交,富贵依旧,又志同道合,并肩行在同一条道上,怎能不让人羡慕呢。 这时候陈季玉也往前一伸手,握住,笑道:“两位哥哥,也别忘了我!” “还有我们!” 诸人都拥上前。他们都是支持新法的年轻一代,都围绕在赵首辅和慕尚书周围,共同为推动大周土地清丈和田赋改革努力。 几巡酒过,整个大厅里都热闹了起来。 就在这时前方高台上帷幕拉开,铿锵的琵琶声响起,灯光转暗,隔着一层薄纱,一个曼妙的身影从二楼借着垂下的红绫飞下。 “卿月姑娘!” “《天魔舞》!” 一片惊叹声中,原本热闹的大厅都被舞台震住,悄然无声。所有人耳边只有起伏跌宕的琵琶声,还有薄纱后那抹恍如神女飞天的身影。 一舞毕。 琵琶声语袅袅。 众人如醉如痴。 回神的众人这才发现舞台已空,飞天不在。 顿时“卿月姑娘”的喊声一片,只盼着佳人能够再现身让他们一见。 蒹葭楼的主持者对这种现象早已见惯了的,自有一套安抚办法。好酒送上来,好的乐师奏起才得的新曲,新排的霓虹舞也已再次展开。 大厅里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二楼的主持者看着下面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们,暗道不知又有多少公子今夜难眠,从此变成蒹葭楼的常客,心心念念都是为了见卿月姑娘一面。 松柏山涛屏风后 有人端着酒杯,从这一舞开始就没有放下,一口没喝,直到此时还在喃喃感叹:“一舞能让六道醉,原来不是虚言啊!” 有人碰了碰陈季玉:“说说,是不是叹为观止?”陈季玉出身江南大族,于风花雪月之事最懂。 他点了点头:“确实能称《天魔舞》,天邪,魔邪,天人也。”说完推了推徐义山:“还是咱们有眼福,才回京城就看上了!” 徐义山笑了笑,轻声道:“我不懂这些,子礼觉得好不好?” 诸人这才发现宋晋一直在安静地喝茶,这时候见诸人都看他,宋晋笑道:“最懂的人都说好了,自然是顶好的。” 一句话重新把众人注意力引到了陈季玉身上,众人笑成一片,纷纷让陈季玉懂就多说一些。 酒酣耳热,诸人谈兴都上来了,就当前各种问题展开争论,不少人已争得上了头。 宋晋同陈季玉和徐律来到一旁。 宋晋先对徐律道:“瘦了。” 徐律笑了笑:“子礼气色倒是比之前好了些。” 陈季玉立即低声笑道:“那当然,如今宋大哥与郡主是琴瑟和谐——” 宋晋抬手按了陈季玉腕部一个穴位,他哎呦一声,酒就醒了一半。 徐律已喝了不少酒,眼尾泛红,这时候道:“如此,定要上门拜访了。” 陈季玉嘿嘿笑:“你到时候一看就明白了!” 宋晋看了陈季玉一眼:“行了,过去招待大家吧,你是做东的,别再多喝了。”说着对徐律道:“你也是,看着他些。” 徐律大约喝多了,微微出神,听到宋晋的话才回神点头。陈季玉早已连连点头了。 见宋晋要离开,徐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首辅大人真的决定下一步清丈要在蜀地展开?” 宋晋轻轻点头。 徐律想说什么,见宋晋看过来的目光,他终于还是一笑道:“罢了,首辅大人的主意,定然有他的考量。千山万水,我随你同行就是了。” 宋晋轻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先告辞了。 大厅一片喧嚷,本该离开的宋晋却出现在了二楼一处房间中。 香烟袅袅,精美的屏风桌椅,单琵琶就好几把,名贵的古琴也挂了好几张。 宋晋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其中一张二十五弦的雅瑟上。 “大人什么时候对瑟感兴趣了?” 随着这袅袅轻音,一个女子转过了屏风,莲步生花,婀娜多姿,秉绝世姿容,正是让楼下众人为之疯狂的蒹葭楼头牌——卿月姑娘。 第61章 “宋大人什么时候对瑟感兴趣了?” 进来的人一双眼睛都盯在前面的宋晋身上,目光流转,似有千言。 宋晋并没有回来人的问话,瞥了她一眼,淡声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既见君子(重生) 第71节 卿月笑了一声,含情脉脉的眸子依然凝视着宋晋,天生柔媚的嗓音吐出:“胆子不大,见不到宋大人呀。”说着她妩媚一笑:“奴家没想到如今大人还肯私下一见。” 宋晋看向她,直接道:“你得改个名。” 卿月不解,娇声道:“奴家喜欢这个名字,天上月,月下人。”说着她烟波一转,靠近一步问道:“宋大哥可知这天上月是谁,这仰望明月的人又是谁?” 宋晋不动声色拉开了距离,淡声道:“既然你不怕,就叫轻描吧。” 卿月仰望着眼前人,轻声呢喃:“轻描,轻描.....”说着娇嗔一瞥,“宋大人的胆子才是一如既往地大呢。” 宋晋没有理会。 卿月自己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就当是这个了?” “你喜欢就行。” 卿月又笑了一声:“我喜欢?我真喜欢的,大人却不给呀。”说着话,一双含情目凝着宋晋。 宋晋依然是淡淡的:“既想留在京城,就好自为之吧。”说着他已转身。 “慢着!” 卿月上前一步,喊住了宋晋,她盯着他俊逸的背影,轻声问:“为何每次你来,连我的茶都不肯喝一盏?甚至连我这里的凳子,都不肯碰一下.....宋大人,可是嫌我.....脏?” “你想多了。”宋晋回身,看向轻描,慢慢道:“你不觉得自己脏,就没有任何人配觉得你脏。” 卿月一顿,又巴巴望着前面的人道:“大人这次为何肯见我?我不信大人就是为了让我改个名?”说到这里她一凝眉道:“是卿还是月,是——” 宋晋打断道:“既改了名,就不要再提旧名了。” 说完他就推开门离开了。 卿月愣愣看着已经空了的门口。她突然向前,奔到窗边,扒着窗棂向下看去。 京师的夜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她却一眼就能看到人群中那个青衣背影,一直都是这样,明明到处都是人,可总是让人一眼就看到他。 这时,卿月的小丫头进来了,放下给卿月的养颜汤,喊了两声却见卿月依然愣愣看着窗外。 小丫头上前,跟着探头向外看去,只看到满大街的人。“姑娘,你在看什么?” “看一个人。”卿月对着空荡荡的挤满人的街道回。 小丫头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她见过的姑娘从来都是对那些王孙公子不屑一顾,就是再贵重的身份,她家姑娘也是不高兴就不高兴。就是得罪了那些了不得的贵公子,她家姑娘一抬头,一句“要不公子把奴砍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劲儿”就能立即让那些公子又不舍得了。 “小姐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呀?” “什么样?我也说不清什么样,就是第一眼就觉得他俊,俊得让人看着心窝子都疼。” “那姑娘以后是不是会随他从良?” 卿月又笑了,声音轻轻的,轻得让人心疼,“我倒是想呢,可光我自个儿想又有什么用。” 小丫头不信,“我不信,就是再正经的公子,只要姑娘多看他两眼,也保管他动心!” 卿月再次看向了窗外,这次她看的是那轮天上月,幽幽道:“那你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心,有多冷。” “姑娘.....”小丫头轻声叫。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人来说是诚意侯府的公子听说今日卿月姑娘有雅兴,送来了帖子,请一叙。 话落,一张精美的帖子递上,同时还有一套价值千金的翡翠头面。 卿月却连看都懒得看,回道:“我这会儿乏了,要睡了。” 侯府公子的亲随脸色顿时不好看了,笑也硬了起来:“姑娘最好看看帖子,搞清楚我家公子的身份!” 卿月哼了一声,摆了摆手道:“过来。” 亲随不由就过去了。 卿月往他身边一近。 亲随就觉身上骨头都要酥了。 卿月冷笑一声:“回去告诉你们家爷,姑奶奶突然来月事了,身子乏,伺候不了人了。” 亲随第一次见有人当着他直说出月事两个字,一张脸顿时红涨,一抬头对上的又是这样一张倾城芙蓉面,让人连话都说不出,更别说火气了。 可偏偏卿月还要笑问:“月事,不懂?那月信,癸水,红潮?总不能我下面哗哗流,我上头还得抱着琵琶给你家公子呀呀地弹?” 这人终于反应过来,身体能动弹了,当即红涨着脸转身,差点撞在门柱子上,出了门还走错了方向,又低着头返身朝另一边才找到了楼梯,踉跄的步子,跟喝多了一样。 卿月笑得花枝乱颤,上前扶着门柱道:“对了,告诉你家爷,姑奶奶我以后都叫轻描了!” 对此蒹葭楼的妈妈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这时候过来也不过是嗔了两句,劝道:“好好的名字改它做什么!” 卿月脸上绽出一个幽幽的笑容,迷人又带着说不出的凄然。 见多识广的妈妈对着这样一张脸都觉得晃眼,她这样楚楚一笑,让自己这颗老于人事悲欢的心都是一软。怪不得那些脾气一个比一个大的大爷公子再是气势汹汹来,见到眼前这人,火气就都起不来了。 对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又见过那样惊艳的舞,谁还能发作得起来呢。 卿月妩媚笑着,幽幽道:“我喜欢呀!” 说着她收了笑,淡淡道:“从此,蒹葭楼再无卿月,只有.....‘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的轻描。” * 次日午后 陈季玉和徐律两人同着拜帖一起来了,被府里人带入花厅坐下,没一会儿星远带着人已经把一摞摞蜀地相关的资料文书都搬了过来。 先还嬉笑的陈季玉见正事来了,顿时敛了脸上笑色。一旁徐律已经翻开文册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宋晋过来后,几人也不过略一寒暄,就一同整理起西南的情况。 三人好像一下子又都回到当年初到京城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一起围着一张大桌,守着一壶茶,对着满桌的书册研读。 一晃,四年时光就已过去了。 一晃,这一日又到了夕阳西下。 徐律从一堆文册中抬头,看着已经移出花厅的日影,温和地洒落在院中。傍晚的霞光笼着院中几株葱郁的桃树,墙角的万寿菊热闹地开着,层层叠叠的花瓣,橙黄热闹的颜色,在晚霞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曾经的高墙已被开着圆形隔窗的木制隔断取代,从这里透过镂刻格窗可以瞧见对面院子隐约而过的身影。 “是不是累了?” 突然的声音让徐律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转脸对宋晋笑道:“眼睛有些酸。” 宋晋让人把书册搬回书房,起身道:“辛苦两位,晚饭就在这里用吧,咱们也许久没有好好聚过了。” 徐律对着宋晋温和含笑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陈季玉伸了个懒腰,笑嘻嘻道:“光有饭可不成,必要酒的!哥是不知道,东南好酒那么多,我愣是没有一次敢敞开了喝,就怕被那帮孙子给算计了!” 宋晋笑了一声:“今日让你敞开喝。” 陈季玉顿时兴奋道:“说定了,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摆开的晚饭异常丰盛,上好的酒被时安取来。 这时,东边院子有蓝衣小太监过来,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年纪,白白净净一张脸,非常严肃地绷着,让陈季玉和徐律都不由多看了一眼。 小太监对宋晋行了礼,放下了一壶酒,“这是郡主嘱奴才送来的。” 浅青色酒壶上绘着芙蓉花,呈现玉般温润的质地,被轻轻搁在了乌木桌上。 陈季玉两人都注意到了小太监伸出的手上有陈年的旧伤,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好似根本不曾注意旁人打量,只是认真地呈上酒壶,取下配套的酒杯。然后再次一礼,安安静静退下。 “难道这就是那位,据说郡主因为见了一眼,就翻遍整个皇宫一定要找出来的.....小太监?”陈季玉迟疑着问道,本来要说的“绝色小太监”,临时吞掉了“绝色”俩字。 这是回京城后听到的关于明珠郡主诸多传言中的又一则,年纪倒是对上了,但传言中有鼻子有眼说的“绝色”简直是一派胡言,明明就是很普通的长相。要说特别,也就是身上的那种认真专注的劲儿,同别人很不一样。怎么就传成郡主为美色劳师动众了..... 陈季玉一问,连不爱听闲话的徐律都看了过来。 宋晋嗯了一声,亲自执起酒壶倒酒。 陈季玉、徐律忙起身推辞,却被宋晋轻轻按下,笑道:“东南能取得如今成果,你们辛苦了,该敬的。” 酒液一出,醇香扑鼻。只见莹润的酒杯盛着泛着光泽的酒液,明明是澄澈的,偏偏透着醇厚。 喝惯好酒的陈季玉只一嗅一眼之间,口腔里就已分泌了唾液。再顾不得推辞。三人轻轻一碰,各自饮下。 醇厚的酒感在舌尖唇齿缠绵。 夕阳后退,花厅无声。 陈季玉满足地喟叹了一句:“真是托兄长的福,不然恐怕我这个酒鬼这辈子也喝不到这样好酒!” 这是真正的御酒,专供仁寿宫和乾清宫的。听说也就只有赵阁老和祁国公在节庆之日得过赏赐,也不过这么一壶而已。 宋晋看向徐律:“知你不惯饮酒,快拿菜压一压。” 徐律低头一笑,“可惜这样好酒,让我这么个喝不出酒好的人糟践了。” “什么糟践不糟践,好酒只要进了好人肚子里就不是糟践!”陈季玉笑回,手已经又摸上了酒壶,“酒过三巡再说闲话,该我敬两位兄长一杯了!” 花厅里弥漫着酒香和笑声。 外头夜幕已临,灯火已上。 夜铺展开来。 陈季玉一张潘安脸染上了红,不管说什么他都会忍不住笑,举止渐渐放诞,随性靠着,现出了他自身的不羁。他以筷为槌,以碗为鼓,敲而歌,“旧日江湖放诞,欲取鸣琴弹,弦断无人赏”“今日酒逢知己千杯少,为君长歌且尽欢”..... 同宋晋一样,徐律的一张脸也是越喝越白。 徐律身上的矜持也松懈了些,他含着笑侧耳听着,靠着桌案,看着外头星火点缀的院落,看着天上那轮涌出的明月。 宋晋的眼眸因为酒意,越发深邃,漆黑。他捏着酒杯,静静看着眼前两人。 再是好的宴,也到了该散的时候。陈季玉两人的随从上前,搀扶自家公子。 宋晋把两人送到院中,就见东边院子来人。 几人抬头,只见镂刻院墙那边,隐约能见隐隐灯火,很多人影。 宋晋收回目光,漆黑的眸子点了笑意,对两人道:“我让时安带人送你们,我、就不远送了。” 陈季玉嘻嘻笑着,冲徐律使了个眼色,两人都冲宋晋一礼,告辞。 宋晋回礼,看着时安带人安排好,回身越过月洞门,向着院墙那边等待的人而去。 陈季玉和徐律回头,隔着镂刻的圆形花窗,看到了远处那对并行的身影。 青衣的男子高大挺拔,说不出的淡泊俊逸;同行的女子轻盈娇俏,一身红衣如火。随着风起,宽大轻盈的红衣拂过青衣。他们看到那位存在于京城传说中的高高在上的郡主,踮起脚向着宋晋耳边,不知在说什么。 既见君子(重生) 第72节 即使隔着这样远,灯火依然照亮了偏头的郡主精致的侧脸。 月光流泻,宛如画面。 直到再也看不到这幅画面,陈季玉才轻轻撞了撞徐律,带着酒意的低声:“是不是我说的?我哥和我嫂子,天造地设!” 两人上了郡主府备好的马车,陈季玉还在叨叨:“我早说过,只要接触的机会,郡主定会欢喜子礼兄的!”“有郡主在,那些平日动不动就仗着祖上功勋为难咱们的,如今都老实了,如此咱们定能实现、实现.....澄清天下之志.....” 说到后来上涌的豪情混合着酒意顶得陈季玉越发昏沉。 徐律被酒精熏染的目光,微微涣散,似乎上涌的酒意让他痛苦,微微蹙着眉,苍白着一张清俊的脸,靠着车壁,轻声道:“我不舒服。” 陈季玉笑了:“第一次喝多都是这样的,忍一忍就好了。” “忍一忍就好了?”带着含糊的醉意,徐律不确定地问。 陈季玉已经头一歪,靠着车壁睡着了。 回到房间的宋晋端坐在圆桌旁,慢慢喝着一碗茶。 月下见他样子,忍不住笑:“真是想不到,原来宋大人也会喝多呀!” 宋晋抬眸,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慢道:“郡主,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 月下水漾漾的大眼睛一弯:“对呀,比如宋大人的睫毛长,比如宋大人还会改造农具,比如宋大人喝醉居然都不闹不笑,还是这么安静,坐得这么直!” 说着她绕着宋晋转了半圈,停在宋晋面前,看着他那双简直看不出任何醉意的眼睛。 这一次宋晋既没有转开话题,也没有垂下眼睛,他就那么安静地由她看。 也看着她。 第62章 光滑细腻的海棠花形陶瓷烛台托着白蜡,安静地燃烧着,放出柔和的光芒。烛火下月下白皙的肌肤瓷白如雪,松松挽起的发髻偏坠在她颈旁,一缕发丝落下。 本来带着几分好奇探究的目光轻轻一荡,这次是月下先移开了视线。 随着她转开的脸庞,那缕滑落的发丝擦过了她雪白细腻的脖颈。烛火落在她转开的侧脸上,红润的唇染上了烛火的光泽,轻轻动了动。 宋晋握着茶盏,垂下了视线,落在楠木桌上。 一时间房中很安静,烛火一晃,一个灯花轻轻爆开。 两人都看向海棠花烛台。 就在这时,翠珏轻轻步入,放下托盘。红木托盘上是一个白瓷盘,其上是一块醒酒石。 月下把身前的托盘往宋晋方向推了推。 宋晋垂着眼睛,左手手掌轻轻按着额头,似乎又一波酒意上来了。 “大人?”月下再次推了推托盘。 “嗯?”抬起的眸子中笼上了酒意,依然安静。 月下只得自己捏起了醒酒石,送到宋晋嘴边。 宋晋看她。 月下道:“张嘴呀。” 眼前人垂下了眼眸,薄唇启开,含了月下手中捏着的醒酒石。月下轻轻一塞,指尖温润的醒酒石塞入宋晋口中,却疑似有柔软湿热的气息擦过她的指尖。 月下收回了手,落回膝头的手,不由地攥紧了软罗裙面。 宋晋垂下的目光看到对面光华如水的裙面泛起褶皱,如同风过水面。纤细的手指攥着,凝脂般,却又显得无助,堪怜。松开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宛如枝头最美的桃花。 烛火又是轻轻一爆。 宋晋垂下的长睫轻轻一颤。 月下已经站起了身,柔软的裙面水一样滑落。 宋晋听到月下软软的声音在喊人剪烛花。 翠珏拿了烛剪,从这盏海棠花灯开始剪起。外头璎珞进来,送来了醒酒汤。 这次宋晋伸手端过,静静地喝着。一旁丫头已经又打开了另一个灯罩,修剪下一盏灯烛。 “原来醒酒石真的这么管用。”宋大人这会儿都知道自己喝醒酒汤了。 空气里浮动着醒酒汤淡淡的酸,翠珏和璎珞已又退了出去。 月下托腮望着单手端着青瓷碗慢慢喝汤的宋晋,问:“大人,酸不酸?” 宋晋看了她一眼,慢慢嗯了一声。 月下本想着宋大人醉了,该吩咐人为宋大人铺设床榻,哪知道她沐浴回来,宋晋早已自己铺设好了床褥,往后头沐浴去了。 “原来醒酒汤也这么有用。” 月下说着,坐在梳妆台前,偏头垂下长发,翠珏用棉布裹住,慢慢裹着她半干的发。周身都已抹过香膏,只剩下头发,随着翠珏取下裹发的大巾,璎珞上前把玫瑰花油慢慢揉过月下浓密的乌发。 淡淡花香弥漫,不仅染了月下身上长衫,还染上了垂下的花罗帐。 一听到外头宋晋回来的动静,翠珏和璎珞立即垂着眼睛,退出了房间。 宋晋进来,一眼就看到坐在梳妆台前的月下。 乌黑的长发瀑布一样垂下,转过来的巴掌大一张脸莹白如玉,一双眼睛点着盈盈的笑意,好像看见来人是件多么快活的事儿一样。让人疑惑,在这个平庸的世间,她为何总是能够那么兴致勃勃地活着。 宋晋进来。 月下望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明明跟平时没有两样,月下就是觉得这时的宋晋沉默得厉害。 珍珠帘动。月下好像第一次注意到沉默的宋晋显得异常高大,让她这挂珍珠帘都显得小了。他似乎真的很累了,坐在榻上,靠着身后榻壁,头微微后仰,抬起的左手背遮住了眼睛,隐藏在衣领下的喉结显出了它的轮廓。 如果不是因为醉酒,这样的宋晋是月下从不曾见过的。 夜风轻轻,夜很静。 月下注意到他用玉簪挽起的发只是半干,滴下的水洇湿了白色的中衣领子。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是阖目靠着,似乎倦得厉害。月下起身,带落了梳妆台案上的金钗,“叮当”一声,在这样的夜晚异常清晰。 月下忙看过去。 只见先还似已阖目睡去的宋晋瞬间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月下一凛,微微后退了半步。 她从未见过宋大人这样的眼神,漆黑的眸子中好似有她不明白的东西翻涌,明明安静,却压迫感十足。月下身子抵住了梳妆台,软软道:“大人,我是看您发尚未干,嬷嬷说这样睡会头疼的。” 烛火一跳。 宋晋好似清醒了一些,他坐起身道:“郡主见谅,臣太累了些。” 声音微微沙哑,不似平日。 月下迟疑着,抓起手边干发巾送了过去。 扑鼻的香气,是与她身上一样的味道。 宋晋略一顿,接了过来,依然带着几分喑哑的声音:“臣谢过郡主。”他攥着干发巾,白色衣领中露出的喉结再次轻轻滚动。空出的右手抬起,轻轻扯了扯中衣的衣领,垂下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就在这时一碗温水送到他的眼前。 纤白如凝脂的手捧着青花瓷茶盏。 “大人,喝了水早些歇息吧。” 软软糯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在这样独处的夜晚,没有设防的样子,过于柔弱可欺。 “大人?” 轻轻一动,月下长衫发出细微的窣地之声。 宋晋线条流畅优美的喉结再次轻轻一动,他抬起的目光已经显得安静极了,骨节分明的大手接过了茶碗。“臣谢过郡主。” 依然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不可察的克制。 收了茶碗,这次是月下吹熄了珍珠帘外圆桌上的烛火。 “大人,好眠。” 透窗而入的月光中,月下的声音轻软又带着一丝轻快。除了外祖母,她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为另一个人倒茶,第一次有机会照顾一个人。 深沉的夜中,一切动静都显得如此清晰。 她长衫窸窣的声音,珍珠帘动的声音,新换上的合欢花青罗帐被撩动的声音,然后是轻轻一声“哎呦”。 长榻上已经阖目的宋晋立时坐了起来,倏地看向了垂下的罗帐,长腿已经落地,脚踩在了踏板上。 就听帐内月下的声音,“谁把脚踏放在这里的!”过了一会儿,“.....好像是我.....” 听声音人已上了床。 宋晋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直到听到帐内再无动静,宋晋才轻轻开口,已听不出任何醉意,“郡主,今日臣给你背一段《九歌》吧。” “想是想听,不过大人今日已很劳累了.....” “郡主想听就好。” 宋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帐内黑暗处的月下身体一下子舒展开了,本来睁得大大的望着帐顶的眼睛在黑暗中放松了下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在宋晋徐缓如水的声音中月下早已闭上了眼睛,乘着轻缓温柔的声音慢慢沉入了梦中。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一直到最后一句,宋晋停了下来。帐内的人早已无了一点动静,夜寂静,月高升。 宋晋漆黑的眼睛静静望着头顶梁柱,许久,许久。 * 第二日起床的月下,依然习惯性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长榻,才洗漱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小洛子正在一旁跟月下说小丁子的事儿。 “.....他还成吧,在内书堂不至于给咱们丢脸。”说到后来,小洛子还露出了一点骄傲的神色。 内书堂是宫里专门教太监读书识字的地方。 既见君子(重生) 第73节 旁边璎珞噗嗤一笑:“不是当时嫌弃人家的时候了?” 小洛子漂亮的眼睛一翻:“郡主喜欢的人我都喜欢!” 翠珏道:“聪明不聪明另说,小丁子是着实肯下苦功夫,好几次夜里我碰到他拿着树枝在月亮底下写写画画的,嘴里还念念有词。” 月下转头:“不是说字纸蜡烛紧着他用吗?” 璎珞回道:“他不舍得呗!” 月下看向小洛子:“回头你好好跟他说,喜欢念书是好事儿,字纸这些都是小事。再就是看着他些,晚上也不能这样熬着,他毕竟还小。” 小洛子应了一声,酸溜溜道:“郡主对小丁子真好.....” 月下笑了一声:“再好也不如对你好呀!别说字纸了,你就是想要宅子收干儿子养老,本郡主都同意!” 小洛子噗嗤笑了,傲娇道:“奴才才不稀罕那些!” “那你稀罕什么?”月下问得认真。 小洛子得意道:“奴才只要跟着郡主,想要什么没有!这样好的日子过到老,旁的奴才什么都不稀罕了!” 月下看着他仰起的得意洋洋的脸,不觉心里一酸,捏着发钗的手不由紧了。心道,这辈子,谁再敢欺侮你们,我必不让他活着! 这时小安子也打外头进来了。郡主府对外的差事一向都是小安子来办的,找到小丁子以后,他就开始帮着小洛子一起找起了神医。 “回郡主,钟南山和洞庭地区的两位神医都被人护着往京城来了。只要同意他们沿途给人看诊,事后送他们平安离去,他们都愿意为太后娘娘进京一趟。” “好!待他们到京那日,本郡主亲自去迎!” 最大的心事终于有了着落,月下只觉心头一轻。也有心情关心昨日能让宋大人染上醉意的客人了,她一边看着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一边打听除了陈季玉另一位徐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安子回话:“徐律,同大人一样也是荆州人士,家中有几十亩地,算是薄有微财。祖上也是出过读书人的,听说曾有一位做到五品,只是后来衰落了。一直到徐大人这里,才再次得中进士。这位徐大人打小在乡间就很有名气,一目十行,举一反三,一直是地方学子中的领头人物。与宋大人在县学相识,志气相投,一见如故。” 月下认真听着,微微有些奇怪,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她前世怎么好像都没见过。论理说,宋晋做到首辅,这位徐大人也该到一个有资格入宫见驾的高位才是。 “徐律.....徐大人.....徐.....”月下骤然转身,惊得璎珞哎呦一声,差点扯了郡主发。 月下却顾不上,盯着小安子问道:“这位徐大人的字是什么?” “回郡主,义山。” “他就是徐义山!”月下的眼睛都睁大了。 徐义山,宋晋知交,有伯牙子期之谊。后来宋大人高居首辅,千头万绪,食少事繁。总有人感叹,要是徐义山还在,宋大人就不用劳累至此。徐义山与宋晋同起于微末,志向相同,能力卓越,是挚友,也是左膀右臂。宋大人早失右臂,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正是因为徐义山京郊遇匪,死于非命。 有人说是匪,有人说是俺达贡派来的探子,就是匪也是从北地流窜过来的匪。因为箭头,出自北地。 也是因为那次遇匪,与徐义山同行的宋晋伤了左肩,伤口甚深,据说但凡再深一寸,只怕左臂就废了。从那以后,但遇阴雨,宋大人左臂便疼痛不能抬。 便是这个徐律? 月下秀气的眉头凝了起来:但,到底是什么时候? 前世,很长一段时间别说她根本不会注意宋晋的事情,甚至会禁止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宋晋。知道这些,已都是许久以后,那时候宋晋已是首辅了。 所以,是明年,后年,还是今年? 月下绞尽脑汁地思索,想从她并不好的记忆中打捞那些她曾毫不在意的只言片语。 “郡主?” 一声呼声让月下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把唇咬得太紧了,疼。 “小安子,帮我打听着,京郊.....京郊是否有匪贼出没?” 宋大人说了,一切都有迹可循。 月下攥着发钗,一件事情发生一定是有迹可循的! 第63章 接下来这一天,月下都在焦急等宋晋。 宋晋下值,听到月下在等,他洗了手连官服都没换就过来东边内院。院中正低声跟人说话的璎珞乍然见到宋晋,顿时收声上前,引宋晋入内。 一直到把宋晋送入厅中,退出的璎珞才夸张地呼出一口气。宋大人身上本就有说不出的压迫感,穿着官服的宋大人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月下慌忙上前,一顿,才想起来该让宋晋坐下说话。 待到宋晋坐下,茶已经上来。 听到宋晋问她何事。 月下突然意识到事情难说得很,除了京郊,遇匪,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一切发生在两年后呢,要是跟陈季玉一样,根本不会发生呢? 她张了张嘴,看着宋晋缓缓问道:“大人可曾听说,京郊地区,好似有悍匪出没?”说着补充了句,“会要人命的那种!” 宋晋放下了茶碗,看向月下,“臣并不曾听说,郡主是听何人所说?” 月下支吾道:“我也就是隐隐约约听到.....隐隐约约.....”说到这里她身子不由向前,着急道:“大人,如果真是这样,京郊危险,没有人保护大人不要去了吧?” 宋晋看着月下,眼中闪过笑意,轻声道:“郡主这是担心臣?” 月下拼命点头。担心,可担心了! 宋晋眼中笑意更浓,不由低头,握拳掩住唇轻咳了一声。道:“郡主放心,臣心中有数。” 月下趁机提醒道:“还有大人的朋友,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轻往京郊!” 宋晋眼中笑意一凝,抬眸问道:“郡主也担心臣的朋友?” 月下赶紧点头。担心,当然担心!那可是对宋大人来说非常关键的朋友。甚至,对于宋大人来说,徐义山这样的朋友和助力,可比她这个即使重生该什么都不会还是什么都不会的郡主强多了..... 宋晋凝视月下,慢慢问:“郡主担心臣的哪个朋友?” “自然是大人最要好的朋友徐大人!” “还有呢?”宋晋问。 “还有.....”月下思忖,虽前世死的是徐律,今生可别徐律避过去了,陈奕倒了霉死了.....从陈奕脸上没了那道疤,月下对于前生今世就生出了不确定。“还有陈季玉陈大人!” 宋晋目光逡巡在月下的脸上。 月下恨不得直接握住宋晋的手,让他一定要上心! 可是她不能,她只能无比认真焦灼地看着宋晋:“大人,听到京郊有危险,真的特别担心,特别特别担心!不管是您,还是您的两位朋友,都是我大周不可缺的人才,万一——!” 说到这里月下狠狠一咬唇,凝着宋晋。 宋晋看着她缓缓道:“郡主放心,臣心里有数。” 月下见宋晋知道了京郊的危险,又听到宋晋承诺,放心了些。宋大人有数就好,宋大人对事情的把握从未出过错。 “郡主今日就是为了跟臣说这件事?” 月下点头,再次强调:“我听说京郊出现会杀人的贼人,真的很担心。” 宋晋这才笑了笑,“臣放在心上了。” 月下笑了,这才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想到什么,又对宋晋道:“大人不妨请他们来府一聚,提点他们注意安全呀!” 宋晋看着她,点了点头。 月下这才注意到宋晋穿的是绯色圆领官袍,绯色,格外衬人。 “郡主看什么?” 月下声音不由都低了:“宋大人穿红,好看。” 宋晋瞥了月下一眼,轻声道:“可惜.....那日,郡主都不肯看一眼.....” 月下不解。 宋晋一笑,起身道:“臣先去换衣,不是还要请臣的好友一聚。” 月下赶紧:“要的!安危大事,不可怠慢!” 宋晋点头,又看了月下一眼,这才告辞离开。 夕阳下绯袍颀长的男子背影越发显得高大挺拔,一直到宋晋背影消失,月下才突然意识到宋晋所说的“那日”该是指他们大婚那日。 月下“呀”了一声,不由抬手捂了脸。 她几乎都忘记了,她同宋大人是大婚过的..... 不是首辅与皇后。 而是红袍骏马的宋大人,带着浩荡迎亲队伍,伴着她的红轿穿过半个京城。 * 月色才上的时候,徐律和陈季玉已到了郡主府,与宋晋同聚花厅。 “今日没有酒,只有茶。” 陈季玉闻言,啊了一声,想到什么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可是郡主嫌宋兄醉酒?”一双眼睛闪烁着兴致勃勃的八卦光芒。 就连一向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徐义山,闻言也看向宋晋。 宋晋轻笑。过了一会儿,才道:“并不曾。” 明明是简简单单三个字,可就是让人听出其中缱绻。 陈季玉学着见过的女孩子握拳捂脸,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好甜啊!” 宋晋笑看他一眼:“你好烦。” “天呢!这是我认识的宋子礼宋侍郎吗!”陈季玉越发夸张,“哥,你要不要看看镜子,提到郡主你嘴角就没有真正压平过!” 宋晋无奈一笑,不肯再说什么。 陈季玉继续:“兄长这样就承认了!” 宋晋抬手揪了揪陈季玉耳朵:“好了,不要再说这些。” 陈季玉果然老实了,嘿嘿一笑,端起茶盏,表示自己闭嘴。 明月高悬,银辉满地,茶香氤氲,花香弥漫。 一时间三人都不再说话,难得有这样安静清闲的夜晚。 徐义山收回目光,看向宋晋:“本以为子礼让人来请,是尚书大人和赵阁老那里有急事交待。” 既见君子(重生) 第74节 宋晋也收回了落在夜幕中月亮上的目光,温声道:“并不,只是觉得这段日子辛苦,故而清茶一聚。” 陈季玉哼了一声:“兄长知道我们辛苦就好.....东南那边开头半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还好啊兄长在京城疏通了庆王府这边。” 徐义山跟着道:“听说郡主出面了?” 陈季玉显然也对此非常感兴趣,巴巴望着宋晋。 宋晋轻轻点了点头,并不欲多说,看向两人:“接下来的蜀地,只怕更艰难,怕不怕?” 陈季玉断然道:“跟着兄长,有什么好怕的!” 对于陈季玉来说,宋晋便是那样一个人,天塌下来,他都会顶着。自己只需要坚定自己的志向,跟定前行的宋晋,便可成就一番事业,不枉此生。 徐义山也点头。 宋晋道:“好,此生得遇两位是我宋晋之幸。”他漆黑的眸子一一看向两人,慢慢道:“同心协力,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死不休。” 陈季玉激动,跟着道:“同心协力,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死不休!” 徐义山也一字一句道:“不死不休。” 陈季玉胸怀激荡,不由道:“七年前,我们三人就在东南相遇,月下共饮一壶茶。七年后,还是这样好的清风,明月,这样好的茶!”说到这里他目光晶亮,转向两人:“真希望再七年,再七年,再七年,咱们都能如此安然聚于一桌,守着清风明月,共饮一壶茶!” 宋晋回头看他,轻声道:“但愿如此。” 徐义山也慢慢道:“但愿如此。” * 于此同时,祁国公府书房中,烛火轻晃。 “真的没想到,他们居然敢从蜀地动手!”高瘦的谋士捋着山羊胡子,打破了书房里的沉默。 祁国公看向长孙祁青宴,“你怎么看?” 祁青宴赶紧道:“青宴认为这根本就是两湖到两江的成功让宋晋膨胀了!”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他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走运呢,居然敢把手伸到蜀地!” 祁国公闻言,看着祁青宴道:“真的是走运吗?” 祁青宴立即道:“要不是恰好赶上倭寇作乱,还恰好——九叔.....”说到这里他一顿,他知道祁煜的死是祖父心中的痛,唯恐有失,不敢不多言,避开继续道:“只怕当时在两湖,宋晋别说保不住官,回不了京,只怕连命都难保!” 祁国公看着长孙,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祁青宴见祖父摇头,没有认可自己的话,又有谋士在旁边,不由涨红了脸。 山羊胡子谋士忙道:“世子这样说也有道理。宋晋固然有大才,但也确实足够走运。不说两湖,就是两江,谁能想到庆王妃会插手!” 祁国公没有说话。 祁青宴脸色好看了些,继续道:“蜀地形势更为复杂,没有当地望族的支持,想要推行他那一套根本就不可能!别说清丈土地这么大的事儿,就是朝廷命官到蜀地上任,不跟当地望族打好关系,官都做不下去!不说别的,没有咱们几大家族的人帮忙,不管哪个县令知州田赋是一分都别想收上来!” 祁国公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心里还是有不安.....宋晋可是到过蜀地的.....” 祁青宴道:“听说那还是他十七岁时候,也不过是学那一套游学的作风!”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他怎么敢选蜀地呢?” 祁国公看向谋士。 山羊胡子谋士也皱了眉,这也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 祁青宴心中不满祖父如此高看宋晋,这时候道:“二叔祖传来的消息,蜀地的土地清丈确实寸步难行,祖父宽心,且看他如何收场!” 见祖父似不满他如此轻敌,祁青宴又道:“不过,祖父滤的是,只宋晋一个就难缠得紧,如今那个徐律和陈奕都回来了,铁三角聚在了京城,着实棘手,咱们是当更加小心。” 山羊胡子谋士道:“大公子说的是。这两人都不可小觑。尤其是徐律,当年可是与宋晋并称荆州双壁的!几年前,老夫一个友人就曾在荆州会过宋徐两位,他曾说这两人都是能从青萍之末看到风起,从微澜之间看到浪来的人,着实是后生可畏!偏偏这两人还始终绑在一起,志同道合,情比金坚,委实棘手啊!” 祁国公看着两人,慢慢重复道:“后生可畏.....双璧.....铁三角.....” 他抬手推开了窗,正值风起。 祁国公苍老阴沉的声音响起: “无需过虑,老夫早已有安排。” 闻言祁青宴看向山羊胡子谋士。 祁青宴兴奋,暗道一把筷子不好折,那就一根根折! 黑暗中,大风吹过,只听咔嚓一声,有树枝折断。 第64章 每年立秋,月下都会前往西山大慈恩寺斋戒两日,为亡母诵经念佛。这一年也不例外,翠珏等人早早就带人准备行装。 这日月下别过宋晋和宋婉,一早就出发了。这些日子她苦苦思索前生关于徐律的线索,结果除了做到苦苦地,什么也没思索出来..... 随着马车驶出城门,进入京郊地界,月下望着车窗外连绵的青山,深深呼了口气。只眉头不觉又微微蹙起。 车子沿着两边青山之间的沙石路一路向前。 车内翠珏轻轻给月下按着额角,小安子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打磨着手里的铜钱。翠珏轻声问月下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月下靠着她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翠珏,你还是歇歇吧,哎我这个头再怎么按也就那样了.....”好用不起来了。 翠珏:“.....奴婢是让郡主松快一些,解解乏。” 月下:“我的头就是太松快了.....”松得什么有用的都留不住。 几人正说着话,稳稳当当行驶的车子骤然一停! 月下“哎呦”一声,翠珏赶紧抱住郡主,小安子当即一握铜钱,整个身体都绷紧了,默默靠向月下。 翠珏稳住月下,带着火气掀开了车帘:“谁让停的——!” 后头的话一下子噎住。 月下抬头,对上了外面看过来的人。 是萧淮。 萧淮一身锦袍,坐在马上,看过来。 两山之间,清风袭袭。郡主马车内外这么些人,却都噤声,无一人敢动,全都垂下了头,屏息垂手。 山谷里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萧淮控着□□黑马来到了月下马车旁,他轻轻一抬手,马车外所有人就都远远退开。瞬间就剩下了一辆光溜溜的马车,没反应过来的月下,跪在车门旁垂着头没动的翠珏,以及垂着眼睛依然守在月下身边的小安子。 萧淮用马鞭挑开了车窗,正对上月下转过来的眼睛。 他看得分外仔细,视线逡巡过她的眉眼、小巧的鼻、唇、下颌,线条迷人的脖颈,最后落在她放在身侧不自觉死死攥着的手上。 萧淮脸上肌肉控制不住一抽,一双含情桃花眼凝着月下,压着声音里的怒气道:“怕我?” “哼!”月下用鼻子回答。 萧淮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喟叹道:“朏朏,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躲着我的?” “我为什么要躲你,我又不欠你的。” 萧淮看着她,咬着牙道:“没躲?那怎么如今我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 月下看着萧淮,一笑,“殿下,太子哥哥,我嫁人了!麻烦您心里有点数好吗?” 萧淮凝视月下,闻言咬着后槽牙笑,“所以,什么时候和离呢?” “不关你的事!” 萧淮周身散发着冷气,语气却是好言好语的和气,耐心十足的样子:“朏朏,这关系很多人的事儿。例如,宋大人——” 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萧淮视线死死锁定月下的反应。 月下骤然紧绷的身体,被萧淮瞬间捕捉到,他攥着马鞭的手一下子迸出了青筋,桃花眼中瞳孔一缩,下颌绷得死紧,再也维持不住似笑非笑的表情。 萧淮的语气透出了森冷,凝着月下继续道:“孤,这些日子看他,真的是越来越不顺眼。” 月下起身攀住车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萧淮:“太子哥哥,你也知道宋大人为我大周立下汗马功劳,平民乱,稳东南,充盈国库,更换北地军备,对抗俺达贡!你为我大周储君,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萧淮仔细观察月下如此认真的神情,略略觉得能喘过气来了,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他问:“这些都是太后娘娘告诉你的?” 月下明艳的小脸一绷:“我就是再不学无术,也知道宋大人乃我大周肱骨!” 萧淮更放松了一些,驱马靠了过来:“你就是为这个,对他好?” 月下哼了一声,嘲讽道:“殿下,您该带着祁国公府那帮子扒在我大周身上吸血的烂东西都对宋大人好一些!没有宋大人做这些,国公府那帮只知道贪贿争权的就没戏唱了!” 怒气烧亮了月下的眼睛。 萧淮反而高兴了一些。他拿马鞭敲了敲车窗,又看了月下两眼,道:“我想你也不喜欢他那样的!” 说着就笑了,望着月下道:“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说着他再次靠近车窗,低声道:“义正辞严,特别像我大周的——太子妃。” 闻言,月下连冷笑都挤不出来了,一双手冷得要命。 “至于母后那边——” 月下打断萧淮的话:“殿下,明天是我娘的忌日。今儿我能不关心您的母后吗?” 萧淮马上敛了笑,低声道:“别气了。姑母那里,两个月前我就安排人点灯诵经,七七四十九日的无量功德经,从东都请的珈蓝寺大德,悄悄地。” 萧淮口中的姑母就是月下的娘亲,华阳公主。 月下转开了视线,咬住唇,没有说话。 萧淮柔声道:“孤不过就是.....”萧淮又瞥了月下一眼:“这些以后再说,孤这就让路!” 离开前,萧淮好似想起什么来,再次道:“对了,宋大人就该好好做他的肱股之臣。如果,有那一天,他除了臣,还妄想别的,孤,不会让他活着。” 说完他最后看了月下一眼,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道:“收队,回府!” 声音清朗,显然心情不错。 郡主府的马车重新沿着砂石路继续向前。风大了一些,吹得山林发出萧萧簌簌的响声。马车外护卫队长看了一眼阴沉下来的天空,冲着两边喊了一声。立即,马车速度就更快了。 马车里倒是很安静。 终于,翠珏怯生生问道:“郡主,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月下冷笑,“什么意思?就是龌龊!” 只是,她的手却不自觉攥得死紧,死紧。 翠珏不敢说话了。 小安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守在门边打磨他的铜钱。 既见君子(重生) 第75节 * 到了大慈恩寺,翠珏带着人从马车上搬下来郡主的东西,重新铺设郡主今晚要居住的厢房。小安子始终寸步不离跟着月下,此时正倚靠着寺院大殿门框,看着天上云涌。 月下正在殿内为亡母诵经。 等月下一出来,小安子立即收起了铜钱,跟上。见郡主不耐烦地甩掉护卫队,独自从寺院一个角门出去,他也并不多话,只是安静跟着。 一入后山,愈发安静。先前的风突然停了,松林静谧,偶尔能听到不知哪里的鸟鸣。 月下沉默得走在山间,走得很快,走了许久。直到一处山头,才停了下来,只见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苍翠松林,无论是来时的路还是大慈恩寺都隐没其中,只有松涛阵阵。再就是头上一望无际的天空,她这才狠狠呼出胸中一口郁气。 重峦叠嶂,树木茂盛,绿色遮挡了一切,掩盖了一切。 月下眺望,似对小安子说,又似自言自语:“这样的地方,能藏下多少杀人越货的贼,谋财害命的匪.....怪不得就连北地的奸细,要么藏身繁华的街市,要么藏身这西郊广阔的山林。” 小安子:“郡主,奴才叫刘卫他们过来?”每逢月下出城,负责护卫的是皇宫卫队的一支,今日领队的卫队长叫刘卫。 月下哼了一声:“我这会儿宁可遇到贼,都不想看见他们!” 小安子动了动腰间的竹管,这是与卫队的联络信号。这支队伍是专管护卫帝后、公主和郡主等往西山京郊来的,对这片地形无比熟悉,一旦看到信号,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信号发出处。 月下望着眼前这片看不到头的山林,思绪又到了前世徐律之死上,“死于京郊”,这个京郊总不会是西山吧? 天边突然滚过一声低低的闷雷,不大,却暗示着将来的风雨。 小安子虽带了油伞出来,但见山雨欲来的样子,也不能让郡主再在山间闲逛了。“郡主,咱们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刘卫他们就该铺开来寻了。” 月下好似没听见一样,微微凝着眉,有什么随着这个很远很远的雷声涌动。 前世,暗沉的天,天边遥远的闷雷。是谁说了一句,“白石林”..... 月下苍白着脸色,一动不动,循着她脆弱的记忆。是璎珞的声音,刻意压低,在吓唬旁边那几个围着她的小宫人,“.....就是这样的天哦,最容易有妖魔鬼怪出来.....去年秋天徐大人死宋大人死里逃生.....好大的雷,好大的雨.....在丛林掩映的白石林.....” “白石林.....白石林!” 天上乌云开始集聚,山顶的月下一动不动,蠕动的嘴唇吐出这几个字,骤然一惊! 小安子瞧着天,把后背的油伞取了下来,听到郡主的话忙回道:“白石林离这儿不远,不过今日大雨马上来了,瞧着还有雷,明儿奴才陪郡主去看吧。” 说着他往身后大慈恩寺瞧了瞧,“刘卫他们再是不敢违郡主的令,这时候肯定也循着咱们过来了!” 刘卫这个人精,肯定看出来了郡主对他们见了殿下就不听郡主令的不满,但他更担不起郡主在山间有损的风险。 一转头,小安子却发现郡主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你说,白石林就在这附近?” 小安子点了点头。 “今日休沐,宋大人出门了?” 小安子点了点头。 “去哪儿了?” 小安子摇了摇头。 天一下子暗了下来,月下苍白着脸望着天际酝酿的大雨,一颗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她一把抓住小安子,盯着他:“带路,去白石林!” 小安子嘴唇动了动,见郡主神色,一言未发,沿着山路往前带路。 “快,快!” 月下几乎立即跑在了小安子的前面,催促道。 小安子感染了郡主的不安,脚步更快了起来。 山风起来,吹动松林发出阵阵呼啸。 两人沿着山顶小路越跑越快。小安子明明听到了郡主呼呼的喘息声,可郡主的步子却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意思,反而越发急了。 他只得加快步子,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竹筒上。他知道此时刘卫已经带人搜索而来,只需要一个信号,他们就会立即赶到。 前面只见一块巨大的白石立在山头,小安子停了下来,“郡主,这一片就是白石林了”。 月下扶着白石,呼呼喘气,目光往下一寻,喘息声一滞。 小安子也已看到了山道间的人,是宋大人和徐大人! 他大拇指已压住了竹筒,不知为何会在这时看到这两位大人,更不知道郡主为何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月下直起腰,挥动右手正要呼喊。 变故瞬间发生。 第65章 白石林上,月下居高临下,望着山下道间的宋晋和徐律。 此时不知宋晋说了什么,徐律欠身一礼,宋晋正伸手去扶他。 月下已挥动双手,喊出声,却突然发现不对! * 就在月下同小安子到达前,宋晋和徐律两人正步上这段山道。 近日,京郊地区有匪的传言四起。只是京郊地广,东西南北。别说藏几个匪,就是藏上几十个,只怕也难寻。 除了巡捕营派出人巡查,就连兵马司也增设了外城的巡检,主要还是集中在北山行宫。兵部也得有所表示,就派了徐律下来。上头暗示徐律得带上宋晋一起帮忙,毕竟这两位还是县学生的时候就助当地衙门获过不少盗匪案子。 徐律无法,只能前往户部喊上宋晋一起,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得给上头交差。 此时两人行走在山道之间,徐律遥望着远处的大慈恩寺轻声道:“风雨欲来,咱们也只能先往山寺里避上一避。” 说到这里他回头道:“这种事儿谁也不愿意挨上,把子礼拖进来实在抱歉。” 宋晋笑道:“你我何必分彼此。” 山风呼啸。 两人谈话间就说起当年在两湖地区种种,那是土地清丈开始的地方,这样一个挑战权贵的改革,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当年怎么都没想到能走到今天。”徐律道。 宋晋嗯了一声。 徐律提到了最凶险的那次,几人正面对上了祁国公府。当时即使是宋晋,虽为探花郎,在祁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眼中,也不过是个小人物,说碾死就给碾死了。 “......如果不是九爷死了,如今如何真不好说。”说着,徐律看向了宋晋。 宋晋轻笑了一声。 “子礼,九爷的死,你可曾觉得蹊跷过?” 宋晋看向徐律:“蹊跷?我不曾觉得,倭寇作乱,混乱之中人同蝼蚁,谁都可能死,谁死也不蹊跷。” 徐律看着宋晋,点了点头,笑道:“倒是他这一死,咱们的危机解了,也是时也命也。”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步子,敛容正色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你对我父的救助之恩,不是你抽丝剥茧查出真相,当时他们早已屈打成招,死在狱中。” 有时候面对指证,证明自己没有做一件事比证明自己做过什么还要艰难。当年被诬陷的徐父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况。邻家女指证徐父奸污,作为乡间一直被尊重的有德之人,这一指证不仅对徐父是灭顶之灾,对整个徐家都是。 在徐律自己都近乎绝望的时候,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抽丝剥茧的宋晋找到他,说他能证明徐父的清白,他也确实做到了,还揪出了背后的诬陷之人。 旧事重提,两人之间弥漫着对旧日时光的追忆。 宋晋看他:“徐伯父在我幼时曾于我有一饭之恩,后来你又为我挚友,该当如此,何必多说。” 徐律笑了笑:“咱们之间的缘分属实难得,我父乐善好施,谁能想到他当年施过饭食的人中就有幼年的宋子礼。” 这也是宋晋第一次受邀去徐律家中做客才记起的事情。从那以后,冥冥中的缘分让两人愈发亲近,交流愈多,愈发互为知己。 徐律敛了笑容,郑重道:“你我先是旧缘,后同窗,又同中进士,同朝为官。子礼,一路走来,我有不是,也多谢你一次次海涵。” 说着他深深一揖。 山风又起,松林呼啸之声几乎要充满整个天地。 宋晋抬手扶起徐律,说了句什么,徐律没有听清。 他看向宋晋,却见山风呼啸中,宋晋的目光中是无限悲悯。 徐律不解,他笑问道:“子礼,为何这样看着——” 最后一个“我”字却没有能够出口。 胸口骤然一冷! 徐律缓缓低头: 是汩汩的血,涌出! 一支短箭已插入自己胸口! 正在这时,山风停了,四周一片安静。 徐律耳边却是一片啸响,骤然之间,什么都抓不住,听不清。他茫然的目光看向宋晋,苍白的唇动了动: “你.....知、知道了.....” 随着这句话,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力量支撑,全然失控,轰然倒地。 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才听到上方人平静的声音: “但凡行过,必有痕迹。当年你父被诬,我就说过的。” 徐律喃喃道:“我、不过是.....做出了......我的选择.....” 宋晋的声音依然安静,清晰:“我知道。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现在,你知道了。” 徐律的身体迅速冷了下去,快到他什么都来不及抓住! 一瞬间无数场景闪过,可又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他听到一声猝然而止的呼声,只有一个短促的“宋”,他却已经听出是郡主的声音。 是郡主啊。 他努力看过去。生命的最后,他只看到了她飞扬的火红色裙角。 无数梦想轰然而起,又轰然湮灭。 徐律攥起的手一松,睁大的瞳孔中再无一物。 既见君子(重生) 第76节 山风呼啸,突然出现的月下,让从来都算好一切意外的宋晋,意外地缓缓抬头。 * 就在前一刻 奔至白石旁的月下看到欠身的徐律被宋晋扶起,可几乎是转瞬之间,整个人却骤然往后倒去,如同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麻袋,狠狠砸了地上。 突然的变故,让月下挥动的手骤然一停,一张脸瞬间褪去了全部血色。只觉耳边一声嗡鸣,她狠狠抓住小安子。 一时间,她只能看见小安子开合的嘴巴。 终于听清了: “郡主,是袖箭!” 耳边是小安子的声音。 月下愣愣转头看向小安子。 小安子一字一句道:“是宋大人左手的袖箭,直中徐大人左胸!郡主,奴才叫人来了?”说着他的手撬动了竹筒,他脸上是让月下陌生的镇定。 “不!” 月下一把抓紧小安子,整个人抖得厉害,连话好似都是破碎的,却非常凶狠道:“不要叫人!” 月下嘴唇哆嗦得厉害,她转头往山下看去。 遥遥地,对上了宋晋看过来的目光。 遥遥地。 这个距离,她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脑海中是错乱的声音: “如果徐大人还在,宋大人何以艰难至此!”这是朝堂的声音。 “都知道宋大人已失膀臂,痛丧知己,不然祁国公府早给打得抬不起头来了!”这是她身边人的声音。 “有劳娘娘关心。徐大人,确实才干非常,他之死,臣终身之憾,彻骨之痛也。”这是宋晋曾亲口说的话。 “早就说过京郊有贼,徐大人在京郊丧命,宋大人在京郊重伤,可锦衣卫依然无动于衷!” “京郊有贼,谋财害命,锦衣卫之过也!” “贼还好说,只怕根本就是俺达贡奸细!” “臣请战北地,肃清近敌,保我大周国土!” ..... 两世种种在月下脑中呼啸翻转。 模糊的视线中,月下看到宋晋俯身检查徐律鼻息,这才再次向她看过来。依然是那个清隽轩昂的宋大人,立在松风山道之上,远远朝她一礼,同平时一样。 他轻轻抬了抬手,让自己过去。 山风又起,吹得宋大人青袍猎猎。 吹得月下红裙翻涌。 月下顺着狭窄的山道就要往下走,尽管此时她甚至看不清前路。 小安子往前一拦:“郡主!” 月下看着他:“同我下山!” 仿若游魂的声音,却是坚定地要下山,到宋晋身边。 小安子立即扶住月下,不再说什么,只整个下山过程,他始终用身体挡着月下,余光始终死死盯着宋晋的动作。 一直到看见宋晋抬手扶住月下,另一手抬起罩在月下头上。 小安子才注意到已有雨点落了下来。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位才杀了人居然还顾得上为郡主遮雨的宋大人,从容地好似他不是杀人,而是陪同郡主出游..... 宋晋也看向了他。 内中探究,让小安子眼皮一跳。 只有月下明明该是那个掌握最多线索的人,此时却茫然得好似一无所知!至今她都无法清晰认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生,两人的伯牙子期之交,月下曾以为也必然将会是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听闻宋晋一直都在查找徐律之死的真相,一直都在供养徐律的父亲..... 真相? 她看向宋晋。 干净的眼睛,让宋晋轻轻避开,向小安子道:“郡主的护卫队?” “随时都可能出现。” 宋晋略一低头,又抬眸看向月下:“臣没想到,这种天气郡主会出现,着实棘手了些。” 小安子安静地看着宋大人:棘手? 他刚刚杀了那位据说是他患难之交的知己好友,自断左臂,根本就是!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说棘手? 小安子复杂的眼神再次看了一眼宋晋。 月下突然想到什么,抓着宋晋胳膊,问道:“你的同伙呢?” 宋晋目光落在郡主死死抓着他袖子的苍白手指上,轻声回:“臣没有同伙。” “没有?” 月下目光落在宋晋左肩上:那前生差点断了他左臂、从此落下病根的那一箭是怎么回事?不是同伙,难道是—— 月下的目光凝在宋晋脸上。 她攥着他胳膊的手,抖得厉害,“没有.....正好.....” “委屈郡主了,臣只能带着郡主逃命了。”说着宋晋看向了小安子手始终按着的竹筒,“你可以准备叫人了!” 小安子看向月下。 月下紧张得哆嗦,确定道:“现场.....” “很快,大雨就会掩盖一切。” 明明是非常安静清润的声音,却让小安子脊椎骨都一寒:一切都是有备而来,连这场大雨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他再次不动声色打量眼前这位宋大人。 听到月下颤抖的声音:“按大人吩咐。” 宋晋看向了月下:“郡主,得罪了!” 随着宋晋的话落,月下只觉耳间一凉,一边耳坠被宋晋取下,抛落在山根草丛处。 山雨呼啸中,宋晋看向小安子:“看不到我们后,就发出求援信号!” 转头对月下道:“郡主.....” 这一声异常温柔。 月下看向宋晋,就见他面色一变道: “有贼,快跑!” 一句话把月下和小安子都带入了危机感中,小安子几乎要怀疑丛林中真的埋伏着贼人。月下早已抓着宋晋,没命一样往前跑。 雨声轰隆。 小安子按着竹筒的手松开,信号在雨中发出。 他立即朝跟郡主和宋晋相反的方向跑去。 宋晋护着月下踏上了逃亡之路,除了护住月下,他眼中只有一件事:如果贼子杀人,此时他带着郡主该往何处逃命。 逃生的路线在这设定下无比清晰。 欲要骗过别人,先要自己相信!他要护着他的郡主逃! 大雨倾盆而下。 随着信号发出,安静的山林立刻有了动静!正在搜寻的众人迅速朝着信号发出的地点汇集而来。 等到刘卫带人到达徐律尸体处,倾盆的大雨早已冲刷掉一切痕迹。 刘卫狠狠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认出尸体是徐律,他狠狠松了口气。至少郡主身边还有她那个小太监,虽不顶事,可他不死,郡主就不会先死! 此时一个兵士从草丛中发现了耳坠,刘卫的脸瞬间更白了。力持镇定的声音都在发颤:“分开找!” 有人张嘴呼喊“郡主”,被刘卫转身,一巴掌差点把牙打掉。 “蠢货,呼‘安公公’!” 如此,既可告知贼人他们惹到的是宫中人,后头是他们惹不起的人物,又可尽量不从他们这里暴露郡主身份。 大雨中,顿时响起一片呼喊之声。 刘卫抹了一把脸上雨水,抓住身旁一人吼道:“你,赶紧往城里报信去!” “报,报给谁?!”被抓着的人疼得哆嗦。 要不是实在紧急,刘卫真的抬脚就要踹人了。 他凶狠道:“太子府,太子殿下!” 旁人不知,但刘卫很清楚,他护卫郡主出行,是太子殿下亲自打过招呼的!如果郡主出事,他打了个寒战。 大雨茫茫。 安静的山间响起着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安公公!”“安公公!” 倾盆大雨,降临的黑暗,都让这座山变得更加危险。也让寻人越发艰难。 第66章 山林被黑暗笼罩,夜雨打得头顶树木哗啦啦响成一片。 月下好似真的快要没命一样向前跑,向前跑。山林中横生出的枝条划破她的衣裙,逸出的树枝划到了她的脖颈。 既见君子(重生) 第77节 什么都看不清,月下只记得往前跑。 直到一个力道狠狠扯住了她,月下脚下一个趔趄,摔入了一个坚硬的怀抱。黑暗中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 “郡主,够了。” 是宋晋的声音。 在这个黑暗的山林间,在大雨之中,让月下恍惚。直到感觉到脖颈处火辣辣的疼,她才慢慢找回了自己。 她听到了雨声,感觉到了黑暗。也感觉到自己身后这副胸膛坚实,宽广,明明雨声就在耳边,却好像再也落不到她身上。 月下颤得厉害的身体慢慢安静下来。 她听到宋晋在她耳边叹息般轻声道:“别怕.....郡主,别怕.....” 有那么一刻,月下甚至觉得在她心中始终如同巍峨高山一样的宋晋,颤抖了,他.....在怕吗? 可怎么会呢,这可是宋晋呀!就是前面是凶残的俺达贡十万铁骑,他都不曾怕过。 黑暗中,月下抬起头,想要看到宋晋的眼睛。 可一只大手却轻轻把她的头按入怀中,宋晋轻声道:“别看。”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温润安静,“现在,郡主,跟着臣。” 在黑暗的山林中,宋晋仿佛能看清路一样,带着月下往前。 这次,不曾有任何一个枝条擦到月下。磅礴的夜雨让山路难行,深一脚浅一脚,每次月下要滑到时,都被落在她肩头的大手稳稳扶住。明明头顶的雨声更大了,落在她身上的雨却很少。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月下觉得雨好似一停,鼻端有干燥的泥土的味道。 仿佛能听到她的疑惑,她听到宋晋静静的声音:“是个山洞。”顿了顿,他说,“现在我们只要等就好了。” 哗哗的雨声敲击着山林的树木,轰鸣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弥漫天地,哪里都没有一丝光亮。 月下忍不住往身旁人方向靠了靠。她一动,就碰触到宋晋的身体,这才意识到两人是多么近。 肩头再次被宋晋轻轻一拥,月下听到近在耳边的声音,还是那两个字:“别怕。” 肩头的手离开,月下听到有水落在地上的声音,是宋晋在拧着什么。 顿了顿,她听到宋晋轻轻的声音:“郡主,把衣服脱下来,臣帮你拧干。” 月下不自觉抓住衣襟:“我不、不冷。” 这样说的时候,她上下牙轻轻打了个磕绊。 “郡主不也同臣的妹妹一样,怕喝药?拧干了,就好了。” 宋晋的声音是轻柔徐缓的劝。 此时正好一阵风过,带进了雨汽,掠过月下身体,带起一阵寒意。 黑暗中,她慢慢解开衣带,先是上衫。月下攥着递出去,手上一轻,被宋晋接过。随之,就响起水落在山洞地面的声音。 “裙子。” 宋晋的声音好似不带任何情绪,干净,温和。 黑暗中再次有轻轻的窸窣声,直到月下解下,才发现轻盈的裙子此时浸透了水,沉甸甸的。她再次递出。 月下听到裙中水被拧出的声音。 感觉到宋晋的再次靠近,有衣物被披在她身上,是宋晋的披风。 月下这才知道最开始宋晋拧得正是这件披风。 她一动不敢动,能感觉到宋晋轻轻在她脖颈下打了结,然后听到宋晋平静的声音:“郡主转身。” 月下转身。 “把里衣脱下来。” 月下不由攥紧了硕大的披风。披风很长,垂落在地上,她不敢动,怕一动就会踩到。 山洞外的雨声始终哗哗成一片,夹杂着不时掠过整个山林的呼啸的风声。 月下慢吞吞脱下了贴身穿着的上衣,周身只剩下披风内的肚兜和一条大红纱裤。她脑子里盘旋了太多东西,以至于好似根本不动了。她一手拢紧身上宽大的披风,带着凉意的披风接触到她裸露的皮肤,带起一个轻轻的战栗。离开了那些浸透水的沉甸甸的衣服,又觉得舒服多了。 月下握着衣物,送了出去。 “大人?” 她轻轻提醒了一声,奇怪为何这次始终没有接过去。 又过了几瞬,月下才感觉到黑暗中宋晋的手,从她伸出的手中,取走了衣服。不同前面两次,这次宋晋的手擦过了月下的皮肤,让月下一个瑟缩。 她收回手,用披风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凉凉的披风给她发热的皮肤降了温,月下听着耳边的风雨声,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宋大人之所以没接,该是为了避嫌,内衣轻薄,该是想让她自己拧干里衣。 想到一点,月下才冷却的脸再次腾起了热意。好在此时天黑如墨,夜雨又大。 她轻轻咽了口唾沫,听到: “郡主。” 宋晋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安静的,安静得甚至显得过于冷淡。 月下慌忙伸手,抓了个空。 就感觉到一个温热的力道隔着披风握住了她的手腕,随之就是宋晋的提醒:“别动,拿稳了。” 随着握住她腕部的手离开,衣物落在了她的手上。 月下默默穿起来。 山洞黑暗中,沉默得一递一接。 月下重新一件件穿回了自己的衣服,她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好似耳边的雨声更大了。 脱离了湿冷,月下的脑子才再次苏醒,再次被徐律的死占据。 黑暗中,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让月下害怕。 她先开口,“大人,怎么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个山洞?” 月下不敢问徐律的死,便捡了最不要紧的来问。 却听到宋晋的声音答道:“杀人,总要提前踩点的。” 月下攥着披风的手狠狠一紧,嘴唇哆嗦了两下,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她听到宋晋靠近的声音,轻似叹息道:“郡主,别怕。” 别怕什么?别怕黑,她怕。别怕杀人,她怕。还是别怕—— 她感觉到宋晋的手落在她的发上,很轻很轻,还有宋晋很轻的声音:“别怕.....” 山洞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外头风雨呼啸。 * 城内太子府,明烛高照,照亮了哗哗落下的雨线。能看到大雨在青石地面上激起的水花,一朵连着一朵。 宫人撑着油伞,络绎行在府中。即使这样大雨,也是井井有条,各司其事,又都不发出一点动静,可见规矩。 书房中一张整个紫檀木雕出的榻上,萧淮正斜靠着团花牡丹纹的蓝色大靠枕,还没有褪下靴子的脚搭在榻围上,一本书册开着,遮在他脸上。 门口守着的是秦公公,手里抱着一柄拂尘,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耷拉的眼皮立即一抬,目光中含着警告,看向匆匆而来的人。 是前院的小太监,一向很机灵的,怎么这个时辰到这个地方反倒不稳当起来。秦公公皱了皱眉,空着的手抬起往下压了压。 匆匆而来的小太监立即放轻了脚步,攥紧了油伞。 秦公公这才往前几步,站在廊下,又朝身后书房看了一眼,转脸一瞪小太监,压低声音道:“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就这样?” 小太监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回公公,是外头刘大人派来的人,急得很,小的怕误事,这才错了规矩.....” 秦公公啧了一声,抱着拂尘懒洋洋听着,这时候问道:“哪个刘大人?” 小太监回:“刘卫刘大人。” 瞬间就见先还慢条斯理的秦公公一愣,随即一瞪眼,声音一下子更尖细了:“跟着郡主去大慈恩寺的刘卫刘大人?” 秦公公的眼神让小太监全身一绷,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还没说别的,就感觉头上一疼,是秦公公的拂尘敲了下来,“什么事,还不快说!” 小太监忍着火辣辣的疼回道:“说是郡主遇匪徒,失踪了.....” 秦公公登时变了脸色,周身一寒,再压不住声音,怒道:“这样要命的事儿,你还不赶紧的!到时候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太监委屈,他本来就是赶紧的呀.....还不是公公..... “还愣着干什么!去把回话的人给叫进来!” 小太监哆嗦了一下,不确定看着秦公公:“让那个兵,到这儿?” 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内书房! “叫人进来!”秦公公压着嗓子恶狠狠道,见小太监转身居然还攥着手里的伞不放,他直接一把扯下伞,往雨中一扔,冷声道:“去!” 都这时候了,居然还打伞!之前白夸他机灵了! 瞬间,小太监全身就湿了个透,连滚带爬朝着外院去了。 秦公公自己也湿了半边身子,他忙加重了脚步,往书房里去。 书房里听到动静的萧淮已经坐了起来,此时正一手捏着书册,一手揉着额头,不耐烦看向过来: “又是什么事儿?” 秦公公根本不敢看萧淮,直接扑通跪下了。 萧淮揉着额头的手一顿,面色冷凝。 秦公公发颤的声音:“回殿下,是郡主!郡主遇到匪徒,失踪了!” 他的额头贴紧地面,听到上首殿下的声音,能冷到人的骨头里: “给孤起来回话,说清楚,谁,失踪了?” 第67章 既见君子(重生) 第78节 山林雨大,把寻人的火把都浇灭了,只能让人回庙里搬来灯笼。 摇晃的灯笼光在大雨中显得微弱,刘卫抹了一把脸上雨水,看着前头无尽的黑暗。一时间无数念头盘旋,无论哪一个都让他腿肚子打颤。 有随从拿着一件雨披要给刘卫披上,被刘卫狠狠推开,咬牙道:“还披?找不到郡主,小心你们身上的皮!” “是不是人都出来找了?” “庙里沙弥都出来了!” 刘卫一瞪眼:“让那些大和尚也都给我出来找!” 手下为难道:“大慈恩寺毕竟是皇家寺庙......小的们不敢.....” 刘卫一把抓住说话人的领子,狰狞道:“皇家寺庙?我就告诉你,郡主要有个三长两短,哼!” 说完把人一扔,刘卫提着灯笼继续放声大喊:“安公公!” 越来越多的灯笼光散在这片连绵的山林中,此起彼伏的喊声,稍微远一些就被雨声遮盖。 刘卫急得上火! 就在这时,只听一处有了动静。刘卫心一下子就到了嗓子眼,立即带人朝那处奔去。远远地听到有人喊什么“找到了.....” 他心头一轻,步子更快了。 到地方一看,是跟着郡主的安公公,青白着脸色,蓝色太监袍服上都是泥,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刘卫找了一圈都没看到郡主的影子,他的心狠狠一沉,颤声问:“郡主呢?” 小安子的声音在雨中显得虚弱,“跟宋大人在一起.....” 听到郡主是跟宋大人在一起,刘卫的心多少放下了一些,可放下的也不多。毕竟宋晋在他眼里就是个读书人,只怕杀鸡的胆子都没有,他很怀疑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如何护住郡主!但至少,听说宋大人聪明得很。如今刘卫只能寄希望于宋晋的聪敏。 明知道必然是跑散了,刘卫还是问道: “那宋大人和郡主.....” “为了引开贼人,分头跑的.....” “那贼人——” “不知道.....” 刘卫只得让人先安置安公公,小安子直接接过一盏灯笼,沉声道:“我跟你们一起找。” 刘卫点了点头。这位公公跟他一样,生死都在郡主安危上。 小安子挑着灯笼嘶哑的嗓子一声声喊着“郡主”。 小兵上前问刘卫:“咱们喊什么?” 刘卫一瞪眼:“都这时候了,还怕郡主身份暴露?你们脑子是不是都灌水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倒干净水再当差!” 这团人再次朝着四边散开,这次漫山遍野响起了“郡主”的呼声。 * 此时,山洞里月下靠着宋晋沉默地坐着。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月下不知道宋晋在想什么,她在想徐律的死。前生今世,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以为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相。她从陈季玉脸上消失的疤痕,想到徐律死亡的真相.....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不够用..... 宋晋保持着沉默。 月下努力想说点什么,她局促得笑了一声,干巴巴的,“.....如果.....我也会以为徐.....徐大人是死于匪贼.....” 说完月下再次轻轻咽了一口唾液,疑心在黑暗中过于清晰,能让宋晋听到。 她听到身边的宋晋轻声道:“徐大人就是死于匪贼。” 月下一愣,再次吞咽了一口唾液,轻声问:“从什么时候.....大人决定.....” 宋晋回:“从郡主说京郊有匪的时候。” “什么?”月下失声。 宋晋的声音却很安静,“那日郡主的话提醒了臣,可以利用京郊有匪。” 说到这里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臣算到了一切,只是没算到郡主会突然出现。” 月下听不清宋晋后头的话,一瞬间她觉得晕眩的厉害。前生今世,因果循环,她越发不明白她的重生到底改变着什么,又影响了什么..... 她想不明白。 想到她的自以为是很可能会坏掉宋大人的计划,月下的脸越发白了,她的身体轻轻发颤。 雨声哗哗。 她再次听到宋晋轻声道:“郡主,请.....别怕.....” 月下怀疑自己从宋晋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丝无力感,她又疑心是自己的错觉。就在她想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宋晋道: “来了。” 月下一怔。 “郡主,你什么也没看见。把一切交给臣就行。” 随着宋晋这句话落,月下听到了山雨中有人喊“郡主”,有光亮划破黑暗。 月下忙站起来,却不防腿脚一麻,一跌。 整个人被宋晋托住,半搂在怀里。 似乎一瞬,又似乎好一会儿。 耳边一热,她听到宋晋在她耳边低声道:“有臣。郡主别怕,就行。” 随之宋晋放开了她,在月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听到宋晋回应的声音。 山中喊声一顿,立即更响了,光亮朝着他们涌过来。 * 一直到刘卫护送着郡主的马车往城里走的时候,刘卫那种劫后重生的激动都没有平复。万幸,万幸!受伤的是宋大人,郡主除了脖处擦伤,都好好的。 万幸! 当时打着灯笼看到郡主和宋大人的时候,刘卫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停了。 实在是宋晋身上的血太吓人了,白皙的皮肤更是让他脸上眼尾处那道伤痕触目惊心,垂下的左手鲜血淋漓。 郡主裹着玄色大斗篷,露出的脖颈处一道鲜红血痕,让刘卫呼吸一滞!很怕斗篷下的郡主有所损伤。直到从小安子口中听到郡主无恙,刘卫始终发凉的脖颈才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马车终于彻底离开了西山,踏上了正道。 就在刘卫狠狠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听到前方动静。 马蹄声惊破夜雨,听这动静来人比自己这些人只多不少。 此时已是夜深,想到可能是京城来人,又不能确定。 刘卫立即喝令停下,所有人拔刀把马车护卫在中间。 雨声中前方人马压了过来。尽管猜到可能是京中接应的人,可这番逼人的气势还是让刘卫等人心狠狠提了起来。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前方可是刘卫,太子殿下在此,还不速来回话!” 刘卫差点直接从马上跌了下来:居然是太子亲至! 他滚下马鞍。 夜雨中,高头大马更兼身高体壮的跨刀卫兵立在前方,黑压压一片。头里一人身着蓑衣,头戴蓑笠,雨水落在他踩在马镫上的靴子上,黑色靴筒上缘金绣蟠龙。 再往上是明黄色的锦袍下缘,此时已湿透,越发显得蟠龙狰狞。 刘卫不敢再看,跪在地上先回郡主情况,再叩首请罪。 一片安静中,他几乎疑心自己听到了眼前殿下松了一口气的喘息声 没等他反应,就见眼前人直接纵马向他身后而去。 朦胧的灯笼光亮中,萧淮直接下马,把斗笠往后一扔。秦公公还来不及说话,就见殿下长腿一迈,已经上了郡主马车。 大红车帘一抬,秦公公只来得及看到车内两个人影,车帘立即落下。 夜雨哗哗。 殿下已经进了马车。 马车外一片安静,只有雨声哗哗一片,越发响了。 马车内 月下本来正愣愣看着小安子为宋晋处理伤口,随着马车一停,出神的月下回神看向宋晋。 宋晋淡淡道:“是京城来人了。” 他话落没多久,车帘就被掀开,带起一阵凉风。 月下猛然转头,正要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猝然就对上了萧淮那双桃花眼。 萧淮一进来,目光就锁在了月下身上,从她脸上到她身上拢着的玄色披风。视线在看到她脖上血痕的时候一跳。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他已经伸手扯下了月下的披风,月下被带得几乎要扑入萧淮怀中。 却被一旁伸出的手稳住。 是宋晋。 宋晋稳住月下,让她重新坐好。这才看向萧淮,站了起来。 虽然月下的马车已是京城有名地阔大,但宋晋高,这时候也只能尽量躬身站着,恭敬一礼道:“臣见过殿下。” 两个高大的男人,瞬间让这辆京城最大的马车都显得局促了。 萧淮却好似根本没听见,目光依然看着月下,问道:“别处可有伤着?” 视线顺着月下脖颈,好似要进入衣领看个分明。 月下恼怒道:“殿下,宋大人在跟你行礼呢!” 萧淮好似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人,哦了一声,淡淡瞥了宋晋一眼,“宋大人免礼。” 说完看了月下一眼,见对方探身要去捡地上被他扯落的披风,萧淮直接伸手扯到一边。 既见君子(重生) 第79节 他看着月下,“什么好东西,也值得你捡!” 说着抬手敲了敲车窗,立即一个油布包递了进来。 萧淮抖开,一件绣金大红披风露出,萧淮递过去,“披这个。” 随着这句话,萧淮看也不看,就把手中玄色披风往车窗外一丢。 月下一愣,怒看向萧淮,根本不去接眼前这件大红披风。 萧淮也不说话,也不收回,就那么看着她。 四周一片安静,只有越下越大的雨声。 月下胸口起伏得厉害。 一旁宋晋依然躬身站着,微微垂着眸,乌黑长睫在他白皙的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左眼尾处才处理好的血痕似乎更深了一些,让宋晋一向温润的面庞显出了一丝别样的阴沉。 车内气氛好似凝滞。 好一会儿,才响起月下的声音: “翠珏,接过来。” 萧淮看着月下,攥着锦绣披风的手没动。 冷沉的眸子却在注意到她微微发颤的长睫时,一顿。到底他还记着她是劫后,又带伤,这才松了手,若无其事道:“夜深了,回去好好养着。” 说到这里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别让孤太担心。” 说完萧淮最后狠狠看了月下一眼,挑起车帘出了车门。 车帘落下。 隔着车帘还能听到秦公公的呼声: “哎呦我的殿下,您是伞也不用,斗笠也不用,瞧瞧这淋得!如今郡主无事,您倒是也顾惜自个儿!.....” 秦公公这话当然是替他的殿下说给郡主听的,一面早让护卫给殿下撑开了伞,一面还瞅着马车方向,期待郡主说句什么。 就见车帘一动,秦公公一喜,叫道:“殿下,郡主送您呢!” 萧淮唇角也一动,憋闷的胸口才舒服了些,就听到那个软糯的声音道: “秦公公,把我的披风还给我!” 萧淮的唇角立即压了下去。 夜雨中又出现让人窒息的安静。 一旁护卫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都不敢动,仿佛一个个雨中的雕像。 月下一字一句重复道:“我的披风,给我!” 秦公公悄悄看萧淮。 萧淮身子绷得跟拉满的弓一样,就在秦公公以为要爆的时候,就见萧淮咬着牙道:“给她。” 秦公公忙把那件玄色披风送了上去,没忍住看了月下一眼。心道也只有这位,能让他们这位最尊贵的殿下都这样了,还是把气咽了下去。 要不怎么是他们大周的明珠郡主呢!注定,比所有人都以为的还要尊贵! 秦公公一个愣神,萧淮已经大步流星走进了雨中,甩开了撑伞的护卫,根本不管兜头浇下的雨水。 等到他跨上马一看:对面车帘早已放下 萧淮心里顿时堵得死死的!恨不得这会儿立即冲过去,把慕月下拉出来吵架!他攥着马绳,在黑暗中沉着脸,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末了,冷声道:“走!” 话音未落,直接打马,转身奔入夜雨中。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萧淮的马已经跑出去好远。把秦公公吓得,声音都变了:“还不跟上!” 夜雨中,所有人立即动了。 郡主府的马车也终于能继续向前了。 第68章 马车进了郡主府,月下先看到了璎珞那张焦急的脸,然后立即看到一旁的李公公。 李公公袍服下摆都是湿淋淋的,一看到月下就立即口呼:“先帝保佑,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慈悲!” 此时已三更时分。 月下这才知道已经惊动了外祖母,顾不上收拾自己,先打发人立即跟着李公公往皇宫回话,让外祖母安心。 一切事定,月下这才觉得自己乏累透了。等她再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昏昏沉沉坐在了浴桶里,翠珏和璎珞正轻手轻脚为她沐浴。 玫瑰花片在她身边轻轻浮动。 一直到这时候,璎珞嘴里还在念着佛。 水汽氤氲中,月下抬手抹了一把脸,疲倦问道:“宋大人怎样?” “郡主放心,太医已经看过,说是好险没有伤到眼睛,只差那么一点点伤到眼可就坏了!差了那么一点点.....好在郡主洪福齐天,宋大人是皮外伤,不碍的。除了伤药,还给留下了祛疤膏,说是到时候除了浅浅一道印子,不会留下疤的.....” 一向爽利的璎珞好像变得絮叨了。 翠珏一晚上都没怎么开口,似犹惊魂未定,却执意不肯先去休息。 两人扶着月下出了浴桶,给她擦了身,穿了裹胸和纱裤,外头直接穿上了长衫。 璎珞一边给月下抹着药膏,一边道:“郡主别担心,郡主这里也不会留疤的,太医说了,到时候准保一点都看不出.....” 月下这才想到自己脖颈处的伤痕,她居然都忘了担心是否会留疤。 “璎珞.....你们说,宋大人他.....”月下突然攥住璎珞的手。 璎珞一顿,同翠珏一起看向月下。 月下话只说了一半,闭了嘴。 璎珞小声道:“郡主放心,宋大人没事的.....就是徐大人.....徐大人遇难,宋大人肯定会难受一段时间.....”璎珞越说声音越小,“奴婢都能感觉到宋大人跟平日不太一样.....” 月下身子一颤,问道:“怎么不一样?” 璎珞想了想:“宋大人他沉默得厉害,痛失挚友,总会.....” 月下看着地面上带出的水渍,好一会儿道:“扶我回去吧,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对对,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想到什么璎珞怯生生道:“还有,郡主啊,除了宫里太后娘娘派来的太医,还有.....还有太子府送过来的太医.....还等着要给郡主请脉呢.....” “跟太医说,本宫累了,让他回吧。” “都打发回去?”璎珞又小声问。 “都?” 璎珞回道:“太子殿下送过来五.....五个.....” 月下冷笑一声。 * 卧房内,宋晋已经沐浴完毕,也已上了药。此时他正靠着窗,跟平时一样,借着烛火看书。 月下进来,见宋晋居然在看书,愣了。 宋晋掩了书册,抬眸看来,轻声道:“郡主。” 他眼角处的伤口被一块长条状药胶布贴着,让他整个人都跟平时不一样起来。 月下心头轻轻一跳,说不出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脑子已糊成一团,被太多东西压着,寻不到合适的话。她含糊应了一声,末了只说了一句,“宋大人也早些歇息吧。”说着就进了青罗帐中。 一直到回到自己熟悉的床上,月下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这才发现自己心一直跳得厉害。她把枕头抱在胸前,好像希望借此压住那颗不安的心。月下本以为她根本睡不着,却没想到一躺下,铺天盖地的疲倦就涌了上来,抱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翠珏和璎珞早已退出去,帐子外的灯也熄了。 窗外的雨还在哗哗下着,只是小了一些。 宋晋仰面躺在长榻上,偏头看了看黑暗中垂下的轻罗帐。他张了张嘴,最后轻声说:“郡主今日还听书吗.....” 声音很轻。 帐中没有任何反应,耳边只有雨打梧桐的声音。 许久,宋晋才闭上了眼睛。鲜少做梦的人,陷入混乱的梦境,甚至罕见地梦到儿时场景。在一片血红中,宋晋突然睁开了眼睛,骤然坐起。 耳边是哗哗雨声。 宋晋面容苍白,额上有汗。 房中熟悉的清香,耳畔雨打梧桐的声音,让他喘息渐渐平静。 黑暗中,宋晋侧耳听帐中,没有任何动静,他才慢慢松开了攥着毯子的手。 雨声转为淅淅沥沥,终于在四更的时候停了下来。 突然,拔步床上一声哭喊。 长榻上的宋晋立即翻身起来,直入罗帐。外头跟着有了动静,灯烛已点了起来。璎珞等人看着垂落的帐子守在外头,没敢进去。 帐中,宋晋已入了拔步床。床上的人一张小脸面色苍白,看过来的目光惊惶。 他正要出声—— 腰间一紧。 宋晋整个人都一僵。 是月下伸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扑簌簌的眼泪滚落。一旦哭出来,月下的眼泪就越来越多,越哭越凶。 宋晋低声道:“郡主别怕.....都过去了.....”很低很低的声音,“是臣不好.....是臣不好.....” 月下的泪几乎要湿透宋晋单薄的中衣,烫得他身体发紧。 既见君子(重生) 第80节 她终于能开口,说的却不是畏惧,不是怀疑,甚至不是询问,而是:“我差点.....差点就闯了大祸.....” 差一点,就不光是她看到!那些跟着她的护卫队都会看到。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不巧,任何一个念头,她都有可能带着人,带着很多人赶去白石林! 前生宋晋完美无缺的局,今生却可能因为她的重生反而被毁掉! 听弄明白月下意思,宋晋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垂落的手因为克制现出了青筋。 好一会儿,他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终于能够开口的时候,宋晋努力保持镇定,他轻声在月下耳边道:“正是因为郡主,臣才保住了左臂。郡主不知道,臣本来是打算用一条手臂来布这个局的。” 月下知道。 可宋大人却不知道她的恐惧。 方才梦中,她为了帮宋大人,叫上了护卫队赶去白石林..... 想到她的重生可能会不仅没能帮上忙,反而暴露了宋大人的布局,月下哭得无助极了。 怎么有人连重生都不是运筹帷幄,反而差点坏事呢..... 她可太难过了! 在宋晋的低声安抚中,月下慢慢止住了哭声。 宋晋这才起身去为月下倒水。 帘外,璎珞和小洛子已经准备好了温茶,这时候都看着宋晋。宋晋接过,低声道:“没事了,留一个人警惕着。” 随之,他端着茶碗进了拔步床。 月下就着宋晋的手慢慢喝了,已经收了眼泪,还不时抽噎一下。 宋晋放下茶碗,单腿跪在床前的脚踏上,蹲身凝视月下。 “郡主,你还没问我.....”说到这里,宋晋喉结轻轻滚动一下,顿了顿:“他.....为什么会死?” 月下的声音也很轻,还带着一声小小的抽噎。 “他死,自然是该死。” 房间里很静,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梧桐叶的声音。 “大人,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月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不对了。 宋大人是好人,宋大人想让他死的人,自然就是坏人。坏人,当然就该死了。 宋晋漆黑的眼睛凝视月下,突然,他轻轻笑了一声。 配着他脸上那道胶条,宋晋整个人呈现出少有的——少年气。 月下心头再次一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晋,这可是宋大人!重生以来,在她心中一直都是那个国之柱石的宋荆州,国朝首辅。 月下几乎是此时才惊觉,宋晋也才不过二十四岁!比萧淮还小两个月! 月下愣愣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似乎又落起了雨,淅淅沥沥的。 宋晋轻轻咳了一声。 月下这才回神,不知为何,耳根处微微发热。她拉起腿上的薄毯,挡在身前,低声道:“明日还有好些事儿,大人快些歇吧.....” 宋晋轻应了一声。 月下攥着毯子,再抬头时只见青罗帐轻轻动。 又一会儿,帐外透进来的灯光一暗。 月下拥着毯子,摸着自己发热的耳朵,不觉小小呼出一口气。 * 第二日,京郊有匪害死了徐大人、伤了宋大人、惊了明珠郡主就传遍了整个京城。顿时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确实是山匪的,自家三爷爷就遇见过,丢过命.....也有说,什么匪,肯定是北边鞑子奸细,见朝中大人去查,怕暴露身份索性杀人灭口..... 还有说..... 说什么的都有。 祁国公府书房 祁青宴进来的时候掩不住喜色。 一旁的山羊胡子谋士忍不住笑,心道世子爷平日再是稳重,到底还是年轻,藏不住事儿。不说一个朝廷得力能臣遇害,就单是明珠郡主差点遇险,他们国公府的人也不能露出一点喜色。 看看他们国公爷!始终面色凝重,甚至能看出几分消沉气息,这才该是他们当有的反应! 想到这里山羊胡子不由暗叹道:他们国公爷这才叫喜怒不形于色。不管心里再惊喜,但是该凝重的时候就凝重。姜还是老的辣! 祁青宴已亲手关了门,请安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祖父!”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才说荆州双璧难缠,结果双壁之一就遇害了!铁三角断了腿,再也稳不住了!怎么特么这么巧,难道真的是天命在他们! 这么想,祁青宴就忍不住这么说了:“祖父,真是天助!” 祁国公看着自己孙子那脸,没忍住,“狗屁的天助!” 山羊胡子正捋须的手一颤,他跟随祁国公日久,最擅察言观色,此时心中已隐隐觉得不对了。 祁青宴一愣,恍然大悟道: “难道不是匪,是祖父?” 怪不得! 祁青宴觉得自己看清了一切。 祁国公看着自己这个孙子,再次觉得深深的悲哀,怎么小九就不在了呢..... “你再想想呢?”祁国公问。 祁青宴再次一愣,他还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正确答案,这时候只得道:“不管是人为还是意外,这件事无疑对咱们是天大的好事.....”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祁国公的脸色不对。 这脸色分明不是好事。 可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这时候山羊胡子谋士喊了一声:“国公爷?” 猜测让他声音发了颤。 祁国公坐了下来,慢慢道:“你猜对了。” 祁青宴看了看祁国公,又看向了山羊胡子谋士,只见后者震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就在祁青宴手足无措时,听到祖父的声音: “真是飞来横祸。” 祁青宴愣愣道:“祖父?” 祁国公狠狠叹了口气:“徐律,是我的人。” 一句话让祁青宴眼睛圆了,不敢置信道:“可他们.....他们是.....” 就听祁国公道:“荆州双璧,没有错。伯牙子期,大约也没有错。”说到这里他看向自己这个长孙,“但是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他们绝不会是简单的伯牙子期,分明是既生瑜何生亮的当世瑜亮!” 话落,书房里落针可闻。 祁青宴打了个寒颤。 “相比宋晋,徐律家世更好。在宋晋出现之前,徐律一直都是荆州神童,众星拱月。宋晋有什么?穷到饭都吃不起,听说徐律父亲当年对他还有一饭之恩。想想吧,先是自家门前的一个乞儿,后来是跟自己同进同出的兄弟,然后有一天——,他不仅金榜题名,还娶了大周国朝明珠,那个对于无数书生来生想到不敢想的——明珠郡主。” 祁国公看行两人。 书房中两人俱都一颤。 “第一次见,我就知道!他们之间,有无数缝隙可以进入!在确定了徐律的大才之后,我就更确定了!既生瑜,何生亮!更何况,这个故事里,为瑜的那个甚至只能仰望小乔!如果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说到这里祁国公闭了闭眼睛,嘴角冷酷翘起:“老夫相信,徐义山一定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书房再次安静。 就是祁国公也为自己一步步把徐律变成自己的一步暗棋心生得意。也许,只有他的小九,在这件事上,能比他做得更漂亮了。 山羊胡子谋士也为祁国公看人入骨的能力再次惊叹。 好不容易接受了的祁青宴总觉得自己该说出些什么,说点更离谱更有见识的.....一片冷汗中,他只得扯道:“那会不会是宋晋知道徐律是祖父的人,痛下杀手.....” 说到后头他自己都熄了声。 果然祁国公狠狠瞪了他一眼:“做事不能靠猜!你都不知道他是我的人,宋晋怎么能知道!他是妖啊他!” 祁青宴缩了缩脖子。 宋晋杀徐律,确实离谱到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自己离谱的地步..... 不过谁让祖父瞒了这么大一件事! 祁国公又叹了口气,“不动,才能藏住这枚棋子。本来我是留有大用的,结果.....天不助啊!” 藏了两年,结果嘎嘣,死了..... 山羊胡子谋士意味深长道:“恐怕未必是什么匪吧?” 祁国公目光嗖一下看向了谋士。“你是说.....” 祁青宴也看向谋士。 山羊胡子道:“世子爷只要想想,这个时候谁最想让这两位死,又有实力能做到.....” 祁青宴眼睛一亮:“蜀地?.....”又摇了摇头,“二叔祖必不可能自作主张的.....” 祁国公看了他一眼:“蜀地三大家,宋许两家几百年的大族,哪一个没自己的心思!许家还听话,宋家——” 想到宋家如今的家主,山羊谋士打了个寒噤:“宋家家主,那就是个疯子.....” 祁国公慢慢接道:“土地清丈,宋晋分明是想分而化之,咬住了蜀地宋家!就像你说的,那人可不是好惹的,手黑心狠,连自家兄弟都逼疯不止一个!这两个月来宋晋步步紧逼,他如何肯白白受着!” 顿了顿,他冷哼了一声:“这属实是一只不好驾驭的蜀中狼!.....好在眼下,这只蜀中狼瞄准的是推动土地清丈的宋晋!” 说到这里,祁国公咧了咧布满皱纹的嘴。 既见君子(重生) 第81节 祁青宴迟疑道:“太子殿下可是要彻查的.....” 祁国公眼皮一跳:“彻查?有郡主口供,是匪!” 值此关键时候,要是踢爆蜀地大族买凶杀人.....哪怕只是让人把徐律之死跟正在进行的土地清丈联系起来都不行! 况且又牵连进了明珠郡主,仁寿宫如何肯干休!就是太子府,会如何,都难说呀.....这不是白白把这两股力量推到改革派那一边去了! 他眯了眯老眼,再次道:“只能是匪。” 第69章 一场大雨后蔚蓝的天空,皇宫,永寿宫 一片肃静。 紧闭的房门处,祁皇后信任的大太监守着。门内,也是一样安静,郑嬷嬷紧张地立着。上首镶宝榻上,祁皇后冷着脸沉默着。 偌大房间内,亮得能映出人影子的青石上,萧淮跪着。 从萧淮进来,祁皇后就说了两个字“跪下”,萧淮也并无分辨,直接跪下。母子两人便如此一坐一跪,相持至今。 郑嬷嬷努力笑着,想说句什么打破母子之间这场僵持,却听到身旁皇后开口了,她顿时闭紧嘴巴。 祁皇后向前微微探身,询问一样道:“你昨儿夜里,亲自去了?” 萧淮垂着头,这时回道:“母后都知道,何必再问。” “砰”一声—— 碎瓷乱溅。 一旁郑嬷嬷上前要保住祁皇后胳膊,已经晚了。一个茶碗已经被祁皇后狠狠砸了出去,差点就砸到萧淮身上,好在还是偏了一分,狠狠砸碎在青石地面上。 力道之狠,把保养得玉一样的青石都砸出一个白痕。 郑嬷嬷绷紧面庞,一时间不敢说话,看着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太子殿下。 祁皇后已经站起身,来到了儿子面前,怒道:“谁让你去的!谁许你去的!储君之贵,不立于围墙,先生的话都白教了!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到底知不知道!” 萧淮:“儿子明白。” “明白?”祁皇后更怒了,盯着儿子道:“明白就说出来!” 萧淮抬了头,一双酷似祁皇后的桃花眼轻轻一抬,郑嬷嬷眼皮一跳,果然就听到他们殿下轻声道: “儿臣乃是国储,她将会是儿子的太子妃。” 一语落,偌大房间静得吓人。 郑嬷嬷一张脸都白了。 祁皇后一瞬间面庞几乎狰狞,盯着萧淮,慢慢道:“你说,她是什么?” 郑嬷嬷紧张得看着萧淮,老眼里都是惶恐: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 萧淮低了眼尾,淡淡道:“母后都听到了,何必再问。” 再次,落针可闻的死寂。 祁皇后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慢慢靠近儿子耳边,慢慢道:“想清楚再回母后的话。孩子,你得相信,就是有那个老东西在,母后——想让一个人死,也有的是法子。” 安静的房间,只有透窗而入的阳光轻轻跳动,落在萧淮跪地的袍角上。 郑嬷嬷整个人都屏息,一动不敢动,紧张望着这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两人。 就听萧淮嗤地笑了一声,似玩笑一样道:“那样,儿子就陪她死呗。” 跳动的光线好似骤然都僵住了,死寂一片。 祁皇后一双酝酿着爆发的桃花目死死盯着儿子,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母后没听清,再说一遍。” 是极致平静的声音。 萧淮抬起同样的眼睛看向他的母后。 寂静的房中,母子二人视线相对。 郑嬷嬷呼吸都停了。 萧淮再次噗嗤一笑:“儿子开个玩笑,母后还当真了。” 祁皇后慢慢道:“你最好是玩笑。” 萧淮认真点头:“当然是玩笑话,不是母后先说玩笑话的嘛。” 母子二人再次视线相对。 无人说话。 这时外头公公的声音传进来,打破了这种让郑嬷嬷心慌的安静: “陛下使人来问,太子殿下怎的还不过去!” 乾清宫来人,让室内气氛一松。 祁皇后直起身子,没再看萧淮:“去吧,你父皇等着你呢。” 萧淮恭恭敬敬给上首的母后磕头,起身,恭恭敬敬退出房中。临出门前想起什么还不忘向郑嬷嬷道:“母后昨儿没睡好,眼下都青了,嬷嬷让人上安神汤,让母后白日补眠——” 祁皇后骤然转身,喝道:“不用你在这儿蝎蝎蜇蜇,给我滚出去!” 萧淮立刻道:“遵命,儿子这就滚,明儿再给母后请安!” “滚!” * 乾清宫书房中 正昌帝垂眸看着眼前的折子,撩起眼皮看向对面的太子,“昨儿夜里,你亲自带亲卫过去了?” 萧淮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正昌帝看了儿子好一会儿,才慢慢道:“郡主是你表妹,打小跟在你身边,你关心也是该当的。只是你贵为储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冲动,把自己置身险地。” 萧淮抬了头,缓声道:“父皇,儿子担心。” 正昌帝看着儿子那双毫无掩饰的桃花眼,好些要说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他想起了赐婚那日,儿子连夜纵马从京外赶来,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一双摆弄琴棋的手已磨出了血泡,一双两夜没合过的眼睛哪里还有往日样子。 他只喊了一声“父皇”,在这乾清宫书房跪了一天。 正昌帝看着儿子,声音依然淡淡的,“不该你担心的事,以后就少担心。” 萧淮一滞,没说话。 正昌帝慢慢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怎么都走不到一起。” 这一刻窗外阳光正好,正昌帝想到了他那位一曲剑舞惊破晨光的发妻。 萧淮近乎保证一样道:“儿子会让她跟儿子站在同一条道上。” 正昌帝嘴唇动了动,声音越发淡了,“你做不到的。” “我不信!”萧淮几乎忘了规矩,脱口而出。 正昌帝看着儿子,目光平静,又悲悯。 末了,他只淡淡道:“查案是三法司的事儿,你就不要插手了。” 萧淮再次一滞,看向正昌帝,慢慢道:“难道是外祖.....” “是不是的,有什么要紧。赵党这一段日子已够顺风顺水的了。”说到这里正昌帝探身盯着儿子,“绝不能让他们拿这个案子做文章,攀扯祁国公府。” 正昌帝咳了两声,慢慢靠坐回去,给整件事下了定论:“朕以为,就是匪。” 萧淮默然。半晌道:“他们怎么斗都行,不该牵扯无辜——” 正昌帝噗嗤笑了,淡淡的嘲讽,看着儿子:“无辜?” 笑得他单薄的胸口起伏。 萧淮沉着脸,给自己亲爹递茶。 终于平复的正昌帝端着茶碗,对儿子道:“记住父皇的话,不够狠,就什么都得不到。”他搁下茶碗,“天下事都如此,也包括对——,无辜的人。” 说到“无辜”,正昌帝又想笑了。当年他也是萧淮这个年龄吧,在他的父王面前,就是这样躲躲藏藏地辩解,“她是无辜的”..... 多好笑啊!笑得正昌帝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摆手:“退下吧,有工夫就多想想正事。” 萧淮原地顿了顿,慢慢躬身,一礼,离开。 正昌帝透过敞开的窗子,望着儿子离开的背影,轻声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娶了.....也没用.....” “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死我活,而已。” * 萧淮一出乾清宫,就看到了永寿宫的大太监,拦住了他正要转道的脚步,颤声回皇后病了。 看着对着自己又是着急又是跪的大太监,萧淮冷笑了一声,对他道:“最好真的是母后病了,不然就该是你病了。” 于此同时,月下也已进宫了。 还没到仁寿宫,先遇到挡道的萧珍。 月下急着见到外祖母,张嘴就是:“好狗不挡道。” 一句话成功让本就心里头不舒服的萧珍立即炸了。“你还有脸到处乱跑,你这个害人精!谁挨上你,谁倒霉!” “那你是欠倒霉,往我跟前凑。” 萧珍心口一堵,更尖刻了:“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了!宋大人娶了你呀,如今不就倒了大霉了!最好的朋友死了不说,自己都差点瞎了一只眼!要不是因为你,宋——” 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话,被萧珍狠狠咽住。 可月下已经觉察到不对了,联系前生种种,她突然收住了着急离开的步子。目光在萧珍此时怒气勃发的脸上逡巡。 她一直以为萧珍是因为自己才针对宋晋和宋婉。可前生,她都跟宋晋和离了,萧珍还是逮着机会就针对宋晋兄妹。一直到萧珍出嫁、和离、再出嫁、再和离,唯一没变的就是针对宋晋兄妹。 月下慢慢道:“要不是为了护着我,宋大人肯定不会受伤,更不可能连自己的眼都差点伤到.....只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气成这样?” 既见君子(重生) 第82节 说着月下看了看日头,“这个时辰,你就全妆出门了,起得够早的呀?还是——昨夜就没睡?” 萧珍脸一下子红了,恼羞成怒,越发凶狠:“谁没睡好!我做什么睡不好!慕月下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敢平白污本公主清誉,我定会告诉父皇和母后!” 月下眨了眨眼,“自然是担心我遇险,还能因为什么呢?” 萧珍心头一跳,脸更红了,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凶狠地瞪着慕月下。 月下压低了声音,“嘉祥,我知道你的秘密哦。” 一句话,差点就让萧珍跳了起来! 想到很可能宋晋把她曾说过的话告诉慕月下,萧珍悚然一惊,立即不管不顾道:“你别得意了!你真以为宋大人是什么好的呢!一个酒鬼加赌鬼的儿子,老婆孩子都能卖,这样的人家也就你能嫁得下去!还不止呢,他那个爹呀还.....” 生怕给月下看不起极力撇清的萧珍,还是刹住了话头,只嘴唇还在哆嗦着。 月下却平静得厉害,“还什么,你怎么不说了?说呀!” 骤然拔高的两个字,吓得萧珍一个哆嗦! 月下走过去,一把扯住萧珍的领子,恶狠狠道:“这样的话,你要敢在外头说一个字,我就打烂你的水晶宫!” 水晶宫是萧珍最得意最宝贝的地方。 萧珍打小跟慕月下吵过数不清的架,还抱在一起打过,可从没有一次,慕月下让她这样害怕过。 不是慕月下的话,而是她看着她的目光。 萧珍竟然被震慑住,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了! 月下凑到她耳边,吐出两个字:“孬种。” 跟你爹一模一样,孬种! 说完一松手,萧珍一个踉跄。 月下再不看她一眼,带着人往仁寿宫去了。 留下萧珍还在发愣。 听到旁边有人嘀嘀咕咕道:“公主,咱们快去回皇后娘娘!” 萧珍突然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直接一巴掌扇到了说话人的脸上,“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竖着耳朵听宋.....旁人的闲话!” 她整个身体抖得厉害,从未这样委屈过。委屈到她甚至不知该找谁来说!她不想听母后再讲那些道理,也不想听父皇给她水晶宫给她天下奇珍..... 她是大周唯一嫡公主,可为何她偏偏要不到最想要的! 这不公平! 明明她都鼓起那么大的勇气跟他说了.....如果郡马他都肯当,为什么不能是驸马呢!如果慕月下都行,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明明她都跟他说了,他知道她是鼓起多大勇气才能那样装作漫不经心说出口吗!他为什么不点头,她都鼓起勇气说了,她都说了呀! 为何父皇母后就是不能满足她呢,她愿意呀!明明他们都说,她是公主,所有最好的都可以任她挑选! 可她不想要最好的,她就想要..... 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就是不行呢.....” 巍峨富贵之中,锦绣珠翠满身,大周帝后最疼爱的公主萧珍背对宫人立在原地,阳光落了她一身,她的肩膀颤抖得厉害。 * 月下一路沉默,到了仁寿宫。 先向太后娘娘请了安,给她看自己完好平安,然后就坐下来端着茶碗静静喝水。 翠珏低声把事情跟周嬷嬷说了,周嬷嬷把宫人打发出去,她带着翠珏几人守门。 “说吧,怎么回事?”太后娘娘看着外孙女问。 “外祖母,宋大人.....的父亲真的是酒鬼和赌鬼吗?”月下轻声问。 第70章 仁寿宫中,檀香袅袅。 “外祖母,宋大人.....的父亲真的是酒鬼和赌鬼吗?”月下轻声问。 太后端着茶碗的手一滞,看了一眼周嬷嬷,然后慢慢放下了。 她摆了摆手,月下就乖乖坐到了外祖母身边,垂着头小声道:“嘉祥一说,我就知道必是真的了.....她说还有,还能有什么呀?” 已是这样糟的父亲,还能怎样糟下去。 太后叹了口气。“宋大人的父亲,确是个很不堪的人。他的母亲,又身份不明,只能查到是跟着逃荒人群到荆州的。有人说也许是出逃的罪奴,也有人说应该是逃出去的娼优之流.....”太后一面低声说着,一面注意月下神色。 月下很安静。 “这人呀,染上了赌,就必然为了弄钱六亲不认。不光子礼的妹妹,就连子礼年幼时都曾被他们的父亲卖到非常不堪的地方。” 月下身子一颤。 太后搂住她,“宋大人十三岁才正式进学堂,因为这一年他的父亲终于死了。在此之前,那样一个孩子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到处挣钱,为了.....”说到这里太后顿了顿,“为了让他娘少挨打。一个酒鬼,还是一个不得志的酒鬼,一旦醉了跟个魔鬼也差不多了。” 叹了口气。“这人打起妻子来,邻人都会关门,不忍听。” 月下面色发白,声音都哆嗦了:“她为什么不跑呀?” “谁?宋大人,一个小孩子能往哪里跑呢,何况他的母亲和妹妹都在。” “宋夫人!宋大人的娘亲,为什么不带着孩子跑呢!” 太后搂了搂怀里的外孙女,又叹了口气:“一个女人,往哪里跑。孩子,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女人是不可能走出多远的,人,远比你想的,更糟糕。” 房间里好一会儿都寂静无声。 再次一声叹息,太后道:“别怨外祖母,也别嫌宋大人.....” 月下苍白着脸抬起头,一双眼睛漆黑,充满光亮,她慢慢道:“这一切跟外祖母有什么关系呢?跟宋大人也没关系呀!他不过就是摊上了一个坏人父亲,可即便如此,宋大人依然顶天立地,谁能嫌他!谁配嫌大人呢!” 太后缓缓舒出一口气,看向月下问:“你真的不曾嫌他?” “我?”月下急道:“外祖母,我怎会!” 太后又问:“那为大婚至今,你为何不肯与宋大人同床?” 太后缓缓问出。 反应过来的月下一张小脸慢慢红了。 为何?因为她,她是皇后,宋大人是宋大人.....不对,因为..... 厅内安静,透过窗棂照进来的阳光中能够看到跳动的灰尘。 太后端起一旁茶碗喝了两口,这才重新看向外孙女。 月下本就因为得知宋晋身世,心里激荡得厉害,这时候脸越发红了,视线落在旁处,喃喃道:“.....不是外祖母想的那样.....很多事,外祖母不知道.....” 太后点了点头,慢慢道:“老了,跟不上你们了.....”说着她目光一凝,问月下:“你同宋大人大婚这样久了,你又这样关心宋大人身子,可问过宋大人的右手?” 右手? 月下疑惑。 太后嗔怪地看着月下。“你该不会连宋大人右手掌心那么一道明显的伤疤都不知道吧?” 疤?宋大人右手什么时候有疤了? 月下不知道啊。一瞬间,她简直怀疑自己到底知道些什么。怎么没重生的外祖母就什么都知道..... “宋大人十岁那年,以右手为其母拦下其父抡起的烧火棍,赶到的邻人说当时就闻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许久不散.....” 太后缓缓说着。 月下面色苍白,身子颤着。 “宋大人这处伤疤,旁人不知,你与他夫妻大半年了,竟也不知?”抬手目光看着月下,慢慢道:“孩子,你到底有没有给与他作为郡马该有的尊重和关心?” “我.....”月下目光中含着泪,羞惭地望着外祖母,“我关心的.....” 她很努力关心宋大人的,保护他,很努力的..... 可—— 那样一道疤,在他右掌心中,该是很明显的。可她真的从未注意到过。 前生后来,她倚仗宋晋。今生重来,她承诺关心宋晋。 无数人同她一样指望宋晋。赞宋晋清风朗月,风华无比。所有人都看到他的风华,他的明朗,他的能干。可就连她这个与他共处一室的人,都不曾留心到他的伤疤。 月下不觉攥紧了太后袖子,无助地喊了一声:“外祖母.....” 太后见月下这副样子,赶紧搂住,生怕自己逼得太紧了。 “外祖母,我以为.....我以为.....” 月下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 太后摩挲着怀中孩子的肩背,轻声道:“好孩子.....” 月下想问外祖母,如果两个人并非良配,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她明明知道的,自然是事成之后,放他去寻他的良配。早就知道的事儿,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想到前生宋晋的那句“非臣良配”,月下的心蓦地一缩,越发靠紧了太后。 * 宋晋的过去,突然被揭开,迅速传开。 回府的马车上,月下沉着脸听着小洛子回话。 末了小洛子道:“明显是有人背后推动,郡主你说是不是嘉祥公主?” 月下垂目思忖。外祖母雷厉风行,知道后就已让人盯住当时在场的宫人,该提醒的提醒,该警告的警告。事情还是逆着仁寿宫的意思迅速传了出去,别说萧珍的心思,就是她真要做—— 论本事手段,月下心道她自己就是旁人手下败将,就她这样的,都能把萧珍压得死死的。萧珍要有这本事,早上天了! 想到这里,月下轻轻摇了摇头,“不是她。” 既见君子(重生) 第83节 抬起一双水杏眼,顿了顿,问:“宋大人那边.....” 小洛子道:“大人在户部办差.....千步廊那边都听说了,宋大人.....肯定也知道了。” 月下咬住了唇。 马车外暮色已漫上来。 在月下的马车驶入郡主府的时候,皇宫中,萧珍正大发雷霆。 今日白天在场的宫人一个不缺的跪在殿前,没命一样磕头,个个嘴里喊冤。有那年轻胆小的,这时候已经涕泪满脸了,混着额头上滴下的血,狼狈极了。 一旁向嬷嬷抬脚踢道:“擦擦!吓着公主几个命够赔的!” 见公主不高兴,向嬷嬷提高声音喝道:“都别嚎了!知道的就出来回话,不知道的闭上嘴!” 殿堂一静,跪着的人面面相觑,无人出来。 萧珍转过身。 “不说?”萧珍红着眼望着这一地的人,胸脯剧烈起伏着,“既然都不说,向嬷嬷就把他们都给我拉下去,全割了舌头!” “都给本宫割了!统统割了!让你们乱说话,让你们乱说话!” 萧珍喊着。 对,都是这些人坏,不是她,不是她! 跪了半个殿的人一静,顿时磕得更响了,哭声震天。 这下子向嬷嬷才觉得事儿真的大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割舌头呀,还是这么多人的舌头!这要给人知道,于他们公主名声可不好啊!到那时候,就该轮到皇后娘娘要她的命了! 她一个眼色,就有人往永寿宫搬皇后娘娘去了。 祁皇后来到,只扫了一眼殿里这些人,哼道:“乌烟瘴气的.....这是你们伺候主子的规矩! 立即先还哭天抢地的殿里就彻底安静下来。 萧珍看见皇后,更大声了:“我不管!我就要割他们的舌头!” 皇后款款上前,落了座,淡淡道:“既当差不利,惹了公主不高兴,都捆了,一人先四十板子,关在行刑司等候论处就是了。” 说着目光轻飘飘一扫,懒懒道:“有哭喊的,直接打死了事。” 惊恐的宫人嘴里求饶的声音还没发出,就被狠狠按了下去,只剩下一张张或恐惧或木讷或绝望的脸。 在一片安静中,这些人被带了出去,全程没有一点声响。 祁皇后这才看向女儿:“知道母后为何把他们都送进去?” 萧珍红着眼睛,不说话。 祁皇后轻呵了一声,拉过女儿,哄着:“瞧瞧咱们的嘉祥,嘴巴噘得!你不高兴,要打要罚都是小事,可你不该让下头人看你笑话。”说到这里祁皇后声音沉了沉:“当着下人,你那是什么样子?传说去,旁人怎么嚼说,你受得住?” 说到后来祁皇后捏了捏女儿小鼻头。 萧珍咬着唇,身子发颤。突然,她扑通跪了下来,一双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睛巴巴看着皇后:“母后,您就让他、让他和离吧。” 这话一出,郑嬷嬷当即一凛,看向殿中唯余的向嬷嬷。 一直镇定自若的向嬷嬷脸色顿时白了,膝头一软就要跪下去,却被郑嬷嬷拉住,笑道:“咱们往门口站站,主子们说话呢。” 向嬷嬷几乎是硬靠着郑嬷嬷挪过去的。 殿里明烛亮着,照亮了上首坐着的祁皇后那张美艳的脸,脸上一直挂着的笑一收,脸色沉了下来。 萧珍哀哀望着皇后:“母后.....” “闭嘴!” 萧珍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服气道:“母后明明可以的.....母后明明可以的!”说着声音就大了起来。 祁皇后怒道:“我说了,这件事再也不许提!” 萧珍起身,一咬唇道:“我求父皇去!” 祁皇后一把扯住她,“你敢!” 祁皇后此时脸色让萧珍一瑟,咬着唇,不敢动了。心里却道,她要什么父皇从来没有不允的,早先她就该求父皇了。要是早去求父皇,也许早就好了。 祁皇后好似知道她所想,一字一句道:“你错了,你要是早求,他早就死了。” 萧珍一个颤抖,浑身软了下来,呜呜哭起来。 * 夜色浓了。 起风了,郡主府内院中的梧桐树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门口处,璎珞往外望了一眼,守在院门处的丫头远远摇了摇手。璎珞转身进到屋内,跟翠珏对望了一眼,翠珏就知道宋大人还没回府。 最近这段时日,宋大人一直回来得比较晚。只是今日—— 翠珏望了一眼从宋婉院中回来就一直这样愣愣出神的郡主。 突然,门外有了动静。是守在院门处的小丫头进来报信,宋晋回来了。 闻言,月下拄着额的胳膊一歪,整个人立即站起身,往门口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原地转了两圈。 璎珞心疼月下因为担心连茶水都想不起喝了,上前往月下手里送了茶水:“郡主,先喝些茶。” 月下忙喝了两口,抓着璎珞的手:“可我不会安慰人呀!” 璎珞忙道:“郡主不用会,郡主在,就比什么都强。” “真的?” 璎珞和翠珏忙点头。 “我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呀?”月下慌慌问。 璎珞劝慰道:“郡主放心,郡主就是什么都不说,郡主真心关心大人,大人一定也知道的。” 翠珏朝璎珞挤了挤眼,璎珞立即想起来周嬷嬷的嘱咐。 “郡主可以离宋大人近一些,让大人感觉到郡主发自内心的关心。” “近?”他们已经够近了,月下看了一眼里头不大的一间屋子,又看向璎珞和翠珏。 两人扭扭捏捏似乎有什么话不好说。 月下一下子想到白日里太后娘娘说的话,目光迅速向半截珍珠帘后的拔步床上一晃。她凑近两人,手朝着身后拔步床方向指了指,压低声音道:“你们也觉得,我让宋大人睡我的床,宋大人会好受一些?” 璎珞和翠珏都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听着毕竟是朝着太后娘娘希望的方向进展,两人微微红着脸,向郡主点了点头。 “这样,大人就知道郡主不会因为这些嫌弃呢。” “对的对的,宋大人应该会感觉到郡主的关心.....” 两个丫头用蚊子一样小的声音对月下叽叽咕咕道。 月下深思着点了点头。 翠珏和璎珞正心中一松,就听到了郡主的下一句话: “那我睡哪儿呢?” 翠珏和璎珞都没反应过来。 月下解释道:“我的床给宋大人睡了,我是睡在碧纱橱里传达的诚意更足,还是睡在榻上传达的关心更多啊?” 说着月下还往珍珠帘后宋晋睡的那张长榻指了指。 一双晶晶亮的漂亮眼睛非常认真地望着两个心腹丫头,指望她们给出最佳答案。 第71章 面对郡主非常认真的目光,璎珞和翠珏都愣了好一会儿。 月下往黑漆漆的屋外看了一眼,催促道:“快,急!” 璎珞:“我知道郡主很急,可郡主别急。”让她再捋捋,明明进展顺利得很,到底从哪里开始不太对的。 翠珏试探道:“郡主,宋大人是您的郡马.....” 月下嗯了一声,很是,不然他再是于国有功,她也不会让出自己的大床!想到这里,月下看着翠珏,期待她下一句指点。 翠珏一愣,她觉得自己的话很明白了.....她毕竟也是未出阁的姑娘,这时候压了压发烫的耳根,继续试探道:“夫妻、夫妻就该睡在一起的,奴婢听说.....” 月下声音低了些:“那要最终做不成夫妻,就不该打大床的主意了吧。”果然,安慰宋大人还是没有捷径可走。 翠珏正愣着,璎珞赶紧冲上来,生怕才有进展的胜利果实一下子掉干净。抢救道:“可郡主跟宋大人现在就是夫妻呀!郡主却从不曾让宋大人.....床,如今又出了这些事儿,只怕大人更会觉得郡主是嫌弃他呢。” 月下静静看着两人:“你们是说我该同大人同床,即使注定并不能共枕?” 璎珞有些着急,一对璧人,怎么就不能共枕呢!她本想再多说两句,又怕这个节骨眼上,可别哪一句说不好真让郡主下了什么决心,别说同床了,说不定又想起和离了..... 想到这些,不管了,她果断点头。 翠珏犹豫了下,也跟着点头。 月下微微垂着头,烛火映着她瓷白安静的脸,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其实我....一直都怪自私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璎珞两人并没有听清,正在这时宋大人来了。 璎珞和翠珏不约而同望了月下一眼,月下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待到宋大人进去,两人退出房间。 梧桐树下,借着树叶哗啦啦响动的遮掩,璎珞突然问翠珏:“你说,是不是郡主还没忘掉太子殿下?” 翠珏默了默,回的却是:“这世上,太后娘娘才是对郡主最好的人。” 夜风又过,梧桐树叶哗哗响成一片。 * 宋晋同往常一样,沐浴换衣后来到房中,依然是先躬身行礼,然后看向月下。 月下目光不由一躲,意识到不对,立即迎向宋晋。 宋晋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轻轻的笑,他轻声道:“郡主知道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84节 声音中的平淡和小心,让月下心头如同针扎一样——疼。 想到他同宋婉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月下脸色苍白得厉害,几乎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她的目光落在宋晋垂下的右手上,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更强烈了。 她觉得自己没用的很,她好像连看一眼宋晋右手的勇气都没有。 月下虚弱得挤出一个笑容,颤着唇说出了她的第一句话:“大人,你疼不疼呀?” 哪知道,这句话一出,月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她瓷白的脸庞滚落。把她想好的步骤都给打乱了。 月下抬手胡乱擦着,却越擦越多。她本来希望自己能够说出一些有用的话告诉宋晋都过去了,可没想到自己没用到连一句合适的话都没说就已哭成这个熊样子..... 月下哭着,依然继续进行自己的安慰,结果一开口却哭得更厉害了。她自暴自弃一样,索性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呜呜呜......一定很疼.....跑不了,躲不开.....钻心地疼.....呜呜.....” 宋晋今天一天,依然是如常完成所有应该做的事情。可每一个空档,他都忍不住想,他会见到一个怎样的郡主。 他能猜中所有人。 唯独眼前这人的反应,总是让他猜不中。从当年初见开始,他就猜不中。 宋晋的手动了动,却最终落在桌上茶壶上,重新为郡主倒了茶水。轻声哄道:“郡主把泪擦了,喝点水吧?” 月下哭着点头,用帕子擦着泪,“呜呜.....我听话.....这就不哭了.....” 她擦得特别认真,特别用力。使劲儿憋着眼中的泪,恨不能立刻擦出一个能得体说出一大段抚慰人心的有用的话的自己来。 “郡主轻点擦,没事的,都过去了。”宋晋轻声安抚道。 闻言,月下再也憋不住了,把帕子一捂脸,呜咽道:“....大、大、大人.....呜呜呜.....让我再、再哭一会儿.....” 说着她直接起身,往珍珠帘内拔步床中一扑,抱着被子放声大哭。 一边哭一边道:“太坏了.....太疼了......怎么能、这、这么坏.....呜呜呜他们怎么能、能这么坏.....” 门外璎珞已打了温水过来,翠珏已接过了小丫头送过来的帕子,正要进来的两人正赶上郡主第二波大哭,俱都脚步一煞:..... 透过敞开的门,两人看到宋晋颀长挺拔的背影,一动不动。 宋大人垂下的右手握紧,又张开。 整个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白日里听到的那些话。之前怎么都无法与这位总是春风满面,似乎能做到一切,掌控一切的大人联系起来..... 宋大人过于—— 过于光明。 过于伟岸。 让她们即使听到那些,也觉得并不十分可信,并没有实感。 只在这一刻,在宋大人垂首在郡主哭声中的这一刻,璎珞和翠珏才开始觉得,那些传言也许,可能,或者有那么些,是真的。 烛火下,宋晋慢慢转身。 璎珞和翠珏立即埋首。 宋晋目光落在两人手中的铜盆和巾帕上,静静道:“去吧,让郡主别哭了,哭坏了嗓子,明儿该疼了。” 两人赶紧应是,往珍珠帘内去了。 宋晋听到拔步床内月下带着哭腔的声音:“别说话.....我、我.....呜呜呜.....我好了.....” 过了一会儿,璎珞两人垂首退出。又过了一会,月下从内中走了出来。 宋晋第一时间看向了她。 那些泪好似清明时节的雨浸润了地面,让她的脸上皮肤带出了腻滑,闪动着光泽。虽擦去了泪痕,可白皙的脸上眼皮红得格外格外惹眼。 她鼻尖轻轻翕动了一下。 宋晋立即移开视线,见月下过来,递上了茶碗:“郡主,喝些水吧。” 这次月下注意到了,宋晋递过茶碗用的是左手。 她的心再次轻轻一抽,掩饰地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还是宋晋轻声提醒:“该歇了,润润嗓子就好了。” 月下立即停下,放下茶碗,目光再次从宋晋微微垂下的右手擦过。 夜很静,宋晋的声音很轻,带着能够平息一切、安抚一切的安静。 “郡主,真的都过去了。其实,也并没有郡主想得那么艰难.....”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臣本鄙贱,天幸之,得攀明月,又蒙郡主体恤,已觉万幸之至。” 二十三个字,结束了他所有的过去,依然是臣下的恭谨。 每一个字都敲在月下心头,让她酸楚得要命。她狠狠咬住唇内侧,她已说了不哭,就不能再哭了。 宋晋看了月下一眼,轻声道:“知道郡主不嫌弃臣,臣已心满意足。旧事如尘,郡主以后都不必挂怀。” 说着他从荷包中摸出一枚东西,递给月下,笑道:“郡主要不要闻一闻?” 洁白的左手掌心,是一枚木质圆球。 月下目光轻轻一颤,看得却不是其东西,而是宋晋左手掌心那道已经淡掉的鞭痕。那样恶狠狠的一鞭子,这些日子也淡了。宋大人右手的伤,得自他十岁,距今已十几年,却依然要小心遮掩。 当年,得多可怕的伤啊。 月下的心再次一痛。却带着笑容俯身凑过去闻了闻。 宋晋顿时一僵,伸出的手一动也敢动。 巴掌大的一张脸凑过来,温热的气息扑在宋晋掌中,让他的长睫轻轻一颤。 “这样特别的味道...这是什么,我怎不曾见过?”月下自问天下稀奇的香料,她都是有机会见到的,却并不曾见过这样一味。 “此木名忘忧,长在极西之地。臣也是儿时从旁人手中得的,那人说他见过极西之地的人,那些人同我们不一样,都是蓝色的眼睛.....” 宋晋的声音仿佛有种魔力,月下渐渐听了进去,好似一切激荡的情绪都在宋晋轻声的,关于远方的讲述中慢慢收拢,平息。 她只用问,“然后呢”。 眼前人就会告诉她然后,告诉她一切她想知道的答案。 夜深了。 宋晋把月下送到了已经放下一半的罗帐前,轻声道:“郡主睡下,闭上眼睛,臣可以继续讲给郡主听。” 被极西之地迷住的月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有重要的事儿没有做。 “大人.....我的.....你.....”她语无伦次。 宋晋静静看着她,“郡主还有事?” 月下脸一红,摇头。心道,她如今给与宋大人的关心,也不需要让出一半大床,宋大人必知她无半点怠慢和嫌弃,至于世人的看法,管他们呢!.....她一定可以找到旁的更好的方法表达她的关心和敬重的,让外头那些惯会嚼舌根子的人知道,不可轻看宋大人,任何地方,一点点都不可以! 这样想着,月下就自己慢慢到了床边。 隔着半放的罗帐,她看到宋晋安静地从碧纱橱中搬出他的卧具,弯腰在那张白日充当坐具的长榻上铺开。 月下长睫一颤,想到第二日,每一个第二日—— 在她还睡着的时候,宋大人又是这样轻而又轻地无声地收拾起来。 月下心头蓦地又是一疼。 太后的提醒响起在耳边:“你真的给与他该有的尊重了吗?”..... 月下突然站了起来,喊道:“大人!” 宋晋手上动作一停,转身看过来。 站在拔步床前的月下立刻道:“大人,你看我的床.....” 面对宋晋安静的目光,月下打着磕绊断然道: “我的床又大.....又大.....睡起来很舒服的.....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都睡得下.....” 说到这里月下脸一红: “宋大人,你要不要,试一试呀?” 第72章 月下说完,脸已涨得通红,耳根子烫得她觉得能自个儿把自个儿烤熟了。 房间里安静得厉害。 月下干巴巴笑道:“说出来才觉得.....确实不太妥当呵呵.....大人操劳,大人睡我的床,我、我睡.....” “如郡主无有不便,臣感激郡主关怀。” “啊?” 月下愣愣的。 就见宋晋已经卷起了枕头和薄薄的被子,抱着来到了拔步床前,问:“郡主,臣的枕头,放在哪边?” 月下愣愣朝自己大床指了指。 “郡主习惯睡外面还是里面?” “里、里面?”月下不太确定道。 宋晋点了点头,好像刚刚询问的不是如何同床,而是早点吃什么。 自然得让月下觉得她的不自然,都自然了。 月下视线跟着宋晋的动作,见他弯腰把自己枕头放在了大床的边上,又见他起身。 宋晋直起身子,顿时让月下觉得自己一向宽敞的拔步床内的格子空间都小了一些,她赶紧往一旁让了让。 就见宋晋长腿一迈,到了外头,一手提了水壶,一手端了灯。 水壶和灯放在床头雕花小几上,他已几下放下了拔步床外另一半帘帐。 垂下的翠色罗帐轻轻一荡,隔断了外部空间。 月下清楚意识到自己同宋晋两人是真正的共处一帐。 她眨了眨眼。 既见君子(重生) 第85节 宋晋已经来到了她身旁,“郡主,夜深了,睡吧。” 不知道是空间的缘故,还是夜深月下脑子迷糊了的缘故,她觉得宋晋此时的声音好听得让耳朵处都微微发痒。 她赶紧上了床,抱着自己的薄被缩在床的最里头。 小小一团人,配合着她望过来的眼睛。 宋晋呼吸轻轻一顿。随即用越发安静平淡的声音道:“如此,郡主,臣要熄灯了?” 见月下抱着被子一点头,他便俯身吹熄了灯火。 帐内顿时一暗。 黑暗中人的听觉格外灵敏,月下听到宋大人躺在了床外侧。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借着轻薄罗帐外透进来的月光,她看清了床边宋大人仰躺的轮廓。 月下抱紧了被子,此时混沌的脑子才在黑暗中发出了惊叫: “观世音婆萨佛祖地藏王!我真的让宋大人躺到了本宫的床上!” 很快,另一个念头从月下乱糟糟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如果宋大人青史留名,我的床会不会也在青史上留一笔呢.....等我都化成灰以后,后人会不会看着我的大床议论‘这是宋荆州睡过的床’.....” 月下抱着被子,后背靠着床围。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大床的床围,她胡乱想着,滑溜溜的,难道上面没有雕花的.....黑暗中,她伸手摸来摸去,终于在床围栏的一角摸到了雕花..... 是祥云的纹路,这个层层叠叠的触感是牡丹吗.....应该是牡丹吧..... “郡主,睡不着吗?” 月下顿时一僵。她也没动,也没说话,就连抬手都是悄悄的,宋大人是怎么知道她没睡着的!月下轻轻屏住呼吸,考虑自己是承认自己睡不着,还是不做声假装自己其实已经睡着了,听不见..... “郡主不必让出这样大的空间,足够的。” 宋晋的声音很轻,让人能想到他此时枕着手臂的安静面容。 月下离开了靠着的床围,往中间挪了挪。 黑暗中能听到轻轻的窸窣声,是被子擦过软罗床单的声音。 她只是轻轻一动,独属于她身上的幽香就好似往夜色中弥漫,在她的发间,衣衫上,细腻的皮肤上,扰动了微凉的夜色。 这次是宋晋轻轻动了动,明明说空间足够的是他,可此时再次朝床边轻移的也是他。 “大人,你在想什么?” 隔着大床中间被两人刻意空出的距离,月下借着透入罗帐的淡薄光线,瞧着宋晋安静的轮廓小心翼翼问。 “前人的一首诗。” 是月下熟悉的哄睡她的语气,清凉温润的声音。“.....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宋晋却没有读出最后一句。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佛家说妄念如同毒龙。《涅槃经》说,“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他要足够小心,安抚。 一次又一次。 安禅制毒龙。 对此,月下一无所知。 她不自觉紧张的身体在熟悉的声音中慢慢放松下来,好似一切也并无大的不同,同以前很多个夜晚一样。他轻声念,她只要放松闭上眼睛,一切交给他。 一切。 前生有人说过,宋晋此人只一副皮囊是喧嚣的,可其内里寡淡少欲,除澄清天下之志外,竟无有一丝私欲。无论身处蒹葭阁还是醉香楼,无论眼前是多么露骨的歌舞艳色,他都始终周全,而周全之后就是他那颗不染人欲的心。 对此,月下前生就深以为然。此生,也不曾改变这个认知。 这可是宋大人呀,睡在哪里,身边是谁,也许对大人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东南,北地,川蜀,是大周之下黎民,是大人的登车揽辔、澄清天下之志。 前生她对他坏,他稳稳行他的道。今生她对他好,他依然稳稳行他的道。 黑暗中,月下自嘲地笑了笑。为那些无谓的紧张。还好宋大人不曾看见,不然一定会觉得奇怪,甚至有些好笑。 月下说不清这一刻心中所想,轻松?却又好像有一股说不清来自何处的闷气压着。 任她如何,身边的宋大人都安静得好似可以融入夜色中。 月下突然翻身,瞧着床边安安静静的宋晋。 出乎她自己意料的,她直接伸出了手,落在了宋晋放在身侧的右手上。 “别动!” 月下小手攥住了宋晋右手拇指。 感觉到宋晋没有再躲,月下松开了手,指尖落在了宋晋的右手掌中。就像她认真感受床围镂刻的雕花一样,她用自己的指尖一点点感受那个贯穿宋晋掌心中的疤痕。 黑暗中,静极了。 月下指尖移动缓慢而温柔。 很难想象,清朗如月的宋大人掌心中握着这样的一道疤痕。 即使时隔十几年,它依然,狰狞。 黑暗中一直很安静的宋晋,静静地偏过了头,看向了拔步床外的罗帐。他落在身侧的右手果然如同月下要求的,不动,一动都不动。 安禅制毒龙。 直到月下移开了指尖,好一会儿,宋晋依然一动不动。 然后,突然地收回他的右手,似无处安放一样,落在了淡薄月光也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了起来。 紧得整条手臂的线条都绷了起来。 半晌,床内都无人说话。 直到宋晋能够开口,还是那句,“郡主,知道了。” 声音更低了一些,“臣是怕吓着郡主。” 月下的声音,闷闷的,断然的,“不会。” 她想到了无数细节,宋晋在她面前,是刻意掩起他掌心的疤。正如外祖母所说,其实无论前生今世,她都是最可能发现这道疤痕的人。可宋晋,似乎并不想让她发现。 皇帝舅舅说,看一个人与你的距离,你只要看他在你面前暴露多少就可以了。 月下突然想到了沈家姑娘,那位她只在前生远远看过一眼的沈姑娘。她知不知道呢。 宋晋的声音隔着黑暗传来,“不好看,还好在掌心。” 话落,是屏息的等待。 闻言,月下倒是一愣:宋大人还会在意好不好看?.....还是宋大人就真的把她看得这样扁,她是肤浅,可也不至于肤浅到面对旁人这样疼这样疼的过往,只在乎吓不吓人,好不好看! 月下咬着唇,胸口轻轻起伏着,转身躺平,平复了呼吸才道:“宋大人,我既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看的。我说过,我会对大人好。别说大人手上有道疤,就是大人脸上身上都是疤,我也并不会去想好不好看!” 一股气说出来,觉得自己在宋晋心中大约怎么都是肤浅的。月下一顿,被胸腔中闷气冲着,差点脱口而出:“大约要是——” 还好,最后关头,她狠狠咬住了这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沈姑娘在这里,大人就不会怕她觉得不好看了吧”。 床上一静,好一会儿。 莫名其妙。月下自己都觉得得自己这股气莫名其妙! “郡主?”宋晋不确定的声音。 月下恹恹道:“大人不必瞒我,我、我也不是那么没有人心的。” 宋晋大约是怔了怔,轻声道:“臣从不曾这样想。” 月下突然转身,再次朝向宋晋,“大人不觉得我自私?” 黑暗中一静,月下立时心一抽抽。 听到宋晋轻声回:“不觉得。” “不觉得我浮华?” 又是短暂的一静,黑暗中月下再次一抽抽。 “不觉得。” “不觉得我虚荣?” “不觉得。” “不觉得我骄纵?” 这次沉默的时间明显长了一些。 宋晋回她:“不是很觉得。” 月下:..... 她躺平,两手往胸前叠放,“我要睡了。” 宋晋迟疑道:“郡主?” 月下:“郡主睡了。” 宋晋:..... “郡主不该这样说自己.....”宋晋轻声。 月下无声冷哼:这明明都是你说的! “臣给郡主背一段佛经吧。”宋晋试探道。 月下:“我不需要人哄,也睡得着。”她今儿要靠自己的实力入睡! “郡主不需要,是臣需要。”宋晋轻声回。 需要什么?自己背书哄睡自己?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给孤独园.....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如清泉流淌。 月下心中一切喧扰慢慢平静下来,只有耳边他轻轻的声音。那些说不清来由的繁芜、憋闷、怜惜、委屈,说不清道不明,都慢慢远离了。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既见君子(重生) 第86节 她睡了。 乌发散落枕上,微微偏着小脸。翠色薄被盖至胸口处,两条莹润手臂伸出。 宋晋却还睁着眼睛,瞧着顶上。月光西移,床内越发暗了。 “.....但凡夫之人贪著其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轻轻停了。 黑暗是实。 熹微的月光是实。 手下柔软细滑的绸面是实。 鼻间的幽香是实。 身边的她,是实。 这一切都在这一刻,显现。摆脱不去。 第73章 时序入秋,白日里还是热的,但一早一晚开始有了凉意。 京城贵女贵妇们,接下来期盼的是属于她们的七夕节。七夕作为乞巧的日子,对于大周女性来说这“巧”不仅局限在针线女工,也包括她们的其他才艺,例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七夕当晚的沧浪园乞巧宴,就是展现她们才华的地方。 对于这些,月下一向是不在意的。才华什么的,看看就好了,反正她也没大有..... 但这种情况似乎有所改变。 璎珞就先发现,他们郡主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似乎对才华这个东西,有了不一样的态度。 “什么态度?”翠珏手中扎着花,问。 璎珞就是说不清这种感觉,才拉着翠珏说道的。她凑头小声道:“我觉得,咱们郡主是不是也想.....夺个魁什么的?” 翠珏停了手中针,抬头看向璎珞,迟疑道:“乞巧的魁首,好像不能花银子买的.....” 沧浪园乞巧宴之所以这么受追捧,就是因为它整个评选过程的严格和公正。 璎珞一怔,立即道:“瞧你说的。那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啊,咱们郡主也不是这样的人啊。”说着她又加了一句:“翠珏姐姐,魁首不能买, 第二和第三是不是也不能买啊?” 翠珏:..... 她放下了手中针线,问:“你真的觉得郡主这么在意这些?” 郡主大了,尤其是这半年,心思越发难猜。翠珏有时候都摸不清郡主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还是得听听璎珞和小洛子的。 璎珞啧了一声,皱着漂亮的眉头道:“郡主练字练得我看着都心疼。你什么时候见过郡主对读书写字这么上心过!快赶上对咱们府里的菜单子的热情了!” 听璎珞这么说,翠珏眉头也皱了。 上次郡主这么上心,已经遥远得她们不曾见,而是耳闻。听府中从当年公主府跟过来的老人说,郡主六岁的时候,偷偷摸摸用功。在被窝里点灯背书,结果把被子烧出一个窟窿。被老爷狠狠训斥,郡主最后才吞吞吐吐解释说是为了看书。可谁信啊!反正老爷没信。据说老爷直接罚郡主面壁以正自身,还说什么人可以无能,不能说谎。 当年这事儿闹得挺大的,老嬷嬷们说起来历历在目,翠珏几人也就因此知道了很多细节。每次听到,翠珏几人都心疼坏了,虽然讲故事的嬷嬷都不是很相信郡主烧了被子是为了用功,可翠珏他们信。 听说当年当着众人老爷亲自考较,其他跟郡主一起读书的个个都过关,只有郡主磕磕绊绊才算背了下来。旁人都得了赏,他们郡主得了老爷一声冷笑。 听到嬷嬷说到这个结果,翠珏几人就更信了。如果不是半夜三更用功,他们郡主根本不可能磕磕绊绊背下来! 天边飘来一抹乌云,天色显得阴沉了些。 坐在梧桐树下的翠珏和璎珞同时想到了郡主六岁用功的结果,不由都沉默了。 默了一会儿,翠珏抬头问:“你瞧着郡主的字.....” 璎珞又啧了一声,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就是让我更心疼的了,咱们郡主这么费劲儿扒拉的写写写,我瞧着还是比婉姑娘——差远了。” 最后三个字璎珞说的非常小声。 “许是婉姑娘练得年头多了。”翠珏解释道。 璎珞郁闷道:“我问过云霏,婉姑娘因为身子弱,读书写字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的时候能写上一刻钟就不错了.....” 两人又沉默了。 “那.....你瞧着,比别人呢?”翠珏忍不住又问,她的眉头也蹙紧了。 “别人?谁,宋大人啊?那更没法比了!” 翠珏也啧了一声:“谁说跟宋大人比了,宋大人的字在咱们大周都是有名的.....我的意思是,贵女们中,总得有.....” 璎珞:“总得有不如咱们郡主的?” “你这话说的,这么不好听!”翠珏低声,好像他们郡主只能跟差的比一样。 “实话告诉你吧,就是这么不好听的话,我告诉你,依着目前我看见的,没有.....” 翠珏倒抽了一口气。 梧桐树下又安静了。 璎珞幽幽道:“你说,乞巧节怎么就没有一项是比美呢.....” “没事,还有两天。咱们跟洛洛也说说,劝着郡主这些都是小来小去的,咱们郡主没必要在这些事上跟人比较.....”翠珏迟疑着说出了个法子,又断然道:“不能让郡主拿着自己的短板跟旁人的长板硬碰!” “你说的对。得鼓励郡主用长板面对人生!” “对!” 璎珞:“所以,郡主的长板是什么?” 翠珏:“.....美?” 她第一次来到郡主身边,就被郡主的美貌震撼了。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只一眼就对美有了明晰的概念。随着郡主长大,这种夺人的美貌愈发逼人。 尽管早已熟悉了郡主的美貌,可还总会有那么多时刻让他们放轻了呼吸,移不开目光。 她们郡主的美,是这个世上最无需证明的东西,不会有人看不见,任何人。 “宋大人再是清心寡欲,也不会看不见的。”翠珏声音很轻。比起其他,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唯恐哪里出了差池,郡主重新走回太子殿下那条道上。 血玉佩好像打开了翠珏的眼睛,她越来越多看到横亘在太子殿下和郡主之间的东西,比她原本看见的多太多了。 她抬头朝前头看了一眼,转开了话题,“郡主这时候该见到大小姐了吧。” 翠珏口中的大小姐是慕熹微。今日月下应邀,去理国公府做客。 * 翠珏没猜对。 月下此时没有在理国公府,反而在太子府中。要是翠珏知道,肯定会担心得坐不下站不住了。 月下一向爱笑的脸上,此时没有什么表情。 跟在她身旁的小洛子此时已经是横眉冷对了,他可太生气了!他发誓他回去就要把他们郡主府的车夫给换掉!不,先狠狠打一顿,打一顿再换掉! 到底什么时候这些人才能知道他们是郡主府的人,不是太子府的人!为什么太子殿下让掉头,他们郡主府的车夫就掉头了! 要不是当时郡主拦住她,小洛子发誓:就是太子在一旁,他也必然要扑上去咬死那个车夫,他来赶马车! 一旁秦公公笑眯眯拉着小洛子去吃茶。放别人身上,能被秦公公这样客气招呼,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可小洛子偏偏梗着脖子,死死跟着月下,就是拉不动。 秦公公脸上的笑,僵了僵。 从下了马车任凭萧淮说什么,始终不肯开口的月下,这时候呼出了一口气,转脸对小洛子道:“我跟殿下说两句话,你跟着秦公公去吃茶。” 说着,又叮嘱了一句:“少给我得罪人,那是秦公公!” 小洛子一张俊秀的脸立即变了个人一样,对着秦公公打躬作揖让公公先请。 月下一路紧绷,这会儿站得腿酸,她直接抬脚上前推开了书房门,捡了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对萧淮道:“殿下有话,说吧。” 萧淮始终噙着笑,纵容地看着她。见她明明累得狠了,可这会儿即使是负气坐下,腰杆儿却始终挺直。 防备的姿态。 他挑了挑眉,向她道:“你就没什么话,对孤说?” 月下目光嗖一下落在萧淮脸上,“殿下——” 萧淮的笑已经消失了,打断她:“你要这么说话,咱们这话没法儿说了。不把话说清楚,你别想回去了。” 殿下—— 他不喜欢她这么叫。 他靠着黄檀木桌案,说完这话随手拿起身旁一个白玉件,用软布擦了擦,又吹了吹。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想到这里他又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气呼呼的月下。 萧淮心头舒服了些。尤其是对着她,他有的是时间。 月下平复了呼吸,慢慢开口:“太子哥哥。” 萧淮停下了擦拭玉件的动作,听她说话。 月下清晰道:“你能不能不要干涉我?我的护卫队,我的车夫!还能不能听我的话啦!” 萧淮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说:“能啊。整个大周,除了孤,他们就只听你的话。”说到这里萧淮笑了一声,目光不离月下,“就是我太子府的车夫,我太子府的亲卫,除了我,他们也只听你的话。” 明明是好听的情话,月下却气得要命,胃里吃下的点心,又冷又腻,让她难受得皱了皱眉。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凉了,眼中简直要喷火: “太子哥哥听不懂人话吗!我有我想做的事,我要做我想做的事!” 这次他们各凭本事,谁胜谁负,看运数天命!前生,她敢赌命,今生她一样敢!她未必,就不能再赢,如果运气好,也许,她就活着赢。不好,不好就不好,总不会更不好了! 月下目光决绝。 萧淮把白玉件往黄檀木桌案上一丢,这才要笑不笑问她:“你想做的事?什么事儿,告诉孤好不好?”说到这里他额角跳了跳,“不会就是跟宋晋同床共枕吧?”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月下又感觉到曾经的那种窒息感,又来了。可这一次不一样了,她已不是前生关在深宫里的她,除了大吵大闹,别无选择。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 她看向萧淮。 既见君子(重生) 第87节 四目相交。 萧淮的心尖儿,小小地疼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很轻很轻,可就是那么很突然地一疼。 第一次觉到这种疼的时候,就是在月下及笄礼那天,她欢欢喜喜转过头看他。当时屋子里很多人,萧淮本来只是宠溺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宠着长大的小表妹,居然也要学着其他的姑娘挽发了。 她于众人中转头,让他看她的新衣服:“太子哥哥,你看我!” 长发挽起,瓷白的面庞上澄澈干净的眼睛,白玉耳坠轻轻晃荡。 猝不及防地,他心尖儿就轻轻一疼,好似被谁掐了一下。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不是妹妹。 他决不能让任何人,靠近她! 决不能。 书房外,天色阴沉。 书房内,一片安静。 萧淮看着月下的红唇动了,听到她说: “我-愿-意。我爹都不能管我,你以为你是天皇老子,你管我?!” 第74章 “我愿意,我爹都不能管我,你是天皇老子,你管我!” 时隔两年,还是同一张脸,还是同一张只要不高兴就能气死人的嘴! 萧淮觉得自己明明这两年修炼得差不多了,可这一刻还是被这人顶得胸口疼。但凡换个人—— 萧淮克制地呼吸。 但凡换个人!不,但凡换个人他都不会给她机会让她这么惹自己。 “拿我跟你爹比?”萧淮咬着牙问。 “你还不如我爹呢!” 很好,萧淮再次调整呼吸,他就不该顺着她的话反问!他尝试先退一步,缓和了语气,“朏朏,能不能别闹下去了?” 月下痉挛似地攥紧了扶手,有一瞬间她又有种掉入前生那个走不出的漩涡的晕眩感。好一会儿,她才能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月下扶着椅子起身,声音很安静:“我该走了,我姐姐还在等我呢。” 说到这里她朝萧淮笑了笑:“还是太子哥哥真的打算——”顿了顿,“我只要不听话,就这样控制我,不让我动。好像我不是一个人,像个——” 月下盯着萧淮:“像祁白芷怀里抱着的那只狗?豆豆,吃肉肉.....豆豆,跑圈圈.....豆豆,捡球球.....” 她看着萧淮,学着养狗的妇人小姐们爱说的话,最后慢慢道:“豆豆,别闹了!这样,不给吃肉肉了.....看看,多不乖,罚掉你今天的出门机会。” 萧淮一愣,反应过来道:“你胡说什么!” 月下指了指门口:“不是殿下说的,不让您满意,就不能离开这个门了?” 书房里静了静。 萧淮顺着月下看了看门口,确实是他逼停她的马车,强行让她的车掉头,告诉她哪里该停,哪里可以走。这次是,上次是。 “以前也是,一直以来都是。”萧淮望着门外无限秋光,轻声道:“你不懂的,孤告诉你。你想要的,孤给你拿来。你不知道怎么办的,孤替你办。” 萧淮收回目光,看向月下:“一直是这样的,有什么不好呢。” 月下看着他,想笑,胃里却翻涌地厉害。 前生说够了的话,她不想再说了。她镇定了自己发颤的手,慢慢道:“这次,我是想去理国公府,而不是来这里,行不行呢?”她强调了一句,“我想要的,行不行呢,殿下?” “朏朏,要讲道理。不是你想去理国公府,孤迫你来这里,而是孤——,见不到你了!”萧淮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不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了。” “我想去理国公府啊,我现在告诉你。” 萧淮一噎。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却始终看着眼前人。他的朏朏显然还是在赌气,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气得厉害。她就是这样的,越是亲近的人伤了她的心,她就越是睁着大眼睛气你。 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好像一个随时能扑上去咬人的小兽。其实,都是死撑,转头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就能哭得跟个受足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想到这里,萧淮迟疑了下,视线从月下绷紧的小脸到她垂下的衣袖上。他的手动了动,欲抬起,还是收了回去。可一看眼前人这副小模样,萧淮到底叹了口气,还是抬起了手,想要拉起月下的袖子。 这算是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以前每次月下不高兴闹脾气后,总是拉一拉他的袖子,既表示道歉,也表示和好。 这是萧淮第一次想要拉起月下的袖子。 他没想到他的手才要碰到月下袖口,月下立即躲开:“你做什么!” 一双极美的杏眼中都是防备。 她拒绝他碰触她。一分一毫都不行。 萧淮伸出的手僵在一半。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萧淮慢慢收回手,理了理袖口,看向月下。他似乎想要笑一笑,可他此时的唇角绷得死紧,根本无法扯出一个他想要的笑容。倒是他的那双桃花眼,依然是不笑也含情的样子。 月下已经站到了圈椅后。 萧淮看着那张被她当做救命稻草一样的椅子,他终于能够笑出来了,唇角勾了勾:“你觉得孤想做什么?孤能做什么?” 他的目光近乎放肆地在她脸上身上一扫,继续笑道:“孤男寡女,暮色将临,想做点什么都正常。说到这里,孤倒是好奇,你有没有问过宋大人,他日日在外,夜夜晚归,到底在做什么呢?” 月下不明白,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萧淮笑了笑:“你不知道?这些日子下值后,宋大人都是在沈家。当然,宋大人是拜会老师,公务在身。不过,总会见到他的小师妹的.....你问孤想做什么,你有没有问过宋大人,这种时候,他想做什么呢?” 见月下反应,萧淮心中火烧得更炽了。他正徐徐转动左手拇指上青玉扳指的手一顿,声音愈发冷了。 “朏朏,别告诉我,一场大婚,几天同床,你就看上他了。”一字一句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月下面色苍白:“跟宋大人有什么关系,别把宋大人扯进来!” 萧淮捏着扳指的右手几乎能把青玉捏碎,他笑得带出了一丝狞意,“宋大人,宋大人怎么了?”怎么就提不得了。 月下脸已泛红,不知是气的,还是闷的。 “宋大人干净清白一个人,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护着他。 只这一个认知就让萧淮几乎要失去理智,他冷笑道:“清白?孤劝你最好不要相信男人的干净,对着你他也许清白,对着沈家小姐,他有多少龌龊的想法,那是你永远想不到的。” 月下越发苍白的脸色,让萧淮的话越说越狠。 “宋晋同沈家女的情义,别告诉孤,你一点都不知道?” 他看到她面色白到近乎透明,整个人有一瞬间的摇摇欲坠。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不管是不是,都已如利箭穿心而过,疼得他瞬间好似失血一样。 越疼,他越要弄清楚。 “不知道宋大人在床上,是不是也像在外头一样——” “住口!” 随着月下一声怒喊,同时飞过去的是月下手边的那盏清瓷茶碗,正正朝着萧淮。 萧淮一偏头。 茶碗还是砸在他的额角。 砰一声,是茶碗落在地面的声音,碎成好几半。 萧淮抬手摸了一把额,看到了指尖的红。 她不是个力气大的,这一下一定用了全部的力气。额头的疼还在其次,但想到这一点,却让他疼得脸上骤然失了血色。 门口秦兴带着人已经过来了。 “滚!” 萧淮一声,门外匆忙的脚步一下子都顿住了。 血顺着萧淮的右脸流下来,细细一道,但在萧淮那张白皙俊美的脸上分外触目惊心。 月下嘴唇哆嗦了:“流、流.....” “闭嘴!” 萧淮一边胡乱拿袖子抹了一把,又找出一块帕子狠狠一按,这才看向月下。 月下一下子没有了方才的狠劲儿,苍白着小脸,茫茫然地站在那里,嘴唇动了动,视线好像都失了焦。 见月下这个样子,萧淮始终咬着的牙松开了。他再次狠狠一压,血止住了,他随手将无用的帕子往地上一扔。 雪白的帕子,刺眼的血红。 月下茫然的视线落在上面,顿时一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更白了。这样苍白下去,好似能变成一个透明娃娃。 萧淮无法,只能自己弯腰再捡起来,往身上书案的青花笔筒里一塞,再也看不见了。 额角还在隐隐发疼,萧淮看了月下一眼,冷声道:“记住,出了这个门,什么事儿都没有。” 月下浑身一颤。 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一下子涌现,她的鼻端顿时都是血腥味。 “别出声!”萧淮的手死死捂住她的嘴,肩头的血汩汩冒出来,明黄色的寝袍被血染透,“记住,今儿什么都没发生。” 衣服上,床上,都是血。那是月下长那么大,第一次让一个人流那么多血。 “朏朏.....朏朏?别怕,你怎么——我说了,没事!” 萧淮的声音把月下重新拉回了当下。 “放心,母后不会知道。你只要瞒住太后,谁也不会知道。”说到这里,萧淮还是忍不住轻嘲一声:“你不是打小,最会替你爹瞒着。” 月下没理会他的冷嘲,看着地上碎裂的青瓷茶碗,没说话。 萧淮喊人。 秦兴带着徒弟进来了,惊了一下。尤其是秦兴的那个小徒弟,简直跟见了鬼一样。上到陛下,到他们殿下,身体发肤但有分毫损伤都是天大的事儿,是私事,更是国事,是要命的事儿! 小太监已经腿肚子打颤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88节 萧淮又看了月下一眼,吩咐秦兴:“送郡主去理国公府,这里你们来收拾,但有一个字外泄,孤活剐了他!” 说到这里萧淮扫了一眼一旁小太监。 小太监腿一软,扑通跪下。 * 一直到坐在马车上,月下都是愣愣的。 太子府森严,小洛子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问道:“郡主,出事了?” 月下回神,吐出了一口郁积在心中的气,见小洛子紧张的样子,安抚道:“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 小洛子的心略放了放。 就听月下道:“就是把太子的额头砸了。” 小洛子一惊:“谁?有刺客?郡主!”说着就要认真检查月下身上。 月下忙按住他:“什么刺客进得去太子府,是我砸的。” 小洛子顿时脸一白!哆嗦着问:“是跟殿下闹别扭,轻轻碰了一下吧?” 不能是砸的!谁能砸当朝太子呢,不能! 月下淡淡道:“砸的。” 小洛子脸色更白了,“没、没见血吧?” “流血了。不过不多,一下子就好了。” 闻言,小洛子一下子没蹲住,一屁股坐在马车地上。 月下起身要拉起他。 小洛子反应过来赶紧爬起来道:“郡主,咱们得快告诉太后娘娘!” 储君见血,可是天大的事儿!不说陛下,就是皇后也绝不会放过的! 月下见小洛子吓成这样,忙道:“你别怕,他、太子他不会让人知道的。” 小洛子害怕:“万一呢?” “没有万一。” 说完,月下又宽慰道:“就一些些血,真的不多。” 小洛子说不出话来,太子都见血了!这件事本身就够吓人的了! 月下跟小洛子一样直接坐在马车地面上,她不由地抱住了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轻声道:“真的不多.....” 她见过更多的血。 “郡主,太子殿下他是太子殿下!” 小洛子一字一句道。 月下轻轻点了点头:“是啊.....” 小洛子生怕郡主下次再冲动,又提醒了一句:“是未来的陛下!” 月下轻声:“我知道。” 第75章 月下到了理国公府。 理国公府的戏台子这次搭在靠近大房这边的花园里,指明了由大奶奶慕熹微主理。接到帖子们的贵妇贵女们,就是有别的想法,但听说明珠郡主会出席,本不打算来的,都回帖子要参加。 郡主的座位被安排在里头。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唱着,花园里彩灯照出一片祥和热闹。 旁边人见郡主看得认真,讨好道:“郡主,这是梨园新编排的《续前缘》!” 月下重复:“《续前缘》?” 见郡主搭腔,说话的妇人面上有光,愈发兴奋道:“正是!讲得就是陈清和同柳如眉这段有情人再续前缘的故事,两人早已有情,两家也都有意,只等陈清和赶考回来就行聘娶的。哪知道陈清和中了状元,被公主看中,圣旨下来,被指为驸马!好好一对有情人,就这样被活活拆散了!” 戏台上饰演柳如眉的花旦唱腔动人,千里赴京,却正赶上陈清和骑着高头大马迎娶公主。一对有情人马上人群中遥遥相望,柳如眉的唱段如泣如诉,陈清和的唱段充满无奈与隐忍。 旁边已有心软的妇人开始擦泪了。 月下愣愣看着。 慕熹微在外头又张罗了一圈,这时刚巧进来,先看向了坐在人群上首的月下。她轻轻抿了抿唇角。 戏酒过半,夫人小姐们纷纷起身,更衣补妆。慕熹微直接引着月下到自己院中,姐妹俩难得有机会这样安安静静相对而坐。 月下透过半开的窗,借着廊下灯光看着院子中那棵很大的柿子树。她听人说,尚书府中慕熹微娘住的院子中就有一颗柿子树。 慕熹微顺着月下的目光看过去,轻声道:“在乡下的时候.....”提到过去,她略顿了顿,继续道:“我们村里的人都爱院子里栽一棵柿子树,夏天能乘凉,年成不好的时候还能充饥。” 原来是这样。 “你们,我是说你和.....你娘,也要靠柿子树充饥吗?”月下轻声问。 慕熹微笑了一声。 月下就没有再问。姐妹俩同时望着院子中的柿子树,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似乎是终于下了决心,慕熹微突然转头看向月下,低声道:“我看见了。” 月下也转头看她。 “太子殿下上了你的马车。”慕熹微再次压低声音,凝视着月下。 月下长睫颤了颤:“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慕熹微略提高了一点声音,不由按住了月下放在炕桌上的手,加重语气道:“你是不是.....是不是.....跟殿下,有私情?” 月下望着姐姐,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慕熹微急了:“你糊涂啊!我能看出来,别人就能看出来!” 月下动了动嘴唇:“都是过去的事了。” 慕熹微摇头:“我看见了!太子殿下看你马车的样子!” 见月下不说话,慕熹微更急了:“我可听说,祁国公府那位是要做太子妃的!你这样.....要如何了局?一旦给人知道,宋大人那里,你要如何收场!” 月下一瑟,辩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这跟它到底什么样没关系,只跟看见的人怎么想有关!你就不该让太子殿下上你的马车!宋大人清名在外,你这样,给人知道,岂不落人口实,到时候就会有不知多少人说你非宋大人良配!” 蓦地,那句“非臣良配”又响起在月下耳边,月下猛得一下抽出自己的手。 慕熹微一愣。 就见月下脸上涨红,“你是也要管我的事吗?” 月下从在太子府中就憋闷的心,一下子堵得更厉害,让她简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姐姐一句实话,就让她恼羞成怒,第一反应就是凶回去。 厢房中一静。 慕熹微道:“是我不自量力了。” 一句话让本就难受的月下更难受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非常不好。可让她跟慕熹微认错,那是不可能的。月下咬着唇,沉默不语,抬手抠弄着身边的雕花炕桌,也不喊人,也不说走。 见月下这个样子,慕熹微心头软了软,她想说两句软话。可想到除了宫中的太后娘娘,月下身边并没有能够提点她其中厉害的知心妇女,她还是一咬牙,决定把话都说了: “这不是小事!即使你贵为郡主,这样的名声一旦传出来,别的不说,你与宋大人就很难了!我能看出来,宋大人同旁人不一样,他的心,是不会因皇权富贵轻转的!” 月下抠着木头的手一停,抬头看向慕熹微。 慕熹微试探问道:“你,没有动过和离的念头吧?” 月下一震。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些只有她身边人才知道的事,如何慕熹微这个远离宫廷深居内院的人居然都能一说一个准!那,那旁人还有谁知道?宋大人.....宋大人,又知道多少...... 见自己猜中了,慕熹微悚然一惊,再也顾不得旁的了,压着声音道:“你不会觉得和离了就能做太子妃吧?你清醒点!中间隔着祁皇后,隔着祁国公府,他们可以抓着你身上任何一个短处攻击你!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阻了你为太子妃之路!光二嫁这一条,就能把你按死在侧妃位上!” 月下愣愣听着,她没想到自己这个身份,做太子妃会这么难?她前生,整个过程中唯一觉得费劲的就是和离,因为外祖母不让。做太子妃,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她从未想过有什么难的。 “殿下允诺你了?”慕熹微急得要命,“你不能轻易信呀!这不是殿下愿不愿意的事儿!国朝太子妃从来就不是殿下自己的私事,往小了说有皇后陛下的父母之命,往大了说这关系到整个朝局!有无数力量在其中起作用,太子殿下就是果然这样想,真要给你太子妃之位,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慕熹微皱紧了眉头:“更别说,他未必肯逆着所有这一切推你上位!祁皇后是他亲娘!祁国公府是他外祖,也是殿下最有力的支持!” 慕熹微一定要点醒妹妹。 月下从未这样想过问题。 “还有宋大人!” 月下的手再次抠紧炕桌,等着姐姐说下去。 “宋大人怎么想?等到事情闹出来,你既做不成太子妃,也失了宋大人这样好的良配!你是很好,贵为郡主,又长成这个样子,只怕没人见了会不心动。”说到这里,慕熹微声音都软了一些:“你,你的心又软,人又,惹人喜欢。” 月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优点呢..... 慕熹微一狠心转而道:“可宋大人同旁人不一样!宋大人这样的人,我要没猜错的话,除非真的是至亲之人,他该是很凉薄的人!” 月下一愣。 慕熹微却已下定狠心,慢慢问道:“你觉得自己是宋大人放在心尖儿上的至亲之人吗?” 月下没说话。当然不是。她和宋大人,就像《续前缘》。只不过宋大人是陈清和,她却不是柳如眉,她该是那个横插进陈清和跟柳如眉故事中的——皇家公主。 “待到那日,宋大人心冷了,你这日子要如何过下去?”说到这里慕熹微苦涩地笑一笑:“当然,没有情,也是一样过的。多少夫妻,不都是这样。” 慕熹微看着月下那张酷似华阳公主的脸,没说的话却是,华阳公主过不下去,至于月下—— “你,你觉得宋大人的良配该是怎样的人?”月下问。 慕熹微看了她一眼,反问:“你见过员外郎沈大人的千金吗?” 月下一僵,落在炕桌上的手不动了。 慕熹微淡淡道:“人长得美,聪敏内秀,不卑不亢,温和从容。” 月下抬眼瞥了慕熹微一眼。 慕熹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不珍惜宋大人,这边和离,转头宋大人就能寻到旁的也许对他来说更适合他的人。” 既见君子(重生) 第89节 月下口气不好道:“你怎么就知道沈小姐适合他?你又不是他!” “你问我,我就说了我的想法。” 月下咬唇:“我就不信沈小姐就这好那好,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慕熹微认真想了想,非常客观回道:“依我看来,沈家小姐确实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这么好,怎么今儿没见你请她?你就该把她请过来在这儿跟你坐着!” 月下心里憋着的无数东西混合着席间喝下去的酒,突然好像都化作了委屈!她爹就看着祁白芷这好那好,反正哪里都比她强。结果她姐姐居然也说别人好,夸谁不好,非觉得沈家小姐好!她要有个沈小姐那样的妹妹,只怕不知道多高兴呢吧! 慕熹微没想到月下突然发作—— 她愣了。慕熹微也是个有脾气的,更别说还当着她和月下两人的心腹丫头,慕熹微自觉自己怎么都是做姐姐的,面上一时间抹不开,语气也强硬了些:“我不过说句实话,你就这个样?你再是郡主,还容不下旁人说句实话了!” 月下见慕熹微居然还向着对方说话,恼了,一下子郡主脾气就出来了:“实话?什么实话,你厉害你敢再说一遍!” 敢? 慕熹微也有些恼了,“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就再告诉你一遍,要不是因为你是郡主,未必就能配得宋大人这样人才,我劝你惜福!” 精准戳到月下心窝子! 月下蹭一下站了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杏眼里好似要喷出火来。小时候几次被慕熹微戳中心窝子的感觉一下子都上来了,每次被这个姐姐一语戳中,月下的第一反应都是摆出自己郡主的谱儿,让旁人不敢小看她! 此时她也这么做了,盛气凌人道:“你再说!” 慕熹微见状,脾气也上来了:“我说,若非圣旨,沈家小姐才是宋大人的良配,这些我都知道,你不该不知道!本就如此了,还不收心跟宋大人好好过,你那个脑子到底在琢磨什么!” 月下脸色一下子煞白,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耳边都是: “沈家小姐才是宋大人良配”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 月下说不出的难受,却还记得这是在理国公府做客,是断然不能失态的。她硬邦邦甩出一句:“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外头走,一转眼人就已经出了院子。 慕熹微见月下目中有泪,已经后悔话说重了,结果一愣对方已经跑了,她忙跟了出去。 此时戏台子上已经开始唱下半场。那个横插在中间的公主变得越发多余,所有人都在为陈清和跟柳如眉的悲剧抹泪。 跟老夫人告辞的月下越发心堵了,偏偏人人都要对戏唏嘘两句,月下觉得自己真要被烦死了。 她直接沉了脸。 见状那些要跟她说戏的夫人小姐们终于都闭嘴了。 月下再次客气地跟老夫人告辞,一转身,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就一下子收了。 慕熹微想要再说句什么,可月下根本不看她,直接沉着脸径直走过去了。 等到月下上了马车,隔着车窗,看到一旁窘迫站住的慕熹微,她心里难过,又自觉失态,更觉自己比那个知书达理的沈家小姐差得远了,简直糟糕透了! 青桐和青蒿都跟着着急,想要拦下郡主的马车,让两人把话说开了。 慕熹微几次说话,月下都不理人,这时见状,直接低声道:“走,让她走!”一言不合就是这副臭脾气,早晚要吃亏的! 那些人精一样的夫人小姐们见郡主这样子,再见匆匆赶来的慕熹微,一时又是各种猜测。二房这段日子被大房完全压下去了,这时听到风声的祁白蓉,精气神一下子又起来了! 难道这姐妹俩闹掰了!她可一直等着呢。她就不信,不睦了这些年的姐妹俩能一直和睦下去!这不就给她等到机会了! 当着众人,祁白蓉拦住了面色明显没有之前那么好的慕熹微,笑道:“是不是咱们哪里没做到,郡主这是发脾气了?” 慕熹微顿时细眉一竖:“这是怎么说话呢!明珠单纯天真,最是好性子的!不过多喝了几杯,一时觉得身子有点不适,还怕怠慢了咱们府,专门过来辞别老夫人,你就是没看见,但凡多问一句也说不出这么没谱儿的话!” 祁白蓉一堵,本来是想挑拨,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暗恨道,明珠郡主的脾气谁不知道,她不顺心谁的面子也不给,等下次当场打了你的脸,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如何自处! 慕熹微趁机向其他人道:“大家看看!私下里多少说明珠脾气大的,可见这些闲话都是这么传出来的!要不是刚才你们都看着,她就是再不适还是规规矩矩跟我们老太太辞别,只怕都要信了那些乱嚼湖沁的,转头传出去就成了我们明珠不懂规矩了!真是什么舌根子都敢嚼,也不怕伤了阴德,烂了舌头!” 说完慕熹微又警告地看了祁白蓉一眼。她再气,那都是她跟月下两个人的事儿,她决不允许旁人在她面前嚼说她妹妹的不是! 慕熹微直接当着祁白蓉的面把脸一沉,但转身面对其他人立即又是谈笑自若、爽朗周到的祁家大奶奶。 一直到宴散,慕熹微带着人一一安排妥当,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一进房中,慕熹微直接坐在了临窗的炕上,一言不发。 青桐和青蒿相视一眼,默默端来热水帕子。 青桐一边用热帕子给慕熹微擦了手,一边小声劝道:“奶奶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气没受过.....郡主一向是那么个脾气,奶奶比谁都清楚,怎么每次跟郡主偏偏就——” 偏偏就一句话都受不得。 在青桐看来,多难搞的人奶奶想哄都是手拿把掐的,言语之间总能搔到对方痒处,怎么偏偏跟郡主—— 她都能看出来有些话郡主不爱听,怎么奶奶反倒糊涂了,就非要说。 慕熹微望着烛火,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道。” 末了,轻轻一咬牙,“我管她呢。” 第76章 马车上,月下靠着车壁闭上了眼睛。 面色苍白。 “郡主,喝些茶醒醒酒吧。”小洛子端过茶碗。 月下接过茶,慢慢喝了一口。 马车进了郡主府,月下进了内院。 璎珞翠珏带人为她卸妆准备沐浴,就有人来回宋晋今晚在沈大人家,“大人说如果太晚,就留宿老师家中,让郡主不要挂念。” 闻言,月下正抬起要取步摇的手一顿,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轻声道:“知道了。” 翠珏和璎珞已经知道郡主和大小姐闹了脾气,此时也不敢把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拿出来说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 浴房中,水汽氤氲,湘妃竹的浴桶内浮动着新鲜的玫瑰花瓣,簇拥着女孩露出水面的白玉一样的肩头。左肩处一点灰色的痣,反衬得凝脂一样的肌肤越发动人。 桶后的侍女用水舀子舀起温热的水,从月下肩头浇下,带起浴桶内涟漪,玫瑰花瓣上下浮动。 浴房中静得只能听到哗啦啦浇下的水声。 “宋晋同沈家女的情分.....” “对着你他也许清白,对着沈家小姐,他有多少——” 身后的侍女突然惊呼:“郡主!” 桶内静悄悄的,只有玫瑰花瓣随波乱颤。 原来月下突然憋气沉入水底。郡主突然的举动把侍浴的丫头吓愣了,站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郡主?”见郡主还不出来,丫头又喊了一声,声音颤了。 只有静静浮动的玫瑰,安静得让她心慌。 “哗啦”一声,月下从水下冒出。 湿淋淋的水从她脸上滚滚而落。玫瑰花片贴在她乌黑的发上、雪白的脖颈处。她抬起水淋淋的手抹了一把脸,靠着桶壁,大口喘着气。 丫头抓着水舀子又颤颤唤了一声:“郡主?” 月下这才睁开眼睛对她轻轻笑了笑。 沐浴毕,翠珏取下大沐巾,为月下擦干身体,璎珞为月下抹着香膏。 见月下自打回来就懒懒的,这时候夜也已经深了,璎珞劝道:“这个时候了,郡主不如直接歇了吧?” 月下闭上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不,我要练字。” 璎珞没有再劝,与翠珏相视一眼:明儿就是沧浪园的七夕宴了。 * 第二日,宋晋直接从沈罡风家中同老师一起上值。 把老师送到工部,宋晋这才转身朝户部去。 时安担忧地看了一眼自家大人,自打郡主提醒后,大人已经很少像昨晚那般熬夜了,一直到四更才放下书册,只睡了五更一个更次,便起来了。 再者,他总觉得大人与平时有些不一样。他挠了挠脖颈,仔细想了想,好像大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此时朝阳洒落,晨光下宋晋面容冠玉一般,连那一丝淡淡的疲倦,也在步入值房的时候抹去了。 罗荣远一见到宋晋,立即上前嘘寒问暖。见周遭没人,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子礼,太子殿下问起你呢!” 宋晋始终含笑的面容一静,转向罗荣远又含笑道:“在下并不曾听说。” 罗荣远羡慕地看着宋晋:“郡主跟殿下亲近,子礼进太子府是早晚的事,到时可不要忘记我等!” 如今谁人不想攀附太子!奈何太子府哪里是好攀的,想到这里,罗荣远更羡慕宋晋了。 不过,瞧瞧人家宋大人,也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平步青云。即使听到太子垂青,人家依然是淡淡的。这但凡换个人,别说年轻人,就是多少老臣,能得到殿下的关注,也都压不住心头的激荡呀! 罗荣远圆白的胖脸堆着笑,甜腻腻探问道:“宋大人,听说今儿晚上沧浪园的七夕宴可是热闹得很呢!” 宋晋淡淡一笑,回他:“沧浪园宴由宫中主持,遍请京城所有官宦人家,自然盛大热闹。” 罗荣远才不关心到底请了多少呢。他凑得更近了:“听说,今晚太子殿下也会出席?” 宋晋哦了一声,“果然?” 罗荣远忙点头。 等到罗荣远拖着肥大的身子离开的时候,笑着笑着就觉得有些不对了,怎么自己明明是上前打探消息的,到最后怎么反倒把自己知道的都倒了出来..... * 天色才暗,整个沧浪园里就处处点起了灯。光是入门处,就是一溜高灯戳在两边,把个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园门口处早已停满了马车,人声熙熙攘攘,华服窸窣,香气弥漫。 既见君子(重生) 第90节 大户人家都有安排的专门地方,这时早已入座,彼此觥筹交错。上了年纪的人都坐着说话,这日不管是对下头的媳妇还是未出阁的女儿,规矩都轻松了一些。 理国公府虽然没落,席位依然是尊贵的,挨着京城其他几家国公府。国公府中占据最好位置的自然是祁国公府。 此时祁白蓉就从上头祁国公府处过来,一回到理国公府这边就迎上了其他人热情的目光。 杜夫人亲切地拉着祁白蓉的手:“好孩子,难为来了连坐下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就得这样两头跑!”说着就让身边大丫头赶紧把茶端上来,让祁白蓉赶紧润润喉。 看到的人都夸,看看杜夫人跟小儿媳这处得哪里像婆媳,分明就是母女一样。 杜夫人向过来打招呼的人笑道:“你们是没见,这孩子跟着过来,才伺候着老太太和我安置下,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祁国公府那边就来人喊了,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说着摇头笑。 跟着祁白蓉的丫头得意地瞅了一眼一旁跟着慕熹微的青蒿。青蒿低头,暗暗撇了撇嘴。 其他人顿时附和。都在心里盘算着与理国公府往来的厚薄处置,理国公府虽然不行了,下头男丁一个比一个没出息,但至少目前看来,该有的礼还是不能少的。人家两个孙媳妇都是有来头的。 一个出自祁国公府,虽不是嫡房,但看样子,祁国公府是很拿这个女儿当回事的。 一个出自公主府,虽是庶出,但毕竟是明珠郡主的姐姐。那可是明珠郡主,她的姐姐,谁人敢怠慢。 只是关于这两人的关系,乱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多数人也都是听说,谁也不曾真的亲眼见过。这时候很多目光便都悄悄落在了杜夫人身后的慕熹微身上。 杜夫人拍着祁白蓉的手,这时目光也看向了身后的大儿媳妇。她笑道:“知道你孝顺,从来了不是在里头服侍老太太,就是在外头替我张罗,可这是你们女儿家的好日子,你也该到处走动走动了。” 大周的沧浪园七夕,对于未出阁的女儿来说是逛园子,参与各种猜谜竞艺活动。对于出阁的女儿,除了这些,主要就是能借机跟娘家娘儿们欢欢乐乐聚一聚说说话。 慕尚书府自打公主去世,就从未出席过这类活动,沧浪园里属于公主府的席位从那以后都是空着的。这个园子里,慕熹微根本没娘家可走动。 杜夫人这里说的“走动”自然就是指—— 祁白蓉这时候笑道:“何止走动,只怕还有好东西呢!我见郡主那边,宋姑娘拿着好大一颗夜明珠照亮呢!好嫂子你快过去看看,那样稀罕的珠子,也讨一颗过来给我们看个新鲜!” 那样稀罕的夜明珠,祁白蓉就不相信还能有第二颗。就是有,她也绝不信明珠郡主舍得给这个隔母的姐姐! 本来只是决定随便逛一下园子就回来的慕熹微,脚步微微一顿,看向祁白蓉。 祁白蓉越发笑吟吟道:“好嫂子,这小姑子都有的东西总不能你这个当姐姐的反而讨不来吧?” 其他人连同杜夫人也都笑吟吟望着,好像眼前这一幕真是亲亲热热的妯娌们笑闹一样。 烛火照亮了这些华服贵妇们一张张妆容精致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挂着笑。 灯树下的青蒿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第一次觉得从灯光下看来,这一张张精致笑脸看过去,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她不由得往青桐身边靠了靠,两人又都紧紧跟着她们大奶奶。 大奶奶也是笑着的。大奶奶这样的笑容青桐见得多了,这一刻她突然有种错觉,大奶奶这样标准的笑容此时好像长在了奶奶脸上。哪怕这会儿大奶奶受伤冒血呢,她觉得她们家奶奶这个笑容都不会动一下。 欢声笑语,你来我往。 青蒿看着她们奶奶一一接招,一一笑着还回去。 可到底,这世家大族里,女人之间比得不是谁能干,而是身后的靠山。就连青蒿都看出来了,祁白蓉这是倚着祁国公府这棵大树,非要当着人把他们大奶奶和郡主的关系掂量给人看,借着郡主的脾气,让人看清楚他们奶奶根本没有娘家人撑腰的事实。 祁白蓉确实是算准了明珠郡主的脾气,也确实是比旁人更清楚公主府当年那些是非恩怨。她料准了那位高高在上的明珠郡主,昨儿不就闹掰了。那样贵不可言的人,习惯的是旁人做小伏低哄着,绝不会先委屈自己。 同样的,祁白蓉有种莫名的自信:她就是笃定这位身段柔软的大嫂,偏偏在郡主面前,软不下身段先低这个头。这么多年的观察汇成了一种感觉,她总觉得,当走投无路的慕熹微在明珠郡主面前低头的那一刻,这个人就再也不足畏了。 想到这里祁白蓉看着慕熹微的脸上笑容更大了。她好似打量一头被她们联手驱赶的斗兽一样,一步步围剿她,直到看到这头总是挺着腰杆的兽认清:在这些贵人面前,她本就是山野间出来的低贱玩意,本就不配在她们面前挺腰子。 呵,一个给人洗衣服的婆子的女儿,居然也人模人样这么些年了!这段日子,更是狐假虎威,她忍让两分,这位还真就稳稳当当踩着她的头在理国公府吆五喝六了! 祁白蓉的身后,是赫赫扬扬、人数众多的祁国公府女眷,不时地就有人过来同她招呼,同她旁边人嬉笑寒暄。 可慕熹微身后有谁呢? 祁白蓉笑得更甜了,亲热挽着过来的祁国公府女眷,甜笑道:“好嫂子,要是郡主当真忙得抽不出空儿招呼你,要不你跟着妹妹我往国公府那边走动走动去?” 一句话让祁国公府过来的几个婶子大娘小媳妇都跟着笑了,附和着甜腻腻招呼着。 慕熹微依然挂着她一贯得体的笑容对着这帮子女人们。青蒿和青桐站在灯影里,死死攥着帕子。 他们身后花木掩映的阴影处,月下一张脸彻底沉了。 她本来正踌躇着制造个巧遇,给姐姐个机会让她先跟自己说一句软话的。就连巧遇时自己该怎么个角度,抬着她桀骜不驯的下巴颌她都琢磨好了,这会儿本来正琢磨自己到时候如何勉为其难同意和好..... 结果就听到这些。 月下再按捺不住了,直接从花木之间步出,正对着灯火下祁白蓉一众人那一张张腻歪人的笑脸。 也不知道谁先看见的,面上笑就是一凝,望着这个从黑影中突然出现的郡主,只觉得膝盖发软。 她身边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撞着她的胳膊肘,“好姐姐,你说是不是?” 见她大气不敢喘的样子,其他人才发现不对劲,不约而同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都不笑了。 灯火下,慕熹微缓缓转头。 看到了阴影中抬着小下巴站着的——月下。 月下也不看慕熹微,一双极美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祁白蓉身上。月下这才缓缓步出,挑了挑秀气的眉头: “笑啊?怎么不笑了,瞧你刚才笑得那样!看得我真想捡块砖头把你门牙给你敲下来!” 这下子就连一发现不对立即鹌鹑一样低着头,根本不敢正眼看来人的小媳妇们也确定了:是明珠郡主! 整个大周,除了那位明珠郡主,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开场了。 第77章 明烛高照,照亮了这一方富贵风流。整个沧浪园里到处都是人声热闹,偏偏这一处安静得很。 慕熹微视线落在月下身上,脸上好似胶粘上去一样的笑容反而淡了。她的唇轻轻翕动了一下,看着月下的目光轻轻颤动。 月下从一出现就已定位了慕熹微的位置,更是在对方一看过来的时候就是一动。可她偏偏就要做出一副看不见的样子,只死死盯着前方,绝不转头!她钻出来归钻出来,可绝不是来服软的! 她慕月下,绝不跟人服软! 这么一想,月下抵御那道不可忽视的视线,越发抬高了下巴颌,更加不可一世。 祁国公府的媳妇见祁白蓉一张脸涨红成了红绸子一样,笑着要开口说话打个圆场,结果一下子对上了明珠郡主看过来的视线,她笑容一紧,要张开的嘴一下子闭上了。 月下缓缓扫了一圈祁白蓉身边跟着帮腔的这些人。随着她视线扫过去,好似风吹过稻草,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视线再次回到中央的祁白蓉身上,月下冷笑一声:“我这么大个郡主府就支在那,我姐姐会没地儿走动?要你们国公府出来多事,一个个的,看不起谁呢!” 祁白蓉脸红一阵白一阵,攥着的手心里长指甲把掌心都掐破了。 偏偏月下还点名:“说话!” 祁白蓉一哆嗦。 月下背着手停在她面前,一张小脸冷笑道:“不欺负人难受?不摆谱儿不舒服?那你倒是给我睁大你的狗眼瞧瞧,眼前人是你能张嘴取笑的!还是,你不信本郡主敢敲掉你的门牙?” 祁白蓉直接腿一软,软倒在身旁丫头怀里。主仆两人一起哆嗦。 月下又是一声冷笑:就这么芝麻大一点胆子,也敢学人家欺负人! 一旁青蒿和青桐心脏都快把胸腔子胀满了。 月下最后扫了这些人一眼,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带着小洛子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经过慕熹微身前,月下小脸没绷住轻轻一颤,可好在她整个人不可一世的劲儿绷得非常完美,完美地、无动于衷地经过了慕熹微。 月下轻轻吁出一口气。很好,即使昨儿是她不讲理在先,她也没怂,她郡主的架子一点没塌! 很好,慕月下,坚持住!你可以不讲理,但你绝不可以先示弱! 就是这样,坚持住!等她来哄你!不然骄傲的郡主绝不可以回头! 果然,慕熹微脚步动了,追上前来,轻轻喊了一声:“明珠。” “你听我说.....” “你先别走.....” 月下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小小哼了一声:这样就想让我回心转意,我堂堂郡主岂是这么好哄的! 突然,月下发现一直追着她的慕熹微好像不追了...... 她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动静:她果然不追了!这才追了几步,就不追了,她难道是那么好追的妹妹吗! 月下皱了皱小脸,依然挺直脊背又往前走了两步:果然不追了,她一点都不追了!月下好气啊,好呀,你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你呢! 这下她可再不给姐姐机会了,她一下子走快了! 快得停下来扇着手绢的慕熹微一时间想追竟然真的追不上了..... 月下终于又听到身后姐姐追来的动静,可她走得越发快了!她慕月下可不是那种旁人想追就追想停就停的妹妹,这次她绝不会给姐姐机会啦!一点都不给了! 这么一想,月下走得更快了。 慕熹微追得火气起来了,也不管是不是有人看见了,直接对着前头拖着裙子还走得跟阵风一样的少女喊道:“慕月下,你给我站住!” 这话一出,呼哧呼哧喘气跟着的青桐和青蒿俱是心肝儿一颤,先站住了! 于此同时,随着这一声的是月下突然站住的身影。 站住了好一会儿,月下才回过神:她让我站住,我就站住,她以为她是我的谁呀! 她正要再次狂走,慕熹微已经追到了月下面前。 月下气呼呼瞪圆了眼睛,正要发火,给这个敢随便让自己站住的姐姐一点脸色看看。 慕熹微已经抬起了手,轻轻扶正了月下头上的步摇,又把月下鬓边一缕碎发塞到了她的耳后。 月下愣愣站着。只觉得身前的人这么温柔,她的手那么轻柔地擦过她的面颊,那样小心翼翼地为她理了发。 她听到身前这人含着一点嗔怪道:“光顾着使性子,发都乱了,给人看见,回头你自己又该恼了。”叹息一样道:“你这一点就炸的脾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呀。” 明明很简单的话,月下却像炸毛的小兽,那满身的炸毛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月下扁了扁嘴,委屈道:“你对我大声!” 慕熹微看着她,翻了个白眼,“我不大声,能喊住你?你知不知道你走得多快,我说你看着娇娇弱弱的,怎么这么能走!” 月下又道:“明明是你先的.....” 慕熹微:“我先什么?你跟我说清楚,你到底在气什么。”她咬住了后一句:不管是什么,我改,你别气了。 “我、我.....我想不起来了.....”月下晶亮的眼睛里一下子蒙上了水汽,明明自己说不清,可偏偏控诉地看向慕熹微,活似受了好大委屈。 慕熹微本想好好跟月下讲讲道理,但见她这副委屈的样子,就那么巴巴看着自己.....慕熹微不由叹了一声,就这么个孩子,谁能忍心跟她讲道理呀。 既见君子(重生) 第91节 “你呀!从小就这样!”慕熹微的语气一下子彻底软了,还是多说了一句:“看着机灵,其实就是个糊涂孩子!说你笨,还不承认。” 明明说的是狠话,偏偏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心软。 月下只觉得鼻头酸酸的,带着哭腔,梗着脖子道:“谁笨了!你说谁笨!” 慕熹微能怎么办,也只能哄着。“是我说错话了,不是你,你从小就聪明”.....“向着别人?天地良心,没有别人!”“我向着谁了?我就是真偏向,也只有偏向你的”..... 青桐和青蒿木呆呆看着:他们知道自家大奶奶会说话,可他们从来不知道自家大奶奶会这样笑着哄一个人。 等到理国公府那边来人的时候,月下已经被哄好了。 慕熹微看着这个妹妹,轻声道:“去吧,那里好些灯,猜中就可以取走,都是好玩的,你去玩吧。”说到这里又小声道:“就是猜不中,也凑个热闹,猜一猜哪个是宋大人的灯谜也是有意思的。” “谁、你说谁猜不中了。我、我很厉害的!” 慕熹微:“.....对,你厉害,这天底下就找不出比你厉害的.....” 说着她不由一笑,望着月下道:“去吧!女儿节呢,好好玩去吧。” 一直看着月下带着人转过花丛再也看不见了,慕熹微才转身。看到还愣在一旁的青蒿,她抬手捏了捏青蒿耳垂:“还发什么呆呢!” 青蒿看着自家大奶奶,喃喃道:“奴婢是看大奶奶笑得、笑得好看.....” 烛火下,慕熹微脸上的笑容那样松弛、自然,唇角都放下了,脸上仿佛还依恋着笑意。 慕熹微不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抿了抿唇,笑道:“好了,知道你嘴甜!那头有事儿了,还不快跟上!” 主仆才到他们理国公府围起的帐子前,就见杜夫人带着大丫头和陪房嬷嬷迎了上来,一看见慕熹微,一张端庄的脸顿时都是慈爱的笑容。 慕熹微才一礼,双手就被杜夫人托住了,话里都是关怀:“瞧瞧你,说过多少次,偏偏就你最是知礼讲究,一星半点都不肯含糊的!陪着郡主这么久,累不累,腿酸了吧?老太太那边来人了,说要见见你呢,不然我刚刚还跟嬷嬷说等会你回来别忙着张罗,先歇歇才是!周嬷嬷,我刚刚是不是这么说?” 灯火下,婆慈媳孝,相互握着手,亲亲热热,其乐融融。 * 远处灯火璀璨处,做工精巧的宫灯悬挂成一排排。上头垂下的字条,就是供贵女们猜的灯谜。 出题者俱是前次三甲进士。由宫内统一誊写,悬挂。猜着谜底的贵女们就可以把灯笼取走,这也是她们今夜荣耀的一部分。 月下徜徉在这一片灯笼和谜题的海洋中,看得她眼花..... 她不仅猜不出灯谜,还找不到宋晋的那些灯笼。 这要不是提前说好,她可不信能从这一大片灯笼中找到某一个人的。她悄悄对小洛子道:“你也帮我找找。” 小洛子挠了挠头:“这怎么找?” 月下一脸就是啊!跟小洛子一起吐槽,明明就不可能找出来嘛!往年那些找到家里人灯笼的,一定都是提前说好的! 小洛子点头:“郡主就该也提前问问宋大人的灯谜,这样奴才就能直接寻到取走了。” 月下倒是也想,她不是昨天没见到人吗.....昨天宋大人下了值就一直在—— “沈家小姐!” 听到小洛子的声音,月下立即反驳道:“别乱说哦,明明大人是同沈大人在一起!” 小洛子忙道:“郡主,奴才是说那边那位不就是沈家那位小姐?” 月下顺着小洛子看过去,只见宫灯下一袭霜色衣裙,微微仰起头读着她面前那盏宫灯上的字条。好像她身后一切富贵繁华,都化作她的背景,唯她一人在众人之中,分明素淡,却格外显眼。 让月下一下子就想到前生见过的沈凌霜,就是这样,众人皆争奇斗艳,只她一身素淡,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到。 不由的,她竟觉得自己拖地的泥金大红裙显得笨拙,月下长睫轻轻颤了颤。 眼见沈凌霜带着丫头往她这个方向来了,月下忙低声对小洛子道:“快看我,我怎么样!” 小洛子毫不迟疑:“郡主除了跟仙女一样完美,再没别的毛病了!” 小洛子说的是实话,他望着自家郡主,心道真有仙女,大约就该长他们郡主这般模样吧。 朦胧灯火下,月下一张脸精致如一副精心描绘的工笔画。石榴红的裙子越发衬出她雪白的肌肤,乌黑的发,红润润微微嘟着的唇。 漆黑的长睫只是轻轻一颤,就让人的心跟着一动。 月下装作认真看灯谜样子: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偏偏合在一起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胡扯什么东西..... 瞧瞧这个,什么棋啊剑啊鹤啊山啊的,也不知道谁出的这么个谜面,这让人怎么猜啊! 正胡乱想着,沈凌霜带着小丫头已来到了这边。她轻轻一福身,向月下行礼。 月下忽闪着漆黑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沈罡风沈大人的一生既是为大周百姓的一生,也是捍卫仁宗正统的一生。月下按下心中那些不可见人的不舒服,非常努力挤出一个亲和一些的笑容,回应沈凌霜的一礼。 沈凌霜见过礼本要离开的,这时候却一眼瞥见了月下身前的灯谜,不由抿唇一笑。 月下不知道她笑什么,轻轻咬着红唇,看着她。 沈凌霜笑道:“恭喜郡主,找到宋大人的这盏灯了。” 月下愣愣转头,只见眼前一串宫灯,对着自己的也好几盏,她根本不知道沈凌霜说的是哪一个。 灯笼光映出了月下宛若白瓷一样的脸庞,笼着一层淡如胭脂的红,极美。让人连呼吸都忍不住为她放轻。 外人只见极美的郡主。 郡主却觉得自己耳根的热意已经蔓延到了脸上,她甚至觉得自己连脖颈都止不住发热。 沈凌霜抬手为月下取下了她面前的灯笼,笑递上前,轻声道:“郡主,您要的灯。” 月下这才看清,就是她先前胡乱看过去的那一盏。 她轻轻吞咽了口唾沫,绷着极美的小脸,带着她外人面前惯常摆出的淡淡矜持,也带着一丝倨傲,接过了这盏灯。 “郡主,宋大人这谜面,用的着实妙。” 月下觉得沈凌霜的声音都好似隔着一层,她的目光落在眼前一句一句的宫体黑字上。 妙?哪里妙? 这样想着,月下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沈凌霜的说法,妙。 见状,沈凌霜不由轻笑道:“这组灯谜是有谜面要求的,要求既出了谜,又要写出余生所愿,宋大人就来了这么漂亮堂皇的颂圣之辞——”说到这里,似意识到哪里不对,沈凌霜忙解释道:“大人固然所愿是君臣之遇,可郡主一定知道,大人其实借着回文手法,把真心所愿藏在其中。郡主看——” 沈凌霜素白手指一点,娓娓道来:“这必是暗指王君那句‘余愿谢时去,西山鸾鹤群’了,这句难道不是点前人的‘请留磐石上,垂钓将已矣’.....” 月下装作很懂的样子,矜持地微微点了点头。她的视线一动,就看到了沈凌霜身后丫头拿着的卷轴。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内侧,寒暄一样问道:“那是沈姑娘准备的字吗?” 沈凌霜见问,当即点头。 月下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能看一看吗?” 沈凌霜从丫头手中接过呈上,小洛子接了过去。 打开卷轴,内里卷着一幅写在生宣上的字。 月下静静看着,好一会儿没说话。末了,让小洛子仔细收了起来,送还沈凌霜。她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干巴巴道:“沈姑娘的字,很好。” 干巴巴的,依然带着她郡主的矜持。 “郡主谬赞。”沈凌霜依然是她淡然从容的态度。 “听说,沈姑娘还做得一手好诗?”月下看着眼前人秀美安静的脸,轻声问。 沈凌霜倒是难得一愣,脱口而出:“宋大哥还跟郡主提过这些?”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直淡然的女子微微红了面,忙道:“是臣女失礼了,臣女着实没想到宋大人还会跟旁人提到臣女。” 她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诗词,只当年还未进京时请宋晋斧正过,自然想到是宋晋跟郡主提到了她。 沈凌霜难得显得不自在了一些,只能就诗词胡乱说了一些,遮掩自己方才在郡主面前的失礼。 月下还停留在那一声“宋大哥”上,根本听不清后头沈凌霜关于诗词说的那些。好像心尖儿被一个小小的虫子轻轻咬了一口,猝不及防地,怪疼的。有那么一刻,月下差点转身就走。 可眼前不是旁人,是沈大人的女儿。她身为大周郡主,该给与他的女儿应得的尊重。 月下很认真去听。 “用典太多,是臣女一直的弊病”“过于匠气,实在不足道”..... 月下想到了曾经尝试写诗的自己,还停留在拼命想用上一个典故,好显得自己的诗有学问一些..... 她轻轻呼吸,认真听。 两人之间再无话,沈凌霜婉约一福身,告辞。 等到沈凌霜一离开,月下提着灯笼也立即转身。朝着人少灯暗的地方闷头走,一直走到耳边听不到人声了,她才停下脚步,攥着手里的灯笼,低着头一动不动站着。 园子里昂然的绿色簇拥着她,被手中的灯笼光亮照出一片浓厚的绿。 小洛子轻声道:“郡主?” 月下轻轻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洛洛,我、我一句都没听懂.....” 后头的听不懂就算了,她连沈家小姐评说宋晋谜面的那些,都一句没听懂。 莫名地,悲从中来。 小洛子慌了:“郡主!郡主你别哭呀!” 第78章 “郡主!郡主你别哭呀!” 小洛子见月下突然哭了,直接慌了。 月下攥着灯笼,哽咽道:“我刚才、刚才认真听,我、我就想我也不能一句、一句都听不懂吧.....”说到这里月下抽噎了一下,哭道:“洛洛,我还真的就一句都没听懂!” 被月下攥得紧紧的灯笼随着她的抽泣,轻轻晃动,在黑暗中划出一片光影。 洛洛赶紧硬接过灯笼,放在一旁山石上,这才取出帕子给月下擦着眼泪,着急劝道:“听不懂.....听不懂有什么关系!郡主想知道什么,别说沈家小姐,就是祁家大小姐,您一句话,她还不是得站在您面前低着头用郡主爱听的话说给郡主听.....我的好郡主,有什么打紧!哪里值得您难过啦!” “洛洛,你说的对,可我.....” 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好难受。 月下渐渐止了眼泪,垂着眼睛看着前头灯笼。隔着泪,灯笼光都朦胧起来,小小一圈光芒照出了山石的温润。 她突然就想到了前生曾见过的宋大人,挑灯夜行,光亮劈开了四周的黑暗。而他大道直行,坚定淡然。又想到了今日灯下见到的沈家姑娘,只一眼,她就在她身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温润而淡然。 既见君子(重生) 第92节 月下又抽噎了一下,她又想哭了。 却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 月下蹲在石头前,认真瞧着眼前泛着一小圈光亮的灯笼。 灯笼的光给她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圈光辉,大红的华服铺展在地面。 一旁小洛子也跟着蹲下了,这时候轻声问:“郡主,到底怎么了?” 月下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洛洛,我不知道。” 小洛子往四周瞧了一眼,最近的灯光离这里都远了些,四周黑黢黢的,他们这一团光亮反而显眼。 一阵风来,带来一缕寒意,小洛子赶紧扶着月下起身,哄着他的小郡主道:“郡主,没什么大不了的,郡主想知道的,总会知道的.....” 月下轻轻嗯了一声,听劝得很。 两人才转出山石,迎面就见一盏灯过来。 灯是园中随处可见的纸糊竹骨灯,光亮透过素白的灯纸发出,照出了来人颀长的身体,温润的眉眼。 夜色铺展。是人持灯而来。 月下的心轻轻撞了一下。 她愣愣看着走向她的人,甚至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听到小洛子问安的声音,月下才从偌大的茫然中回神,显得有几分无措。 “宋、宋大人?” 轻软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娇。一听就是哭过了,可她本人对此却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宋晋抬起灯笼,看清了月下那张粉融融的小脸,微微泛红的眼皮,未干的长睫。他凝着她,轻声问:“郡主,怎么了?” 月下支吾了一声,看小洛子。 小洛子啊了一声,赶紧道:“郡主刚才不小心扭着脚!” 闻言,宋晋已把手中灯笼递给了小洛子:“我看看。” 话落,人已半跪,轻轻托起裙尾,口中道“郡主别怕”,手已落在了月下脚踝处。 轻轻一按。 月下轻轻一瑟,愣愣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正好对上身前人仰面问她:“疼不疼?” 隔着轻薄的红罗纱裤,一只温热的手笼住了她的脚腕。 宋晋抬起的面容那样干净,清白,漆黑的眸子中都是关心。 月下摇头。 裙下的手轻轻动了动,换了一处又按了按,宋晋还是问她:“这里呢,疼不疼?” 月下摇头,一次次。 月下望着他看过来的眼睛,心里突然酸楚得厉害,说不清为什么,就是—— 这次,她点了点头,回:“有点,有点疼。” 闻言,圈住她脚腕的手静静地没有动,然后突然抽离。宋晋已经起身,那只手垂在身后,轻声道:“郡主,一会儿就好了,不碍事的。” 月下赶忙点头。 宋晋已经取回了自己的灯笼,这次他把灯笼放得很低,他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中。 护送月下出了这段小路。前头就是灯火繁华,人声热闹。 宋晋转头,温声道:“前边即将开宴,臣先告辞了。” 说着他后退一步,欠身一礼,离开前他突然看着月下,半隐在黑暗中的目光漆黑、深邃。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心头蓦地又是一跳。 就听宋晋问她:“郡主,脚踝,还疼吗?” 月下只觉脚踝处再次腾起热意,连带着耳根处都微微发热。她结巴了:“不、不疼了.....好像不疼了.....它、它好了。” 明明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可月下就是觉得似乎有淡淡的笑意在对方眼中浮动。 她再次咬唇,胡乱转开话题道:“大人怎知我和洛洛在那边?” 宋晋温和的声音:“听人说看见郡主往那个方向去了。” 月下忙哦了一声。 宋晋再次看了她一眼,一礼,这才转身朝着前方大步而去,很快步入了来往喧嚷的人群中。明明那么多人,月下却觉得他们家的宋大人行在其间仿佛带着光芒,同周围那么多人都不一样。 直到再也看不见,月下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笑道:“刚才过来的时候,我是不是该装瘸呀?” 一听出郡主心情松快了,小洛子也跟着笑。 想到什么,正含笑的月下突然不笑了,她看向小洛子:“.....听人说,你说宋大人听谁说的?” 两人都一下子想到了沈凌霜。 小洛子不确定道:“大约是遇到沈姑娘了吧?”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问小洛子:“你说,宋大人和沈姑娘会说些什么?”不等小洛子回答,她又轻轻哼了一声:“沈姑娘读过那么多书,宋大人肯定能跟人家谈论诗词歌赋.....肯定谈得很高兴.....” 小洛子:“.....郡主啊,您怎么肯定的?”他怎么不这么肯定呢。 月下咬了咬唇:“肯定的呀。” 前生她就在宫宴上,见过宋晋和沈家姑娘说话,他还笑呢。说起来,前生的宋大人非常不爱笑,所以月下对那日远远看到的一笑,印象非常深刻。 * 月下主仆两人一现身,身边很快就聚拢了一群人。 往宫里替月下送东西的翠珏和璎珞这时候也回来了,两人一到园子很快就找到月下了。都不用问,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他们郡主在的地方。 璎珞始终记挂着今晚的评比,见郡主带人顺着展览女眷书法的长案正一幅幅看过去。璎珞不急着到郡主身边,先拉着翠珏跟着人流一幅幅看过去,越看脸色越不好。 一旁翠珏拉了拉她,在她耳边嘱咐:“这么多人,有什么事儿别挂脸上。” 璎珞赶紧恢复脸上表情,恢复了半天也就弄出个面无表情,她实在笑不出来。 翠珏没意识到自己也微微蹙着眉,这时候还对璎珞道:“咱们懂什么,咱们觉得好的未必就好,说不定.....”说不定郡主的字,就是好的呢。 璎珞面无表情回:“都是封了姓名的。”意思是没人会因为是郡主的字就多投一票。 翠珏:“.....至少,至少郡主的字能得宋大人一票吧.....”旁人没机会见郡主的字,宋大人肯定能认出郡主的字。 璎珞看了翠珏一眼:“.....人人都看着宋大人把票投给谁,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只得了一票的是郡主的字.....” 说着她朝长案上努了努嘴,“你觉得到时候好看吗?”所以,宋大人应该也不会那样投票。 璎珞知道郡主的字跟旁人差距不小,可她是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大! 这些贵女们这是为了今日能赢,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啊! 璎珞不由嘟囔了一句:“至于嘛,一个个的这是多想赢啊,没赢过啊.....” 翠珏挣扎着道:“也不一定吧,毕竟咱们不懂这些。” 璎珞木木看她一眼:“咱们是不懂,但这还需要懂吗.....” 那他们郡主的字就没好到需要懂,才能跟这些精心选出来的字分好坏..... “不行!我不能看着郡主丢人!”璎珞一咬牙。她是知道这段日子月下练字多努力的。他们郡主统共就拼尽全力做了这么一件事,要还是这么个结果,郡主怎么受得住呢! 不待翠珏说话,璎珞已经灵活地一幅幅看过去,她想把郡主的那一幅取走,决不能让人比较来比较去,还评头论足。 哪知道她找了一圈,也没看到郡主精心准备的那幅字。 璎珞皱着眉头着急的时候,翠珏终于跟过来了,一把拉起她,“郡主已经往亭子中去了!你还不跟我赶紧过去!” 两人一进亭子,就看到安静托腮坐着的月下。 璎珞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轻轻走上前,先看了看月下面前的茶碗,是满的。 “回来了,外祖母在做什么?” 问过太后娘娘都好,月下又托着腮开始发呆了。 璎珞朝小洛子挤眉弄眼,想问她郡主的字怎么回事。为了这么一幅字,郡主可是准备了好久的。好不容易写成了一幅自己满意的,一天拿出来看好几次,光问她“好不好”都问了好几次。 还还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到时候他们就知道我不是.....不学无术了.....”“我也学的,也能学的很好”“你说,我会不会一鸣惊人呀”..... 小洛子也各种使眼色,又是比划又是挤眼。 璎珞就看懂了一个:让她闭嘴。 可她着急啊。 “你是不是找这个?” 璎珞一怔,立即收回了死盯着小洛子的视线,慢慢转头看向郡主。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郡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就已经在看着她了。 “郡主,我——” 璎珞的话一停,她看到了那幅郡主认真准备了很久的字,一直被郡主当宝贝一样对待的字,这会儿皱皱巴巴摊开在白石桌上。 她见郡主低了头,正用手仔细展平它。 月下轻声道:“是我不小心,弄皱了,就没有交上去.....” 璎珞忙道:“明年,明年奴婢一定仔细帮郡主保存,明年——”璎珞声音一哽,此时郡主的模样让她心疼得厉害。 月下抬头看着璎珞,轻声问她:“你说,我还能练好字吗?” 璎珞还没回答,远处就传来了一片喧嚣声。是魁首评选出来了。 相比其他诸如女工品类的评选,历年沧浪园最受关注的评选就是书法。大周本就重视书法,认为字最能体现一个人的风骨。 月下都不用起身,就能听到下头那些热闹的声音,是沈家姑娘夺了魁首。 “太子亲点,宋大人亲书评语以赠!” “太子殿下还说,沈姑娘书法有宋大人风骨呢!” ..... 滔滔不绝的声音。 有想跟郡主套近乎的贵妇们,知道郡主对今夜的书法评选感兴趣,这时候已带着最详尽的消息涌到了郡主亭前。 既见君子(重生) 第93节 前来巴结的人本来还想说,太子殿下当众问宋大人是否有指点过沈姑娘的字,想到眼前郡主毕竟与宋大人是夫妻,赶忙刹住了后头的话。 月下只觉得这个夜晚一下子吵死了,所有人都在说“魁首”“宋大人”“沈姑娘”。 好吵。吵得她头疼。 “璎珞,我想回家。” 一片繁华热闹中,她抓着璎珞的手对她说。 第79章 男子的宴席设在沧浪园前头。年轻的臣子、世家公子,是今日男子宴席的主要宾客。一片富贵风流中,最显眼的当然是上首的太子殿下。 谁也没想到今年沧浪园夜宴,太子殿下会经手。更没想到今夜的夜宴,太子殿下竟然会亲临。 此时不管是世家公子还是寒门出身的臣子,都羡慕得看着上首坐在太子左手边的宋大人。知道宋大人这半年来越发顺风顺水,但谁能想到已经顺到被太子殿下点名请到上头了。就是再想得开的人,此时看着都难免心里头酸溜溜的。 寒门出身。 二十四岁。 正三品。 明珠郡主郡马! 眼下已经入了储君的眼! 对于这位,这半年来连为难他的人都少了。因为嫉妒不满各种小动作的人也少了,毕竟郡主护着,谁敢动弹! 再说,这嫉妒着嫉妒着,发现自己拍马都追不上了,也就心平气和了,只剩下羡慕了。也因此,这半年来,宋晋已隐隐成了年轻一辈的领头人,年轻臣子渐渐聚拢在他身旁,有以他马首是瞻的趋势。 坐在下头的祁青宴往上首灯火璀璨处看了一眼,喝了又一杯酒。本来坐在殿下身旁的人该是他的,当时秦兴下来请人,他都已经放下酒杯了,谁知道秦兴居然冲着宋晋过去了! 想到这里祁青宴又喝了一杯,看向身旁侍从,不耐烦道:“倒酒!” 上首座席处,跟在宋晋身旁的时安却紧张得后背冷汗几次冒出来。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明明看起来一切都很好,殿下不仅把大人席位移到这里,还几次主动跟大人说话。甚至明明该由殿下题写评语,殿下也执意让大人来。 可时安就是觉得哪里不对,说不出的紧张感和压抑感。他暗暗宽慰自己,都是自己多心!紧张和压抑都是正常的,毕竟这可是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谁能不紧张!对,正常的,正常的..... 这时候有人来报,原来是郡主已经离开了沧浪园。 秦兴躬身笑着回道:“咱家还专门让人问了,就怕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郡主,郡主说是不曾,就是人多,烦.....” 萧淮转了转手中酒杯,对宋晋笑道:“宋大人莫怪,她就是这个脾气。高兴了,怎么都行,不高兴了——” 说到这里,萧淮低头笑了一声,慢慢道:“怎么哄都不依。” 时安听到这话,差点直接看向太子。好在及时意识到上面这人是决不能直视的,他才死死按下抬头看过去的冲动。他就是觉得,殿下这话怎么.....时安低着头,只盯着身前公子的袍角。 他听到自家公子淡淡的声音:“臣觉得郡主很好。” 又来了—— 那种让时安心脏绷紧的安静。他总觉得,这时候太子殿下的视线就落在他们这边,时安一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重了。 萧淮手中的酒杯不动了。他侧身坐在三围宝榻上,身子懒懒靠在右手边的扶手上,看不出喜怒的目光,如时安所猜,落在宋晋身上。 灯烛煌煌,灯下的宋晋真正的君子如玉。 萧淮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人。萧淮的唇角是勾着的,该是含笑的,可偏偏笑意不到眼中,让有资格能瞥见殿下面容的人都停下了说话声。 宋晋始终安静坐着,微微垂眸。 萧淮轻哼了一声,把手中把玩的空酒杯往身前桌案上一丢,起身懒洋洋道:“不喝了,没意思。” 秦兴立即扯开嗓门宣告殿下退席。 萧淮离开前又转身看了宋晋一眼,伸手一指祁青宴:“青宴,你替孤,陪宋大人多喝几杯,宴不散,不许归!这是咱们大周的能臣,孤,不能怠慢!” 座下祁青宴忙称是。 随即就是众人跪下,俯首恭送太子殿下离席。 人群的最前面,宋晋同样跪下。 跪在一旁的时安悄悄抬头看向了自家公子,宋晋的面容依然淡淡的,是平日的温和,看不出情绪。 * 郡主府中,月下已经沐浴更衣毕,此时正在房中坐着。 房门外,倒水回来的璎珞和翠珏悄悄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向里头整个过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郡主。 廊下,璎珞见小洛子回来,从背后掐了小洛子一把,低声道:“你平日不是话最多?你倒是想个法子哄郡主高兴啊!” 小洛子哎了一声:“郡主今儿就是不高兴。能不能让郡主不高兴一会儿!” 璎珞急了:“不能!郡主身子娇弱,闷出病来怎么好呢!”说着抱怨自己道:“都怪我,当日好好的,劝郡主做什么不成,偏偏劝郡主练字!” 三人轻手轻脚进去,就见郡主盘腿坐在临窗的榻上,托着腮,望着窗外。 翠珏和璎珞一面在一旁收拾着郡主衣裳,一面拿眼睛看小洛子,努嘴示意他说话。小洛子凑上前,轻声道:“郡主想什么呢,能不能跟洛洛说说?” 说着他往前凑了凑,非常认真道,“洛洛想知道。” 璎珞听到小洛子自称洛洛,第一次没翻白眼,只顾竖着耳朵听郡主愿不愿意说话。 月下收回目光,看向小洛子。迟疑了下,“我在想,沈姑娘说的“西山什么鹤”的。” 小洛子见月下愿意说话,立即高兴点头:“是说过这么一句。” 月下迟疑道:“沈家姑娘说,宋大人其实真正喜欢的是这些.....”说到这里月下轻轻咬了咬唇,望着小洛子:“你说她是什么意思?是说,宋大人喜欢仙鹤吗?” 小洛子啊了声,挠头道:“郡主就在想这个啊。明儿奴才就给郡主弄两只仙鹤来,咱们养在院子里就是了!到时候郡主问问,就知道宋大人喜不喜欢了。”小洛子理所当然地回。 月下听了,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小洛子又问:“郡主要等宋大人回吗?” 月下没说等不等,咬唇道:“我要读书!” 翠珏和璎珞相视一眼,只能把郡主许久没看的书搬过来,最上头就是那本诗集。璎珞挑了灯,三人静静陪着月下。 月下沉默地翻着,一页页认真看,口中还念念有词。 三人见郡主越翻脸色越不对,不由都跟着担心起来,却又都不敢说话。 天儿越来越晚了,夜色渐渐深重了。 翠珏很想说一句“不早了,郡主睡吧”,可她没说。 突然,月下一下子合上了书,手按着书册。 三人齐刷刷看向月下。就见眼泪顺着月下脸颊滚了下来。 “郡主?!” 月下望着三人抽噎道:“只剩下六十四首了。” 什么?..... 璎珞却一下子明白了,忙搂着月下道:“没事的郡主,人都是会忘事的.....没事的!” 月下抱着璎珞哭着道:“我好不容易记住的,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背住一百多首,后来、后来就剩下八十九首了.....后来、呜呜,这会儿.....”月下哭得厉害,话都快说不下去了。 耳边是父亲带着讥嘲的声音,“这就是你说的用功了?说出去能让夫子羞死!” “听不懂就去学!生就什么都不如人,偏偏还好逸恶劳!”“如果不是身为郡主,你还能干什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要吃要穿,攀比打扮,你还会什么!” “空耗民脂,作践绫罗,却无分毫羞耻之心。你去吧,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了。” 是祁皇贵妃的声音,“这是陛下的诗?皇后娘娘不会连陛下的诗都忘了吧?” 还有谁,“别人都记得住,怎么偏偏你记不住!”“没背本就是错,你还说谎!”“这.....郡主.....老朽不才,确实教不了.....” 最后汇成了前生秋狩猎场宋晋的那句,“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突然推开了璎珞,哭着下了榻。 哭着来到了西厢书案前,哭着找她的笔墨纸砚。 慌得翠珏几人忙点灯的点灯,铺纸的铺纸。然后就看着他们的郡主,哭着拿起笔,哭着蘸墨,哭着开始练字。 月下哭着看着自己写出的字,脑海里浮现了沈凌霜的那幅字。她觉得,自己就是练一辈子,都写不出那样一幅字来。 写不好的字,记不住的诗词。她不是没努力过,她不是没有!想到这里月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白白比人家沈凌霜多活了好几年,结果—— 月下抹了一把泪,继续写下去,写下去..... 纸上的字越练越丑,甚至连最基本的工整好像都做不到了,一个比一个丑。隔着眼泪,月下看着—— 突然,她狠狠一摔手中的笔。 蘸满墨的毛笔哐当落在地上,正好摔在了此时进来的人身前。 毛笔溅出一片墨,溅上了来人月白色的长袍。 月下这才发现小洛子几人都退下了,宋晋来了。 她想自己刚刚乱发脾气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宋大人最不喜欢人摔东西,重来一次,她还是在他面前摔了东西。 想到宋大人才看过沈凌霜那样一幅博得一片赞叹的字,看到人家知书达理的样子。结果,转头回到家里,就看到了自己这样,还有——,还有她铺展在案上的这笔越练越烂的字! 月下只觉又羞又恼,她死死咬着唇,心道我就是这样了,就是脾气坏人又蠢! 就是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就是! 我就是这样! 这样想着,她死死咬着唇,隔着书案和半个厢房的距离,看着宋晋!好像此刻,眼前人不是宋大人。 她等着宋大人教训她,等着宋大人说出那些道理,然后—— 月下咬着唇,然后—— 她也不知道然后她要怎么做! 反正一切都糟透了,反正怎么都不行,随她娘的便吧! 既见君子(重生) 第94节 这一刻月下好像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她,明明是自己发了脾气,是自己没了理,她却带着挑衅倔强地望着前面的人。 竖起一身的刺儿,已经打定主意要跟前头的人拼了! 宋晋却没说话,好像压根没看到自己袍上那么显眼的一块墨迹一样。他弯腰,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轻轻为她捡起了地上的毛笔。 月下看到宋晋弯腰,透过月白色袍服,她好似看到了他始终挺直的脊梁。 可偏偏,却在以她为代表的皇权面前,一次次弯下去,弯下去。 一次次,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眼泪又涌了出来,月下的心疼得厉害。她转过桌案,跑到了宋晋身边,一把从他手中抽出毛笔! “我不要你捡!宋大人,我不要你捡!不要你捡!” 月下哭得厉害。 这下子毛笔上的墨染脏了宋晋白皙的手。 月下拿起自己的袖子使劲儿擦着宋晋的手,使劲儿擦!嘴里还是一遍遍哭道:“我不要你捡!” 宋晋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肩膀轻颤的女孩,徒劳得要把他的手擦得干干净净。 宋晋隔袖握住了她的手腕,垂眸看着她:“告诉臣,怎么了?” 又轻又温柔,只看着她一个人。 月下突然崩溃大哭,呜呜哭道:“我写不好,呜呜呜.....怎么都写不好,越练越差.....”她冲宋晋抬起手比着,“就剩下六十四首,六十四.....越努力越退步.....呜呜呜不努力的时候,至少不知道自己真的笨......诗也不明白,书也看不懂.....呜呜呜,一看书就困,一会儿就困,刚睡醒就困.....” 哭得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忍不住边哭边咳。 宋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这样.....没事的.....” “郡主,没事的.....” 一声又一声。 仿佛有无尽的耐心,无尽的温柔。 在一声声轻哄中,月下的哭声渐渐小了。胸腔中无数的情绪好似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她哭到发颤的肩慢慢平息了,只剩下不时一声抽噎,轻轻地,孩子一样地。 隔着轻薄的罗衫,她感觉到了宋晋落在她肩头的手,温热的气息,具有能够抚平一切的力量。 他洗了帕子,拧干。 湿润柔软的帕子轻轻落在她挂满眼泪的脸上。 月下就这样睁开泪朦朦的眼睛看着他。 宋晋轻轻为她擦了脸上泪,很小心很小心地替她擦了眼角。 月下睁着大眼睛看他。 宋晋握着帕子的手一紧,有一瞬间他顿住。 然后移开了帕,转开了视线,轻声道:“郡主,好了。” “不哭了,好不好?” 她抽噎了一声,说:“好。” 月下的目光笼着水汽。月下的目光乖巧,干净,迷茫。她看着他。 宋晋偏头看月下投在墙上的影子,他的喉结轻轻动了动,他低声道:“郡主,能不能别——” 月下轻轻“嗯”了一声?在等,等他的话。她会很乖,会听话。 能不能别这样——看着我。 “能不能别这样伤心了。” 许久,宋晋低声道。 烛火轻轻晃,有初秋的风吹入。 吹动烛火,吹动宋大人染了墨痕的袍角,吹动了月下身上的轻罗衫。 墙上的影子随着烛火,轻轻晃。 第80章 “好了,没事的。” 叹息般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温柔。 月下身上那些炸开的尖刺齐刷刷软了下去,只剩下一个毫不设防的女孩子在原地。 这一瞬间,她是十七岁歇息底里要和离后突然安静的郡主,是二十二岁被困在坤宁宫走到穷途末路的皇后,是七岁那个永远不肯离开的月下。 她好像始终都在等人,跟她说一句,“好了,没事的”。 不要怪她。 不要怪她。 于是,这一瞬间慕月下被彻底解除了一切铠甲,只剩下她最初的模样。 毫无设防,无辜,而又无措。从未学会如何靠着这个笨拙的自己,在这个充满精明人的世界,真正地游刃有余。 只能横冲直撞。 这个世界从来喧嚣龌龊,充满了人。她在一片喧嚣中一次次大喊大叫,可是她从不曾改变,永远清白,干净,犹如初生。 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 烛火照亮了她看过来的脸,带着未干的泪痕。她的眼睛,在卸除一切防御后,就这样茫然地看向宋晋。 “郡主,好些了?” 月下愣愣地,点了点头。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清晰地看清了眼前的这个人。 看清了宋晋此时所有的温柔。 月下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垂下的视线落在宋晋月白色的袍角上,上头有一抹墨渍,“大人,对不起.....” 宋晋:“为了什么?” 月下咬唇:“我、我乱发脾气。” 她听到宋晋轻轻一笑,“郡主只是有脾气。” 月下抬头看他。 宋晋望着她,轻声道:“不是乱发脾气。郡主,人人都有脾气,郡主也只是有自己的脾气。” 月下微微一怔。从未有人这样跟她说过。她喃喃道:“.....可我.....不讲理.....”她想今晚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她小气,自己写不好字,拿不到表扬,看人家写得好就眼红,还乱发脾气..... 宋晋凝视月下,“不是这样的。” 月下再次怔愣,望着他。 “人难过的时候,都可以稍稍地不那么讲理一下。”宋晋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个小小的距离,凤眼看着她,温声道:“郡主,哪有要求一个难过的人还必须时时刻刻讲道理的呢?这才是不讲理。” 月下眨了眨眼,“是这样?” 宋晋点头:“当然是这样。所以,不用道歉,郡主什么都没做错。” 月下怔怔看着他。 宋晋垂眸,看着月下,慢慢道:“郡主,你是我见过的,最不需要道歉的人。”说完他笑了一下,“好了,郡主的疑惑解决了。现在请郡主解决臣的疑问了。” “什么?”月下歪头看他。 哭过的眼睛如同洗过一样,长长的睫毛还带着水汽。雪白的面,微启的红唇,还带着方才咬过的痕迹。 “郡主,为什么这么难过?” 宋晋的声音微微发紧。 月下想了想,低声道:“我写不好字。” 好一会儿,房间里静悄悄的。 月下抬头,见宋晋垂眸。 似感觉到月下看过来的视线,宋晋抬眸,轻声道:“原来是为了字.....” 月下再次咬了唇,下了决心,拿过了自己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参赛作品,递到了宋晋面前。她紧张地盯着他。 宋晋一看,就知道月下是下了功夫的。 每一个字。 宋晋真诚道:“郡主已经能写出这样认真的字了,怎么还难过?” 月下从宋大人脸上眼中没有看出一丝敷衍,他真的认为她好哎!她心头顿时一亮,只语气还显得颓丧:“我写得不好.....” “谁说的?你写得很好,将来还会更好。”宋晋轻轻展了展字纸,对月下道:“郡主,臣从你的字上能看出这一点。” 月下心里一下子更高兴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她使劲抿了抿,垂下的手不自觉绞着腰间的翠带,嘟囔道:“.....大人哄我,大人写了话夸、夸旁人,我看见了......” 宋晋的目光从月下的手到她此时微微转开的脸上。他没有说别的,直接来到了书案前,提笔蘸墨,一气呵成,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放下了笔。他拿起纸来,轻轻吹了吹,来到月下面前。 “给。” 月下望他。 “臣颁的魁首。” 说到这里宋晋对月下一笑,“旁人也就得臣一句话的赞,郡主得了臣满满一张纸的赞。” 说着往月下身前一送。 月下怔怔接过。 前生,人都说宋大人一字千金。既是说宋大人的话,一字千金,千金不易。也是说宋大人的字,真正的一字千金。 一字千金的宋大人送了她满满一纸的夸赞。月下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她再次抿了抿唇,往下压住她的唇角。 她听到宋晋轻笑一声,道:“郡主,在臣这里,你是魁首。” 说着宋晋看她,“郡主有没有高兴一些?” 既见君子(重生) 第95节 月下高兴极了。早已破涕为笑,再是拼命压着唇角,也压不住了。心里好似有一朵朵花,在一个接一个“噗嗤”“噗嗤”地开。 她收起自己的魁首奖状,最后还是没忍住又多看了一眼,她的!宋大人专门颁给她的,旁人都没有! 宋晋见月下样子,不由也低低笑了。 月下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得到魁首的开心,反而噘嘴道:“是假的.....” 宋晋笑看她道:“就那么想要那个园子里的?来,我教你。很多事,假着假着,就真了。”说到后来,宋晋的语气罕见地坚定。 “可是,我笨,学不好.....” 宋晋又笑了,靠近垂头看她。 墙壁上,宋晋高大的身影完全笼住了月下。 “郡主,你夫君是大周字最好的人。教得好你。” 月下抬头,正对上宋晋看过来的眉眼。 她的心蓦地一停。 两人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 宋晋轻轻启唇,看着她仰起的脸,轻声道:“不信?” 月下只觉得耳边一切声音好似都消失了,只有眼前这个人变得无比清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回了什么,一直到身前人转身去笔架上为她挑笔,月下才再次清醒。 她忍不住轻轻抬手,左胸口刚才几乎完全忘了跳动,此时,在剧烈跳着。 跳得月下惶恐,无措。 宋晋已经把笔递到了她手中,月下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的书案前。她只能听到身后宋晋的声音,“郡主写,臣教。” 月下握着笔的手几乎控制不住轻轻颤,落下的第一笔就带出了抖。就在月下狠狠咬住唇,要拼命控制手中的笔,控制笔下的字的时候,一双大手轻轻握住了她执笔的手。 那一刻,月下再次感觉到了那一瞬间不会跳动的心脏。 身后的人却好似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微微躬身,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笔一划写出了她的第一个字:晋。 她听到身后人带着轻笑的声音:“郡主把臣的名,写得这样好。” 月下觉得靠近宋晋那一侧的后脖颈处有细小的战栗。 她忍不住转头看他,看到了烛光下宋晋微微低垂的脸庞。 见她看过来,宋晋抬起眼皮,看向她。 瞬间,月下感觉到了左腔中心脏骤然一静,然后砰砰跳动。 月下的长睫无助地轻轻颤动。 “砰”一声响。 月下一颤。 宋晋的手落在她肩头,“别怕,是风。” 随之就听到院中有人声:“起风了!”“好一阵大风!” 宋晋已经离开月下身后,探身去关那扇被风吹动的窗。 好一阵大风,吹得院中的梧桐哗啦啦乱响,吹得好几处窗棂开开合合。月下听到小洛子的声音,璎珞的声音,翠珏的声音。 一片声音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颗跳动的心的声音: 她.....她喜欢大人。 想要大人永远,永远看向她,只看向她。 瞬间,一切清晰。 月下看向宋晋。 宋晋已经关好这边的窗,重新回到书案前。 月下看着他,问:“大人,是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 “当然。之前郡主怎么练习都写不好,不是郡主的问题,是所有技艺的练习都如此。总有一个阶段,越努力反而看起来越坏,谓之瓶颈。一旦突破,就有无限可能。” 月下握着笔,看着纸上那个“晋”字,幽幽道:“一旦突破,就会有无限可能吗?” 那,一生中正廉洁、克己寡欲的宋大人有一天也会喜欢一位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吗? 宋晋道:“自然会。” 精巧的宫灯映出了月下那张精致的脸,她用笔杆抵着自己的右颊,歪头看着宋晋继续问他:“就像大人说的,假的,会变成真的?” 宋晋顿了顿,轻笑了一声,“只要郡主想。” “我想,就可以?” “对,只要郡主想。” 小洛子几人安顿了各处门窗,这时候雨点子已经下来了。 璎珞赶忙躲进廊下,哎呦道:“牛郎织女又哭开了!” 翠珏已经进了屋子,笑了一声:“一场秋雨一场寒,该把秋装都取出来了。” 雨大了,夜深了。 翠珏提醒道:“郡主,今儿就到这儿吧。大人还要沐浴换衣裳呢。” 月下立即点头。她看着宋晋出了房门。 她安静地随着翠珏重新洗了手,喝了温水,进了拔步床。 翠色的帐子已经换了下来,换上了秋香色,缀着合欢花纹。 此时宋晋离开,月下越发明白了自己的心。一旁翠珏已经展开了她的薄被,月下躺倒,压住了被子,她偏头,柔软的脸擦过锦缎被面的花纹。 前方秋香色罗帐轻轻动。 月下突然觉得面孔微微发热,她不由转过了身,伸直了胳膊,把发热的面孔埋在身下柔软的被中。 低声呢喃: “是你说的,只要我想。” “.....我想。” 第81章 一场秋雨一场凉。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撑着油伞从外头进来的翠珏和璎珞粉缎上衣外都加了青缎比甲。两人一过来,就有廊下的小丫头向前接了伞。 “郡主醒了吗?”是低低的声音。 “没听见里头喊人,许是还没有。” 正说话,就见里头的小洛子出来,摆摆手。 翠珏和璎珞赶紧掸了掸衣裳,带着丫头们端着铜盆,捧着巾帕,提着热水进去了。珍珠帘内,隔着已经挂起的罗帐,能看到郡主正抱着枕头坐在大床上,一张不大的小脸上微微有两分懊恼神色。 昨夜,在等宋大人回来的过程,月下满脑子都是各种激动的想法,却没想到过于激动,也或是这一天过于疲倦,竟然没等到大人回来她就睡着了..... 她各种缤纷想法中最先一个就是早起,她要送一送宋大人。 结果—— 月下抬起眼睛看向窗外,又看翠珏:“大人走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翠珏说着给月下披上软霞锦的衫子,这才把剩下的一半床帐勾起来,一面继续道:“大人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呢,下了一夜的雨那会儿突然又大了一些,小洛子带人把大人送到前头角门,时安就在那儿等着,同大人一起往西边书房去了。” 月下听着,脑子里不由浮现哗哗雨声中宋大人撑着油伞的样子。 翠珏道:“郡主放心,那时候厨房里把热汤都备好了,张大娘带着人送过去的。” 月下点了点头,洗漱后坐在铜镜前,翠珏和璎珞为她梳妆。 璎珞拿着脂粉盒子,对着月下的脸愣了好一会儿。 细腻的肌肤仿佛泛着淡淡光晕,一双杏眼含了水一样,一抬眼就是轻轻一荡。 论理说早已习惯自家郡主美貌的璎珞,还是在这个雨声潺潺的秋日清晨,再次被自家郡主恍了神,简直不知自己手中脂粉该施在何处。 “郡主,好像又美了?”璎珞不由喃喃道。 月下这才回神,往铜镜中一看,只见内中那个十七岁的自己目光一荡,月下立即就想到了自己的心思,脸庞微微一红。她胡乱低头,翻检着前头匣子里的钗环,一颗心却噗噗乱跳。 一直到屋子里就剩下月下自己,她往身后大靠枕上一歪,偏头把自己总疑心微微发热的脸往冰凉的枕面上一埋。 “怎么办.....怎么办.....那可是宋大人啊.....” 怎么想,怎么都不好下手..... 但凡换个人,她也不用苦恼了,大不了先一麻袋套回家,她再慢慢想法子。可对宋大人,她不敢——轻举妄动。 月下自己叽叽咕咕了一会儿,立刻又坐好,告诉自己稳住,她得一步步来。首先,第一步,她得好好想想宋大人有没有可能也正好欢喜她呢。 她立即想到了沈凌霜。 月下轻轻咬了咬唇,长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颤了颤。她压下前生听说的种种说法,努力从她与宋大人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宋大人心仪她的种种可能性。 例如,宋大人待她好,特别好。 月下不由欢喜。 随即又想到,小洛子翠珏璎珞也都待她好,特别好。等等,她作为明珠郡主,好像遇到的人没人会对她不好..... 月下又轻轻拧了拧眉头。 宋大人会为她做很多事情啊.....一个小小的声音,喜滋滋道。 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冷冷道:那是因为你是郡主。 前一个声音不同意:会不会因为我是、我是大人的——娘子呢? 另一个冷冷的声音:前生你同大人和离,大人明显不喜你,可依然待你好。因为你先是郡主,后是皇后。最重要的是,你是仁宗帝唯一嫡系血脉。 既见君子(重生) 第96节 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声音:也许,也许是宋大人在相处中发现我的好呢..... 冷冷的声音:尊贵的郡主殿下,那么你有什么好呢?或者,跟沈家姑娘比,宋大人有什么理由不再惦念人家,改成欢喜你呢?冷冷的声音慢慢问出:就因为你是郡主?或者,这一切都是因为那道不管对宋大人还是对沈姑娘来说,除了接受别无其他选择的——赐婚圣旨? 坐在长榻上的月下面色一白,手死死扯着身后的靠枕。 她使劲一摇头,低声道:“都是胡思乱想.....不对的.....”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 月下咬着的唇一松,她自己想的许是不对的,她可以看看旁人怎么说。月下一下子就想到了前生的那本“毒书”。之所以被斥为毒书,因其内容极其大胆,被一本正经的夫子斥为荒淫无耻。却屡禁不止,始终在私底下传播。月下第一次看到它,就是在萧珍那儿。谁能想到,祁皇后斥责“毒书”比谁都狠,可偏偏嘉祥公主就私藏了一本。 当时月下发现后,过于震惊,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当时是在跟萧珍打架。两人面面相觑,长达一盏茶的时间。 当时两人之中月下是第一个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这书上说的,准不准?” 这本后来被斥为“下九流”“荒淫无耻”大“毒书”的小册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内容,而是列出了九条判断男子对女子动心的迹象,并且多与男女之事有关。那本书的作者认为,心不可见,欲却是藏不住的。 此时想来,确实够毒的。 但急需蛛丝马迹辅助自己进行判断的月下,迫切需要再瞧一眼据说精准至极的九条。 小安子外出办差,小洛子也进宫了,还好昨儿小丁子回来了,内书堂放假一天。 月下悄悄把人喊了来。 郡主府这几个月的日子,让小丁子已完全像换了个人,整个人迅速抽条,长高了。越来越有前生跟在她身边时的样子。 月下附耳把话说了。 小丁子只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末了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见小丁子出去,就放心了。小丁子办事,没有她不放心的。 等到月下拿到“毒书”的时候,就更放心了。小丁子不仅悄无声息地为她寻来,还非常贴心地为它换了一个新的封皮。 月下深深呼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打开。 她仔细读了第一条,面色微微一红,咬了咬唇,轻轻打下了一个叉。 对不上..... 月下的视线谨慎地移到第二行,面色越发红了,颤抖着手打下了第二个叉。 对不上..... 接下来几条,依然,叉,叉,叉,叉。 月下轻轻呼出一口气,咬了咬大拇指,这才继续往下看下去,眼角不由得一跳:呦,男子在面对心动的女子,内心竟如此龌龊? 伤眼了。 月下第七个叉狠狠打了下去。 她把书本狠狠一扣,探身把闭得死死的窗推开了一个缝隙。 窗外雨已经停了。秋日雨后的凉意顺着窗缝吹入,让月下发热的脸慢慢凉下来。 她使劲咬了咬唇,抬手翻过书册,继续往下看。 面无表情地打下了第八个叉。 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到最后一条,月下眼皮一跳。这据说被认定荒谬异常的第九条简直好像为她量身定做: “如果他同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却什么都不曾做过,别想了,你得不到这个男人。” 一阵风过,一片哗啦啦响。 随着就是一个丫头脆生生的哎呦一声,跳了开去。 原来是风过,吹动了院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摇落了梧桐叶上积存的雨水。 月下面无表情合上这本据说“很灵”的“大毒书”,面无表情评价道: “这什么破书!” “我的眼睛,脏了!” “根本一点都不对!破书!” 月下生无可恋地往身后大靠枕上一倒,声音里简直快要带上了哭腔。 两只手捂着发烫的脸颊,捂着脏掉的眼睛,转身埋入绣金大红靠枕中,心里头说不出的难过。不仅仅因为自己看了这么毒的东西,更是因为即使她冒着被大毒书侵袭长针眼的风险,居然也没有寻找到一条能够说明宋大人心悦她的证明。 不是像对待一个尊贵的郡主一样看待她。 而是像看待..... 月下再次狠狠往靠枕里一埋,嗷呜一声,伸出的手拍了一把身下的锦褥。 怎么就能一条对不上?! 哪怕有一条呢! 等到宋晋下值回来时,院中早已上了灯。 月下已经重新调整了心态,呈现出一种愈挫愈勇的亢奋状态。 她就是想要!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她决定发动“投其所好”攻势。 所以宋晋一踏入东边内院,就听到一声热情地呼唤:“宋大人!” 宋晋看过去,挽袖的手却一顿,立刻长腿一迈,快步上前,惊呼道:“郡主!” 变故之快,迅雷不及。 不管是一旁跟着月下的翠珏,还是正往房中取东西的璎珞和小洛子,俱都大惊失色,撒腿往月下方向奔来。 只见从来到院子中就一直很安静的仙鹤扑棱着翅膀乱飞,他们的郡主在其中狼狈地挡脸,另一只手却还拼命乱甩,激起了仙鹤更剧烈地扑棱。 宋晋已经一把拉过月下,把她护在身后。 翠珏惊慌地按住本来该在郡主怀中的那只仙鹤,心有余悸看向郡主,眼角一跳,她终于知道这场突然的变故是如何开始的了。 月下垂下的手还在乱晃着。 宋晋伸手想要按照她,月下直接嗷一声,甩开,整个人都往一旁跳开。 翠珏忙松开仙鹤,来到月下身边,只一眼就看出一怔之后的宋大人已经发现了原因,翠珏眼皮再次轻轻一跳。 宋晋目光已从月下刻意藏到身后的手上,落到了地面,轻声道:“郡主受惊。仙鹤爪上难免还有尘土,还是先请郡主去洗漱换衣吧。” 月下如蒙大赦,简直来不及多说什么,立即跟着翠珏往浴房去了。 一进浴房门,月下就哭了:“翠珏,仙鹤拉了我一手!呜呜呜呜,你说宋大人是不是没看出来?” 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月下挂着眼泪,巴巴看着翠珏问。 正好进来的璎珞,一怔,视线往郡主手上一扫,不由“哎呦”了一声:怎么仙鹤这么仙的鹤拉出的屎也这么屎啊! 湿润的,黏腻的,屎黄色的。 一见璎珞这反应,月下心都凉了。宋大人要是看见了,心里肯定也是这个反应..... 月下悲伤地想,她在宋大人面前再也做不成小仙女了..... 翠珏和璎珞赶紧为月下清理了。 不知道洗了多少遍,玫瑰花澡豆都不知用去多少。月下还是那句,“再洗洗”。 眼见泡得月下手指肚都泛白起了皱。 翠珏和璎珞再不能让月下这么搓洗下去了,拿话哄着。 月下盯着眼前泛着玫瑰花味的洗手水,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还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们说,宋大人有没有看到?” 翠珏嘴唇动了动。 还好有璎珞,璎珞立即道:“郡主放心,当时乱成那样,奴婢都没看出来,宋大人怎么会看出来!” 月下咬了咬唇,又问:“宋大人离我这么近,他有没有闻到呀?” 璎珞立即又道:“郡主放心,郡主身上只有香味的!” 月下惴惴地放了心,这才解衣服,准备重新沐浴。 朦胧的灯光下,月下扁了扁红润的嘴巴,委实没有想到,她构思了整个计划,其中包括自己的每一步行动,甚至构想了宋大人的反应,然后她当如何趁势而为。 预想中,院中灯火笼罩,朦胧的光透过她精心选择的轻纱幔灯罩照出,温柔美好。梧桐树叶随着秋日傍晚的风轻轻晃动,雨过天晴的晚上,有星子在深蓝色的夜幕上闪烁。 她将温柔抱着仙鹤,问宋大人喜不喜欢。 她连自己问话的样子都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完美得很。可她唯独没想到这两只仙鹤的反应!倒是确实如小洛子说的,仙鹤乖得很,乖乖给她抱着,可小洛子没说仙鹤会拉在她手上啊!她当时就慌了,她怀里的仙鹤更慌了,另一只仙鹤见它的仙鹤小伙伴慌了它就直接疯了...... 想到这里,月下抬起手背捂住了眼睛! 但好在,宋大人只看到她跟仙鹤一起发疯,不知道她只是一个手上沾了屎的郡主,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吧..... 不管她内在如何浮华、骄纵,至少她还有一个仙女一样的外在。 至少,在宋大人面前,她还是那个看起来比较美好的小仙女。 如此,不要沮丧,要越挫越勇!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月下再次调整好了心态,沐浴换衣后,才知道宋大人也去后边更衣了。 小洛子回了宋晋的话:“大人让告诉郡主,他的衣服被仙鹤爪子勾到,需得换一下。” 月下哦了一声,想到刚才混乱局面,不由再次觉得脸庞发烫。 初战不利,但没关系——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另一边浴房内,宋晋穿着中衣,正亲手搓着换下来的衣袍腰部。 想到当时情景,仔细搓着污渍的宋晋不由抬了抬唇角,实在没忍住,笑了一声,立即抿住。 确定看不出脏污痕迹,宋晋这才把换下来的衣服放在待洗的衣篮中。 既见君子(重生) 第97节 仔细洗了手,换上干净的衣服。 浴房里朦胧的灯光下,只有宋晋一人。 一张俊朗非凡的脸低着,线条清晰,染着晕黄灯光,带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安静。薄唇微抿,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正在仔细束着腰间束带。 只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再次轻轻抬起。 烛火落在他抬起的眼眸中,漆黑深邃的眸中,掠过一抹笑意。 第82章 仙鹤事件过后几日,月下没有轻率地行动,她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在宋晋一切举动中,寻找蛛丝马迹心动的证明。 除了发现今生的宋大人比前生的宋大人更爱笑这一点,苦苦搜寻的月下就没有寻到其他明显的足以证明宋大人对她动心的证据..... 又到了一天的最后。 依然没有寻到足够有力的蛛丝马迹的月下,翻身趴在床上,把身上秋香色锦被扯过头顶,盖住自己。 隔着被子,传出一声小小的软糯糯的:嗷呜。 有点沮丧。 烛火燃着,照亮了室内,香炉静静燃着百合香。 但她愈挫愈勇。 一听到门外有了动静,月下立即拉下被子,侧身躺好。秋香色被子规规矩矩拉到下颌,只露出一张瓷白小脸。 可怎么都觉得自己如此端端正正躺着非常不自然,月下立即扯开被子坐起了身。因她方才在被子里一阵翻腾,此时她身上银朱红寝衣松松穿着,微微倾斜,左边肩便露出的多一些。 柔软艳丽的红,雪白的皮肤。 散下的浓密乌黑的发,略显凌乱,越发给此时坐在床上的美人揉进了一丝形容不说的暧昧气息。 月下微微睁大了那双水汪汪的杏眼,惊恐发现她好像忘了自己往日床上自然的样子是什么样子了.....她越想足够自然,自然散发她的魅力,越慌,越觉得自己不自然极了。 随着脚步声靠近,月下几乎已经能感觉到宋晋伸向秋香色帐子的手。 观世音菩萨,她以前到底是如何自然地面对即将与她共寝的宋大人的?! 月下脑中一片空白,镇定地慌着。 于是宋晋掀开秋香帐,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松垮银朱罗衫,雪白的肩头,女孩抬起看过来的彷佛有秋水晃动的目光。 触目惊心的红唇,微微启开。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怔愣。 床上锦被堆叠,她在其中。 宋晋挑开帐子的手微不可查一紧,立即移开视线,看向一旁紫檀几上静静散发着幽幽香气的香炉。轻纱般的烟,袅袅升起,若有似无。淡淡的香气弥漫,如梦似幻。 “大人?” 宋晋听到她软软的声音。他的长睫轻轻一动,松开了攥着帐的手,侧身把帐幔拉好。 在月下眼中就是宋晋的细心了,秋夜渐凉。 月下坐在床褥之间,悄悄观察宋晋。只见他同平时一样,面容平静,甚至可以说透着一丝冷淡,没有其他的表情。 “大人,我困了。”月下心里微微失望,不过失望的次数多了,她脸上已经能够不露出来了,只是声音里还是藏不住那一丝丝委屈。 正在移灯的宋晋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 两人目光隔着半张床相交。 俱都是心头一颤。 拔步床内越发安静。 月下觉得能够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跳得太快太凶,让她无措。她可怜巴巴看着宋晋,似乎希望什么,也或者只是希望无所不能的宋大人帮帮她。 宋晋握紧手中烛台。秋夜格外冰冷的青铜烛台紧紧贴着他温热的掌心,让他能够移开视线,稳稳放下烛台,稳稳道:“郡主,睡下吧,臣准备熄灯了。” 他听到月下轻轻哦了一声。 宋晋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他迅速转回视线看向月下。 月下已经拥着被子躺下,朝向内侧,背对着他。 宋晋只能看到锦绣秋香被中小小的一团,她的发拖在枕畔。宋晋把烛台放好,探身吹熄了灯。 烛火一灭,人的感官便变得分外活跃。 月下紧紧扯着被子,听到大床另一边宋晋躺下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另一条被子被宋晋拉开的声音,擦着他们身下共同的锦褥滑过,覆在他的身上。 月下耳根再次控制不住发热,她一手悄悄在被中抬起,捂住自己露在外面的发烫的耳朵。白日里那些宣称自己无所畏惧的勇气,到了夜间似乎俱都消失了。月下懊恼地发现,只是要控制她砰砰的心跳就已是很不容易了。 她简直连出声都不敢,她不敢想象自己此时的声音该会多么异常,肯定很可笑..... 挣扎了一阵,她直接躺平: 算了,下一次再叫出那个无所畏惧的慕月下吧,这会儿让她先歇歇。 似乎好一会儿,也似乎同往夜一样,月下已经失去了判断。宋晋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接着昨晚的《六朝游记》背下去的。 声音中有潺潺的水声,有晃荡的水草,有渡头歇息的人群.....有夜航船,在水面上轻轻晃动,有好大好圆的月亮,映在水中的影子也在轻轻晃。 月下慢慢忘了自己噗噗跳动的心跳,在熟悉的哄睡声音中沉入了温柔的睡眠中。 “.....余值此夜,此江,此舟,此景,思一人.....朦胧之际,妄贪一晌之欢.....忽有扑通之声,俄而睁眼,灯火清晰,清江荡漾,明月在天.....” 宋晋的声音渐渐低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借着透帘而入的月光,盯着帐顶。想起白日书房自己一遍遍写下的: 安禅制毒龙。 内侧有她清浅的呼吸。宋晋几乎是不自觉地在脑海中勾勒她此时拥着被子的模样,但立即止住,默默想着白日的字,顺着浓墨一笔笔走出那五个字的忠告。 许久,许久,宋晋才轻轻合上了眼睛。 * 连日无有进展的月下正在苦思办法的时候,接到了慕熹微送来的帖子,请她过去坐坐。原来慕熹微已有身孕。 这却是前世没有的好消息。 月下既替姐姐高兴的同时,看着帖子,眼睛又一亮。她没有办法,姐姐定然有办法!想到这里一刻也不愿耽搁,立即带人往理国公府过去。 理国公府大房,慕熹微正靠着引枕,听府里管事媳妇回事,核对无误后,她一个眼神,青蒿就把手中对牌交给了管事媳妇,去支取物品。 管事媳妇恭恭敬敬退出了上房,到了外头才敢放松下来。如今大奶奶才是真正的管家了,不像以前,如今大奶奶这里握着府里支取钱物的对牌,自然就握着府中的人心。 另一边青桐从外头回来,拎着食盒。进到西厢房中轻轻揭开,内中不是点心,却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奶奶,上个季度的出息,一半存在钱庄,这是另一半。” 青桐的声音很低。 青蒿不由道:“没给人看见吧?” 慕熹微笑了一声:“还以为你是个胆子大的。” 青蒿咽了口唾沫,“奴婢这不是怕大爷那边万一知道了.....” “他知道个屁!”慕熹微一手轻柔地抚摸着腹部,一手翻看着青桐带过来的账册,嗤了一声。 青蒿:“.....毕竟是用了大爷的名义.....” 核对无误,慕熹微让青桐把银子收起来,冷哼一声:“我嫁给他,不是图他的银子,难道还图他心有所属?以前是没机会,如今有机会了,能用他弄银子为什么不用?要是连这点用都没有,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慕熹微一笑,“也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至少能从他那里得个孩子,以后还能承咱们府里的爵位呢。” 银子她要,这理国公府的爵位,她也要。 至于男人,哼—— 慕熹微懒洋洋笑了一声。 青桐这时放了东西又过来了,低声道:“就怕那边也怀上了,有大爷捧着,还不知再惹出什么事儿来!” 慕熹微轻轻哼笑了一声,挑了挑眼皮,淡淡道:“齐姨娘呀.....” 轻若不可闻的声音:“怀不上。” 青桐和青蒿顿时惊,更加惊醒,生怕隔墙有耳。 慕熹微似笑非笑端起茶碗,陪大爷睡觉成,想给大房生孩子,门都没有。这大房的孩子只能她来生,这大房的爵位只能是她孩子的。 好似方才不过随口提了一件很小的小事,不过一句话,就过去了。慕熹微又笑道:“也不知道郡主什么时候过来。” 话刚落,就有人进来报说郡主来了。 慕熹微顿时脸上一亮,更高兴了,带着人就迎了出去。 大房院子里也热闹起来,茶水茶点络绎上来,就连老太太和太太房中都有点心送过来。 姐妹俩凑到一起说了半天慕熹微肚子里的孩子,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东院齐姨娘。 旁的月下不知道,却还是知道理国公府这位大爷一颗心都扑在东院那位齐姨娘身上。不说前世后来,姐姐同她的这位夫君完全决裂就是因为这个齐姨娘。 就是今生,姐姐大婚后三天这位自诩情种的大爷就把齐姨娘抬进了院子,从那以后就如珠似宝地宠着。 听到月下提起,慕熹微喝了口茶,直接道:“要不是当年实在艰难,当年我就把她弄死了。” 吓了月下一跳:“一个大活人,怎么、怎么弄死啊?” 慕熹微瞥了月下一眼,低声道:“人,脆着呢。” “脆?多脆?” 慕熹微看着月下:“你想谁死?” 她问得淡淡的,眼神却很认真。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极了。两人心腹都在门口守着,只有炉香袅袅。 月下忙摆手:“没有没有!” 慕熹微敛了看过去的视线。“我想也是,别看你脾气大,心却软得很。除非人家真的动了你的命,不然——” 既见君子(重生) 第98节 月下杀人? 慕熹微摇了摇头。至于月下的命,慕熹微心道就是那位皇宫里的太后娘娘了吧。 月下忙道:“这么好的日子,说什么死呀活呀的,吓着他!”手已经捂住了慕熹微的肚子,好似生怕肚子里的孩子听见一样。 慕熹微咯咯笑道:“行了,我的孩子什么都不怕!” 月下收回手,忍不住又问了一声:“那你现在看齐姨娘,不想——”说着手往脖子处比了比。 慕熹微又笑:“有了这个孩子,又有管家权,我想要的都稳当了。我动她做什么?还得她陪着我们大爷睡觉呢,动了她,我们大爷不高兴,我银子都得少挣不少,不划算呀!” 她说得又轻又快。 月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嗐,甭说他们那些破事了,说说你吧。” “正好,我有事想问问你。”说着她努力表达自己正在寻找的一个东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说是怎么回事呢?” 月下期待地看着慕熹微。 慕熹微自然道:“费劲却找不到的东西?你确定真的有这么个东西?” 月下脸色一下子白了。 慕熹微见状,忙问:“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月下吞吞吐吐,最后连“我有一位朋友”都用上了,努力想说清楚她目前屡屡受挫的试探。 慕熹微默默听着,突然问道:“明珠,你和宋大人,不谐?” 月下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姐姐,“你说明白些?” 慕熹微点了点头,明白说道:“你和宋大人床上的事,不谐?” 月下的脸瞬间通红。 她嘴唇动了动:“倒也,倒也不用这么明白。” 第83章 “倒也,倒也不用这么明白。” 月下的脸瞬间通红。 隔着一张黄花梨炕桌,慕熹微瞧着月下反应,不由皱了皱精心修剪的眉头,“你这眼看大婚没一年也大半年了,怎么提个床,还这个样子?”说到这里她伏在炕桌上,探身道:“明珠,你这样子,明显跟宋大人在床上不熟啊!” 月下通红着脸,嘴巴张了张,在慕熹微洞察一切的视线下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慕熹微又瞧了月下一眼,这才起身,拿着手边账本敲着手心。 月下吞吞吐吐道:“那该.....我.....你觉得.....哎,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敲着手心的账本一停,慕熹微严肃地看着妹妹:“不管是不是我想的这样,你都得赶紧跟宋大人在床上熟起来!夫妻之间,见面三分情,床上还有三分情,这些没有就光剩下个架子,没情分了!” 月下眼睛瞅着黄花梨木炕桌雕纹,嘟囔道:“我们不一样.....我们好多情分呢。” “多?傻妹妹,一个正是色欲勃勃年纪的男人,跟你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结婚大半年还没睡熟?你还相信你们之间的情分呢!”说到这里慕熹微警告道:“说不定哪里扑腾咔嚓他就跟别人看对眼了,像宋大人这种男人,一旦真跟旁人睡上了,跟你真的就只剩下夫妻名分了!” “你!他!”槽多无口,月下竟然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最后只有一句:“宋大人跟旁人不一样!” 说着月下皱眉了,吐槽道:“还色欲勃勃,什么脏男人,也配跟宋大人比,宋大人才不是那样!” 慕熹微看着月下,看得月下有点发毛。她才慢悠悠道:“不管你信不信,男人就是那样,看见美人脑子里就不可能没有那些事。” 月下要反驳。 慕熹微忙点头顺着她的话道:“也许,也许宋大人是例外.....”不由又用账册敲着手心,想了想,慕熹微慢慢道:“你还别说,宋大人真可能是例外。他要是这个例外,你跟他这个样倒是也正常。” 月下忙道:“真的正常吗?” 慕熹微蹙了蹙眉,非常认真道:“嗯,宋大人这个人,确实很难想象他在床上不要脸面的样子.....” 月下:“我、我快不高兴了,你别乱说啊!” “我的意思是,都知道宋大人清心寡欲。跟你说,我可见过蒹葭阁里的宋大人!那次我和几位夫人坐二楼,宋大人他们就坐楼下。” 月下听得仔细,“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蒹葭阁的姑娘多美多会跳啊,我就这么跟你说吧,那天轻描姑娘跳起来的时候,我坐二楼往下头一看,呵,一个个平时人模狗样的那时候稍不注意口水都能流出来,就是那些一本正经的眼神也是嗖一下亮得,很难说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你们家宋大人——” 慕熹微看着月下,慢慢道:“明明坐在蒹葭阁的滚滚红尘中,偏偏让人觉得他抽离于所有人,当时我都惊了,那可是最美的姑娘,最媚的舞!宋大人,他,我只能说那时候依然心如止水,恐怕真的就是清心寡欲了。如此少欲——”她又看了妹妹一眼,“难办。” 月下小声道:“宋大人是真正的君子,自然同旁人不一样。” 慕熹微翻了个白眼:“再是君子,看见你这样的美人多少都会有些想法!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月下:“我知道啊,我好看!” 慕熹微摇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就你这样的,要不是郡主身份震着,手中金鞭护着,应该都想跟你——有点什么吧。宋大人,就是再不一样,他也是男人呀.....” 月下动了动嘴巴,吞吐道:“要是.....我是说假如,假如男子有心仪之人,是不是就会对旁人没想法了.....” 她咬唇看着姐姐。 慕熹微直接道:“不会啊!”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要不,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的呢!” 月下:“......” “逗逗你,宋大人跟我们大爷可不一样。”慕熹微抓着月下的手:“他是不是心里有人,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怎么试?” 慕熹微起身,在背后箱笼里摸索半天,摸出一枚东西,放在了月下手中。 是一枚香囊。 “只需两杯酒,再有这个香囊放在帐中,最是助兴的好东西!”她悄悄在月下耳边道:“男人,没有不疯的。” 月下:..... 她看了一眼香囊,迅速转开视线看向慕熹微,小声道:“要是,要是还没用呢.....”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不行,要么——就是心有所属,许了旁人。” 外头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 暮色降临,宫门内外开始上灯了。 六部早已下值,六部官员们从千步廊散出,涌向京城各处酒楼茶馆,曼妙烟火处。 户部值房中,宋晋静静坐在桌案前。 习惯性给宋晋送关怀的罗荣远进来,一嗓子哎呦开:“那帮兔崽子,就会偷懒耍滑,也不来上灯!” 宋晋这才有了反应,看向来人,“是我没要灯,正准备下值。” 最后的天光透过值房窗格照入,映出了宋晋那张异常安静的脸。形成对比的,是罗荣远那张异常兴奋的脸。 他神秘地压低声音:“我知道!太子殿下密谈,闲杂人等不敢靠近,这才连上灯的小厮都不敢过来!” 罗荣远的语气透着压不住的羡慕:“宋大人,前次殿下赐座沧浪园,这次殿下亲临您的值房,您这!恭喜宋大人了!” 隐约的光线中,看不清宋晋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安静的声音,“罗大人想多了,殿下此来,与公事无关。” 罗荣远顿时更羡慕了:“咱整个大周有几个人能与殿下说上一句私话!大人您呢!恭喜大人了!” 宋晋沉默了瞬间,道:“罗大人,我今日累得很,不能陪您说话了。” “明白!明白,明白!”罗荣远说着亲自开了值房的门,殷勤陪着宋晋走出去。他可太明白了,伴君如伴虎!就是太子殿下再是青眼有加,在殿下面前说话只有打点起一千个精神的,越是看似与公务无关的私话,越要句句小心,那能不累嘛!明白! 宋晋沿着青石宫道朝着宫门走去。 巍峨高大的宫墙,揉了墨一样的天穹。一盏盏宫灯亮了起来,照亮的地方越多,其后的黑暗就越多。 一路沉默无言。 马车上,就连星远都比平日乖巧了不少。时安不时抬头看一眼沉默的大人,总觉得大人脸色比平日苍白了几分。 再一次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宋晋睁开的眼睛。 时安讷讷道:“大人,可是有为难的事?” 宋晋轻声道:“没有。”他伸出修长手指,勾起一旁窗帘。街面上灯火璀璨,照亮了宋晋安静俊朗的脸。 青布马车穿越繁华街道,穿越喧嚣热闹的人群。两边街灯的光芒,交汇成一道道光影,在宋晋脸上不断变幻。 他的额轻抵着车窗,静静看着窗外。 时安又低低唤了一声:“大人?” 宋晋没有动,依然看着窗外,轻声道:“只是太累了些,到家——就好了。” 马车一个转弯,两边人声顿时小了,就连路面都瞬间更平顺起来。车子驶入了京城最贵且富的富安坊,不远处,就到家了。 车入府门。 时安靠在廊下,他觉得今日大人就连沐浴也比平时时间久了些。 听到门声一响,时安忙站直身子,看向自家大人。 廊下灯笼一动不动,晕黄色灯光洒下。轻袍缓带的公子,挺拔如松柏的身姿,俊朗无双的脸庞。 宋晋抬首,看向前方天空。 漆黑的天,看不见一颗星子。 院中一丝风也没有,几棵桃树都静静立在黑暗中。 时安小声道:“看这样子,恐怕又有一场雨等着呢。” 宋晋点了点头,“也不知郡主何时回来。” 说到这里他脸上有一个很轻很淡的笑,“她喜欢下雨,偏偏又最怕湿了鞋袜。” 廊下一时间安静,只有光静静笼下。 时安小声提醒道:“大人,花厅里晚膳已经摆上了。” 宋晋却转身去了书房,只道:“撤了吧。今日还有好些文书要看,我想在郡主回来之前看完。” 既见君子(重生) 第99节 时安看着大人背影,只能听命。暗道还得郡主在家,郡主不在家,大人餐食上永远不知道上心。 夜色渐浓,有风起来,吹动院中桃树叶子,扑簌簌一阵响。只一阵子,风就过去了,又是纹丝不动的安静。 宫灯静静悬挂廊下。 宋晋合上了又一本书册,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看向了一旁八角琉璃宫灯。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想到了送这盏灯的人,小心翼翼亲自点燃了宫灯,歪头问他:“大人,好不好看?” 眸光流转似秋水,美人如画倚灯畔。 她却天真地问他:好不好看。 宋晋抬手轻轻撩过宫灯垂下的灯穗,这才重新转脸,又拿起一本文书打开,一目十行,一边翻动一边看。 面色苍白,有淡淡倦色,却无比专注。 夜色更浓。 郡主府外,富安坊安静宽阔的青石大街上驶过明珠郡主招摇的马车。马车经过,不知多少人家悄悄低声:郡主探亲,这时候才回。如此,又不知多少家觉得该再次调整跟理国公府的关系。 马车内的月下却不是外人想象中的慵懒而归,她正襟危坐。 一只手不由攥着袖口,生怕里头的香囊掉出来。紧张得好一会儿眼睛都不眨了,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自己的说辞,“良辰美景,大人不妨与我一同饮一杯秋月白.....秋月白......对,良辰美景.....” 月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呼出一口气,使劲默念着:“不紧张.....不紧张.....姐姐说,就是床、床、床上那点子、事、事儿.....” 把心一横,至多就是皇后和大臣上个床,再说又没旁人知道!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突然车帘一掀,小洛子探头看过来。 正襟危坐的月下顿时坐得更直了:“怎么?” “郡主,到了。” 到了? 月下立即喊了一声:“洛洛。” 小洛子哎了一声。 月下紧张道:“我一点都不紧张。” 小洛子:..... 又过了一会儿,他见郡主还没有下车的意思,向前探身问道:“郡主,可是还有哪里不妥?” 月下飞速温习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要做的事,连要脱的衣服都复习了一遍..... 呼出一口气道:“万无一失。” 小洛子点了点头,等郡主下车。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郡主小声道:“洛洛,万无一失是万无一失,就是我腿软得厉害,你得拉我一把。” 第84章 阴云凝聚,宫灯照亮黑暗。 小洛子扶着月下下了马车,立即有人上前替月下系上一件披风。秋夜寒凉,郡主娇嫩,下头人照顾得越发精心。 月下笼着披风,穿过重重院落,进入内院。 她突然抓住小洛子的胳膊,紧张低声:“洛洛,家里还有秋月白吗?”要是没有,就算了吧,改日,改日会不会好一些..... 就听到小洛子道:“郡主放心,好几坛子呢。” 月下喃喃道:“放心,我放心。” 一到房内,她连衣服都没顾上换,先把袖中香囊往枕头下一塞。这才松了一口气,万无一失的第一步完成了,接下来都是小事。 “不慌,都是小事。”月下给自己打气。 卸妆,沐浴,更衣。 深呼吸,很好。 乌发松挽,素白长裙泻下,外加水红色长袍。灯下,露出在外的皮肤雪白,越发显得眉乌唇红。 月下攥着手,看着桌上青玉酒壶,莹润有光。两边青玉酒杯,盛着秋月白,酒色醇厚,微微泛着光。 抑制不住怦怦跳动的心脏,月下索性直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小洛子几人一个没注意,月下已经三杯下肚,看过来的眼睛透着水汽,轻轻波荡。 小洛子不安道:“郡主?” 月下搁下酒杯,冲他眨了眨眼,道:“放心,万无一失。” 小洛子点头:万无一失! 翠珏和璎珞拦住出来的小洛子。 “是不是你又哄郡主喝酒?” “郡主这是有什么事儿?” 小洛子神秘道:“不能说。不过,明儿你们俩就能知道了。” 璎珞还想揪住小洛子问个明白,就听院子里有人报宋大人来了。璎珞不敢造次,当即同翠珏一起站好,静迎宋大人。 小洛子已经趁机跑开,一边迎上前带路,一边扯着嗓子报:“大人来了!” 屋内的月下听到动静,当即攥紧了手,又慢慢松开。迷蒙的目光扫过酒壶酒杯,慢慢安定下来。晕腾腾的脑子里最后清晰形成一句话: 重生的慕月下无所畏惧! 宋晋进来。 月下从灯下抬了头。 宋晋脚步一顿。 “大人,你来了。” 芙蓉如面柳如眉,看过来的眸光潋滟。 宋晋目光扫过桌上青玉酒壶和另一边空掉的酒杯,最后再次落在月下望过来的脸上,见她瓷白面容已笼上了淡淡薄红。 他轻抿了唇,来到金丝楠木圆桌旁,坐下。 月下执壶,醇厚的酒液落入青玉盏,发出清脆的声音,与房中静谧形成鲜明对比。执壶的手却似比这最好的青玉还要细腻温润,指尖泛着轻红。 “秋月白。”宋晋慢慢道,目光从月下的手上抬起,看向月下的脸,轻声道:“郡主是有喜事,还是有心事?” 月下慢慢放下酒壶。 耳边是姐姐的声音,“你就说,你要做小姨了,故与大人共饮。” 月下道:“我快要做小姨了,故,与大人共饮。” 闻言,宋晋端起酒杯,道:“好。恭喜郡主快要做小姨了。” 月下看着宋晋一仰头,白皙脖颈现出喉结的形状,她轻轻咬了唇。随着宋晋放下酒杯,月下立即转开了视线,端起自己酒杯,再次饮尽。 房中百合香淡淡,又有淡淡酒香。珍珠帘已经换了流苏帐,此时流苏帐半卷。帐后是他们将共寝的拔步床,想到这里,月下越发觉得脸上发热,她不觉抬起手摸了摸脸颊。 宋晋垂着眼睫,看着手中青玉盏。见月下再次执壶,宋晋推过酒盏。 她倒,他就喝。 一连三杯。 月下抿唇,攥着酒壶弯月型的窄润把守,不确定地看向宋晋,目光轻轻荡动:这第二步,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宋晋见月下不再倒酒了,这才看向她,突然问道:“郡主,可有小字?” 耳边是太子含笑的声音,“宋大人与郡主成亲这么久,竟不知朏朏,是她的小字?” 月下看向宋晋,脑子里模糊又清醒。 宋晋见她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朏朏。” 他轻轻笑了一笑,点了点头,慢慢道:“是了,月出灿灿,曰朏,正合郡主。” ——“孤闻《山海经》有宝,得之可以忘忧,曰朏朏。宋大人,你觉得这个小字,好不好?” 太子起身经过宋晋身侧,停住脚步,轻声道:“孤,为她取的。”阴暗的房中,没有点灯,两个人群中同样高大的男子此时并肩而立,背向而对。 萧淮经过了沉默的宋晋,来到了窗边,推开窗子。天光漫入,映出萧淮那张几乎可以称之为秾丽的俊颜,他那双幽深的凤眼看着前方宋晋,轻声一笑,漫不经心地展开了扇子。满意地看到始终不动如山的宋大人,看过来的瞬间- 这位永远温和从容的玉面探花郎,那一瞬间,那张俊脸不受控制地一滞,然后是微不可查地——苍白。 房中百合香静静燃着,宋晋垂着眼睛,看着手中酒盏。 月下只觉身体中秋月白好似都化作了涌动的热意,她怀疑自己整个人也许都变成了一个小粉人。小粉人慕月下满脑子都是第三步:她该怎么让宋大人躺在床上..... 平日,宋大人是怎么躺在床上来着? 月下调动自己模糊的头脑,茫茫地盘算。 宋晋看向月下,不光她瓷白的脸,露出在外的皮肤都泛着淡粉。青玉发簪松松挽着她乌黑的发,在烛火下闪着秋水般的青碧之色。他不觉捏紧了酒盏,顿了顿,才道:“郡主酒多了,早些歇吧。” 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月下苦思的第三步眼看就要达成了。 她起身,微一踉跄,便立即扶住了桌案。 没有看到一旁宋晋伸出又收回的手。 月下轻轻晃了晃头,含着酒意的声音软成了一团,“我好像,真的喝得多了一些。” 一站稳,月下就向着流苏帐后的拔步床过去,耳边是姐姐的话,“别怕喝多,喝多了才好办事!事后还能推说喝多了,喝多的人勾引那叫勾引吗?那就叫喝多了!” 行到半道,月下身子轻轻一晃。她不好意思地回头,对宋晋一笑。 宋晋漆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 安静的房中,只有月下水红色的长袍擦过地面的声音。流苏帐轻轻晃动,宋晋听到长袍落地的声音。 他静静倒了一碗香茶,慢慢喝了。 烛火晃荡了一下,房外再次起了风。 月下脱掉长袍,一碰到冰凉的被褥,酒意醒了三分,心脏又开始突突跳。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0节 她咬了咬唇,第三步她已经完成了一半:她自己到床上了。 她拉开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肩头,坐在床上,不自觉抬起了手背,咬了一下,渐渐用力,在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淡淡咬痕。 突突跳的心略微安静了一些,月下又清醒了两分。身体里的热意没有减少,反而更热了,就连身上带着秋夜凉意的被子似乎都跟着热了起来。身体里涌动着说不清的燥热,让月下使劲咬了一下唇。 过了一会儿,帘外有了动静。 月下的脸一下子更红了,心再次狠狠跳了起来。她拉住被子,人已经躺下,才发现自己忘记取下发簪。月下半抬起身子,抬手取下青玉簪,冰凉的乌发垂下,缎子一样。月下把发簪胡乱往枕头底下一塞,一下子碰到了——那枚香囊。 她顿时想起这股难以抑制的燥意来源,月下慌忙拿开手,使劲压了压枕头,不知是否是她做贼心虚,好似不仅没有压住那股淡淡幽香,反而更浓郁了。 缕缕幽香与她体内的秋月白似乎绞成一团,在她体内涌动。 月下心慌地想要拿走香囊,可大床内根本无处可藏,就在这时宋晋进了秋香色帐子。 月下立即躺下,闭眼,死命压住枕头! 宋晋一抬眼就看到了拔步床前脚踏上,她水红色的长衫堆放在上。 宋晋进来,提着小巧的茶壶,一手拎起她柔软的长衫,挂在了一旁衣服架子上。这才从一旁格子中取下倒扣的茶盏,倒了半盏茶水。 “郡主,喝一点水再睡。” 宋晋的声音带着秋夜的微凉。 月下觉得自己此时简直是一团乱,身子热得要命,根本不敢乱动,唯恐给宋大人看出端倪!她拉着被子,回:“我、我不要.....喝水。” 本就软糯的声音好似化开了一样,软中添了酒意带来的娇。 软媚异常。 床边的宋晋长睫轻颤,握着茶盏的手不觉用了力。温热的茶水在白瓷茶碗中轻轻一荡,碧色的茶汤擦过素瓷的白。 过了一会儿,宋晋才开口,是轻声的哄:“郡主,喝一些,不然夜里要难过的。” 月下觉得身上发热,嗓子也微微泛干,都不用夜里,她现在就觉得有些难过,想喝水。 她坐起身,秋香色锦被顺着肩头滑落,露出了她素白柔软的寝衣。不知为何,衣带半开,寝衣松散,露出她透着粉的皮肤。 她往床边过来,宋晋移开了视线。 只觉随着她一动,幽香阵阵,无处不在。 宋晋握着茶碗的手不觉攥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泛白。他把茶碗送到月下唇边,却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做惯的事情,今日却出了岔子。 也不知是月下乱动,还是宋晋的手,抖了。 宋晋扣着茶碗的拇指擦过了月下的唇。 柔软温热的触感,让宋晋手一颤,倾斜的茶碗便洒出了水。月下轻轻轻吟了一声,唤道:“大人.....” 宋晋转过视线,看清了洒出的茶水湿了月下寝衣,透出内中大红裹胸的上缘,几乎勾勒出了曲线。 呼吸一滞。 他狠狠咬了唇内侧,稳住了手,重新把茶碗送到月下唇边,低沉的声音:“喝水。” 月下就着宋晋的手,咕咚喝光了茶碗中的水,心满意足轻吁一声。 宋晋收起茶碗的动作一顿,接着听到内中窸窣声音,床内的人已经重新睡下了。 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似乎染上了夜的低沉。 “郡主,臣要熄灯了。” 月下软软嗯了一声。 灯灭了。 宋晋缓缓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抬手扯了扯领口。也许是一场大雨要来,也许是今夜的酒,熄灭的灯火并没有带来属于秋夜的清凉。 黑暗中,他静静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躺下。 鼻端的香气,似乎比往日更加浓郁。 来自她身上的香味。 第一次,宋晋没有说话,在漆黑的夜中一次又一次吐息。终于还是抬手,再次把领口扯开了一些。 无论如何,不该陪着她这样喝酒。 燥意在身体涌动,宋晋轻轻咬着唇内侧,告诫自己。 今夜无月,账内漆黑。 月下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第三步,完成了。 她轻轻吞咽了一下:最后一步。 ——“只要你靠过去,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慕熹微笃定道。“要我说,这香囊都多余!权当为你助兴吧!”“记住我的话,只要你靠过去,剩下的你都不用管了!” “记住了?” “记住了!” “只要我靠过去.....” 一个小人又冒出来:“那可是宋大人啊!” 另一个小人断然道:“那是你的宋大人!” 黑暗中,月下扯开了自己的寝衣,默念道: “靠过去!” 第85章 夜色如墨,风起来了,吹动院中梧桐树发出簌簌声响。 拔步床内无人说话,静得能听到外头起风的声音。 燥意随着夜色,在帐中蔓延。 一个心知是秋月白和香囊,一个以为是越来越难以克制的欲念涌动。 酒精放大人的欲望。 这是宋晋最明白的道理。 黑暗中,宋晋面容紧绷,他抬起左手,压住自己的额头,妄图压制那无尽妄念和狂想。闭上眼睛,他一次次调整自己的呼吸,一次又一次,带来的却是难以压制的燥动,越来越紧绷的身体。 风大了,吹得梧桐哗哗作响。 突然,宋晋睁开了眼睛! 他放在身侧的右手被一团柔软裹住,好一会儿他才能分辨出是月下的手,握住了他的。 柔弱无骨。 宋晋的呼吸带起了胸膛的起伏,所有模糊的感官在无尽的黑暗中都汇集在他身体的一侧,清晰,分明。 彷佛他被她握住的不是手,而是人身体上最敏感、最柔软的——心脏。 黑暗中,月下靠过去,靠过去。 先是他的手,然后是他一侧的身体,月下紧张地靠过去,好似一个酒醉的人无意识寻找一切可以靠近的。 月下觉得自己真的醉得厉害,不然她绝不敢这么决绝地——抱住他。 瞬间,彷佛天翻地覆。 被她佯装酒醉抱住的人突然翻身,上下易位。 宋晋把她笼在了身下。 黑暗中月下觉得自己心都不会跳了,宋晋的身体整个笼罩在她的上方,她几乎能透过黑暗感受到上方人看向她的目光。 灼热得让她死死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几乎是凶狠地把她的双手扣在了头顶。 是上方宋晋的气息,也许是晚上的酒,是枕下的香囊,月下不知道。她只是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无力极了,无力到近乎无助,让她想要攀附住什么,不要让自己跌下去。 她渴望—— 月下不知道她渴望什么。 宋大人一定知道,宋大人什么都知道。 她渴望他—— 帮助她。 找到答案。 让她体内那些折磨她的燥动,软弱,通通安静。 黑暗中,宋晋只用一只手扣住了月下纤细的手腕。身下的人乖得要人命。黑暗中,宋晋整个人都绷成了一个拉到最紧的弓。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在想什么。 他想通过黑暗看清她的脸。 明珠郡主,慕月下。 “那位可是明珠郡主,非王公不能配!” “放眼大周,郡主尊贵,除了太子殿下,再也没人能匹吧?” 宋晋下颌绷得死紧。 “宋大人,咱们,能不能先好好过?” “宋大人.....”“宋大人”“宋大人”.....是颠倒梦境中,一声又一声。 宋晋慢慢低头,向下,靠近她。 黑暗中,他的一只手落在了她身上的锦被上,擦过了她露出的柔软的寝衣。寝衣散开,凌乱在锦被之下。 月下再次闭紧了眼睛,都是宋晋的气息,灼热至极,让她无力至极。 宋晋的手感受着她散乱的寝衣,攥着隔开在她与他之间的锦被。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1节 明珠郡主,慕月下,小字——朏朏。 宋晋整个人狠狠一滞,落在锦被上的手猛得把被子往上一拉,拉到月下下颌处,把她整个人狠狠一裹! “郡主醉了,睡一觉,就好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安静得近乎清冷。 随之就是他翻身而起,同样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臣还有一事,需先离开。” 月下愣愣攥着被子,只觉周身都冷了下来。她听到宋晋离开,离开大床,离开帐子,离开这个屋子,离开。 有光映入,隐隐约约。 他离开前,为她点起了流苏帐外的灯。 月下攥着裹紧自己的被子,整个人都在发颤。 “只要你靠过去,没有男人会拒绝你的!” “除非,他——心有所属,已有所许。” “宋大人也不容易,一纸圣旨娶了郡主,青梅别嫁,后又守寡,宋大人几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 “宋大人的灯.....这必是暗指王君那句‘余愿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慕月下,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非臣良配。” 月下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整个人。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滑下,落在唇边,又咸又苦。 屋外圆桌上的宫灯静静燃着,灯光透过镂刻的窗格,透过轻轻晃荡的罗帐。秋香色香帐内,是重工金丝楠木拔步床。众多精雕细镂的图案中,寓意百年好合的合欢纹案在隐约的光线中暧昧难辨。 拔步床上,安安静静。锦绣被褥中,那样小小的一团。 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绣有合欢的被面在朦胧的光线中微弱地起伏,颤抖。 被内的月下无声,哭得厉害。 外面一阵狂风过去,天好似被撕裂开了一个口子,铺天盖地的雨哗啦啦下来了,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整个黑夜。 * 宋晋才走到角门前,一阵狂风而过,黑暗中似乎所有的树木都在一起呼啸。大风卷起了他的袍角衣带,猎猎作响。 几乎同时,哗哗的大雨从天而降。 宋晋扣住门的手没有推开,反而握紧了冰冷的门环。他低头,握着门环,任由大雨落下。 正是夜最浓最深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睡了,整个天地间只有笼罩万有的黑,只有倾盆冰凉的雨。 雨水顺着宋晋轮廓分明的脸流下,沿着他的下颌汇聚,滚落,落在他散开的早已湿透的衣襟。 黑暗中,他扣着门环的手突然攥紧。 暮色中萧淮推开了户部值房的雕镂花窗,最后的天光映入。萧淮看向他,不以为意地,然后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他手中的折扇。 价值千金的象牙扇骨,扇面是最好的泥金纸。 宋晋再次扣紧了门环,秋夜本就冰凉的门环,此时更是凉意透骨。 扇面上只有十六个字,对于一目十行的宋晋来说一瞥就尽收眼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行笔酣墨饱,遒劲有力,是被朝中很多人推崇的魏晋风骨,人人一见而知是太子萧淮亲笔。 一行.....稚嫩婉约,可每一个字都能看出执笔人的用心,每一个字,很用心。那一刻,宋晋几乎差点就稳不住自己一向的从容安稳。他说过,他能从她的每一个字上看出她的努力,那晚的宋晋不是哄月下。 他真的能。 清清楚楚。 在看到这八个字的时候,彼时书写扇面的月下几乎就在他的眼前。清晰到他能看到她因为认真轻抿住的唇角,她握笔一定很重,握得很紧。写到第四个字落下那个小小的点号时,她一定轻轻松了一口气,带着小小的得意,和,和荡漾的——柔情。 都在她的每一个字里。 八个字,留下了太多的迹象,太多的线索。 夜雨哗哗,宋晋轻轻推开了角门。不远处一个小小厢房中,有微弱的光,守夜的人许是觉得这样大雨,不会有人经过,这时候也许偷偷打着瞌睡。 宋晋行过大雨,来到了廊下。 时安看到宋晋的时候先揉了一把眼睛,再次看清眼前确实是他们大公子,时安惊得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湿透的衣衫,皂靴处很快聚集起一片水痕。 越发白的脸色,越发惊人的五官线条。 在灯光中,他抬头看过来。 宛如一幅惊心动魄的画卷。 时安愈发无法发声了。 雨声更大了一些。廊下灯光照出前面青石地板上砸出的一个个水花,接连不断。 宋晋略带喑哑的声音,却依然是往日的清淡,温和,“备水,我需要沐浴。” 雨声哗哗。 时安哎了一声,忙转身要去要水。宋晋伸手,拉住了他。依然一片茫然的时安转头,廊下那把油伞递到了他的面前。 宋晋轻声道:“夜深雨大,拿好你的伞。” 时安接过伞立即入了大雨之中,如果不是怕伞给风掀掉,他几乎快跑起来了。 热水很快送到。 时安守在门口,身后的浴房内安静极了。他靠着廊柱,望着哗哗的大雨发呆。 雨,似乎没有尽头。只是,哗哗,哗哗。透过浴房紧闭的门窗,涌入。 哗哗,哗哗。 宋晋靠着桶壁,微微后仰。 氤氲热气中,男子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她的小字,宋大人竟不知吗?”.....“她呀,待人好起来没个分寸,别说宋大人是我朝栋梁,就是待她那些个下人,有时候也是掏心掏肺,做小伏低地哄”“大人可别轻易被她哄动了”..... ..... “宋大人,大约觉得朏朏生起气来,好哄吧?”说到这里,萧淮一笑,转身看向了窗外暮色,“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哪怕说错一句话,她绝不肯轻易原谅,怎么都不肯原谅呢.....”。 “一位,大人这样聪明人,该早看出来了。是慕尚书。打小,那就是她心里最深处的疤,动一动,她都能疼得几天缓不过来。” 说到这里萧淮转过了身,看向了宋晋,慢慢道:“还有一位,聪敏异常的宋大人,该是也发现了吧?” 桃花眼,薄唇,入鬓长眉。这个大周朝最尊贵的男子,似笑非笑看向宋晋。 在安静昏暗的值房内,轻声地,一字一句地吐出: “孤,惹恼了她,怎么都哄不好呢。” “宋大人,是她敬重的人,大人的话她该都是听的。可孤说错一句话,她简直要跟孤,天长地久地闹下去。” 宋晋站得笔直,静静听着。 离开前,萧淮转身,最后一句话是:“有时候,孤真的很羡慕宋大人啊。” 浴房氤氲热气中,宋晋静静靠着桶壁,仰面,露出最脆弱的喉骨。 微微凸起的喉结,线条流畅有力。 宋晋面前浮现了黑暗中靠过来的月下,他落在桶壁上的手慢慢攥紧。最后,他如同滑落,整个人都沉入了水中。 没入水前,有很轻很轻的声音,从他薄唇中吐出。 “慕月下,我是谁?” 那一刻,你是否知道:我是谁。 浴桶水面安静,只有波纹轻轻晃荡。 第86章 一夜大雨过后,阳光冲破云层,洒下明媚晨光。 院中梧桐树落了一地树叶。一大早婆子们就拿着家伙,几个人扫了去。只剩下一棵光着凛然的枝干,迎接深秋到来的梧桐。 月下已经起床,面色苍白了些。 翠珏一见,上前的脚步就快了,很怕突然变天,别是郡主晚上蹬被子受了寒,她上来把温热的手心放在月下额上。 才要放心,就觉腰间一紧。 月下整个人顺势靠上了翠珏,伸手搂着她的腰,好像依恋母亲怀抱的孩子一样。 “郡主?”翠珏小声道。 月下闷声道:“好翠珏,给我抱抱。” 翠珏闭嘴了。 璎珞进来,立即凑上前道:“郡主啊,快松开吧,翠珏很忙的!不过,我闲着没事!”就差直说,让我来! 月下松开,苍白着小脸,冲两人笑了笑。 翠珏和璎珞都看出郡主有心事,从昨儿就很明显。两人私底下猜了各种原因,都觉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昨儿跟大小姐又提起了慕尚书。每次郡主都说老爷怎么看,她才不在乎呢!郡主也确实每次都跟老爷反着来。可是,也每次,就是若无其事过去了,事后某一个时刻,郡主总是会突然无力起来。 像现在一样。 两人服侍月下梳妆,小心翼翼拿话逗月下开心。 月下一向很捧场,每次只要她们逗,她就笑。 配合得让翠珏觉得不忍心。 璎珞仔细为月下点了胭脂,轻柔匀开,遮了苍白。梳妆更衣毕,秋日晨光下立在窗前的郡主,明媚鲜妍。 月下看着窗外的梧桐,很轻的声音喟叹一样:“我的梧桐,快要什么都没有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2节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听得翠珏和璎珞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璎珞赶忙拿郡主关心的事情,想要转开郡主心绪。 “郡主还不知道吧?今儿宋大人一早上朝去,听那边人说很是咳了几声。不过大人说不碍事,只是变天略染了些风寒,很快就会好了.....大人还说让咱们多注意郡主,说郡主昨儿喝了酒,又赶上变天,早起来会不舒服的.....” 秋阳漫漫,璎珞絮絮说着。 晨光落在月下极美的脸上,她安静听着。在翠珏和璎珞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月下的手死死攥着袖子,轻轻颤。 * 日头升高,户部 宋晋从前头内阁值房出来,才到户部这边,就见罗荣远迎了上来。 “宋大人呦!” 这亲热的称呼,不知道的还以为宋晋是他失散多年的亲人。罗荣远满脸堆着笑,“宋大人不舒服,怎的不早说!需要跑腿送东西的,您一句话,下头人办不好的,不还有我!” 罗荣远说着,上前几乎要挤开宋晋身边的时安。跟在后头的星远就觉得眼前一红,只剩下了罗大人肥大的身子。 宋晋右手握拳放在唇边,借着两声轻咳,侧身避开了罗大人伸过来的热情的双手。轻声道:“不过偶感风寒,劳大人挂念。” 罗荣远的热情好似不需柴火的火一样,一旦烧起来就不会结束。他也不管宋晋拒绝与否,他就关心他,就关心他! 嘘寒问暖着同宋晋一起走进了院子,罗荣远见院子中正在等候的小太监看过来,他关怀地语气越发温暖,关心地浓度再一次急剧攀升! 可算有机会让郡主府的人亲眼看到,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官场中,私下里他罗荣远如何排除万难关怀着宋大人了! 罗荣远心情舒畅,声音都大了:“大人您看,郡主的人来了好一会儿了!” 正借着整理袖口再次避开罗大人过于亲切举动的宋晋,落在袖口上的手轻轻一顿,礼节性含笑的唇角微微一凝。 宋晋随手掸了下袖口,这才抬头看过去。 是郡主在宫里寻了好些时候的那个小太监,叫小丁子的。 出落得青竹一样的小太监,这时候上前行礼,干净的声音恭敬回道:“大人,郡主听说您早起咳了两声,让奴才送冰糖雪梨羹给您,大人想着喝。” 说完,就把手中食盒交到了一旁时安手中。对着时安一笑,这才转身再次向两位大人行礼,回说:“大人,奴才还要往内书堂去,先告辞了!” 宋晋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旁那个朱红色雕漆食盒上,长睫静静垂着。 直到一旁罗荣远甜腻的一声宋大人,宋晋才回神,看向对方。 罗荣远低声道:“这就是那位很得郡主欢心的小太监?”也看不出什么来,外头说什么的都有,让他看刚刚那张脸跟南园那些绝色的孩子没法比。非要说,也就是白净些。当然,郡主看上的,肯定是不一般的,这通身干净的气度,倒是着实不同。 啧,做郡主的人就是好!内书堂!司礼监好几任秉笔太监,可都是内书堂出来的!坊间不少人都有一套说法,对应着“非翰林不入内阁”的就是内宫里“非内书堂不入司礼监”。 见罗荣远问,宋晋点了点头,随即拿户部文书转开了话题。 * 另一边,小丁子快步穿过皇城往内书堂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了进宫的萧淮。 小丁子忙往道旁站住,躬身垂首,静等殿下过去。 萧淮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根本不会注意这些来来往往的宫人。一旁秦兴瞥了一眼路旁的小丁子,凑近,说了句什么。 恭恭敬敬垂首的小丁子就见本已走过的殿下,停了步子,转了身。 映入小丁子眼帘的是一双云锦织就的玄色靴子,牛皮底,龙腾祥云金绣图案。 他越发低了头,屏息。 “抬起头来。” 金石相击一样清朗的声音,却淡得很。 小丁子立即抬头,垂眸。 他能感觉到太子殿下逡巡的目光,小丁子垂下的手紧张攥着,一动不敢动。 “去吧。” 来自殿下的漫不经心的一声,带着无上的威仪。 小丁子立即低头,行礼,绷着脊背,压着步子沿着道路一旁,离开。 萧淮却站在原处,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那双总似含情带笑的眼睛,此时却没了那些情绪。 正在这时,秦兴的小太监徒弟过来了。秦兴踩着猫一样的步子往一旁,听了回话,暗暗叫苦。 “什么事?”萧淮问。 秦兴把话说了。是郡主给宋大人送汤,这会儿整个户部都传遍了。 回完,秦兴就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太子停在这里,无人敢随意靠近。只有落叶,随着秋风,飘飘扬扬落下,擦过萧淮绣团龙图案的袍服,落在他的脚边。 末了,萧淮只说了四个字: “孤,不明白。” 没有人敢问:他们的殿下不明白什么。 满园秋色,深黄浅红,该是璀璨而热烈的。 * 到了这日傍晚,宋晋本还有很多文书要处理,却硬是被罗大人送出了户部值房。看那架势,宋晋要不准时下值,罗荣远就准备扎在他的桌案前,能一直絮叨下去,不走了。 时安和星远抱着没处理完的公文,罗荣远口头又劝了几句。表态过后,也就不拦着了。不是他不想拦,而是有些事他真的——做不了。宋晋干的,都是最棘手的工作,他罗荣远有心无力呀! 回到郡主府,下了马车,宋晋慢慢朝内院走去。 时安注意到这次大人没有先去换朝服。 郡主府内院,月下才从宋婉的翠竹轩回来。一回来她就往院子中这两只仙鹤处来了,此时她正看着这两只优雅的仙鹤。 原来沈姑娘说的那句“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不是真说的仙鹤,而是归隐之意。 可笑,人家不仅能一眼认出宋大人的灯,还能一眼看出宋大人谜面中的谜面,而她,就知道弄来两只仙鹤。要是给宋大人知道这两只仙鹤背后的故事,只怕宋大人都要笑的吧。 也说不定宋大人并不觉得可笑。毕竟—— 月下望着两只仙鹤,默默道,毕竟在宋大人看来她本就是个“浮华”的郡主。 璎珞试探道:“郡主,您看那只仙鹤,扬着头,挺着脖,多好看啊!” 庭院中的仙鹤挺着修长的颈项,洁白如雪的羽毛,黑色细长的喙,淡然的目光,闲庭信步一般走着,仪态万千。 月下瞅了一眼:“丑死了。” 璎珞不敢吱声了。 偏偏这只被月下评价为“丑死了”的仙鹤卖着缓慢矜持的步伐,来到了月下身前,还在众人屏息的视线中轻轻靠了过去。 月下看着自己搞来的仙鹤,一肚子火气,这时候凶狠地对这只不知好歹的仙鹤冷冷道:“走开!” 仙鹤动了动,矜持地蹭了蹭月下。 月下:“.....再不走,我一脚把你踢飞!” 翠珏想上前把这只不会看人脸色的仙鹤推走,璎珞扯住了她,悄悄摆了摆手。 显然这只骄傲又矜持的仙鹤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月下的冷若冰霜,它居然带着矜持把自己修长的颈项送到月下面前。 眼见着自己愚蠢的证明偏偏在自己面前晃悠,月下气得抬手推了仙鹤一把。 翠珏和璎珞屏息。 仙鹤显然被推得愣住了,那双淡然的黑眼睛都不淡然了,慢慢蒙上了水汽。 月下不确定地看了看仙鹤,又看了看璎珞和翠珏,不确定道:“它.....我.....我是把它打哭了吗.....” 翠珏正要说郡主想多了,璎珞立即道:“奴婢瞧着像,郡主看它的眼睛,快了,快哭出来了!” 翠珏:...... 月下瞧着仙鹤。 夕阳下优雅立着的仙鹤也看着月下。 月下越看那双圆溜溜豆子一样的眼睛越觉得里头有水汽,她推璎珞,“你去.....哄哄它!” 璎珞:.....她就是看郡主气闷,逗逗郡主.....她不会哄鹤呀! 翠珏瞥了璎珞一眼:该!明明知道郡主爱当真,还就知道瞎说! 哪知道,璎珞还没动,夕阳下的仙鹤先动了。 它再次矜持地,慢慢地,来到了月下面前。 它看着月下。 月下看着它。 夕阳静静,庭院无声。 月下突然就读懂了仙鹤的委屈: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就给人从宫廷移到了这里,明明想示好,偏偏又莫名其妙给人推了一下子..... 明明是她这个郡主不读书,偏偏赖这个仙鹤来错了地方。 月下叹了口气,一把抱起了仙鹤,还不忘提醒道:“这次你可别乱拉了.....再惹我生气,我可是很凶很凶的!” 内院门口一声通报,宋晋走进来。 夕阳下,抱着仙鹤的少女转头看来,周身好似被染上了一层金色。 宋晋脚步一顿,那一刻几乎忘了呼吸。 直到月下放下了仙鹤,唤:“宋大人,回来了。” 明明相对,可两人目光一个落在宋晋面前的地面,一个落在月下身侧的鹤上。 不约而同的,都对昨夜的一切避而不谈。好似昨夜,如同那场风雨一同过去了。 一个以为另一个不愿,一个断定另一个——醉了。 隔着一段距离,宋晋躬身行礼,这才道:“郡主,臣染了风寒,这几日不便与郡主用膳,还望郡主见谅。” 用膳都不便,共寝自然更不便了。 月下长睫轻轻颤了颤,“大人好生修养。” 宋晋再次一礼,转身告退。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3节 月下突然喊住:“大人!” 宋晋立刻驻足,转身,看向她。 月下唇动了动,才道:“婉婉也染了风寒,明日锦衣候府赏菊宴,我就自己去了。” 宋晋看着月下,好一会儿才道:“好。” 又过了一会儿,宋晋才转身离开。他知道,她要说的必然不是这件事。可是,他却不知道,她要说的到底是什么。猜人心,可以。可宋晋,好似就是无法猜透——她的心。 宋晋转身,月下落在地面上的目光才抬起,看向他。 她差点就要说出来,“明日菊花宴,沈家姑娘也要去,大人知道不知道?” 最后一道夕阳也消失了,暮色再次降临。 树影处,璎珞揪住小洛子:“你不是说今儿就什么都知道了吗?我们到底能知道什么呀!什么都不知道!” 小洛子也纳闷:不是该万无一失吗?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所以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不由地,他想到了沧浪园那晚,郡主突然的委屈和哭声。慢慢地,他想到了那盏郡主都认不出却偏偏有人能认出来的灯。 越来越多的信息联系在了一起。 梧桐树影中,小洛子慢慢吐出三个字:“沈姑娘?” 璎珞:“什么!” 小洛子哼了一声:“没什么。” 第87章 第二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 锦衣候府的菊花宴热热闹闹开始了。锦衣候府的园子还是祖上盖的,别致优美。侯夫人带着她几个得力的大丫头,把菊花宴布置安排得井井有条。 各色菊花摆开在园中,招待小姐夫人们的桌椅就散布在菊花丛间。远处弦乐已经奏开,园子里丫头们在一位清秀大丫头的指挥下,捧着菊花茶、菊花饼还有各色菊花造型的糕点往各处送。 夫人们坐在高处,品茶说话。年轻的小姐们三五一群,一面赏着开的正好的各色菊花,一面交头接耳或说或笑。 月下带着小洛子一到,顿时好些人围拢过来。只是见郡主今日神色淡淡的,就是再有心攀附的,这时候也都不敢靠近了,还是往别处瞧瞧吧。毕竟,谁也都知道,能得郡主青眼当然是一步登天;但郡主脾气可不好,撞在刀刃上,就是祁国公府大小姐都得倒霉,说抬不起头来就抬不起头来,更不要说她们这些人了。 热闹的人群中,沈家小姐处格外显眼。 沈家小姐身材修长,打扮清雅素净,在一众花红柳绿富贵满身的贵女中自然显眼。再就是,旁人都是三五一群,只有沈家小姐落单,只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呆头呆脑的小丫头,一看就寒酸没见过什么世面。 自打沈罡风入京,就咬着祁国公府贪贿不放,听说连陛下私下打圆场都没用。不少人都说,要不是有宋晋从中周旋,就沈罡风这个软硬不吃、不知道转弯的脾气,就是不死,只怕也早该给贬到最南头的琼州种甘蔗去了。 如今沈罡风不仅没去种甘蔗,还跟诚意侯府结了儿女亲家,已是订了婚事。有人说是诚意侯府看上了沈家姑娘的人才。沈家姑娘行事大方,才华出众,在京城贵女中是有名的。也有人说,这分明是诚意侯府看上了沈罡风后头的宋晋,豪赌一把,妄图翻身重现祖上荣光。 对沈凌霜的这桩婚事,多数贵女们心里多少都是不舒服的。工部员外郎在京城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从五品,关键还穷成那样,偏偏人家眼看着就要嫁入侯府了,还是世子夫人,以后就是侯夫人! 各色目光似有若无落在菊花之中端庄行过的沈凌霜身上。跟着沈凌霜的小丫头,每逢这样场合都是提心吊胆,生怕一步行错,给人看了笑话。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她才要跟上前去,就被人狠狠一撞。 小丫头大惊失色,身体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往后跌去! 眼看就要摔到一盆名贵菊花上,小丫头拼命避开,直接摔滚到了一旁。一连好几盆菊花都被撞翻,她也一身狼狈,半天爬不起来。 那个突然跳出来的人却明显是有备而来,冲着沈凌霜就去了! 往前扑通一跪,把沈凌霜的去路挡得死死的,张嘴就是: “求小姐慈悲,给奴家一条活路!奴家不求旁的,只求能跟在梁世子身边伺候,求沈姑娘给条活路!” 这一嗓子,热闹了! 满院子的贵女夫人们都看了过来。 沈凌霜冷淡回了句“我不认识你,请离开”,说完就要抽身走开。奈何她身后是花木,左右是层层叠叠的菊花,唯一的一条道被来人跪死。 沈凌霜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好些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看到这位名满京城的“端庄”“得体”的大才女的热闹!好些人顿时心里明镜一样的,看眼前来人这一撞一跪,一开口就不是怕事大的样!还是在锦衣候府的园子里,这是后头有人呀!还是锦衣候府都不敢拦的人! 众人这才发现,先前在场的锦衣侯夫人恰恰好去更衣了!这会儿主人家竟没有一个能管事的在现场! 是真巧,还是真躲? 一时间谁也说不清,主人家都没人管,其他人更不会管了。别的都说不清,但今儿这一场热闹是没跑了! 至于明珠郡主—— 这时候没人敢打量郡主方向。她们可都听说,沈罡风最早属意的女婿可不是旁人,就是宋晋! 依明珠郡主这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气,不找这位沈姑娘的事儿,那都是郡主慈悲了。这要不拉开架势看热闹,那就太不合常理了。 跪地的女子明显一把好嗓子,一句三叹,如泣如诉,死死困着沈凌霜。越来越多的人,或远或近,瞧着。 不远处,漫不经心听曲的月下睁开了眼。 一眼就看到了强作镇定的沈凌霜,还有那个正扯着嗓子嗷嗷的艳丽女子。 月下一动,小洛子就把一碗菊花茶送到了她手中。 小洛子看着月下:“郡主,慢慢喝茶。” 月下看小洛子。 小洛子压低声音清晰道:“那个人,就是这位沈小姐吧!” 月下脸色一白。连小洛子都看出来了! 小洛子瞧着郡主刷白的脸色,心疼坏了,声音又柔又狠:“郡主心好,咱们又不动她!且看着她!” 什么人淡如菊,什么才满京城,还不是秀才遇上兵,只有当众出丑的份!过了今日,再提起这位沈小姐,他倒要看看谁还能想起那晚沧浪园的字,怕不都是今儿这场笑话吧! 月下放下了茶碗,起了身。 小洛子扯住了月下的袖子,委屈重复道:“咱们又不欺她......” 月下望着小洛子,笑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涩,笑得小洛子难过。 她说:“那是沈大人。” 不是沈小姐,是沈大人。今生是插入祁国公府的眼中钉,面对陛下也不改初衷。前世,嗣统之争,沈大人这么看不上她这个皇后,可是面对陛下,一步都不曾退过。 月下轻轻说了第二句话:“本来就不是他、他的良配,那也、那也不能一点儿都配不上吧。” 小洛子一怔,瞬间明白了,拉住郡主袖子的手一松。沉着一张俊得女孩子一样的脸,跟着郡主就下了亭子。 前头沈凌霜处已经乱起来了。显然来人就是准备不要脸来的,这种情况,只要沈凌霜还要脸,她一个在别人家里做客的闺阁女儿家,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热闹的人群过于全神贯注,只有少数几个发现了过来的郡主。 场面眼看要失控,月下开口: “堵嘴,扇脸,拖下去。” 一句话,小洛子带着人一拥而上,立刻拿下。 先还扯着嗓门表演的女人傻眼了! 现场一片安静,只有来自宫中太监颇有章法的扇脸声。 月下一开口,小洛子当即看过去。 鸦雀无声的人群也立即看过去。 “把侯府这两个婆子也捆了,交给侯夫人!街头唱戏讹诈的,都能放进来?还有什么人进不来!这里是锦衣候府,不是南头市场,下一次是不是连卖大力丸的都给放进来呀!” 侯府里两个在旁边只管嚷嚷始终不动手的婆子扑通跪倒,抖如筛糠。 两句话,闹腾腾的场子立即清净了。 这时候不知跑到哪里更衣去的锦衣侯夫人,还有侯夫人身边能干的大丫头,终于赶到了。 侯夫人一到来到月下面前,又是说好听的话自责扫了郡主的兴,又是表示自己一无所知,“一时不到,怎么就出了乱子”。 前生宋婉的结局,让月下对这位侯夫人是一点好感都没有。这时候没好气道: “夫人您就是再厉害,也不能让整个侯府就指着您一个人!这您登了个东就能进来一个娘们对着您请的客人胡吣?这您要是闭上眼睡一觉,是不是醒了人家把您这侯府都给您搬走了?” 听到郡主把如厕直接摆在抬面上说,侯府夫人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再听到后来,侯夫人脸上已经是红一阵白一阵。 一旁那个被打肿脸的艳丽女子正瑟瑟,这时候也是一僵:娘们?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一张赛西施的脸,梨园场合,这些贵女贵妇们她见得多了,个个瞧不上她,可从那一句句“狐狸精”“妖媚无格”里她听到的是自己晃眼的美貌。这是第一次,有人提到她,直接用一个——娘、娘们? 侯夫人脸上神色已快稳不住了。奈何眼前这位,却是万万惹不得的!如今给她撑腰的不仅有宫里的太后娘娘,还有那位更难惹的庆王妃!太后娘娘还讲规矩听道理,庆王妃可不管人是侯夫人还是皇后娘娘,只要她不高兴,张嘴就让人下不来台——一点都下不来的那种。 侯夫人用帕子擦着脸,一时间不好接话。旁边那个一直跟着侯夫人一看就非常能干的大丫头,这时候笑着上前道:“郡主息怒,这事原是奴婢的不是——” “她在跟我说话?”月下只扫了对方一眼,就看向了侯夫人,缓缓问道。 心里却道,这位不就是前世侯夫人给了锦衣侯世子孟昭做妾的那位?她有印象呀! 一个妾逼得宋婉这个妻几次在侯夫人面前认错服规矩,倒真是本事!怪不得侯府赏菊宴这么大的场面,都有她一个丫头满场子蹦跶的,能干呗! 月下这句话一出,园子里又是一静。侯夫人也愣了,没想到侯府这个最是温柔敦厚的丫头竟如此不得郡主眼缘。 月下冷笑一声:“她要不自称奴婢,我还以为这是夫人您的儿媳妇呢,怎么哪儿哪儿都有她!” 这位大丫头立即红了脸,跪下,身子轻颤。 月下又冷笑:“不过一句玩笑话,就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跟世子有点什么呢!” 一句话让这丫头身子一软,顺势砰砰磕头,分辨道:“夫人只是看奴婢细心稳重,让奴婢照顾世子起居!” 月下心里已经腻歪死了。照顾?照顾个屁!照顾到一个被窝去了!月下懒得多看一眼,直接向侯夫人道:“至于那个闹事的——” 侯夫人立即看向园子。 “别找了,捆了。” 侯夫人应是,一边又看向园子找她的婆子,一边道:“这样的事儿交给下头婆子——” “也捆了。” 侯夫人啊了一声,看向郡主。 月下:“你的婆子,本郡主也给捆了。那么壮的两个,杵在那除了瞎嚷嚷,屁用没有,不该捆?” 侯夫人立即:“该。”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4节 月下哼了一声:“别说我不给侯府面子,现在本郡主就把这面子给夫人您,您这会儿就带着您这个能干的丫头去给本郡主审。本郡主就在这园子里等着。” 侯夫人还能说啥,带人审去呗。 这时候,月下才扫了一圈众人:一个个放着菊花不赏,净想着看热闹!泼妇进来了,这些个个都有婆子丫头跟着,却没一个把人拦住!这帮子贵妇贵女,贵娘的头! 月下扫过她们,慢吞吞道:“事儿了了,没戏唱了。诸位,接着赏花,接着乐。” 郡主发话,园子里的人跟解了冻一样,动弹了。不管想什么,都得先赏起花来。 沈凌霜愣愣看着郡主,袖中冰凉的手还在抖。 月下不愿意看见她,没好气道:“看我干什么,没见过不讲理的!”说完扭头就要走,已经转身,她还是停了脚步,原地咬牙半盏茶。 狠狠吐了一口气,重新转身,噔噔噔来到沈凌霜面前,面无表情道: “甭管审出什么,诚意伯世子反正不是个老实的——” 说到这里她住了口。 秋风吹过,吹动两位女孩身上的罗衣绣带。耀眼明媚的红,素雅清淡的蓝。 沈凌霜看着眼前这位郡主。比她的名声更惊人的,就是她的美貌了。她轻轻攥紧了帕子,重新恢复了镇定的目光,轻轻一闪。 她听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郡主说: “你要退婚,我替你做主。” 风过,菊花香。 沈凌霜脸上似是笑,又似是旁的,让人看不分明。她低声道:“臣女谢过郡主,臣女——不退婚。” “?” 月下抬头,很想敲敲这位聪敏非常的沈家姑娘的脑壳。她没好气道:“这只是开始。”这个梁世子在前世就没老实过,得亏死的早,不然不知道还能弄出多少庶子女来。 想到这里,月下又啧了一声:“而且,他长着一张体虚活不长的脸......” 一旁清场的小洛子:..... 闻言,沈凌霜轻声一笑。 把月下笑懵了。 沈凌霜道:“郡主.....”她顿了顿,轻声又说了谢。沈凌霜轻轻吸了口气,似乎放松了下来,向月下道:“人寿在天,非人力所能决定,臣女也只能祝祷梁世子身体康健。” 月下琢磨了一下:人寿在天,非人力所能决定.....意思是?爱死死,不在乎! 必是她阴暗,沈姑娘清华端正,必不可能是这个意思。那她是什么意思!最烦这些说话让她听不懂的! “郡主放心吧,我的才貌本来也只够换侯府的地位。至于夫君的忠诚,臣女本来也没指望换这么多。”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一些,“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说着一笑,“郡主,臣女继续赏花了。”她向月下眨了一下眼:“郡主说的,接着赏花,接着乐。” 经过这样一场乱子,沈凌霜带着她的小丫头继续赏花,好似根本看不见旁人的目光。 月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冷哼一声:爱退不退,爱咋咋地。 宋大人是圣旨送给我的! 他喜不喜欢,都是我的! 我的! 可沈凌霜的话却在她耳边回荡: 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求不得,是很苦的..... 小洛子小声问:“郡主?” 月下道:“等那头问完话咱就回家,再也不来他们家赏菊了,把人都赏傻了!” 第88章 锦衣候府园子里碰倒的菊花已经重新换上了新的。 菊花名贵,茶点精致,到处衣香鬓影。 月下懒洋洋坐在小山头亭子里等着,茶喝了不少,净房都去了两次了,这才看到锦衣候府夫人带着新的婆子过来了。 月下等她审出来的结果。 听完侯夫人的回话,月下慢慢打量了一圈侯夫人。 侯夫人给月下目光看得后脖上汗毛都立起来了。 月下真的不高兴了:“我憋着一肚子不痛快搁这儿坐半天,夫人您就审出来一个才子佳人始乱终弃的故事?” “这.....婆子把人手都扎烂了,确实就这么交待的。确实说是就是她自个儿不服气,自作主张,没有.....没有主使。” 侯夫人小心翼翼解释。 月下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她说她是唱曲的?” 侯夫人赶紧:“就是个唱曲的,遭人欺侮,正走投无路的时候,梁世子救了她,她就跟了世子,本来指着进府却没想到——” “嗯英雄救美,郎情妾意,逼不得已,始乱终弃。夫人,我认真听了。”月下可真怕她再讲一遍。 一旁小洛子心道:瞧瞧他们郡主,四个字四个字的,多有才华啊!什么沈姑娘沈小姐的,能这么一口气四个字四个字的讲故事吗! 月下重复了一遍问题:“她说她是唱曲的?”盯着侯夫人慢慢道:“一个唱曲的都能混进你们侯府了,夫人?一个唱曲的,对着满园子贵人,沈姑娘斥退,连个磕巴都不打就往外头喷话?一个唱曲的,园子里没人敢上去拦?您去问问那些夫人小姐们,她们为什么不敢拦!” 小洛子配合冷笑了一声。 正要冷笑的月下冷哼了一声,压了压火气,决定还是得以德服人,好言好语。她看向侯夫人:“夫人,您说句实话,咱们真心换真心。” 侯夫人:..... 月下:“您审出这些来回我.....在您心里,您是不是觉得我傻?说真心话!” 亭子里死寂。 侯夫人委屈道:“万万不敢,郡主我们这是也用了刑了,她就是这么说的呀!” 月下看了一眼小洛子。 小洛子甜甜一笑道:“好咧,奴才去会会!奴才,就喜欢嘴紧的!” 明明是又柔又甜的声音,偏偏听得亭子里除了月下以外的人个个都汗毛倒竖。一双双眼睛不由都看着这位过于俊秀的年轻太监,——这就是明珠郡主的那位,洛公公? 小洛子话毕,收了笑,眼角一挑,看向一旁锦衣候府的婆子。 很是孔武的婆子一个哆嗦。 小洛子的声音,尖细,客气,疏离: “劳驾,您老跟着一起吧!” 比侯夫人那句“还不快跟上洛公公”更快的,是这位婆子已经跟着小洛子下了亭子。 月下看着他们的背影,向侯夫人道:“夫人不妨陪本郡主坐坐,夫人都不用喝多少茶,小洛子就回来了。” 亭中茶香袅袅,亭外菊香阵阵。 侯夫人非常不自在地坐着,看着那位非常自在的郡主懒洋洋吃着自己面前那盘子点心。除了她面前那盘,其他新上来的点心,这位最多看两眼,却是一点都不动的。 这种出自宫廷的谨慎,让侯夫人再次紧张地用帕子拭了拭并没有任何汗的脸,直着腰,干巴巴陪坐着。 直到见—— 眼前这位拍了拍手,接过旁边丫头递上的湿帕子擦了,笑道:“夫人,我们家小洛子回来了。您瞧,是不是您连面前这一盏茶都还没喝完呢。” 锦衣侯夫人抬头往下一看。 果然,山坡下那位洛公公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她用惯了的婆子。就是看着,王婆子这脸色,色儿怎么不太对? 侯夫人端坐。 人上来了。 月下托腮,抬眼:“怎么说?” 小洛子哼了一声:“说是祁国公府那位三爷给了银子给了话,还给了她老子娘宅子,只要她闹成这一场!不光银子宅子是她的,祁三爷还能保着她进诚意侯府做这个大姨娘!” 一席话,亭子里的锦衣候府夫人脸上的色儿已经跟一旁那个婆子一样了。 月下轻飘飘来了一句:“记吃不记打的狗!” 锦衣候府夫人干巴巴咽了口唾沫,甚至理不清郡主这句话到底是说谁..... 她只知道,在他们府里,在她主办的赏菊宴上,拿住了祁国公府的人! 一想到权势滔天的祁国公府,想到宫中那位盛宠在身的皇后娘娘,想到祁国公府那位霸王一样的祁三,锦衣候府夫人全身发凉,嘴唇哆嗦。 “怕?” 月下和蔼地问。 侯夫人后背汗毛一竖。 就见郡主露出越发和蔼可亲的笑容,软软的声音对她道:“夫人别怕——” 说到这里月下温柔地拍了拍吓破了胆的侯夫人,看着她的眼睛,慢吞吞道:“夫人要相信,”说到这里月下诚挚地看着侯夫人,圆润娇嫩的红唇吐出剩下的半句:“我——比他们,更可怕。” 亭子里寂然无声。 安静到似乎能听到有人上下牙相磕的声音。 远处赏菊人的笑声似乎更加轻飘遥远,远得彷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 亭子里的人就见这位明珠郡主非常亲切地对她们夫人说:“夫人,现在是不是没那么怕他们了?” 亭子:..... 锦衣候府夫人白着脸。 月下看着锦衣侯夫人,明明管家理事的能力比她还不如,偏偏人不行管人的瘾儿还大!真遇到点事儿就怂成这样,一点担当都没有!难为这么聪明的婉婉,上辈子怎么在她手底下当了那么几年儿媳妇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人呀,还得多出来走走,多见见外头形形色色的人。本来觉得自己不行的,见多了这样的人就会觉得自己又行了。 月下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侯府夫人:“锦衣候府到底是咱们大周赫赫侯府,该有实话实说的胆识。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大周朝要这样的侯爵,何用!”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5节 风过,菊花香。 月下带着小洛子一行人离开了锦衣候府。 “郡主,奴才找人现在就把这事儿传开?”马车上,小洛子道。 月下立即想到宋大人的话:“广而告之?” “对!” 月下点头,道:“把沈姑娘摘出去。” 小洛子:“.....行吧。” 月下瞪了他一眼。 小洛子委屈地撇了撇嘴:“不用郡主提醒,奴才做事,什么时候逆着郡主意思了!奴才就是再烦她,也不会背着郡主怎样的。” 月下拍了拍小洛子的肩。 小洛子想了想:“把祁三显出来?” 月下握拳抵着下颌,苦思。她试着去想,如果是宋大人遇到这样的事儿会怎么做呢。宋大人—— 想着想着,月下就觉得有些——想他。 还是小洛子提醒,月下断然道: “不,不提祁三!” “不提祁三?” 月下看向小洛子,慢慢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祁青斌就是祁国公府那块不怕虱子不愁债的烂肉!这件事不提他,就说祁国公府!” 小洛子眼睛一亮,明白了。 随着赏菊宴结束,祁国公府因为沈大人几次弹劾,但又证据确凿无言以对,遂雇人往沈员外郎家泼脏水的说法不胫而走。 天还没黑,就已经成今日京城各处喜闻乐道的热聊话题了。 一边是整个大周都有名的穷、有名的廉正耿介的沈大人,做地方官的时候沈青天的名声家喻户晓,后来进了京更是以“史上最穷的工部员外郎”“史上骨头最硬的五品京官”名闻京城。 一边是如日中天的祁国公府,出了一位盛宠优渥的皇后娘娘,还会出大周下一任太子妃,既有老谋深算的内阁次辅祁国公,又有当年惊才绝艳、狡如狐、狠如狼的九爷祁煜,更有一位不惹事就过不了日子的京城霸王祁三。 这两边的对峙和故事,简直期待值拉满! 本来沈罡风几次以贪贿不法弹劾祁国公府,就已经是京城众人瞩目的谈资。这下子又出来这么一桩事? 不约而同地,这都得认为沈罡风这是弹中要害了? 不然祁国公府怎么恼羞成怒使黑手了呢! * 才上灯,永寿宫里就开始摔茶碗了。 老规矩,永寿宫的宫人大气不敢喘,趴在地上用布巾擦地板,唯恐遗漏一片稀碎的瓷片。 郑嬷嬷已经在给皇后娘娘拍背抚胸了。 皇后娘娘心疼病已经犯了,太医和陛下已经开始往永寿宫来了。 祁国公府也不消停。祁国公气得差点摔了手中的茶碗,再是老谋深算,这会儿对着两个孙子也提高了声音: “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干就干了,但—— “找了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弄了这么一出,拙劣,拙劣至极!” 一旁山羊胡子谋士劝说道:“国公爷息怒!也不能怪三爷,那个沈罡风咬着不放,也确实该敲打!” “敲打?是这样敲打的?这是敲打人家呢,还是往人家手里递棍子,让人家往咱们头上抡呢!” 书房里落针可闻。 山羊胡子看着国公府下头这两位爷,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位三爷就是这样了,但就是这位未来的接班人,比当年的九爷也实在差得太多了。 祁国公显然也再次想到了祁煜,他没有再看祁青宴和祁青斌,摆了摆手:“下去吧!” 待到人出去,祁国公重重坐在了椅子上,看着烛火,低声道:“.....如果小九还在.....小九......” 见祁国公这个样子,山羊胡子谋士也跟着叹了,一副要落泪的样子。 祁国公再次摆了摆手,一字一句道:“不能这样下去了。” 山羊谋士赶紧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国公爷的意思是?” “这大半年,眼睁睁看着国公府声誉日下,宋晋一步步走高.....宋晋,就是赵廷玉死死熬在内阁里的指望!” 闻言,山羊谋士悚然一惊!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跃入脑海,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看向祁国公,颤声道: “莫非赵阁老的意思,竟是要熬着等宋晋攒够资历,扶他入阁,然后、然后——” 后头的猜测他根本说不出来,这太——不可思议,近乎疯狂。 宋晋才二十四岁呀! 祁国公哼了一声,接过话继续道:“然后继续熬着扶着,推着他问鼎首辅之位!” “不可能!......吧?” 山羊谋士声音都打颤了。 烛火下,祁国公横亘皱纹的脸狠狠一动,再次哼了一声:“赵廷玉这个人,老夫了解。要不是存着这个指望,他早就熬不住了!” 山羊谋士白着脸。 二十四岁呀!赵阁老他.....熬?怎么熬?熬多久!赵阁老已是快八十的人,身子还一直不好!他总不能再熬上二十年吧?! 灯光下,谋士的嘴角抽动,觉得有点好笑,可又惊心,笑不出来...... 他看着祁国公,瘦脸再次一抽:“还是.....还是他以为.....以为大周能出一个不足四十的首辅?” 他的声音这次哆嗦了。 祁国公皱纹颤动,慢慢看向山羊谋士,一字一句道:“大周不是已经出了一个不足二十四岁的左侍郎了吗?还是寒门出身,无有倚仗。” 山羊胡子浑身一颤。 是啊,宋晋之前,谁能想象一个二十四岁的左侍郎!这才多久,他竟觉得理所当然了。 祁国公眼睛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只有他布满皱纹的唇角扯动,慢腾腾道:“不能再任由他这么走下去了。” “国公爷的意思?” 祁国公慢慢吐出三个字:“大礼议。” 哐当一声—— 是起风了。 “秋深了,姹紫嫣红了这么久,该降温了。” 祁国公望着窗外,苍老冰冷的气息,慢慢道。 第89章 天高气爽,一片晴好。 京城官场诸人还在小来小去的推拉争斗,一篇《论孝道》的文章横空出世。 文章旗帜鲜明的主张,孝之始,孝亲也。言辞尖锐地指出,血脉之亲甚于一切,禽兽尚且知之,何以人而不如禽兽乎。 如晴空一声炸雷,拉开了后来史称“周·大礼议”的序幕。 慕元直作为礼部尚书,企图把这篇文章按下去。大礼当议,但绝不是现在!尤其是如今土地清丈正在最关键和艰难的时候,而他们寄予厚望的宋晋,羽翼未丰,不能在这个时候站到帝王的对立面。 可很快,正昌帝就把文章直接下发内阁,让内阁议是非,正视听。 帝王的意思,不言而喻。 京城的气氛一夜之间绷起来。所有人都看向了仁寿宫,看向了阁老赵廷玉,也看向了赵党推行土地清丈的先锋——大周新贵,宋子礼。 仁寿宫中 月下拿着抄录的文章,还是懵的! 这篇本该两年后才出现的文章,怎么这个时候就出来了?! 仁寿宫中,第一次在郡主来的日子,这样安静。 后殿中,檀香静静燃着。榻上的太后垂着眼皮,苍老的手落在月下身上,无意识地一下下抚着身旁的孩子。 月下终于能说出话了, 第一句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时候?是谁?” 是因为她的重生吗?她的重生真的改变了这样多的事情?她能改变与宋晋的和离,能改变宋婉的别嫁,甚至让姐姐能抽出手来从里国公府大爷那里得一个孩子养着..... 她怎么能改变这个注定载在史册上的大事?! 本该于定远帝期间拉开的大礼之争,怎么在正昌帝七年就开始了?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会带来什么,月下不明白。 错综的关系,种种变故,难以理清的因果,重重交错,翻腾,让她好似离水的鱼,呼吸都觉得困难。 太后娘娘赶紧抚着身旁的外孙女,周嬷嬷已经拿过了茶。 “孩子?朏朏!” 月下看向外祖母。 老人目光苍老却坚定,盯着外孙女一字一句道:“外祖母在,别慌。” 月下点了点头。顺着周嬷嬷的手喝了温热的茶水,觉得肚子里舒服了好些。 太后娘娘这才放心道:“好孩子,别慌!”抱着月下轻轻拍着,“有祖母在,你还有夫君,将来还会有孩子。都会有的,都会有的,不用怕,不用慌。” 月下彻底冷静了下来。 太后把其中关系掰开了慢慢讲给月下听。“.....子礼做得太好了,已经走得很远了。不仅超出了外祖母的预料——”说到这里太后哼了一声,“恐怕,也远远超出了祁国公那边的预料。”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6节 “.....不管是祁国公,还是皇后,都不会看着子礼这样走下去了。这样走下去,让子礼这样走下去,迟早是他们的心腹大患。” 秋日的阳光中细小的灰尘轻轻跳动。 月下张着嘴看着外祖母,目光中崇拜溢于言表!原来外祖母这时候就能看出宋大人令人震惊的能力了!有一天,宋大人何止是祁皇后和祁国公的心腹大患!甚至是陛下,都不能轻动! 宋大人是那个扶住大周江山的人! 太后见月下这个样子,轻轻拍了她一下,“知道宋大人了不起了?” 月下小猫一样哼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 “早知道?早还那么闹?”太后又拍了外孙女一下。 月下咬了咬唇,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问:“那,这时候大礼议,好不好呢?” 好一会儿,太后娘娘没有说话。目光静静看着窗外,好似在看窗外那个璀璨的秋天,又好似在看阳光中跳动的细小微尘。 月下闭紧嘴巴,紧张地等着。 许久,太后道:“能辩赢,就是好事。” “辩?” 太后嗯了一声:“哀家还在这里坐着,陛下不会做什么的。他只会让下头的人辩,大礼之争的开始就是大礼辩。”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 月下还是不安地问出了口:“那要是,要是辩不赢呢?” “辩不赢这一场——”太后不觉靠着炕桌,撑着额头,慢慢道:“接下来,就难了。” 月下咬唇,前生根本没有大礼辩。那时候外祖母不在了,赵阁老也不在了,连——连她爹都不在了。大礼之争一开始就是萧淮主导,祁国公一党推动,碾压式往前推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根本不需要辩。 这样看来,还要辩,就是说双方还是可抗衡的? “只是——”太后的声音略显疲惫。 月下心头一跳,望向太后,两手已经攥紧了太后的袖子:“只是什么?外祖母告诉我,我去做,我去努力!” 太后看着外孙女,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她轻轻摸着月下的头,抚摸月下柔软的脸。 月下望着太后。 太后把月下搂进怀里,低声道:“这样的辩论,本身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坐在上首看似一言不发的陛下,他的立场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如果咱们这边没有一个能够碾压式赢得辩论的人,咱们就输了。哪怕双方胶着在那里,咱们就输了。” 月下立刻从太后怀里抬头,拉着太后的手:“太后告诉我谁能辩,我去寻!我去——” 太后摇了摇头:“孩子,这不是你能做的事。那些隐世的大儒,不是你一个郡主可以请动出山的。” 如果被一个富贵的郡主请出来,对于这些大儒来说,就等于自毁名声。 太后握着月下的手:“别急,还有赵阁老。赵阁老是三代老臣,他去请,会请来的。” 月下回握着太后的手,太后的神色让她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出宫的马车上,月下始终蹙着眉。 小洛子担心,轻声道:“郡主,宋大人一定有法子的!” 月下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前世,为臣,宋大人被认为治世之能臣。为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宋大人并不擅长理学之争,也从不在典籍或者清谈辩论上下功夫。甚至到她死为止,宋大人都未曾参加过一次辩理活动。 “更别说,宋大人出身农家,别说跟太子比,就是跟世家子弟比,宋大人也鲜少机会接触这些大儒。” 月下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宋大人什么都强出祁青宴不知多远,但士林隐隐推崇的始终是祁青宴这样的废物!” 小洛子皱眉道:“我明白了,都是圈子。就好像我们太监,也是彼此抱团,形成一个个圈子。” 月下琢磨了一下:“你说的对。” “那这个圈子里最有号召力的是——” 月下眉头蹙得更紧了,慢慢道: “当然是太子。自幼书礼,尊崇文士,又是未来的新君。” * 月下心事重重地下了马车,扶着小洛子往内院走去。 才进院门,她就一愣。 梧桐树下,玄色披风的宋晋正负手而立,抬着头仰望着这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 几日没见,第一眼,月下就觉得宋晋,瘦了。 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是知道宋大人染了病,产生的错觉。 听到动静,宋晋转身。 月下努力控制着自己整个人,却控制不住那颗已经开始砰砰跳的心。在宋晋目光看过来的一瞬,月下疑心自己肯定是抖了。 她几乎是在,屏息。 “郡主,回来了。” 宋晋的声音,温和如水,如同他此时的目光一样。 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温柔的声音和目光,都让月下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咬了咬唇,越发站得笔直,很是艰难地才顺利说出第一句话: “大人,好些没有?” 不是错觉,是大人因这一场风寒,清减了。明明还是一样温和含笑的样子,就是有一种月下说不出的萧索。 宋晋笑了笑,轻声道:“已是好些。” 好一会儿,两人之间无话。 院子里其他人也都不敢动,不敢说话。 还是宋晋含笑开口:“郡主进宫辛苦,想是需要歇息,臣就先告退了。” 从那一晚后,月下面对宋晋本就局促,这时听到对方要走,她根本不敢像从前那样挽留。她已做到那个地步,还被人家推开了,月下再不容许自己——! 月下立即道:“好。大人慢走,我就不送了。” 宋晋一礼,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就敛了。 她没有留我..... 第一个念头。 待走了一段,宋晋回头,梧桐树下已经没了月下的影子。 宋晋垂下了眸。 她,在疏远我..... 第二个念头。 起风了,吹动宋晋披风,宋晋不由咳了两声。 时安赶紧上前:“大人今天的药还没吃呢,还是快些回去把药吃了吧!” 她甚至没问我,吃没吃药。 第三个念头。 宋晋喉头发痒,忍不住又咳了两声。终于克制住喉头痒意,宋晋吩咐:“套车。” 时安:“大人?” 宋晋:“先去尚书府,再去阁老府。” 大礼议要开始了。 一直到马车上,宋晋突然轻声道:“也许,她只是,只是担心.....”大礼议。 并不是真的要疏远他。 第90章 接下来的一个月,就连京城的平头百姓也感受到了变化。城中儒生士人明显增多,不管茶馆还是酒楼,就连歌舞之处蒹葭阁里,都随处可见争得面红耳赤的士子人臣。 京城城门处,越来越多各地名儒的马车出现。 开始是祁国公府的马车在城门停驻,祁国公府世子执弟子礼迎名儒进城。后来连阁老府的马车都出现了,据守城官说马车内坐着的正是年近八旬的赵阁老! 就在人们议论纷纷,到底是什么人还需阁老亲迎的时候,城门外等候的车辆里多了太子府的马车! 这意味着进京儒者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 后来就听说,东南、北地两个最著名书院早已隐退著书的山长,分别被两边请进了京城。两位都已是古稀老人,身子骨一个比一个弱,进京路途遥远,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病死在路上。 当这两位名儒出现在京城时,朝堂上的大礼议进入了白热化,最后相持不下。 仁寿宫廊下,宫灯发出静寂的光。 周嬷嬷匆匆从殿内出来,把一件石青色仙鹤纹披风披在了太后娘娘身上。 廊下的太后转头看向周嬷嬷,“翠茹,最后的叶子也都落尽了。” 周嬷嬷为太后系好披风,扶着娘娘看向了庭院。院中那棵仁宗帝为华阳公主亲手所植的梧桐已经这样大了,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在夜幕中。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陪我去看看朏朏的那棵梧桐吧,当年——” 周嬷嬷扶着太后往旁边郡主的小院去,听到太后提起当年,却并没有说下去,周嬷嬷只觉心中酸涩。 太后抚摸着梧桐的树干,只是说:“老了,老了,一开口都是当年。翠茹,一转眼,哀家七十一了,当年呀,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古稀老人的一天。” 说着太后招呼道:“灯笼往下一些.....对,就是这儿!” 原来是当年仁宗爷刻下的划痕,比着小郡主的身高留的。那天小郡主吃的多了一些,挺着小肚子靠着梧桐树,仁宗爷就一直让小郡主把小肥肚子收一收,小郡主怎么吸气都收不回去.....最后小郡主快哭了,仁宗爷本来笑得高兴,一看小郡主扁了嘴巴,立即不敢笑了。憋着笑,把小郡主举高,再举高。院子里,都是小郡主快活的笑声,仁宗爷也放声笑了。 那日的一切,彷佛还在眼前。 太后摸着那道痕迹,笑了:“那年朏朏才多大,两岁有了吧?这么个小不点,这么小!”笑着笑着,太后的眼睛里就有了泪光。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7节 周嬷嬷鼻子也酸得厉害,还是笑着劝:“这么小也让娘娘团着宠着着长大了,如今郡主多懂事呀!” “翠茹,哀家就是放心不下她。她像她外祖,不像哀家,这孩子从小心不狠,偏偏脾气还又娇又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说到这里太后哽了一下。 周嬷嬷慌慌劝道:“有娘娘看着,什么坎儿郡主过不去!娘娘不也说了,宋大人也很好,又有娘娘在!” 太后已经平静下来,拍了拍周嬷嬷的手:“老了,心软了,一想到这个小冤家就话多了。” 周嬷嬷低声道:“娘娘可是忧虑眼下的大礼辩?” 太后的声音很平静:“辩到眼下这个份上,已经辩不下去了。” “娘娘,如今局面?” “没有赢,就是输了。” 周嬷嬷啊了一声,立即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没有旁的人再可请了?” 太后默然。许久,她才道:“如今局面,只有大儒王桢出山。” 周嬷嬷立刻道:“那咱们快告诉赵阁老请去,还是.....还是这人赵阁老请不动?跟阁老关系不睦?”周嬷嬷一口气憋在了嗓子眼。 太后道:“王桢跟阁老是同年的进士,甚有交情。只一个选择了涤荡官场,在朝;一个选择了封印辞官,在野。” 周嬷嬷憋着的这口气一松,喜道:“如此岂不是正好!” 太后摇了摇头,慢慢道:“我还是皇后的时候,见过这人。这是一个,——聪明人。” 周嬷嬷脸色一白。 太后的声音更低了:“眼下,最好的结果就是王桢不出山。” “娘娘!”周嬷嬷脸色彻底失了血色。 秋风吹动了廊下的宫灯,院中树影婆娑。 * 与此同时,太子府灯火通明,正是热闹的时候。 太子萧淮好好文,好好酒,好好乐。 也因此太子府一旦举宴,便是文人汇集,好酒满园,弹琴鼓瑟,热闹非凡。 今夜热闹之外,更多了一位京城中人趋之若鹜的人物——紫薇道人。 紫薇道人卦象之准,早已闻名大周。尤长通过八字,读人命格。只是紫薇道人却鲜少出山,用他的话说,窥之,损阴德,非不愿,不能也。 今年,紫薇道人出山了,走遍大周,为人观八字。到了今夜,只剩下最后三个机会了。此后二十年都将重归山林,重聚修为,不再为之。 一连两副八字读过,只见这两人一个强笑却脸色苍白,一个怔愣许久。无疑,这是都算准了。 只怕,就是太准了。 宴会气氛更热烈了,诸人纷纷围着那两人打听,都在等待紫薇道人的最后一个推算。 人群热闹中,宋晋依然是往常的平和、安静。 太子有请,他不能不来。来了见过太子后,便寻了这处亭子,看水中锦鲤。 宋晋所在处,本就是众人余光所在。这时诸人见太子殿下往宋晋所在亭子过去,众人目光越发投向这一角。 最寂静处,瞬间成了最热闹处。 “是今夜的酒不好,还是舞不美,大人怎的离席来了这里?”萧淮含笑道。 宋晋一礼:“臣酒略多一些,来这里散散。” 萧淮看着他,挑了挑眉。 一时间,亭中无人说话。 萧淮笑道:“宋大人好运气,偶寻到的地方,孤也喜欢得紧。” 一个明显是大丫头模样的婢女带着人,把太子殿下酒案移到了亭中。 领头的大丫头,一双素手亲自从一旁托盘上取下了萧淮的酒壶和酒盏,轻巧而安静地排放在布置好的酒案上。又转身,从下一个丫头手捧的托盘中,捧过一方小巧香炉。 亭外已有世家子注意到了太子府这个大丫头,这时候轻轻撞了撞身旁的同伴,以酒盏掩唇低声道:“好一个肤如凝脂,手如柔荑,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灯下,亭中大丫头低垂眉眼,一身翠色的衫裙随着轻渺夜风轻轻飘动,勾出不盈一握的腰肢。 酒案前的萧淮长腿伸开,坐得非常随意。手里摆弄着白玉酒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宋晋,话却是对案前正俯身往香炉里添香的大丫头说的: “若芜,你去,给宋大人倒酒。” 酒案前的丫头立即轻声应是,衣裙袅袅就往宋大人案前去了。 十指纤纤,执壶倒酒。 周遭好些正笑谈的世家公子,这时候说话声都小了,看着亭中灯下俊美的公子与袅袅执壶的美人,移不开眼。 宋晋眉眼温和,神色安静。只有足够近,才能感觉到那种从骨子里散出的冷和淡。却被掩盖在他从容温和的神色之下。 这名叫若芜的丫头,此时就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了宋晋一眼。对方却好似全无所觉,只在她放下酒壶的时候,十分温和地道了一声:“有劳。” 若芜退到一旁的时候没忍住,再次抬眼看了一眼这位有名的宋大人。 萧淮的视线始终落在宋晋身上,这时候才慢悠悠道:“宋大人,孤府中这个丫头,美不美?” 闻言,宋晋抬起垂下的眼,往一旁的丫头身上仔细看了一眼:“太子府的人,自然甚美。” 萧淮看着宋晋,哦了一声,接着道:“宋大人如不嫌弃,送给大人如何?” 亭外一静。 不知多少双眼睛从亭中的丫头落到宋晋,又从宋晋身上到亭中丫头身上。 一片安静中,宋晋温和如水的声音:“回殿下,臣此生许国,只一妻足以。” 亭外更静了。 这些先还品评美人的文士和世家子们,一时间竟都闭了嘴。 不仅是为宋晋所说的“此生许国”,这样的漂亮话谁都可以说的。当然,因为宋大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确实更真一些。 但这些个个以风流倜傥自居的文士和世家子们,却是惊心于后一句的“只一妻足以”。 此生,只一妻足以。 不少人都怀疑宋晋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在殿下面前,又是当着京城几乎所有有头有脸的同辈人,这位以信立身的左侍郎,居然说这一辈子就要一个女人? 不少人一瞬间同时闪出一个念头:郡主居然管得这样严吗! 萧淮捏着酒杯,看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宋晋身上,桃花眼尾微微上挑。 亭中静得很。 站在宋晋身后的时安心呯呯直跳。倒不是因为自家大人的拒绝,大人虽拒绝了殿下的美意,但却对大周表了忠心,并无任何顶撞与冒犯。让时安心惊的是太子府这位美人,只一眼,时安就看出这人眉眼之间像一个人! 像,——他们郡主! 为何太子殿下会把一个有几分肖似郡主的人养在身边! 时安一点也不敢往深处想,一点也不敢。 亭中静得让时安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感,湖面荷风都吹不散亭中凝滞的空气。 好在,这时候小太监来报,紫薇道人已经恢复了精力,可以来为殿下观最后一个八字。 萧淮这才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淡淡道:“有请道长。” 紫薇道人缓步而来,衣袂轻飘,仙风道骨。 进了亭子,他向上首殿下行了一个道家礼,便请八字。 秦兴将早已写好的八字呈上。 紫薇道人看过,抬头看向上首:“殿下,此为一女子八字。” 萧淮淡声道:“对。” 亭外立即好似热油里滴入了水,炸开了。所有人都把耳朵竖起来,心里都在猜测这个让太子殿下呈上八字的女子是何方神圣! 紫薇道人对着八字静看。 突然,众人就见道长袍与袍带飘起,猎猎作响!好似被一阵大风吹起。 但明明—— 此时只有偶尔拂过的清风,并无任何大风!与此同时,就连亭中那位美人的衣带也是静静垂着的! 瞬间,好似风过,道长衣带落下。 亭外已经是一丝人声也没有了,都被刚刚一幕震住。 一片安静中,道长平和而庄严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夜色中: “此人主大富大贵之象。” 亭中萧淮听了,点了点头。 宋晋垂眸,安静听着。 亭外诸人没想到第一句如此平平无奇..... 能让太子殿下送上八字的人,自然是京城中贵女,自然有富贵之象。 道人第二句:“此人之贵,贵不可言。” 亭外诸人依然觉得好似也正常,这人只怕就是殿下属意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自然是贵不可言。 亭中人的反应却完全不同! 萧淮始终带着隐隐沉郁的脸顿时一亮! 他挺身向前,几乎离席,向紫薇道人确定道:“当真——贵不可言?” 始终垂眸的宋晋也抬起了眼睛,看向这位紫薇道人。 道人面色凝重,声音庄严:“确是,——贵不可言。” 萧淮一下子坐了回去,让秦兴倒酒,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宋晋目光再次逡巡过这位道人。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8节 时安这时候却不明白了。谁都能看出殿下高兴,可就是他一个随从,都觉得这位道长是雷声大雨点小..... 任凭谁都知道殿下的太子妃,往贵了说,肯定不会错!哪里值得殿下这般欢喜...... 当然,女子之中也只有皇后之尊,可称“贵不可言”。可殿下之妻,就是命定的皇后。说句难听点的,哪怕早逝呢,也必会追封皇后,必然当得起“贵不可言”。 时安觉得就是自己,不用算都知道。他看向紫薇道人的目光,不觉带上了狐疑。这真的不是,忽悠?..... 紫薇道人再次行了一个道家礼,静声道:“三卦已毕,道人这二十年的功德已用尽。还请殿下准许小道告辞。” 萧淮当即吩咐人依照前约,立刻送紫薇道人出城,天涯海角随道人往。未来二十年,皇家绝不会再去打扰。 其他人看着由秦兴亲自陪送的紫薇道人,都跟时安有同一种感觉,这最后专门为殿下所观的一卦未免太.....有种他们上,他们壮着胆子一闯,也能说出这两句的感觉。无非就是赌,赌这个八字是不是未来太子妃的八字罢了..... 可话又说回来,还用赌吗?二十年里紫薇道长的最后一卦,殿下肯定不可能像前两卦一样,随便写个八字送上去试一试。 紫薇道人却好似完全听不见这纷扰人声,径直离开了太子府,登车出了京城。 一直到车子驶出城门,他才出了马车,抬头仰望天上星辰。 童子从未见过师傅这样神色,不觉小声道:“师傅,可是有什么不妥?” 紫薇道人看着天上星子,许久,才道:“还记得端午前,我们曾于山顶看到的星相吗?” 童子立即道:“客星!客星现世!” 紫薇道人望着写满奥秘的无尽星空,轻声道:“这一趟京城之行,为师看到客星所属之人的八字了。” 童子顿时一惊,看向师傅。 紫薇道人却只是遥望星空,再无一言。 * 人人都能看出来今夜太子非常高兴。 甚至有人都敢壮着胆子请太子殿下鼓瑟一曲,让大家开开眼。太子擅乐,尤其擅长鼓瑟,但有福气听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听到,微醺的桃花眼一挑,笑道:“不巧的很,让孤愿鼓瑟以娱的人,今夜不在!”说到这里他靠着亭中栏杆,看那水中月,一颗心都觉酥软。萧淮抬眼,一挥袖,依然笑意熏然道: “散了吧!” 太子府的宴散了。 青布马车静静驶向富安坊方向。 马车上时安不安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他总觉得从那位神神道道的道长算了最后一卦之后,大人似乎就—— 时安也不确定,毕竟大人依然如故,并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跟着大人太久了,有时候才会产生一些感觉。 宋晋看向时安。 时安一惊,第一次,他在大人眼中看到了——不确定。 他们大人运筹帷幄,再难的事儿在大人那里总是能寻到解决办法,唯一的区别不过是有几种解决办法。 “大人?”时安不安地喊了一声。 宋晋这才定了定神,轻声道:“无事。谶纬之学,本就虚无缥缈。” 马车辘辘,宋晋轻蹙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第91章 青布马车进了郡主府,宋晋下了马车,不觉就走到了郡主所在的内院前。宋晋抬头,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内院。 落光了叶子的桃树下,宋晋默默站了许久,这才转身,从旁门进了西边院子。 时安看到大人沐浴过后依然进了书房,而这时候天色已晚。他跟了进去,终于还是没忍住,劝道:“大人本就病才好,正该养着才是,可连日来却总是到那么晚,郡主要是知道会担心的!” 宋晋握着书册的手一顿,抬眼轻声道:“郡主她.....说什么了?” 时安赶紧道:“早上的汤,晚上的羹,都是郡主让人送来的!最近天凉,昨儿郡主还让人送来了两箱衣裳,一箱给姑娘,一箱就是专门给大人备的!就是看在郡主关心,大人也该爱惜身体才是。” 宋晋静静听着。 时安看了一眼大人,一咬牙,道:“大人风寒也已好了,也该,也该回去——”与郡主同住。 宋晋长睫轻轻一颤:“时安——” 时安立即站好,仔细聆听。 宋晋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先下去吧。” 时安嘴巴动了动,应了是,下去了。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太安静了一些。 宋晋略显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疲倦之色。他撑着额头,目光落在眼前八角宫灯上,许久,许久。 夜色愈发深了, 宋晋收回了目光,重新落在了厚厚的书册上,再抬头的时候,窗外墨蓝的天空已经有一抹淡蓝。 院中慢慢能够看出桃树的轮廓。 宋晋合上了又一卷书,拿起了下一卷。 放在一边的线装书册上,靛蓝色扉页上写着《论语王氏学第四卷 》。 正是大儒王桢为儒家经典所做的经注。 王桢著书立说,著作等身,其著旁征博引,很多都深奥难懂。在备受推崇的同时,也被认为是最难的典籍。就是科举出身的士人,面对如此多的艰深著作,也鲜少有人完全读下来,更不要说读通了。多不过都是知其大概,就够用了。 此时宋晋所看的就是论语系列,单只针对论语一书的王氏学就有整整九卷。 其人之博,其识之深,可想而知。 * 天一亮,宋晋才洗了把脸,还没坐下来,就有尚书府的人来请。 宋晋立即就意识到大礼议的局势有变。 他当即换了衣裳,赶往尚书府。 果然一进书房,就看见慕尚书无比肃重的脸。 慕元直看到宋晋,立刻道:“昨夜传来的消息,祁国公府派去的人和阁老府派去的人,王老都没有见。阁老的亲笔信,王老也没有收。” 意料之中。 宋晋看着慕元直,等他继续说下去。 慕元直缓缓道:“今日一早,太子殿下就带人出城,亲往大儒王老所在的南山而去。” 这是储君亲请,就看王老给不给面子了。 “不止!太子已放话说,他将效仿程门立雪,王老一日不见,他就一日不食不饮,以身请贤。” 七日后在崇政殿将进行最后一场大礼辩。此去南山,来回四日。殿下有三日时间请动王桢。 王桢敢让一国储君立在门前,三日不眠不休不食不饮吗? 书房中很安静。 宋晋看着慕尚书,轻声道:“赵阁老怎么说?” 慕元直:“阁老说,‘王桢,是聪明人’。” 宋晋明白了。 他略一沉吟,正要开口,一抬头就对上了慕元直无比深沉的眼睛。 慕元直一字一句道:“我有办法,让殿下请不到王老。” 对方此时的神色让宋晋有种不祥的预感。 慕元直吐出了一个名字: “月下。” 宋晋骤然抬头。 慕元直慢慢道:“找人绑了月下,只需藏她三日,甚至都不需要三日,殿下必返。” 宋晋面色骤然一白。 慕元直目光凝着他的脸,继续一字一句道:“你没听错,我说的是‘必返’。” 宋晋轻声道:“学生恐怕老师过于、过于——”第一次,宋晋打了磕巴。 他镇定自己,稳住声线,继续道:“殿下乃献太妃和先献王亲手抚育,大礼议事关重大,此一辩,只要定了名分,日后大礼之争,对于——,将易如反掌.....” 宋晋说的都是道理,可从未有一次像此刻,明明他说的都是道理,稳定的声音后却是说不出的慌。 慌到他甚至自己都有些听不清自己说的是什么。 慕元直收回了落在宋晋身上的视线,转身看向了窗外,缓缓道:“你说的自然都对。” 宋晋脊背一凛,垂下的手轻轻一颤。 果然,就听前方人平静的声音:“但是,你没有见过私下里,殿下看向月下的眼睛。” 说到这里,慕元直似乎是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他的声音显得渺远,“那样的目光——,呵,我确定,殿下——必返!” 慕元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宋晋一直知道。即使十足把握,他也鲜少使用如此笃定的语气。 宋晋身子绷得死紧,他的手几乎就要攥起来,却最终还是张开,非常用力地张开。 慕元直回身,站在窗前晨光下,看着他。 宋晋已经放下了紧绷,安静地立在原处,脸色如常。只有他的下颌,微微发紧,愈发显得整张脸的线条刀削斧凿一般。 慕元直审视他,近乎冷酷。 “为师说过,成大事者不惜小节。再说,不过是找个地方把她藏起来,不会伤她分毫,最多就是清誉有损。”说到这里慕元直冷笑一声:“清誉?不过是他人的闲言碎语,何足道!” 慕元直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宋晋,问:“子礼,以为呢?” 宋晋垂下的长睫遮住了他的眼眸,瞬间内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漆黑的眼眸中风起云涌,闪过无数想法。最终慢慢平静下来,好似风浪过后的海面,异常平静。 既见君子(重生) 第109节 他缓声道:“臣以为,当三思。” “没有时间给你三思了。明日一早,她将往大慈恩寺为她、她——”慕元直顿了顿,呼吸似乎都有瞬间急促,很快继续道:“往大慈恩寺上香,就在那条路上绑下人,必须要真!” 说到这里慕元直又看了宋晋一眼,“太子殿下人离开了京城,眼耳身意都在月下身上盯着呢。” 宋晋垂下的手,再次微不可察一个痉挛。 “消息传到殿下耳中还需要时间,所以,没有三思,必须现在就要着手安排!” 好一会儿,书房里都是一片死寂。 然后响起宋晋的声音:“学生亲自去办。” * 朱三一路都是惴惴的。一直到进了酒楼房间,他的心彻底提到了嗓子眼。转过屏风,看到坐在桌前的清俊公子,他第一句话就赌天发誓道: “宋大人,俺和兄弟们什么都没干!从那次以后,就听大人的话老老实实走镖,再没抢过人!” 说到这里他黑脸一抽:“就是郑三那个狗东西,管不住自己的狗爪子,抢了一票.....我当天就让人把他绑起来抽!连人带东西都悄悄给人送回去了!” 朱三脸红脖子粗,急着解释,一双环眼紧张地望着宋晋,唯恐对方不信。 宋晋敲了敲桌,“坐下说。” 朱三更紧张了:“俺不累,俺不坐!大人,俺真的改过自新了!” 朱三都快要哭出来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事儿就是在宋晋二十岁那年打劫他。 宋晋抬眼看他:“老老实实挣钱吃饭,你紧张什么?” 朱三一个哆嗦:“俺不紧张!俺害怕......” 一旁时安嘴角抽得差点停不下来。多少年没见过朱三这样魁梧的大汉一副可怜巴巴的哭腔了,上次见,还是大人二十岁那年,在朱三的匪寨里。 想到这里,时安看着朱三,嘴角再次一抽。 宋晋温声:“叫你来,是有事要你帮忙。” 一听不是自己哪儿做错了,而是要他帮忙!朱三悬着的心顿时一松,从得了信儿就紧张的肌肉肉眼可见跟着放松了! 他先拍着胸脯道:“大人您说,上刀山下油锅,我朱三要是眨眨眼,我就不算个汉子!” 时安看着这个上刀山下油锅都不怕,在大人面前却怕成那样的壮汉,眨了眨眼。 宋晋端着茶碗,似在沉思,半晌道:“坐,喝茶。” 这次朱三期期艾艾小姑娘一样秀秀气气坐下了,好像生怕自己力气大,会把店里圆凳坐塌了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宋晋才道:“明日,西山,为我——留一个人。” 这是他的老本行啊! 朱三立即拍着胸脯保证,又问:“什么人?” 宋晋看着前方透窗而入的阳光,过了一会儿,看朱三:“什么人,不是你能问的。” 朱三立即坐直,闭嘴。 宋晋收回视线,慢慢道:“明日,我会同你们一起,到时候你们听吩咐就是了。带上十三娘她们。” 朱三有点明白了,肯定里头有女眷。但宋大人不让问的事儿,就是他决不能知道的事儿。宋大人的规矩,他晓得。 时安送走了朱三,回来,见大人依然坐在原处,似乎一动也没有动过。 “大人,真的只有这个办法吗?”时安不安地问。 却听宋晋道: “当然还有其他办法。这个世上,怎么会有只有一种办法的事。” 时安不明白了! 他犹豫问道:“那大人?是其他办法,很难?” 宋晋望着阳光。 这时他转面看过来,阳光都在他的身后,光影的瞬间变化,让他的面容呈现出半明半昧的俊美,宋晋慢慢道: “很简单。” 时安彻底不明白了! 他看向宋晋,愣愣地:“那大人为何.....” 后头的话他再也问不出来了。 他家大人面容完美异常,安静异常,在某一个瞬间,让时安疑心看到菩萨,又或者——修罗。 第92章 通往大慈恩寺的西山,早已层林尽染,唯有松柏依然长青。 伏在山间的朱三屏息凝神,一双环眼看向山口处。 滚木早已备好,人员也都就位。只等目标车辆一出现,先截停车辆,然后下方兄弟制住车外从人,十三娘几人上车拿人。 除了不知道他们今日目标,其他一切准备可称万全。朱三对兄弟们和十三娘的功夫,向来都是自豪的。自打从刀尖上讨生活,除了在宋大人这里,还从未失过手。 他们或是因为反抗得罪豪强,或是因为一场官司被官府盯上吃干抹净,或是穷到实在活不下去,聚在了一起。共同之处都是家中失了地。没有地的农民,还当什么农民,只能当贼。 直到遇到宋晋,先是收服了他们,他们不得不放弃做贼。后来,短短几年,清丈土地轰轰烈烈展开,他们乡里家人重新得到了土地。有了赖以为生的地,能好好做人,谁还愿意做贼! 朱三伏在山林中,一动也不敢动。已有两辆贵人的车马过去了,俱都不是他们今日的目标。他不由悄悄往身旁人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大人安静得几乎与山林融为一体,只有目光是活的,安静地看向山口。 从他身上,你只能感觉到狩猎的耐心,无尽的耐心。 朱三赶紧收回视线,同样紧紧盯着山口。朱三终于知道那个把他们一网打尽的夜晚,宋晋是怎样盯着他们所在的山头了。 被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有耐心的人拿下,朱三从未觉得亏过。心里却道,宋大人要是不读书,当年跟着他们干,必然能成天下最大的贼!想到这里,立即心里呸呸了几下,暗道不敬,宋大人是什么人,岂可如此想! 日头慢慢升高。 随着时间流逝,朱三越来越切身感受到:他身边伏着他见过的最好的——猎手。 只不知道,今日,宋大人要猎的是谁。 风过山林,林间响声阵阵,还有不时一声不知道什么种类的鸟叫。此外,整个山林中都是一片安静。 又一车队出现在了山口。 好家伙! 朱三在心里喝了一声好家伙:江湖打劫这么久,从未见过这么大这么豪华的马车。 时安目光嗖地一亮!握紧了手,看向了身旁的大人。等待着大人抬手,然后就是鸟鸣,滚落的圆木,安排好的人。 宋晋依然安静地伏在山间,目光落在头里的马车上。 眼看着马车进入设伏圈,时安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深秋的天气,依然有汗沁出。他倒不怕别的,有大人在,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时安就是怕事后,事后郡主一定会生气吧?不过因此如真能阻断太子的南山之行,郡主会愿意的吧..... 大礼辩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郡主这边只能赢不能输。一旦输掉正名分的大礼议,郡主这一边就太难了。 时安轻轻咽了口唾沫,紧张等待着下一个信号。 但—— 下一个信号,一直没发出。 郡主的马车顺着山道,渐渐消失在时安的视野中。时安睁大了眼睛,看向身旁的大人。 宋晋依然是安静伏着,目光看向山口,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好似刚才出现的车辆,同之前两辆一样,并不是他们今日伏击的目标,只是不相干的前去大慈恩寺上香的京城贵人。 再往那头,朱三一点异样都没有察觉。一边执行埋伏任务,眼睛看着山口,一边脑子里在盘算家里的地,除了粮食,是不是还可以种些别的。有地好啊,有了地,即使在外头走镖,心里头都觉得踏实。 一直到日头西斜,宋晋才轻轻动了。 朱三历来警觉,还以为目标出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就听宋晋道:“人不会来了。” 朱三望着空荡荡的山道,又看向宋晋。睁着环眼,心里都是惊叹:这人到底是谁呀,竟然能让宋大人漏算! 人人都说京城卧虎藏龙,竟然还有宋大人料不准的神人! 这一趟进京没白来,开眼了! 宋晋吩咐时安:“带朱三去领银子,弟兄们辛苦了。” 朱三立即拒绝:“大人需要兄弟们一句话的事,哪里还需要大人出银子!更别说事儿还没成——” “事没成是我之过,去领银子吧。” 说完这句,宋晋朝朱三和他身后几人一拱手,转身往山下去了。 不过两步之间,朱三眼见着这位先前还让他联想到最敏捷安静的豹子一样的男人,就变成了儒雅俊朗的书生,彷佛是从山上赏落日而来。 远远看去,这样一个人,谁会想到,他刚刚是同他们一起,在准备一场伏击呢。 * 夕阳已经落下,慕尚书府的书房上了灯 小小一盏灯,照出不大一片亮光。 “计划有误,没能出手?”慕元直一字字重复着宋晋的话,一双眼睛落在宋晋身上。 并不明亮的灯光照出宋晋身形,他垂首立在书案前,安静极了。 慕元直慢慢道:“你可知,这是逆转局势的唯一办法?” “我们还可以找到能辩赢他的人。” “那是大儒王桢!”灯火下慕元直呵斥出声,胸口剧烈起伏。 烛火跟着一晃。 宋晋依然稳稳站着,安静低着头,这时道:“请容学生一试。” 慕元直起伏的胸口一滞,再次看向宋晋:“那是大儒王桢。” 书房里一时间分外安静。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0节 不知过了多久,慕元直才再次开口道:“据我所知,不管是治学,还是清谈辩论,都非你所长。” 这一点士林皆知。 宋晋轻轻笑了一声:“臣只是不喜欢,从未说过非臣所长。” 慕元直一滞。 他看着宋晋,再开口还是同一句:“你可知道,那可是大儒王桢!即使是我,也不能安排你上前,只有赵阁老亲自出面。一旦落败——” 不仅仅是大礼之争将呈现一边倒的危局。就是赵阁老,也会因为推荐宋晋一辩,沦为祁党和士林笑话。 至于宋晋自己,更是会被认为狂妄自大、不自量力.....那些本就等着踩死宋晋的,更会蜂拥而上,他的任何小小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用以嘲讽。 “不行.....不行!”想到这些,慕元直否了。 宋晋再次一礼,轻声却坚定道: “请老师容学生一试。” * 秋天的月,洁白明亮,洒下满地银辉。照着街道上行驶的青布马车,也照出了马车上轻轻揭开一角车帘的男人近乎完美的下颌。 宋晋从狭小的一角看出去,凝视天上那轮明月。 时安靠在一角,不安地看着自家大人。 宋晋收回了揭开车帘的手,车帘一荡,遮住了外面的天。车内烛火轻轻晃动,马车平稳往前。 “有问题?”宋晋轻轻看了时安一眼。 时安犹犹豫豫道:“大人,为什么?” 如果大人真的有必赢的办法,如果那个办法真的像大人说的一样“很简单”。大人为何会同意慕大人的主意? 时安是知道的,大人是下了决心的。昨夜大人几乎一整夜都没睡,反复推敲整个行动过程,就是要保证一切逼真得发生,同时又要最大程度降低郡主受到的惊吓。 时安很确定大人是下了决心的。可为何,当一切就绪的时候,大人却看着郡主的马车过去? 太多疑惑。 时安是最早跟着宋晋的人,也是宋晋最信任的人。只怕整个京城,只有三人知道那个能置大人于死地的秘密,除了自家姑娘,只有他知道那位蒹葭阁轻描姑娘曾经的身份。连这样致命的秘密大人都不曾瞒着他,可这次为什么。 他自诩最了解大人的心思,可这一次就连他都糊涂了。 马车内,晕黄灯光下是宋晋安静的眉眼。他静静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许久,苍凉一笑,薄唇轻启: “时安你知道吗?在我大周,二嫁,也许能封后。但——,一个被匪徒绑过的贵女,无论她如何尊贵,一旦有这样说不清的一日,是绝不可能做——太子妃的。” 时安望着自家大人,惊诧至极,发不出一点声音。 烛光轻动,在宋晋半抬起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我,几乎就要——” 断她后路。 揽明月入怀。 让她从此只能徘徊在属于他的天幕之上,只属于他一人。 安静至极的火车中,灯火轻轻一颤,一声自嘲,轻若不可闻。 时安知道,今夜大人一定还会拿起笔,近乎自虐一样一次次书写同一幅字: 日色冷青松,安禅制毒龙。 时安下颚轻轻颤抖。 而宋晋已经闭上了眼睛,轻轻靠在车壁上。 时安这才注意到大人长睫下淡淡的青色,这一刻大人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了再也掩不住的疲倦。 马车一停,时安轻轻一颤,立即看向自家大人。 宋晋已经睁开了眼,除了脸色有一分病愈后的苍白,再也看不到旁的了。 下了马车,就见郡主府的管事亲自持着灯笼,含笑等在一旁。一见到宋晋,立即上前道:“大人辛苦了!厨房里今日顿了燕窝羹,郡主喝了觉得好,吩咐给大人留着,一直在火上温着呢。大人看,您是在花厅用,还是给您送到书房?” 灯影中宋晋抬首,一张含笑温和的脸,他顿了顿,轻声道: “郡主,可是已——歇下了?” 管事的忙回:“才见陈嬷嬷从那边院子出来,估摸这时候还不曾。大人可是要过去?”说着管事的就要让人往郡主院子里回话。 宋晋的手落在身上垂下的披风上,轻轻摩挲着,闻言他的手轻轻一顿。 这时候小厮已经来到眼前,管事的见大人并没有拒绝,让人去回了。自己亲自打着灯笼,给宋晋照着路。 一进内院,宋晋就抬眼看过去。 灯火温柔处,金丝楠木圆桌旁,如有所感,正偏头听身边人说话的月下转头朝院中看来。 隔着一整个院子,两人目光相交。 明明该是早有准备,明明是处心积虑。在目光相交的瞬间,还好似是猝不及防,两颗心都是轻轻一跳。 阴影中,宋晋长腿迈开,微微敛了眼,向着光而去。 光亮中,月下站起了身,轻轻咬着唇,看着他靠近。 房中翠珏几人备茶倒水,又都悄悄退下。 宋晋进了屋子,依然是轻轻躬身,朝着月下一礼。 月下几乎是屏息看着宋晋行礼,一颗心跳得好似要从胸口出来。她再次用力咬了唇,宋晋一直起身子,她就立即松开,干巴巴道:“大人.....大人,喝茶。” 宋晋谢过,安静垂眸坐下。 月下搁在膝头的手死死绞着腰间的带子。即使在重生一开始,面对宋晋,她都不曾觉得这样紧张过。她觉得整个人紧绷到,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宋晋静静饮了一口茶。“郡主可是担心之后的大礼辩?” 这时候宋晋抬了头,目光轻轻落在了月下瓷白的脸上,她唇上还有淡淡的咬痕。 自从弄懂了大礼议的危险处境,尽管几次想问,但月下最终还是没有跟宋晋开口询问过。宋晋已在推着巨石上山,在他并不擅长的领域,自己何必让他一同为难。 这时听到宋晋提起,月下才点了点头。 宋晋见她这样紧张茫然的样子,轻声道:“郡主放心,慕大人已有对策。” 闻言月下眼睛一亮,立即:“他、我、他.....”收拢激荡的心情,月下才完整问出:“果然有办法?” 一双漂亮的眼睛如落星辰,灼灼有光。 宋晋轻轻移开视线,“是,果然有办法。” 月下顾不得别的了,不觉探身上前,望着宋晋问:“大人,我们真的会赢吗,大礼辩?” 明明知道宋晋精力从来不在治学清谈,可月下就是相信:如果大人说会赢,就会赢。 宋晋转目,看向月下:“可与一辩,郡主放心。” 月下顿时高兴得甚至忘了问一句这个可与一辩的人是谁。 反正这些大儒,都看起来差不多,她一个也不认识,问也白问。她只等那日亲自去送,到时候就能见到来人了。太后不能公然相送,她可以!无论成败,她定会给足她一个郡主所能给的敬重。 夜深沉,月寂静,光华满地。 “大人,用过汤羹,要早些歇息呀!” 有瞬间不可察的迟疑,然后是轻而温柔的回应:“好。” 第93章 大礼辩这日,天高气朗。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巍峨的宫城,朱红色的城墙,金黄色的琉璃瓦,在晴日闪着耀眼的光辉。 月下早已等在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前。 她的视线顺着这一级级石阶望上去。阳光照出了石阶的温润洁白,丹陛石上蟠龙出云海,亮出锋利的五爪。是属于皇权的威严,也是属于皇权的狰狞。 其上是高大的崇政殿,坐落在这个皇城最高大的石基之上,凌然于整个皇城。 大礼辩的最后一场,就将在那里进行。 大儒王桢已于昨日到达了太子府,今日将在太子陪同下,为血亲之孝乃伦之始,之本,而辩。 月下绷着脸,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往左侧另一座宫殿一移,顿时一张小脸绷得更紧了。 那是大周的奉先殿。前生就是在那里,捍卫仁宗嗣统的宋大人几乎跪废了一双腿。她没有亲见,却听人说,当陛下终于准许他离开的时候,宋大人一连三次都没有站起来。 想到这里,月下心头一疼。 就听身旁小洛子惊诧的声音:“宋大人!” 月下脸上忙现出了笑,转脸看过去,脸上笑容却在看见宋晋的瞬间一滞。 日光下,宋晋正款步行来。 身上穿的既非日常袍服,也非官袍玉带,而是一身玄色深衣! 象征着尊崇礼制的深衣! 玄色衣襟向右掩住,内中白色中衣领口露出,层次分明,庄重异常。腰间是宽幅大带,贴合腰部,勾勒出有力的线条。腰带上垂下一组象征君子之德的佩玉,随着他稳定的步子,轻轻晃动。 衣袖宽博,随风轻轻飘动。他彷佛踏风而来,又彷佛从月下所能想象的最遥远庄重的历史中走出来,来定礼仪,平争乱。 他就是月下站在这里等待的人。 是那个“可与之一辩”的人! 月下的心怦怦跳着,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活了两世,从未听说过宋晋参与过任何一次辩论。前世今生,关于宋晋,关于治学、理学、清谈.....一切士林所推崇但月下一点都不懂的东西,月下听说的都是非宋大人所长。 她的脑子乱得厉害,视线一直死死落在宋晋身上。 宋晋冲她远远一礼,宽袍大袖,庄重肃穆。 月下压住了几乎要冲上前的冲动,她几乎要上前拦住他,问他可有三思?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1节 可知道今日一辩,如果失败,对他个人是什么影响? 他本可以做大周最耀眼的名臣,即使恨他的人再多,到最后也得承认宋大人的“无可攻讦”。 如今这一步迈出,宋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可能。如果败了,动手的人不仅有臣,还会有——君。 就像前生,他从奉先殿出来,月下偷偷看到了他在宫道上禹禹独行的背影,带着踉跄。宫道那么长,这个宫城那么冷漠。她当时很想知道,他,可有后悔。在那个漫长而冷硬的宫道上,始终大道直行的大人,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月下身子轻轻发颤,目送他一步步登上了通往崇政殿的汉白玉石阶。 经过她身边的那一瞬间,月下听到了宋晋身前玉佩轻轻的一声脆响。 她的目光望着他,发紧的喉咙:“宋大人。” 宋晋目视前方,唇却动了动,留下一句:“郡主放心,臣会赢。” 很轻。 那一瞬间,清淡的声音中是笃定的张扬,张扬到近乎放肆。 可他身穿象征谦逊内敛的深衣,从他平静的面容到平稳的步伐,无不恭谨从容。 日光洒在月下抬起的瓷白脸上,她干净的眼眸中是藏不住的神迷意乱,愣愣追随他沿着石阶而上。 她甚至没有看到,此时石阶的终点,萧淮已经搀扶着年迈的大儒站在了那里。已年近八旬的王桢目光安静,平和,静静看着沿石阶而上的年轻人。 萧淮的目光却落在石阶下月下仰起的脸上。 在看清她目光的那一刻,萧淮桃花眼中浅淡的瞳孔剧烈一缩。 王桢转头,看向他。 萧淮立即收回视线,恭敬道:“先生,这位就是宋晋——宋子礼。” 太子的声音克制,冷静。 王桢再次轻轻看了这位年轻的太子一眼,这才重新转向宋晋。 宋晋登上最后一级石阶,躬身无比恭敬一礼。 萧淮和王桢都看着眼前人。大周这位被认为风姿最佳的探花郎,一身玄色深衣,愈发显出他面如冠玉,剑眉星目。 身姿挺拔,目光低垂,端正行礼。 萧淮的眼皮不受控制轻轻一跳。余光中,他注意到一身红衣的月下依然站在丹壁之下,望着眼前这人。萧淮唇角轻轻一勾,却没有一丝笑意。 两边官员纷纷沿着两侧入场,这场酝酿许久的大礼辩即将开始。 天愈发蓝,阳光越发灿烂,崇政殿前越发空旷。 大太监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正昌帝正位上首,底下文武官员分列两边。不仅祁国公,就连年迈多病的赵阁老也出席了,站在文官之首,抱着白玉笏板,垂着眼皮。只在王桢出现的时候,这位阁老轻轻抬起眼皮,看了夕日老友一眼。 祁国公的目光从宋晋身上到赵阁老身上,同样抱着笏板,低垂眼皮。 正昌帝大袖一抬,大礼辩开始了。 * 永寿宫里,祁皇后一脸不可思议:“你说谁?” “确实是宋晋宋大人,郡主郡马!” “本宫能不知道宋晋是郡主郡马?!”祁皇后没好气道,摆了摆手让人下去,依然一脸不可思议看向郑嬷嬷:“那边神神叨叨,本宫还以为又有藏在哪个山头的老头子给他们挖出来偷偷弄到京城了,还让人在京城几个门严防死守,结果就这?” 宋晋? 宋晋在理学圈子有任何建树吗?在清谈辩论中赢过任何一场吗? 郑嬷嬷提醒道:“不是没赢过,是就没有参加过。” “真有本事他会不参加?”祁皇后笑了。尤其是对于宋晋这样出身的学子,她见得可太多了。但凡能有几分辩才,早就崭露头角了。每年京城酒楼茶馆之中,多少发出惊人之语的书生,不就是希图自己的高论给上头人听到,能够敲开京城贵人的门! “当年宋晋来京城,如果不是郡主那个棒槌死活看上那头快死的骡子,宋晋连买匹马的银子都没有!我大周尊崇治学,贵清谈,他真有本事,早有不知多少人家送上好马了,还用赶着一头掉毛的老骡子进京赶考?还会被国子监学子当成好大的一个笑料?” 国子监里学子非富即贵,要不是当年的宋晋,都没机会见活的骡子。也因此那些日子,日日都有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相约看骡子。 “必有后手!”祁皇后道,随之就是一声笑,“好在父亲提醒了,如今皇城四门就是只苍蝇也别想中途飞进来!” 郑嬷嬷这时也笑道:“确如皇后娘娘所言,只是不知道这位宋大人怎么敢的!” “怎么敢的!这是想立功往上爬想疯了,逮着机会削尖了脑袋也得往上拼!”说到这里祁皇后冷笑了一声:“这些下层出来的人就是这幅样子,本宫见得多了!” 这时候祁皇后坐下:“咱们就静静等着,看看这个赵老头子到底弄的什么诡计!” 同祁国公一样,她认定宋晋是赵阁老推出的烟雾弹,永寿宫连同整个祁国公府都把所有注意力用在警惕后招上。 此时的仁寿宫里,一片安静。 太后靠着炕桌坐着,一手始终抚着茶碗。这时候向周嬷嬷道:“什么时辰了?” 周嬷嬷回了,接道:“这时候该是已经开始了。” 太后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周嬷嬷到底忍不住,开口道:“娘娘,您说阁老他老人家怎么想的?这到底是什么后手呀?就是需要人拖着,怎么能让宋大人来?” 太后这才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慢慢道:“别担心,阁老做事,向来都是稳健的,阁老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这样说着,太后的眉头却是皱着的。 窗外日头又高了一些,透过窗格洒入,落在太后银白的发上。 * 皇城内外,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投向崇政殿。 崇正殿响起了最后的锣声,标志着辩论的结束。 整个殿内都是一静,随即是百官再也压不住的沸腾之声。 阳光洒下的宫道上,小太监拼命往后宫跑! 一个跑得满脸通红,另一个则是白着一张脸。通红脸色的小太监继续往前,几乎是冲进仁寿宫的。宫人扶着周嬷嬷出来,一见来人,周嬷嬷立即快步上前。 白着一张脸的小太监停下来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这才进了永寿宫,几乎是在进门的瞬间就是一个踉跄,腿一软差点趴下去。 迎到门口的郑嬷嬷,看到来回话的小太监样子,一张脸已经颤了颤,心里头一跳,暗道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等到听完结结巴巴的小太监回了话,郑嬷嬷一张老脸已是一白:千算万算,甚至连这是对方的拖延之计都想到了,从京城城门到皇宫宫门他们都已派了人打了招呼,却怎么也没算到宋晋不是烟雾弹,就是——后手! “还赢了.....还赢了.....”郑嬷嬷一张老脸见了鬼一样白,再百思不得其解,她也只能先把这个消息带进去。 祁皇后一见郑嬷嬷脸色,就把手里茶杯往桌上狠狠一顿:“说吧,赵老头子到底使的什么诡计!” 郑嬷嬷一个激灵,望着皇后,声音还是有些发愣:“没有诡计,就是宋晋,娘娘,就是宋晋!” 说到后头,郑嬷嬷觉得自己脊背一寒:这个宋晋,还如此年轻,简直可怕啊! 祁皇后不明白:“就是宋晋?那是让宋晋使了什么诡计?” “宋晋辩论,然后辩赢了。” “赢了.....”皇后声音一尖:“赢了谁了?” 郑嬷嬷看着祁皇后:“宋晋辩赢了大儒王桢,满朝名儒学者无一人能敌,最后无一人能有异议!娘娘啊,宋晋辩了王大儒,赢得明明白白,无人可有异议!” 话毕,整个永寿宫静得可怕。 静到能听清祁皇后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殿堂内外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 直到—— 砰砰砰—— 接连摔茶碗的声音。 殿堂内外的人才敢轻轻喘出了一口气,今日当值的倒霉蛋已经提心吊胆端来了青铜盆,攥着擦地的棉布,在其他人怜悯的视线中抖着腿肚子进去了。 堂内传来祁皇后暴怒的声音: “本宫不信!叫太子,我要听太子说!这是从哪里请来的大儒,请来的什么大儒!” 随着又是祁皇后的声音,改了主意: “慢!让太子也去乾清宫!” 砰一声—— 是铜盆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是宫人砰砰砰的叩头声。一下下磕在青砖地上,听得殿外的宫人都不敢大声喘气。 “废物!都是废物!” “还不给本宫更衣,去见陛下!” “误了本宫的事,你们都给本宫死!一群没用的废物!” 而祁皇后着急见到的太子萧淮,此时正冷冷站在丹陛之上,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望向前方。一旁的秦兴垂头屏息侍立。 远处红衣的郡主,正朝着群臣之中,玄色深衣的宋大人招手。 秦兴默默抬头看了一眼。 阳光下,郡主看向宋大人的目光,真是扎心呢。 第94章 大礼议正了名分,再次确定了正昌帝一脉只能承继仁宗一脉,尊其为父。当称呼已逝献王为叔父,称呼北边封地的献太妃为婶母。 此为凌驾于血统之上的——大礼。 宋晋一战成名。这场精彩至极的大礼辩迅速传遍整个京城,从大周京城向四周传播开来。但有学堂学子之处,无不揣摩大礼辩上大儒王桢和宋晋两分的论点和层层铺陈的论据。其涉及经典之博,之细致深远,令人眼界大开,也令无数学子击节称叹。 大儒王桢不仅没有因为此辩失败名声受损,反而迎来了更多学子的推崇。多数人普遍认为大儒王桢的落败,不在学识,而在太子这方论点的先天不足。 但对于宋晋的成功,其他人就不能不打心里推崇赞叹了。 辩论高潮处,大儒王老几乎是步步紧逼,所引论据有几处就是在场名儒都觉陌生,可对面宋晋始终娓娓应对,如数家珍。 其博文广识,简直令在场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些名儒,他们一辈子治典治学,对于宋晋此人俱是有所耳闻的,正因为有所耳闻,才越发震撼。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2节 其能有人如此哉? 真能有人如此也! 京城长亭 太子府的人护送王桢车架出京城,归南山。送别王桢的人络绎不绝,很多在道旁朝着车辆行弟子礼。 长亭内,宋晋转身,向着车辆来处迎去。 辩赢的年轻人前来大礼送别这位大儒,这是被大周文人视作佳话的。 远处那些学子文人艳羡地看着这两人:年轻的一代搀扶着年迈的老者,进入早已备好茶水的长亭。 他们远远看着,都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着历史性的一幕。正如昨日那场大礼辩,今日长亭送别一幕,必当被后人书写。 何其幸哉,他们得以亲睹! 长亭中,宋晋扶着王桢坐下。 王桢看着宋晋,轻轻笑道:“一别经年,你果然从不曾让老朽失望。” 宋晋也一笑,再次大礼:“再见先生,还不曾谢过先生当年赠书之恩。” 王桢爽朗的笑声传出了长亭。 太子府的从人并无意窥探,这时候也只是往长亭中看一眼。其他人尽管听不清长亭中两人谈话,却都听见了王老这郎朗笑声。好几位已经开始打腹稿,如何记录这长亭中两代儒者的相见,这都是后人要考据的。 王桢看着宋晋轻声道:“分明是你当年赢了老朽,破了我的立论啊。”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当年,那时候他身子骨还强健,正游历蜀地。见到了十九岁的宋晋,处心积虑,却根本无意扬名,只为了他那几本藏本。甚至连作他的弟子都不肯。他游说了宋晋整整半个月,送出了半箱子书,这小子就一句话:不治学。 最后大约是不好意思拿了他这么多书,才说了实话:他不治学,要治天下。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王桢轻轻吐出这八个字,这就是当年宋晋的志向。一双老眼望着宋晋,光彩熠熠。 “曾经,这也是老朽之志。”说到这里王桢声音低了,带出了沧桑。曾经,他也是这样对赵廷玉说的。后来一场风波,让他意识到官场腐败,人心莫测,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的逆行。京城的一切都让他厌恶,让他彻底灰心。 一阵风过,林木萧瑟。 王桢轻声道:“老朽没做到的,也许苍天垂怜,老朽可以看到你做到。” 宋晋起身相送,最后再次一礼:“阁老不便前来送行,有一问托学生请问先生,还望先生原谅学生冒犯。” 说到这里宋晋垂眸恭敬问道:“阁老想问,如果不是知道学生在京,阁老想知道王老这次是否会进京?” 王桢转脸看向宋晋,最后轻声一笑:“可你在呀。” 他的目光中依然还有当年的遗憾。眼前这人有着这样可怕的记忆力,可怕的理解力,可怕的洞察力。如果治学,那些困扰他的命题,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能得到解答。王桢多想能得到解答呀。 可,这人治天下。 王振仰望秋日苍天,这也很好,真的很好。 他在宋晋搀扶下登上了车,向着归隐的南山而去。他将在南山之上,静等他涤荡污浊,澄清海内。 辘辘前行的马车上,老者眼前又现在当年岁月。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乃我辈之志.....”是年轻的自己。 “说得好!正值明君在世,我辈当为苍生百姓鞠躬尽瘁!”是赵廷玉激昂的声音。 一滴泪从眼角落下,老泪纵横。 * 于此同时,祁国公府的书房里静得可怕。 祁青宴一直到现在都是愣愣的,好似从昨日崇政殿上宋晋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祁青宴就彷佛被人抽去魂魄一样。 他与宋晋,是这一辈人中同样受到瞩目的两人。宋晋再厉害,不治学,不擅长学理之论,始终都是他身上的短板,这也始终是祁青宴牢牢占据的领域。 如今,在他的领域中,宋晋站了起来。而他,甚至没有上台的资格。昨日宋晋与王桢的一来一回中,祁青宴就已彻底惨白了脸色。明明他未登场,却已在他的领域中,一败涂地。 “宋晋——”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祁青宴脸色再次狠狠一白,木楞抬头,目光落在书案前的祖父身上。 祁国公甚至没有看自己这个长孙一眼,而是直直看向一旁山羊谋士,慢慢吐出: “此人多智,近乎于妖!” 山羊谋士攒得死紧的眉头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也同样直直看向祁国公。他已经阅过昨日朝堂大礼辩的所有记录,当时看着那一句句对峙,只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高山仰止。 可其中一位是年近八旬治学一辈子的大儒,另一位却是—— 却是才二十四岁的探花郎! 二十四岁! 山羊胡子狠狠一战。越是能看懂其中一次次交锋的人,越能感觉到恐怖。而这种恐怖,此时被祁国公一字字吐出。 此人可怕,近乎妖孽! 窗外,越来越紧的北风吹动枯木,发出呜咽之声。 祁国公苍老的声音喃喃道:“如果阿九还在,如果他还在!”说着咳嗽不止,好似一下子老迈,撑着书案嗽。 祁青宴脸色再次刷白一片,甚至忘了第一时间上前扶住祖父,直到看到山羊谋士给祖父拍背,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上前。 祁国公慢慢止住了咳,他摆了摆手。 祁青宴和山羊谋士退回座位前,恭敬地望着祁国公。 祁国公上前,推开了窗户。 顿时北风呜咽之声大作,枯枝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祁国公慢慢看向屋内的人,一字一句道: “这样的人,得死。” 话落,“砰”一声。 脆弱的枯枝折于北风中。 “国公爷?”山羊谋士上前,眉头依然死死攒着。 宋晋要是能死,他们早就动手了。可宋晋不光是一个人,他还是明珠郡主的郡马!他后头站着的是仁宗帝唯一嫡出血脉明珠郡主,是仁寿宫太后,是文臣之首内阁阁老赵廷玉! 祁国公慢慢笑了一声,带着嘶哑,如同山林中的枭。 “任何正常人都不敢动宋晋,可别忘了,这世上,还有疯子。” 这日书房议事,他第一次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却茫然得很。他们祁国公府都不敢杀的人,这世上除了殿下和陛下,还有谁敢!疯子?谁、谁啊! 祁国公失望地收回视线,看向山羊谋士。 山羊谋士眉头一下子攒得更紧,然后慢慢松开,笑道:“国公爷高见!” 祁国公又咳了一声,道:“合祁、许两家,都按不住的人,疯起来连自个儿的亲爹亲哥哥都敢杀的人,这样的人,早就视咱们这位一意推行土地清丈的宋大人为眼中钉了吧?” 山羊谋士笑了:“千里之遥,他都能如此巧妙做掉徐义山,如果——” 祁国公接话:“如果把他放进京城,会怎样呢?” “真是让人期待呀!” * 另一边,宋晋才送了大儒王桢,就得到消息:陛下宣赵阁老进宫,咨蜀地事。 时安紧张得看向宋晋。 才结束了大礼议,虽然陛下始终未发一言,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会儿陛下必然心中不痛快。 今日这样大风又冷的日子,陛下竟传年近八旬的赵阁老进宫!名义还是颇为棘手的蜀地土地清丈..... 蜀地土地清丈的阻力巨大,对抗当地三大家族,他们这边能够依仗的只有陛下的支持。 毕竟陛下再怎么不喜赵阁老,国库需要银子,东南如果说目下还算平稳,可北地狼王俺达贡的威胁从未减弱过,这些都需要银子。 以前祁国公一党倒也能帮陛下收上来银子,但相应的却是反民动乱。一度让倭寇坐大,登岸屠杀。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倭寇队伍中一半都是大周人。 这种情况一直到宋晋为先锋的赵党接手才好转。这是情形才好一些,陛下就好了疮疤忘了疼?又开始替祁国公一党,阻挠土地清丈了? 时安皱眉。 天色阴沉,北风愈发紧了。 宋晋目光看向宫城方向,轻声道:“恐怕今日就会落雪了,到时候宫道难行,阁老年迈,我们去接一接吧。” 时安听了,提醒道:“大人忘了,阁老三代老臣,在宫里陛下是会赐辇——” 说到这里时安一停,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大人。 宋晋依然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轻声道:“咱们快进宫吧。” 乾清宫中 赵廷玉正在御前回话,已有半个时辰之久。 面对三代老臣,正昌帝脸色倒是和悦。赵廷玉面色也如常,非常恭谨。看起来,倒没有外人猜想的剑拔弩张。 只是—— 殿门口的小太监再次张望了一眼:赵阁老是站着的。 赵阁老年迈,从武宗开始,进宫面圣,从来都是赐座的。乾清宫中就有一个绣凳,就是为老臣赵廷玉准备的,今日却并没有人搬出来。 上首的正昌帝慢条斯理地问着蜀地土地清丈进程。 下首弓着腰站着的赵廷玉大约耳朵也确实没有那么灵便了,很多时候不得不使劲探头用自己好使的那只耳朵努力听清上首陛下的话。 这样冷的天,他的额上却隐隐有了汗。尤其是当正昌帝声音略低又显得随意含混的时候,赵廷玉的样子就未免显得狼狈了一些。 门口的小太监还不觉得什么,另一个老太监却低了头,不忍再看。 他是见过当年的赵大人的。一腔热血,言谈潇洒,与仁宗君臣相得。听说仁宗驾崩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还拉着赵大人的手含泪看着他。 后来武宗登基,更是尊敬这位老大人。每逢赵大人进宫,武宗总是下阶亲迎,甚至几次亲自搀扶。 如今—— 老太监不由抬眼又看了一眼殿中,只见赵老大人站在那里,官袍都遮不住他颤颤的双腿,可他却只能顾上偏着头,把右耳努力送上前。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3节 正昌帝这时候慢悠悠看了赵廷玉一眼,笑道:“说了这么久,也忘了问一问阁老身子如何?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朕倒是一天也离不开阁老,只是阁老身子要紧,要是阁老——,朕就是再舍不得,也不能强留。” 话落,殿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就在正昌帝身边大太监都怀疑是不是赵阁老耳背没听清的时候,听到了赵廷玉颤巍巍的回话:“臣老迈,如陛下不嫌弃,臣还想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闻言,正昌帝看了底下的赵廷玉一会儿。慢慢道:“你是老迈了,土地清丈这样大的事儿,就纵着下头人一意孤行。蜀地归顺至今也不到五十年,三大家族跟南蛮更是千丝万缕,一个不好南边就彻底乱了!” 听到帝王指责,赵廷玉忙颤颤巍巍要跪下。 殿内并无人发声。 赵廷玉找不到扶手,连跪下这个动作都艰难异常,可也总算跪了下来叩首道:“陛下息怒!” 又就如今土地兼并和蜀地情形细细陈说。 半晌,正昌帝才道:“阁老心中有数就好!”似乎才发现赵廷玉还跪着,提高声音道:“朕并无怪罪,阁老快快请起吧!” 赵廷玉面容平静,只是满布皱纹的脸还是颤颤。他全部的力气都在避免在圣驾面前失仪,整个起身的动作更加狼狈了。 但到底,他起来了。 面圣终于结束了。 赵廷玉走出乾清宫,北风正紧,天气阴沉得厉害。 他只觉得两只腿都不是自己的,不敢在乾清宫前多停留,他抬起老迈的双腿往前。待走出广运门的时候,赵廷玉已喘动如老旧的风箱。 而他前面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 还有那么多阶梯要下啊。 赵廷玉站在原地,扶着一旁栏杆,好一会儿都没动。 两旁宫人目光不时投向这位历经三代的阁老,却无人敢上前一扶。 突然—— 赵廷玉觉得脸上一湿,伸手一摸,原来是下雪了。 雪粒子还没落地就化了,青石地板上湿漉漉一片。 赵廷玉再次提起双腿,往前,往前。 第95章 老迈的赵廷玉颤颤巍巍独行在漫漫宫道上。 到后头几乎是一步一步朝着下一个宫门处挪动。雪粒子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化开的雪水把赵廷玉身上的绯色官袍晕染开一片又一片湿冷的深红。 道路越发湿滑了,赵廷玉走得更慢了。他早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腿,挪出去的每一步都是靠着意志。他在心里跟自己这双陪了自己一辈子的腿说话: “老家伙,撑住!撑住,咱得稳稳地走,不能到老了,反给人看了笑话!” 两旁宫人有人手足无措地看着,有人一待老人走过,立即望向老人的方向交头接耳。 有那等没人心就爱看乐子的,已经开了赌盘,赌阁老能不能走到宫门,在哪道门前会摔倒。甚至有人要赌阁老会不会跟那些御史一样,哭天抢地。 赵廷玉始终面容平静,在心里跟自己说话,跟仁宗说话,跟他当年的老师说话,跟曾经的老友王桢说话。 雪粒子滑过他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往前,往前。 往前一步,就近了一步。 仁寿宫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低气压过。 周嬷嬷紧紧抿着唇,担心地看向从赵阁老进宫就始终一言不发的太后娘娘。有两次太后娘娘放下茶盏,要叫人,周嬷嬷心都提到嗓子眼。 看着太后娘娘。 不能。 不能插手。 一旦娘娘插手,就是干政。正昌帝理直气壮做出任何反应都是可能的,如此他们便只能陷入被动防御。 “娘娘?” 见太后娘娘再次握紧了茶碗,周嬷嬷担忧地提醒道。 太后慢慢松开了手。 窗外雪粒子下得越发紧了。 就在赵廷玉怀疑自己也许怎么都走不到下一道宫门的时候,一架轿辇停在了他面前。 老人苍白的睫毛已经挂了雪粒子,好似给冰冷封住了一样。 他艰难抬眼看过去。 才发现一旁已经跪了一地的人。赵廷玉颤巍巍看向了前方,好似被冻住了一样的声音艰难道:“老臣.....老臣见过.....郡主!” 他当躬身,行上一礼。 用他这副衰老而僵硬的身体。 赵廷玉才要抬手,就已被一双温热的手托住。 “阁老何必多礼,我扶阁老上辇。” 赵廷玉枯干的嘴唇颤了颤,看向前面那架武宗亲赐的轿辇,明黄色帐下绣得是出云海的蟠龙,他忙摆手道:“老臣.....不敢。” 月下伸手,一旁小洛子忙呈上一物。 一柄通体玉润的如意。 “外祖曾说,无论后宫还是外廷见此如意如见他老人家。”郡主一手持玉如意,一手稳稳托住要再次见礼的赵廷玉,软糯的声音清晰道:“本郡主命阁老上辇!” 说着一抬下颌,小洛子等人立即上前,帮着月下把赵阁老扶到了轿辇中。 赵廷玉只觉发僵的腿一软,整个身体都有了依仗,被稳稳托住。 这时候又一个小太监把一个青铜手炉送了上来,温热的手炉熨帖着他已经麻木的双手,热气顺着双手往整个身体流去。他慢慢能感觉到自己的腿了,麻木的脸也复苏了,能感觉到北风吹在脸上的冷了。 赵廷玉还没来得及说话,轿辇已经被八个太监稳稳抬起。 月下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冷笑一声:这帮狗东西,看热闹看到当朝首辅身上了!还赌上了! “让人看着,给本郡主跪足两个时辰!”说到这里月下笑了一声:“本郡主倒要看看,两个时辰后你们谁的腿脚还这么利索!” 一片鸦雀无声,全都老老实实跪着。 跪地的小太监们早已六神无主,老老实实趴着,瑟瑟发抖。偏偏有人这时候还敢张嘴说话:“敢问郡主,奴才们这是错了哪条宫规,还是犯了何罪?” 呦! 月下抬眼看去:这样坏的日子,还有不怕死的呢! 一旁小丁子抬眼扫了这个胆敢冒头的太监,两步上前,在月下耳边说了此人来历。 原来是永寿宫皇后娘娘用惯的奴才呀! “我说怎么有敢的!”月下冷笑,指了指他:“你,不用跪了。” 那名大太监面似恭谨实则得意一低头,正要谢恩。 就听月下冷冷道:“直接给本郡主拖到行刑司,五十大板,一板子都不许少!” 说到这里,月下看着这个永寿宫得用的大太监,冷声慢慢道:“要是行刑司的五十板子都打不残一个人,那这行刑司改名叫案扤司吧!本郡主到时,就亲自带人教他们怎么行刑!” 这就是告诉行刑司,敢放水,她明珠郡主绝不会放过他们。谁放水轻了板子,她就要谁替对方残。 “至于你问本郡主为何罚——”月下慢腾腾道:“什么时候本郡主收拾人还需要理由了!看你们恶心,所以罚!” 说完月下转身,一抬手,轿辇启动。她伴在一旁,带着人同坐在轿辇上的赵阁老在风雪中向前走了。 余下一地罚跪的宫人,从此记住了一个道理:就是陛下不喜的人,也轮不到他们跟着看笑话。 小洛子帮月下撑着伞,一行人出了第二道宫门。 雪又大了几分。 赵阁老不安道:“老臣已歇过来了,雪天路滑,还是请郡主上辇才是!” 月下立即道:“您可别说这话了,就安稳坐着吧!要是我坐着,让您老在雪天走着,我怕转头我外祖就得气得从地底下出来骂我!” 听了这话,赵廷玉心头一热,鼻子跟着一酸。他忙掩饰,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却听身旁郡主道:“赵大人,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赵廷玉还以为自己的哽咽给郡主听出来,忙要说话,就听郡主又道: “我外祖不能是从地下爬出来,我外祖该是在天上住着吧?”说着月下看向赵廷玉,闪着一双干净的大眼睛:“老大人您懂得多,我是说错了吧?” 赵廷玉这一日遭了屈辱,又得了仁宗后人的护佑,正是种种心绪激荡的时候,这时却听到这样天真的话,又看到郡主这样天真干净的眼睛。 明明经了这样一天,这时候却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仁宗帝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孙女问出这样话作何感想。 赵阁老轻轻叹了一声,想到了当年仁宗帝的样子。把他叫进书房,第一句话说的却是:“赵大人,还没见过朕的郡主吧?朕的郡主那一双眼睛,最黑的碧玺都比不上!朕打包票,天底下就没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大约想到了他也有孙子了,仁宗帝还找补了一句,“当然赵大人孙子也机灵好看得很!就是说——”还是得意重复了一句:“朕那个外孙女,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好看的孩子!” 如今—— 赵廷玉看向了一旁的郡主,心里道:陛下,您的小郡主长大了,果然呢,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孩子。您怎么就没看到呢,老臣看到了,这一点您可比不上老臣了..... 雪粒子更紧了,地上开始有了薄薄的一层白。 才过崇政殿,就见前方一片薄白中,犹如挺拔的杨树一样立在雪中的宋晋。 一袭深色披风,安静地立在雪中。 雪粒子擦过他乌黑的发,擦过他白皙如玉的脸庞,擦过他玄色的披风。这时他抬头看过来,先看向了坐辇上的老大人,躬身一礼。 又看向坐辇旁的红衣月下。 他漆黑的目光看着她。 那一刻,旁若无人。 月下的心再一次怦然一跳。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4节 就见宋晋已甩开披风,几步来到了坐辇前,如同最恭谨的学生,伴着轿辇前行。刚才那一眼好似是月下的错觉,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她此时还没有平稳下来的心跳。 雪大了,茫茫一片。 一黑一红两个背影,一左一右陪在轿辇两边,在大雪中共同向前。 * 仁寿宫中 太后听到回话,一直锁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 一向老练的周嬷嬷这次几乎压不住激动,看向太后道:“娘娘您看,郡主她长大了,都能给娘娘分忧了!” 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叹了口气。 她扶着周嬷嬷来到殿门前,看着天空飘落的越来越紧的雪。吩咐身旁人道:“让人把厨房里炖的汤给郡主送去,就说天冷雪大,让她当心。” 周嬷嬷立即懂了。 太后不能干预前朝,但太后可以关心外孙女。通过赏赐,对所有人说她认为郡主做得好。这也是表示对阁老的尊重。 周嬷嬷低声道:“这会儿永寿宫又该摔东西了.....” 太后望着天,轻轻哼了一声,慢慢道:“小全子是不是好些日子没去京郊行宫看他干爹了?” 周嬷嬷看了门口一眼,低声道:“小安子倒是常有机会去的,上次还说康公公好着呢,就是还从未这么久都没能给娘娘请安,都是打小跟着仁宗爷和娘娘的老人了,心里惦记着主子呢——” 太后望着纷纷的雪,好一会儿才道:“都好着就成,有机会回来的,不能急呀.....” 周嬷嬷笑道:“是不能急。” “阁老夫人当年陪哀家下棋,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 周嬷嬷抬头看娘娘。 太后慢慢道:“有时候啊,一子轻动,满盘皆输。” “娘娘说的是。只是这天越来越冷,老奴真是怕这雪越来越大!” “谁说不是呢。” * 宫门口把赵老大人送上了阁老府的马车。今日前来接的是赵阁老的长孙,此时他朝着两人深深一礼。 宋晋回礼。 雪中寂静,无人说话,马车轱辘辘动了。 月下和宋晋才再次看向彼此。 月下看了宋晋一眼,提醒道:“雪大了,大人兜帽该戴起来。”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傻,眼前就是马车,上车就好了..... 意识到自己在宋大人面前又犯傻气了,月下不自在地扯着自己的披风。 却听宋晋道:“如此,有劳郡主了。” 他向前一步,躬身弯腰。 月下一愣,忙上前伸手,拿起宋晋斗篷后的兜帽,小心为他戴上。 黑色兜帽低垂,遮住了宋晋白皙的额头,越发显出他下颌的轮廓,抿起的薄唇。 月下的心再次轻轻跳。 她抬起手几乎就要去捂住左胸口,好在克制了自己,只是攥紧了斗篷。她怀疑自己得了心跳加速的病.....不然为什么最近一段日子,它动不动就噗通乱跳.....这次的神医进京,也顺便让神医给自己瞧瞧吧。 宋晋这时抬手,月下一愣。 呆呆把手放在了宋晋抬起的掌心中—— 见宋晋看着她,她才恍然大悟:宋大人是要扶她上马车! 月下脸腾一下红了。当即移开自己的手,抓住宋晋胳膊,登上了马车,头也不回钻进了车帘中。 这才两手捧着滚烫的脸颊:她慕月下怎么能当着人做出这样丢人的事! 人家是要扶她上车呀! 是上车! 她到底想到哪里去了! 想到自己的右手方才搁在了宋大人的掌心中,月下觉得此时好似宋大人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脸,一下子脸更烫了,简直想直接把自己包起来原地打滚离开! 本来还想请宋大人同车的,现在月下也不好意思了! 马车外,宋晋默了片刻,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去。 雪中天更冷了些,他却觉得右手掌心热得厉害。张开也不是,握起也不是。 那一瞬间相触的柔软温热,在这样大雪中,挥之不去。 才回到郡主府,两人就得到了消息。 太子府宴,太子亲自下帖,邀郡主郡马同往。 第96章 每年初雪的日子,太子府都会举办京城第一场冬日宴,拉开整个京城冬日赏雪赏梅宴会的序幕。 郡主府的马车进入太子府坐落的街道。宋婉揭开车帘一角,从纷纷扬扬的雪中望着前方那座巍峨轩昂的府邸,几乎占了一整条街。 最高的建筑屋脊两端坐落着一对格外惹眼的鸱吻,龙头鱼身,昂然向着高空。雪花落入它们张开的大口中,它们却只是傲然蹲坐最高处,冷漠地吞噬着一切。 “婉婉,你身子弱,别给风雪扑着。” 听到月下的关心,宋婉立即放下了车帘。她挨向了月下,看了一眼对面一路几乎没有开口的大哥,这才笑向月下道:“婉婉才不会怕这点雪呢,婉婉还没谢过郡主肯带着我来呢!” 宋晋看了宋婉一眼,宋婉努力无视哥哥的视线,紧紧挨着郡主。看她也没用,她有郡主撑腰,谁也不怕! 她就是没见过太子府,想来凑凑热闹,凭什么大哥不让她来。再说,今天还有故人,她可太想看看这位故人变成什么样子了。都说祁国公府有通天的本事,京城这些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她来?! 宋婉不亲眼看看,简直好奇得睡不着觉。 宋晋温和的目光看向宋婉,温声提醒道:“太子府不比别处,婉婉当谨言慎行。” 宋婉又往月下身边挨了挨,哥哥温和的目光让她觉得冷..... 她保证道:“我就看,什么话都不说!”说到这里宋婉偏头问道:“郡主,听说太子府的宴,一向是容人随意走动?太子殿下就不怕宾客走到不该去的地方?” 月下心里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带出对萧淮的任何情绪:“放心吧。在太子府里,不该去的地方,你就是再随意都走不到。” 宋婉小小惊奇了一声,又小声询道:“郡主是不是对太子府很熟悉啊?” 感觉到对面人的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宋婉强装镇定,心里一遍遍道: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月下微微迟疑了片刻,声音低了些:“算是吧。” 说完轻轻抿了抿唇,抬眼往宋晋方向看了一眼,正对上宋晋看过来的目光,月下睫毛颤了颤,补充道:“也没有那么.....那么熟.....我对.....我对皇宫其实更熟悉.....” 宋晋垂眸轻声:“太子开府早,郡主小时候一定常去,是当熟悉一些。” 月下悄悄松了口气。 听到宋晋亲自替郡主姐姐找补,宋婉看了一眼哥哥。 几句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地方,停了下来。 周围已经停了很多贵人的车马。雍容华贵的夫人们,如花似玉的小姐们,锦衣华服的公子们,纷纷在仆人们的服侍下下车、下轿。 本是寒暄不断,语笑嫣然。这时候却都默契地静了静,不约而同地看向才驶入的这辆马车。 马车前,太子殿下最得用的秦公公亲自撑着油伞,带着人等着。 伞下笑面虎一样的秦公公依然是往日恭谨带笑的样子,只是心里却叫苦。他一眼就看见宋大人那辆青布马车没跟着,只领头的郡主的一辆车,后头跟着的是府里下人的马车。 不用说,这是郡主郡马又同车了。 马车一停下,秦公公当即把伞交给身旁的小太监,做好亲自扶郡主下车的准备。哪知道宋大人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第一个下车,转身就扶下了郡主。还没等秦公公热情地送上伞,这位宋大人已经单手撑开油伞,为郡主遮了雪。 始终没能挨上郡主的秦公公:..... 正要凑上前跟郡主说话的秦公公,却见郡主转身,居然亲自上前去接了那位宋家姑娘!当着这么些人,郡主亲自抬手,自然地为宋家姑娘紧了紧兜帽,生怕风雪侵着她。 秦公公人都愣了:他的个乖乖!他们明珠郡主也会这样照顾人了!这是真把自己当人嫂子了?!这得亏殿下没看见,要是看见这一家三口的样子—— 秦兴咽了口唾沫,不敢想! 结果他这一愣,郡主三人便已经往府中行去了。 秦公公忙紧着步子跟上去,堆笑道:“奴才见过郡主和大人,也见过宋姑娘!”说完就向月下道:“殿下专门吩咐奴才给郡主带路!” 月下看了秦公公一眼:“我认路,公公还是往别处忙去吧。” 秦公公:..... 继续堆笑上前凑:“老奴不忙!老奴有些日子没见郡主了,还是老奴陪着郡主吧!”秦公公笑道:“宋大人和宋姑娘初来乍到,就是宋大人来过一次也不曾白日里逛过,一定都想先往别处逛逛,老奴让人带他们——” 却被月下打断了:“不劳公公了!他们也认路。” 听郡主声气,秦公公不敢多话了,依然笑着,可这笑都不自然了。他悄悄望了郡主一眼,却见郡主面上淡淡的。秦公公不禁抬手抹了抹脸: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殿下想私下里先见郡主一面这样难了!曾经,这可是最好当的差呀..... 见他还跟着,月下顿住脚步,没有表情地看了秦公公一眼。 秦公公立刻不敢再跟了,绝望地停在了雪中。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向书房里正等人的殿下回话。 穿过飘飘扬扬的雪,秦兴来到了书房前。在廊下跺了跺脚,整了整衣裳,才躬着身掀开了明黄色富贵牡丹的刺绣厚门帘子,顿时温暖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秦兴赶紧进了书房。 身着明黄圆领袍的萧淮正盘腿坐在榻上,膝上放着一张瑟,二十五根银弦,通体红棕。银弦放着清冷的光,红棕的硬木材质却经岁月泛着温润的光。 萧淮抬手轻轻一拨,铮一声响,他抬眸看过来。 秦兴心头一紧,垂头站着。 “她不肯来?” “回殿下,郡主她,郡主她想先逛逛。” 萧淮笑了一声。 秦兴又是一颤,头垂得更低了,不敢看这时殿下的样子。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5节 萧淮调弦。 好一会儿书房里只有银弦冷铮铮的声音,曲不成曲,调不是调。 秦兴额头已经出了汗。他身侧,一尊精致的铜制火炉烧得正旺,透过镂空的图案,能看到其中烧得通红的炭,不时发出噼啪一声响。混合着书房内冷铮铮的弦声,让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 太子府园子极多,极大。除了红梅,还有极其稀罕的墨梅和绿梅,引得好些人流连忘返,是最热闹处。 反而两处红梅园子,相对冷清,少人行。 雨落和云霏紧紧跟着宋婉,在红梅中穿行。越往里去,梅林越密,见宋婉还要往前去,不由劝道:“姑娘,前头都没人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不就是人?”见到故人,宋婉笑了一声。 此时三人正好转过一处山石,雨落和云霏往前一看,顿时呆住了。 只见前头一个女子正仰头看枝头红梅,一身月白色斗篷,压不住她身形的袅袅,彷佛一阵风来,她就可以乘风而去一样。 一张抬起的侧脸,宛如造化精心雕琢。让看到的人,不由连呼吸都放轻了。 云霏一时间忘了说话,雨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原来这世间除了郡主和他们家姑娘,还有其他女子也能美成这个样子呀。 两人听到宋婉幽幽的声音:“一个人的变化原来真的可以如此之大,这是从杨贵妃直接变成赵飞燕了.....” 这下子不管云霏还是雨落都没有听懂宋婉的话。 雨落先问:“姑娘,这是谁?” “这是咱们京城闻名的卿月姑娘。” 这时前方人已经转了头,看过来。 云霏和雨落的呼吸再次轻轻一滞。 就见前方女子犹如行在水面一样款款而来:“是轻描。” 黄莺一样的声音,眼波从两个丫头身上轻轻一荡,最后看向了宋婉,红唇轻启:“奴家,名轻描。” “轻——描.....”宋婉轻轻念着这个名字,笑向来人道:“有人真是敢取,你也真是敢用。” 轻描,苗青。 还真就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轻轻转了个个儿。 轻描已经来到了宋婉身前,轻声道:“我让你来,是想问问你——” 宋婉还真想听听她费劲巴拉递消息想见她一面,到底为了什么。 轻描眉眼一荡,声音越发轻了:“卿月这个名字,怎么了?” 如果不是为了让她改个名字,她恐怕他甚至连那一面都不会见她。想到这里,轻描紧紧看向宋婉。 宋婉一想便知:“这个‘月’犯了郡主名讳了。” 闻言,轻描手中红梅一颤,喃喃道:“郡主名讳?.....可就是郡主名中有‘月’,也没有说——”不让人叫的道理。 后头的话没说出来,轻描一张绝色的脸,已是一白,看着宋婉说不出话来。 宋婉挑了挑秀气的眉:“哥哥这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喜欢的东西,一向护得紧。更别说,他——喜欢的人了。” 轻描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终是无言。 宋婉强调道:“这可跟郡主一点关系都没有!郡主可不是那种人!谁爱叫什么郡主才不管,别说卿月,别说蒹葭阁,就是醉香楼有姑娘叫小月月,郡主听到最多能想起来问一句‘好看吗’,旁的她才不会放在心上!” 轻描看着宋婉,抬了抬嘴角,想给个笑容却还是没笑出来,“你也喜欢——那位郡主.....”她的声音轻轻飘在雪中。 “谁会不喜欢郡主呢。”说到这里,宋婉压低了声音:“尤其像咱们这样见透了烂人,长于黑暗,连自己都染上了污浊的人,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郡主——” 宋婉看向轻描:“她一出现,致命的吸引力。谁会不喜欢呢.....”说到这里她轻声对轻描道:“你看见,你也会喜欢的。” 轻描这次轻轻一笑:“不会,我不会。” 说完她轻轻一福身,彷佛一抹飘逸的流云,离开了红梅园。 宋婉看着她离开的方向:“会的。”就像最深的黑,注定在灰蒙蒙的污浊人间一眼看到那个最亮眼的白。 看了又看,怎么能忍不住不靠近,不据为己有呢。 云霏和雨落上前,“姑娘,您怎的会认识这位卿月姑娘?” 宋婉轻声道:“是轻描。” 雨落啊了一声。 宋婉抬手接天空落下的雪花:“没有卿月,是轻描。” 雨落呆呆问:“这位——轻描姑娘,怎么?”看起来有些伤心哇。这样的大美人,蹙蹙眉头只怕都不知多少人心疼,谁会舍得让她伤心呢。 “她仰望的,始终在仰望月亮。” 早说过是妄想了,宋婉不相信她不明白,可她还是答应合作了。 杀祁家九爷。 她居然都敢应! 也许成为哥哥的合作者,是苗青这辈子能离哥哥最近的距离。呵,合作者。哥哥对合作者,一向是尊重的。夺了她的卿月,还她一个足够胆大包天的轻描。 事成之后,宋婉曾问过哥哥,“真的不会有一点点感动吗?” 宋晋当时的反应宋婉永远记得。 他抬眸看过来的瞬间,很惊诧。他说:“得与失,我俱都清清楚楚告诉她。做与否,都是她的选择。她同意,我就走方案三。她不同意,我还有方案四,方案五,方案六。这里面,哪一点跟感动,有关系?” 宋婉机敏,当时听到这个回答一时间竟无言以对。末了,她问:“就不怕一个求而不得的女子,鱼死网破?” 宋晋笑了,只说了一句话:“祁家九爷权势滔天,也想我死,结果,你不是看到了?” 雪落纷纷。 想到这里,宋婉看向自己两个丫头,轻声提醒道:“如果不是实在闲得慌,最好不要爱上男人。” 云霏和雨落顿时脸一红:“姑娘这是说的什么疯话!”说着赶紧往四周看,生怕给人听到。 宋婉拍了拍手,不以为意道:“不过白提醒你们一句。瞧你们吓得,脸都白了。” 云霏赶紧道:“眼看姑娘也是快要订亲的人了,怎么能!” “啊说到亲事,周家还真不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郡主喜欢周家,郡主看周迟那家伙也顺眼!” 云霏:...... 试探问道:“难道姑娘不喜欢?” 宋婉立即点头:“喜欢啊!刚刚,我不是还对周公子笑了!” 郡主喜欢,她就喜欢!不然真定了锦衣候府,就郡主提到侯夫人和孟昭那个厌烦劲儿,以后肯定不会经常去看她。镇北侯府就很好,郡主愿意去!做了镇北侯府世子夫人,她就可以有更多好东西招待郡主了! 就为了这,方才远远看见周迟,宋婉就送上了含羞带怯的嫣然一笑。郡主看上他和他家了,她必须得让对方也看上她宋婉! 云霏总觉姑娘说起这些哪里不太对,不过能问出这么一句已经是大大出格了,多的可不敢再问了。 雪小了些,两个丫头陪着宋婉往宴会即将开始的地方过去。 远远的看见有人朝着郡主所在地方过去,宋婉放慢了步子,看了一会儿。 她偏头问身边的丫头:“你们有没有看出来——” “什么?” “郡主是不是烦对面那人?” 云霏赶紧嘘:对面那位可是祁国公府大小姐! 宋婉佯装赏梅,不动声色打量着郡主和祁白芷,过了会儿,轻声道:“我怎么觉得.....” “姑娘您说什么?” 宋婉声音轻,近处有热闹人声,远处又有丝竹之声。云霏和雨落没有听清宋婉的话。 她又看了前方两人一会儿,才慢慢道:“我说,宴快开始了,咱们快过去吧!” 第97章 天上雪飘飘扬扬。人人都道“瑞雪兆丰年”。往年的初雪可没有像今年这样,“今年呢,一看就不一般,必是我大周的祥瑞之年!” 尤其是此时正在太子府参加冬日宴的人,更是人人赞这场纷纷扬扬的雪,人人口头都挂着祥瑞,都预言着这一年的“不凡”。 众人宴会席位俱都设在室外雪中。一张张大伞张开,伞外是飘雪红梅,伞内就是各府宴饮席位。伞下都有一个精致熏笼,内中既有烧得正旺的炭火,也有调得正好的熏香。旁边又有烧着红罗炭的火盆。 如此别致的冬日宴,果然还得是太子府。 太子萧淮在众人簇拥下落了座,诸人同朝上首见了礼,这才纷纷在各自伞下落座。之前热闹的寒暄一下子变成了轻声细语,远处的丝竹声都清楚起来。 丝竹声突然一停,正轻声说话的诸人也都跟着一起停下。望向前方大雪中搭起的高台之上,红梅怒放。红梅之中,一袭白色身影格外动人。随着乐声重启,白色身影随之而动,轻盈缥缈,如幻如仙。 有人已经认出:“是轻描姑娘!” 端着酒杯的月下闻言,顿时也看向了高台,只见红梅之中,起舞的人翩翩如仙子临凡。她转头看身旁的宋晋:“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卿月姑娘?” 宋晋抽出月下手中酒杯,把自己手中更温热的一盏酒递给她,这才道:“是轻描姑娘。” “轻描?轻描也很好听!” 一旁宋婉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晋一眼。 宋晋并不理会,只轻声对月下道:“室外到底寒凉一些,别光顾着看,喝一些热酒暖暖身子。” 月下听话,喝了半杯,视线却再没离开高台。宋晋顺手把剩下的半杯接走了,自己喝了下去,只等她再要酒的时候重新倒热酒给她。 殊不知,这样一个小小举动,落在多少人眼中。 上首的萧淮突然搁了酒杯,秦兴心头一紧。 祁白芷轻轻抿了抿手中热酒,轻柔搁下,拿帕子擦了擦唇角。 高台上倾城一舞,到了高潮,众人陶醉。 月下看得投入,目光紧紧跟着舞者身影,连方才为了喝酒搁在一旁的手炉都忘了拿起来。还是宋晋拿起手炉,塞到了她手中。月下目光依然跟着高台上起舞的人,手无意识抱紧手炉。 宋晋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月下摇头。宋晋无奈,垂眸一笑。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6节 萧淮的目光看似也落在红梅高台之上,只是周身气压却是越来越低。一旁侍候的秦兴越发小心翼翼,紧张地用眼角余光往郡主那边又看了一眼,顿时眼角一跳。 只见宋大人又端起一瓯热酒,送到了郡主唇边。而郡主居然就直接顺着宋大人的手,喝了! 秦兴心头一紧,只觉得身旁的殿下整个人似乎都绷紧了。 雪花飘飘扬扬,秦兴却觉得自己额头汗津津的,他甚至都不敢抬手擦一把,只躬身一动也不敢动,规规矩矩侍立在一旁。 听到萧淮淡淡的声音:“酒。” 秦兴赶紧像解了冻一样,躬身取下小火炉上正温着的酒,小心翼翼给殿下倒了。 转眼,才满的酒杯就空了,递了过来。 秦兴赶紧又倒。 又是一饮而尽。 面对着殿下再次伸过来的空酒杯,秦兴觉得这次自己后衣衫都被冷汗浸湿了。 萧淮目光依然望着高台方向,只擎着酒杯的手伸在一旁。 秦兴再次满了杯,见殿下又是一饮而尽,必须劝了:“殿下,宴才开始,这酒当慢慢喝才是。”不然皇后娘娘知道——。 萧淮握着空酒杯,目光冷冷看着高台,微微抬着的下颌,线条优美,透着淡淡倨傲。 高台上顶棚撤去,大雪纷纷落下,在红梅大雪之中,一舞收尾。美人抬了头,半遮面容的轻纱落下,露出了她那张倾城绝色的脸。 满场一静。 眼前一幕,说不出的震撼。 宋婉转了头,见郡主看向舞台的一双眼睛犹如落了星辰,亮得惊人。 再往郡主身旁一看,宋婉一滞。 只见她家大哥正慢条斯理往一个青玉手炉里加炭,每一个动作都做得非常认真,末了还不忘擦了擦手炉,这才换下了郡主怀中的手炉。 在这样众人都因为惊艳失声的时刻,他在担心郡主的手炉不够热..... 一时间,宋婉竟然不知道对此该作何评价。 宋晋抬眸,对上了宋婉盯着他的视线,轻声道:“你的手炉也不热了?” 如此动人心魄的绝美一舞,谁还能顾上手炉。宋婉也是这会儿才觉出怀中手炉确实没有那么热乎了,她愣愣递了出去。 宋晋接过来,却是一转,把手炉往后头看呆了的雨落手里一送,轻声道:“你家姑娘要加炭。” 雨落这才回神,忙哦哦接过。 宋婉:..... 直到高台上美人离开,失神的诸人才慢慢回神,纷纷赞叹刚才的惊天一舞。只这一舞,今年冬天接下来的宴会,便都注定无法超越了。更不要说还有这样好的酒,这样巧妙的布置。 月下见此一舞,心中激荡。本来要寻另一边的宋婉表达内心惊叹,她还没转头,宋晋简单两句话,立即让月下亮着眼睛点头,激发了她蓬勃的表达欲。 宋晋微微倾身,含笑望着她,听得认真,不时轻轻点头。 月下见自己所感为宋晋理解,顿时一双眼睛更亮了。 飘飘扬扬的大雪在下着,伞下两人,一人说,一人听。 四周不少人都悄悄停了说话声,忍不住看了过去。 祁白芷嘴角含着笑意看着,这时拿起自斟壶,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端起酒杯,才往上首太子殿下处看过去。 萧淮捏着空酒杯,依然微微抬着下颌,脸上是他惯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别的来。 只有站在萧淮身边的秦兴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离得足够近,能看到殿下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处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只敢落在殿下手中的青玉酒杯上,心里愈发紧张,好像下一秒这个酒杯就会突然裂开。 殿下几次看过去,郡主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只知道望着宋大人,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悄悄话好说! 秦兴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抹了额头,壮着胆子开口:“殿下——” 青玉酒杯“当”一声被萧淮搁在了青玉案上。 秦兴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大不小的动静,在周围人俱都压低声音的大雪中格外分明。下首所有人都看向了上首萧淮处。 只有—— 秦兴紧张看着不远处还凑在宋大人耳边说着什么的郡主—— 就见宋大人说了句什么,郡主才停了话,转头看过来。 雪簌簌落着。 隔着大雪,秦兴都能感觉到郡主看过来的目光,平静,冷淡。 明明站在熏笼旁,身侧还有不止一个火盆,秦兴却觉得后背再次有冷汗冒出,冰凉一片。 萧淮目光穿过大雪,看向对面人,这才重新看向众人,慢慢道:“难得大雪美酒,诸位好兴致!” 说到“好兴致”,秦兴从中听到了切齿咬牙之声。 “枯饮未免无趣,孤,为诸君——”说到这里,萧淮视线对上了月下的。 薄唇吐出:“鼓瑟助兴!” 说到这里,他朝秦兴一抬手,“取孤的瑟来!” 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太子多才,尤擅鼓瑟,世人皆知。但真正亲耳听过的,却没有几人。谁能想到今日一场冬日宴,竟能听到太子殿下亲自鼓瑟,这是何等福气! 萧淮那张二十五弦的瑟已经被人取来,青玉案被人抬开。 明黄蟠龙大伞下,黑狼皮褥上,一身红色锦绣的太子盘腿而坐,那张名“阳春”的瑟就横在殿下膝头。 萧淮抬手一挥,就是铮铮之音,起手就现大家风范。 下头众人顿时噤声,唯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这次,萧淮没有再看任何人,只看他手中的瑟。他抬手,秦兴端来酒碗。 萧淮昂首,一饮而尽。 滑落的酒水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滚落,他那双本就惹眼的桃花眼顿时更加潋滟,轻轻一抬,就是动人心魄。 扫过全场,轻轻一瞥端坐的宋晋,最后落在月下身上。 月下正捧着手炉,望着大雪。 萧淮笑了一声,抬手鼓瑟而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是《凤求凰》! 大周太子殿下在人前,鼓瑟而歌的第一首,竟然是《凤求凰》! 雪似乎更大了一些,整个太子府已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诸人只觉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上首玄色狼皮褥,其上的殿下似乎酒意上涌,红衣飞扬,指尖滔滔之声,吟唱却又有如泣如诉之感。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歌到这里,底下一片安静中不知多少人心中苍茫,有种想要哭的冲动。 可明明上首的殿下眉眼间都是张扬,嘴角是笑着的。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配。” 一曲结束。 歌声停下的同时,铮铮瑟音也同时停止。 只见上首红衣张扬的殿下白如玉的手一按,彻底收声。殿下垂着眼,无人能看清他此时那双潋滟桃花目中是何种神情。 无人敢探,也无人敢看。 万籁俱寂,只有雪落簌簌。 心神震动。 呆呆望着他们的殿下。 俊美无俦,恍若天人。 庭院中一柄柄大伞如花开满院,其下人头攒攒,更有宫人仆婢无数,此时却都寂然无声。很多人此时都升起同一个感觉: 今夕何夕,闻此佳音。 今夕何夕。 郡主府的伞盖之下,始终没有再抬头看过去的月下,紧紧抱着她的手炉,似乎还是冷。 冬天,真的很冷。 直到桌案下,宋晋温热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很轻,一触即分。 月下抬头,看向宋晋。 宋晋的声音很轻:“郡主,可是觉得冷了?” 月下摇头,又点头。 后侧,翠珏唇哆嗦,努力控制着颤抖,唯恐给人看出端倪。她脑海中都是郡主及笄那日,宾客散尽,明月高悬。她陪着郡主来到相约的水榭,殿下说有及笄礼送给郡主,需郡主亲自去取。 那夜,殿下为郡主亲自鼓瑟而歌这曲《凤求凰》。 殿下说:“此为定礼。” 郡主问:“定什么?”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7节 殿下说:“你的终生。” “那我要瞧上了旁人呢?” “那也没关系。” 殿下笑着道:“朏朏不必苦恼,也无需麻烦,孤来处理。孤可以让他死呀,一个死人是没多大意思的。” “朏朏,如果你贪玩迷了路,听到孤的《凤求凰》就记得回家。别让孤等久了,等久了,会死人的。” 突然,一道视线自上首看过来。 翠珏看到自家郡主轻轻一僵。 上首高台上,太子萧淮再次抬了眼,看向了月下。眸中潋滟有光,唇角轻轻抬起,偏着头于众人中看向她。 什么都没有说,只有他手底的瑟轻轻一声响—— 铮一声。 是《凤求凰》。 第98章 雪轻轻飘扬。 随着殿下指尖琴声再次铮一响,诸人好似才从方才天籁余韵中回神。顿时各种赞美之声响起,萧淮的手依然落在他膝头的瑟上,懒洋洋听着,只不时拨动一下琴弦。 所有人都拥向高台,就连一向端庄的祁白芷,此时也染上了酒意,望着萧淮的目光拼命遮掩,但依然控制不住激荡和羞涩。 毕竟,谁能敌过当朝太子一曲《凤求凰》呢。 尤其,不少人都是知道内情的,心里清楚这位大约就是“凤求凰”中那位注定先太子妃后皇后的“凰”了。贵女们的艳羡之情,向祁白芷涌去,把她包裹其中。 祁白芷好不容易从各种明里暗里的恭维中脱身,来到萧淮身旁,嫣然一笑:“殿下——” 就见萧淮放下了瑟,起身对她道:“正好你在,帮孤招待一下客人,孤有事离开一会儿。” 其他人一听,看向祁白芷的目光越发炽热:替太子待客,这不正是太子府女主人的职责! 面色愈发羞红的祁白芷矜持地朝着诸人点头,应酬寒暄,却在看向郡主府伞盖的瞬间,含笑的脸,一僵。 伞盖下,只有一边的宋晋在慢慢烹茶,宋婉在另一边看着炉火。慕月下的位子,是空的! 祁白芷笼在暖套中的手控制不住,痉挛一样,她再次看向了身旁已经空了的太子位置,笑容冷了。 祁白芷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重新找回她从容得体的笑,寒暄穿过热闹的人群,慢慢来到郡主府的伞前。 伞下两人对此好像一无所觉。 宋晋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在眼前小火炉上,他修长的手捏着小巧的火钳,拨动着炉中烧熟的炭。长睫低垂,全神贯注。 火光微微映着他的面庞。炉上小巧的银壶中有了响动,水快开了。 祁白芷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看清宋晋。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嘉祥公主的疯狂。这样一个人,怪不得公主当年居然能在圣旨下来时做出那样的事。竟然偷偷找到宋晋,告诉他,如果他真的那么想做郡马,倒不如考虑给她做驸马。 直截了当地让当时碰巧看见的祁白芷都惊了。接着,宋晋的回复更让祁白芷震惊,他更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嘉祥公主。从此,嘉祥对宋晋,恼羞成怒。 祁白芷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人,白狐狸毛暖手袖笼中的手攥紧,指甲几乎入了掌心,让她回了神。 还是身边人提醒,伞下这两人才抬了头,似乎是才发现她过来。祁白芷顿时心情更加复杂了。 宋晋起身,欠身一礼。宋婉也跟着福身行了礼。 祁白芷含笑道:“想着过来跟郡主说两句话,怎这么不巧。” 宋婉眼睛眨了眨,回:“郡主不在。” 一句显而易见的话,让祁白芷接下来的寒暄一下子噎在了喉咙处。 这时银铫子中水一响,沸腾的水顶开了盖子。宋晋道了一声扰,提着银铫子往一旁冲茶去了,只剩下宋婉笼着披风,眨着一双柔美又不谙世事的眼睛,看着祁白芷。 祁白芷本想借着寒暄点出某些可能,哪知道根本没有任何机会,看着一旁宋晋认真沏茶的背影,心里头是又堵,又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尤其宋婉见她看过去,还热心提醒:“郡主喝茶挑,自从上次喝过哥哥亲手泡的茶,总觉得旁人泡的不是那个味。” 祁白芷这才看向了宋婉,心道就眼前这位的出身,要不是运气好,只怕一辈子连到她面前回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祁白芷含笑慢慢道:“郡主和郡马果然伉俪情深。” 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茶还是得趁热喝!宋大人辛辛苦苦泡茶,只不知道郡主这时候去哪里了?” 本就是说给宋晋听的话,奈何宋晋好似根本没听见,只一门心思做他手头的事。 反而是宋婉直接一句话再次让祁白芷一噎: “郡主更衣,我也正要去!”说着还神秘兮兮道:“我听说太子府更衣的地方特别华丽,祁家小姐您要不要一起去呀?” 祁白芷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对牛弹琴。这个宋家姑娘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其实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农家女!听话听音,她根本什么都听不出!居然“你呀我呀”的,当众就提什么更衣,真是粗鄙。 祁白芷维持着好风度,勉强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宋婉这才抬起眼睫看着祁白芷款款离开的背影。 落雨低声道:“姑娘,祁家小姐是有些——不高兴?” 宋婉轻声道:“大约吧,估摸嫌你家姑娘——粗鄙。” 落雨:“那姑娘您干嘛——”故意那么说话。 宋婉轻哼了一声:“我就是听她说话有股子某些贵女独有的鸡屎味,不想让她说下去了。” 落雨:..... 这时宋婉看向宋晋。 宋晋已经沏好了茶,轻轻放在了郡主案上。 见宋晋要离席。 宋婉喊了一声:“大哥?” 宋晋看了她一眼,含笑轻声道:“雪大路滑,我去接一下郡主。” 宋婉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咽了回去,看着大哥披上斗篷,迈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 红梅园中,梅花落雪,雪压枝头。 月下抬手,摇动眼前梅花枝条,积雪顿时簌簌而落,重新露出了其上红似燃的梅花。 “愿意见孤了?” 一道清朗声音响起,随着就是靴子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慢慢靠近。 翠珏垂头。眼前这一片梅园因少人来,地上雪白一片彷佛铺了白毯,本来只有她同郡主两行浅浅足印,这时又添上了殿下和秦公公的。 故意的一样,殿下每一步都落在郡主的足印上。 翠珏轻轻一个瑟缩。 “殿下有话,谁敢不来。”月下转身,看向萧淮,开门见山。 萧淮深深看着她:“朏朏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是也,知道怕了?”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冷了冷:“怕——死人啊?” 月下看着萧淮,没说话。 萧淮由她看,也不说话。 一阵风来,吹得翠珏擎着的伞一歪,差点脱手。 萧淮抬手,握住了伞柄。 翠珏立即松开。她再怎么不想松手,也不敢与太子同握一物。 浅红色油纸伞一下子高了,稳稳撑开在月下头上。 月下看着萧淮的目光犹如有火在烧:“我不信,你会!” 萧淮轻轻勾起了唇角,看着月下,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声音却温柔至极:“你会,我就会。” 雪落无声,红梅连绵,白雪茫茫,看不到尽头。 月下抬脚就往前走,身旁这个人,头上这柄伞,都让她窒息。 可任凭她走得多快,萧淮始终稳稳为她撑着伞,不让一片雪花落在她发上。 一个沉默往前走,一个沉默撑着伞跟着。 突然,月下停住脚步,伸出手狠狠一把攥住伞柄。 萧淮看着她被愤怒点燃的眼睛,不松手。 大雪无声中 一个夺。 一个不松。 最终眼见月下不管不顾,娇嫩的手眼看已经勒出血痕,她反而更用力去夺。萧淮再也握不住了,低声道:“你要,给你就是。”说着轻轻松开,稳住力道,防她跌倒。 伞终于到了月下手中。 就见月下狠狠一收,然后往雪地里一摔,上去就踩。 红梅园中更静了,只有愤怒的郡主。 和那柄已经一团糟的红伞。 月下抬头看向萧淮:“我是不是从没跟你说过,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窒息!让我厌恶!让我无法忍受!是,你厉害,太子嘛!就因为你是太子,你就可以强迫任何人!威逼任何人!这就是你!这才是你!” 始终忍耐地看着她闹的萧淮,始终稳稳立在一旁,这时却因月下的话控制不住脸色,骤然苍白,身子轻轻一个踉跄,撞到身后梅枝,顿时枝条上的雪簌簌落下。 扑簌簌的落雪声中,翠珏和秦兴好似都已失去了反应能力。 萧淮几步上前,一把攥住月下的手腕。 月下使劲甩开,却没有成功。 萧淮眼尾发红,唇角上勾,定定看住月下一字一句道: “朏朏,看到没,这才叫强迫!如果孤想,你一刻都别想甩开,这才叫强迫!”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8节 大雪中,月下第一次觉得看不清萧淮的神情。 她觉得,下一秒,下一秒她就会咬死他! 萧淮却笑得温柔又冷,慢慢俯身,靠近她的耳边:“孤,提醒你,你敢靠近他,孤就敢让他死。” 用蛮力的月下一僵。 萧淮看着她,目光更冷了,直起身,慢慢道:“看,这才叫——威逼。” 梅园寂静。 无比轻而温柔的声音: “朏朏,你还是不懂。你没明白,孤想折辱一个臣子,多容易。” “你太单纯,无法想象一个被孤厌恶的人,在大周,是什么境地。” “你说孤不让你选。你可以选的,你可以选和离的日子,可以选太子妃袍服的绣纹,可以选这偌大太子府你想安居的地方,孤都听你的.....” “可是,朏朏,你得和离。” 说到这里,萧淮看着月下被压抑的怒火燃烧的绝美的脸,轻声道: “孤的耐心,真的,不多了。” 梅园死寂。 直到有沙沙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方死一样的凝寂,是靴子踩在雪上的声音,远远过来。 月下透过疏斜梅枝,看到前方有人向着这里而来。 是宋晋! 她的心突突跳着,拼命用左手去掰萧淮攥着她手腕的手。 下死劲儿! 很快,萧淮的手就见了血。 一旁秦兴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一动不敢动。 触目惊心的血痕,在太子殿下那双养尊处优的手上。 可月下却彷佛根本看不见,如同垂死挣扎的兽,死死掰着,似乎要撕烂一切,让血痕愈深。 秦兴已经觉得自己眩晕,死命站在原地。 翠珏在一旁束手无策,整个人如同风中的树叶,从嘴唇到身体都哆嗦得厉害。 萧淮却依然只是看着月下,深深看着她。 终于,就在宋晋转过拐角,月下几乎就要哭出来的瞬间,萧淮松开了手,在她脱离他的掌控的瞬间,恶魔般低语道:“朏朏,记住孤的话!” 宋晋转过拐角,出现在几人视野中。 他彷佛没看到呆若木鸡的秦兴、依然抖得停不下来的翠珏,也没看到地上一片泥泞的红伞,没看到一切不对劲。 宋晋向前方萧淮行礼,平静的声音:“见过殿下。” 然后在萧淮的目光中,他走向一旁的月下。抬手轻轻为她拂去身上雪花,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她披上,温声道:“雪这样大,郡主怎么就这样出来了?” 说着再次抬手为她拂去头上雪,护着她的发,轻轻戴上兜帽。 对着月下轻颤的唇轻声道:“郡主,咱们回家吧。” 宽大的兜帽,遮盖了小小的月下,她的眼中有泪凝聚。她几乎就要扯下兜帽,牵起他的手,离开这里! 去哪里不重要。 只要握紧他的手,离开这里! 好像,好像真的有海角天涯,可以容他们去一样。 身后,萧淮淡淡的声音:“宴已许久,也该散了!明珠,再会!” 顿时月下清醒过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贵为郡主,却既无海角,也无天涯。 月下攥紧斗篷,轻声道:“大人,咱们走。” 与宋晋,一前一后,离开了梅园。 他们身后,梅园安静。 萧淮静静站在雪中,好一会儿都没动。雪落在他肩头,他垂下的手,有血滴下。落在洁白的雪上,触目惊心。 秦兴再也顾不得了,上前道:“殿下!” 萧淮好似这才回神,一动就是一个踉跄,秦兴忙上前扶住。萧淮却甩开了他,向前几步,来到了那把泥泞中的红伞前。 他缓缓俯身,伸出玉白带血的手,温柔地捡起。抬起袖子擦拭伞上的泥泞,奈何越擦越脏。他目光一动,抓过身后披风,缓慢地,仔细地把红伞上泥泞一点点擦净。 雪下得更大了。 秦兴整个人都在打颤。 萧淮却一言不发,安静地,认真地,擦着一把已经破掉的红伞。 第99章 雪停了。 郡主府的马车行在街道上,比来的时候还安静。月下挨着宋婉坐着,宋婉说了一句什么,月下才回神,询问。 宋婉又说了一遍,月下点了点头。 宋晋安静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落在她身下的座位上。她挨着宋婉,过于近,超过了她往常习惯的距离。这是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刻意与他拉开的距离。 宋晋低垂的长睫动了动,目光上抬。 正与月下游移的目光相碰。 她避开了。 宋晋落在身侧的手蜷起。 月下越发挨紧了身旁的宋婉,四目相碰的那一瞬间,一个可能攫住了她:他可能会死!他真的可能会死! 没人比她更明白,萧淮实践自己意志的决心。 一瞬间她再次被喘不过气的压抑窒息住。 马车里更安静了。 到了郡主府,看着宋婉往翠竹轩去,月下并没有看身旁宋晋,只轻声道:“大人,我回去了。” 她转身往东边院子去,却见宋晋同她一起。 月下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两人并肩往东院而去。道路积雪早已被扫开,青石板道湿漉漉的。刮过的北风偶尔带起路旁瓦檐树梢上积起的雪,吹过月下脖颈旁竖起领上的狐狸毛,扫过她小巧的下颌。她却好似全无所觉。月下脑海中,前生今世翻涌成一片。 一路沉默中,宋晋把月下送到东院正房前。 月下转身,看向宋晋。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 闪过今生沧浪园轻笑点出宋晋谜面的沈凌霜,闪过那夜他骤然推开她的力道...... 可是,她想要! 占有,不松手! 闪过前生他出奉先殿的踉跄,秋狩猎场带血的嘴角..... 她.....她,不松手..... 闪过萧淮的决绝和狠厉..... 她,不松手 ..... 短暂又漫长的沉默。 月下轻声道:“有劳大人,回去记得先把热汤喝了。” 有时候,关心是挽留。有时候,关心却是送客。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蜷缩,握起。他抬眸,轻轻笑了笑,慢慢道:“有劳郡主关心,臣的风寒早已痊愈。” 说完,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 风寒已愈,分房的理由不再存在。 这已是宋晋能说出的最—— 他为臣,她乃郡主。再多,就是冒昧了。她,是这世上最不可冒犯的。 “如此,甚好。天寒多变,还望大人保重身子。” 听到郡主的话,一旁小洛子看了月下一眼。郡主的声音依然是软的,可当郡主这样说话的时候,客气中便带上了天生的贵重。郡主,再怎么和气,她永远是郡主。 宋晋淡淡笑了笑,躬身一礼致谢,退后两步,这才转身离去。 眼前的背影,同前生猎场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重合,重合。那日的皇后,没有资格挽留。今日的郡主—— 月下突然开口:“宋大人!” 宋晋骤然一停,立即转身看向她。 月下唇动了动,唇角挤出一个笑来,望着他道:“今日厨房做了暖身甜汤,大人一定记得喝。” 今日的郡主,没有能力——挽留。至于资格,她难道真的有? 似乎有被风吹起的雪扑到手背上,骤然一凉。 宋晋点头。 再次转身时,他的眸子黑得厉害。 来到西院书房,宋晋看到第一张椅子就坐了下去,好一会儿没动。星远送上火盆,立在一边,一时间有些无措。 既见君子(重生) 第119节 厨房已把炖煮的冬日甜汤送了上来,星远小心翼翼从食盒中端出。下头有炭火煨着,甜白瓷的汤碗热乎乎的。 宋晋轻轻揭开。 看着眼前的热汤。 甜香气息氤氲,宋晋张开手,似乎想要握住。 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眸,漆黑。 这时时安匆匆进来,带来了一阵寒气。他顾不得去掉寒气,上前呈上了急递。 宋晋抬手接过,撕开了信件: 蜀地,宋氏族长宋简已至京外百里处。 宋晋轻轻放下信件。 时安这时也看到了信纸内容,顿时绷紧了身子: 麻烦来了! * 随着宋简进京,京城局势再次动荡起来。 本已稳占上风的赵党改革迎来了最艰难的挑战。蜀地土地清丈已经停滞,谣言遍地,威胁着南方边远地区的安定。更南的地区,已有零星动乱传来。朝廷鞭长莫及,武备与兵力多集中在东南沿海和北地,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武力稳定南蛮。唯有安抚,能够依靠的只有蜀地大氏族。 只怕南边一乱,北方始终虎视眈眈的俺达贡就会立即动作,东南的倭寇见状怎么可能不趁机作乱。 南方不能乱。 代表蜀地三大家族进京的宋简,诉求很直接。声称蜀地特殊,请求土地清丈暂缓,待到时机合适,方可推行。 时机合适?什么时机?什么时候合适? 一旦蜀地土地清丈暂停,只怕赵党改革就再也推行不下去了。利益受损的集团都虎视眈眈,只等有人撕开一个口子,就对改革进行反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即将入京的宋简身上。 永寿宫中 皇后听来人细数宋简种种过往,几次露出惊诧表情,细细询问。来回话的是蜀地祁国公家族二房派来的,显然对宋简此人了解甚深。 最后连一旁的郑嬷嬷都忍不住问道:“传言此人有弑父杀兄的嫌疑,可真?” 来人恭敬回道:“自然都是传言,无有任何实据。” 郑嬷嬷感叹道:“老奴就说世上怎可能有如此大逆不道,如有怎可能不受制裁!这样的传言到底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是宋家长父亲的宠妾,此女已疯了。” 皇后讥笑道:“不过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除了说几句疯话还能如何!世人拿强者无可奈何,唯有攀诬,自来如此。” 她显然是又想到了之前的荔枝风波和如今的屏风流言,说得咬牙切齿。 郑嬷嬷笑道:“娘娘说的是。如今局面,就得这样一个人才能破局呢。” 祁皇后也笑了:“可不是。恶人还得恶人磨!” 不仅京城贵人关注宋简此人,就是百姓仆役的话题也绕不开这位即将进京的宋氏家主。 “人还没来呢,宅子就先买下了!” “听说里头拾掇得仙宫一样?” “那可不!我二姨奶奶家就有人见过,里头到处都铺着地毯,连花园里都铺,随便一个碗啊盘啊的都不是金的就是银的,就连唾壶都是金镶玉的.....” ..... 被京城众人关注的中心人物宋简,这时候正在京城外最大的一家客栈,停留一晚,第二日就能进京了。 整个客栈都已被包了下来。 此时,客栈里静悄悄的。来往仆人俱都轻手轻脚。 就连客栈掌柜和小二也都学会了踮着脚走路,压着嗓子说话。这才短短半日,便都知道中间那位客房里的老爷,怕吵。 此时两人都在柜台后,悄咪咪看着前面那位蓝衣老者,正是楼上那位老爷的管家。 管家听来人回了京城最近的风向,点了点头。听到传言说宅子里到处都铺着地毯,管家老脸不由微微一笑:多可笑。 至于金镶玉的漱盂—— 管家淡淡一笑:“咱们老爷可不用那些。” 说完,管家就转身上楼了。 进了客栈最大的那间套房。虽只住一晚,整个房间也已完全变了样,重新铺设一新。 屏风后的人才从床上起来,管家越发连呼吸都放轻了。他知道自家老爷晚上常常睡不着,只有白日才能勉强睡上一个钟头,起床的时候,都是心情最不好的时候。 一行美人轻悄悄捧着铜盆巾帕和香茶来到了屏风后。 管家在一旁等着。 就见屏风后的第一个美人奉上了香茶,然后第二个美人躬了背。男人用香茶漱了口,漱口水吐到了第二个美人身上。 第三个美人上前跪捧上盆,第四个美人在一旁奉上巾帕。 管家等着美人们下去,轮到他上前了。 洗漱更衣后的男人此时正对着大开的窗,透着淡淡厌倦的声音道:“外头连点绿都看不见,京城算什么好地方。” 管家应声。 背对他而立的男人依然静静看着窗外,好一会儿,伸手把窗子关了。转身,懒懒道:“说吧,又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男子一转身,就是一张让人惊艳的脸,看不出年纪。甚至蜀地也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年纪,毕竟是外室子,直到宋家老爷正式认下他,一直都像鬼一样活在宋家那个庞大的宅子里。在大族里的鬼,不需要年纪。直到入族谱,宋老爷随口给了个年纪,根据族谱记载,宋简今年该是四十四岁。 苍白得厉害,久不见天日的样子。凤眼轻抬,透着厌倦,看着眼前人。 管家一一把最新打听的情况说了。 宋简轻轻嘁了一声,淡淡评论道:“无聊透顶。哪里都一样,都是一帮子又要名声好听又要钱的玩意.....” 管家应是,又道:“那位宋侍郎?” 宋简哼了一声:“所有不是人的东西中,最烦这样的。” 管家又应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连祁国公府都觉得棘手呢。” “哦。就是这样才有意思,我跑上两千里进京,可不是为了跟废物玩的。”说到这里,他轻轻拧了拧眉,淡淡道:“希望在玩死他之前,还能有旁的值得人费劲儿的事儿冒出来。” 不然,时日漫漫,这人间真是难熬呀。 管家应是。 这时房门响了,进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小山一样,皮肤黝黑,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样子。这人怀里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白瓷罐,这时恭恭敬敬送上前。 宋简眉眼顿时一柔,指尖轻抚白瓷罐,柔声道:“在在,下午好呀。” 小伙子和老管家便都又无声退出。 轻轻关门时,还能听到屏风后的人语。 “路上颠簸吧?不过这次,咱们出了蜀地了。” “京城没什么好看的,但你一辈子没出过蜀地,不看看外头也怪可惜的。” “这次的事儿简单,不用你再等那么久了。” 第100章 第二日是大朝日。 高坐御座之上的正昌帝明显不高兴。 至于原因,下头噤若寒蝉的百官心里也清楚。明面上自然是南边蛮人又乱了,就连蜀地也不太平。再往深处追究,就是大礼议的结果了。 而这两件事都跟—— 随着正昌帝质问群臣应对之法。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堂上的宋晋。 宋晋正要出列,一前一后却已有两人率先站了出来。前头的是文官之首、老态龙钟的赵廷玉,后头的是文官队伍后排的工部员外郎沈罡风。 正昌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 赵廷玉顶下了责任,沈罡风坚持土地清丈利国利民,不能妥协。 正昌帝没说话。 祁国公慢慢出列了,一开口就道:“知道沈大人心有百姓,但土地清丈,不是推行的就心系百姓,不推行的就都是禄蠹国贼了。归根到底,还是要大局为重。陛下之前支持清丈,是心有百姓。如今局势有变,不能再支持了,就不是心有百姓了吗?当然不是!天下万民都在陛下心中,大周一十三省的太平都在陛下肩头担着。说到心忧百姓,谁能比陛下更甚!” 一席话让一向迎难而上的沈罡风都一噎。毕竟眼下陛下的意思很明白,南边没钱打仗,一切安稳为上,就差直说土地清丈必须停了。此时被祁国公这样一说,沈罡风确实很难再拿利国利民来要求推行清丈,还地于民。 朝堂上顿时一阵低声,多数人都附和祁国公的说法。毕竟,附和祁国公,就是附和陛下。 祁国公慢慢道:“再说,陛下心忧百姓,百姓也当为大周考虑。”说到这里祁国公的老眼看向了宋晋:“之前宋大人的一些做法,老夫就不太认同。我大周南北两边,都有蛮人蛮族虎视眈眈,正该大周百姓戮力齐心的时候,那些在这种时候因为寸地得失就作乱的民,就是乱民!乱民就该镇压,怎能反而通过分地与之来安抚呢?” 众人一凛,这是祁国公要在这时候对宋晋发难了。纵容乱民,这个罪名,可大可小。 陈季玉额头已沁出冷汗:一旦闹过事的失地百姓被定为乱民,那不管是两湖还是两江地区,他们的分地行为便都可以被定为助纣为孽了。 祁国公慢却掷地有声道,“攘外必先安内,老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清丈土地,而是平定乱民,安定地方,然后再议如何攘外。” 一句话便彻底否定了土地清丈。 沈罡风额头青筋已经绷起,就连一向稳健的赵廷玉这时也颤巍巍要再次站出来。 但这次,是宋晋先站了出来。 他面色如故,依然是先恭恭敬敬向上首陛下行礼,好似面对的不是要命的质问,而是户部的日常事务。 就在众人以为宋晋会谋求转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宋晋开口第一句话就如此凶险: “敢问祁国公,民行乱,于谁责而可乎?” 他居然质问祁国公,民乱,谁之过! 众人一惊!宋晋没有选择与乱民撇清,反而为之说话。就连一旁不畏天地的沈罡风都是一惊:他不怕死,但他太怕自己这个学生有失!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0节 陈季玉也是一惊,但很快就明白了宋晋的意图,一双眸子灼灼望着宋晋。 祁国公果然如同其他人预料的,立即抓住宋晋背后意思,大声质问道:“尔可是为作乱辩护?尔等何居心?” 上首正昌帝一动,面前十二硫珠轻晃。 下面众人立即屏息以待。 就见宋晋不退,反进道:“臣为陛下言!陛下乃天下万民的君父,陛下圣德,子民臣服,哪里有什么乱民呢!不是民要作乱,而是那等贪婪不足的,巧取豪夺陛下子民的土地,民失地则乱!罪不在民,而在逼乱陛下子民的贪婪之徒!” 说着宋晋向上首正昌帝一礼道:“陛下,正是有不法之徒在逼乱您的子民!土地清丈就是要对抗这些居心叵测的不法之徒,让陛下的子民皆有地可耕,在陛下庇护下安居乐业,如此怎会有乱民?内安,则外不惧,假以时日,外乱必平!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金声玉振。 振奋人心。 满堂安静。 仓促之间,祁国公还不能当即否认宋晋的说法,一个不小心就是否定作为君父的陛下。他困住沈罡风的,如今同样困住了他。 祁国公到底老辣,立即跳出宋晋言语设置的困境,直接指出当前的现实问题:“眼下,蜀地再清丈下去,就真的要乱起来了。不过,宋大人自然有法子既能推行土地清丈,又能不费一兵一卒,稳住南境。” 就是宋晋再擅辩,终归要面对眼下困境。而这一困境,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停止清丈,利用蜀地世家大族,根本就是无解的。 堂上安静。 正昌帝开口了: “宋爱卿,人人都道你乃我大周百年一遇的能臣,朕也一直这么认为。眼下困局,旁人无法,爱卿必有两全其美之法。如果连爱卿这种能辩赢大儒的人都没法子,朕就是再想支持赵阁老,这土地清丈也只能先停下了。” 闻言,赵廷玉与沈罡风都同时皱了眉,捏紧了手中笏板。 宋晋出列,声音清润:“臣,领旨。臣定会亲往宋氏家主处,与之相商,寻到两全其美之法,为陛下分忧。” 赵廷玉和沈罡风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旁的祁国公嘴角微不可查一抬。 居高临下的正昌帝,面前垂着十二硫珠轻轻一晃,无人能看清硫珠后帝王的神情。只能听到他不带情绪的声音: “如此,甚好。朕等你的两全其美。” 这就是说,如不能两全—— 众臣面色各异,看向俯首垂眸的宋晋。 满堂一静。 帝王起身,百官跪送,山呼万岁。 皇宫前,宋晋把赵阁老送上了马车。沈罡风凝着眉头看着阁老的马车离开,这才转向宋晋,“你——,莫要轻举妄动,让我先去会会那个宋简,再做打算。” 宋晋一礼:“天寒,老师当年在东南抗灾落下了病根,还是修养为重。这事儿还是交给我们年轻人去做吧。” 陈季玉忙上前点头。 沈罡风凝着眉头正要说话,却看到后面祁国公一行人出来了,他不想与他们纠缠,冷哼了一声:“今晚到我府里再议,宋简此人行事诡谲异常,非常人所能料,莫要轻举妄动!”说完转身上了自己那辆破马车离开了。 祁青宴一行人已经簇拥着祁国公过来了。 看到宋晋,祁国公慈祥地笑了笑,用一种长辈对小辈关怀口气道:“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只是,到底该顾全大局啊!”说着抬手拍了拍宋晋肩头,越发温声道:“子礼啊,这次,你的祸闯得大了。” 冷风起,让人身上一寒。 天冷,宋晋开口,带出一团白气:“下官谢国公爷提醒。” 宋晋静静立着。 除了恭敬温和,祁国公甚至从这个年轻人脸上看不出一丝其他的情绪变化。他旁边的陈季玉一张脸死死绷着,仔细看,还能看出拼命控制的肌肉抽动,这才是一个年轻人此时面对他,面对当前局面,控制不住的反应。 祁国公拥着身上黑色狐狸毛大裘,撩着半耷拉的眼皮,盯着宋晋,慢慢道:“一意孤行。要知道,一旦南边真的乱了,你,就是大周罪人,万劫不复。” 一声落,四面无声。 祁国公依然死死盯着宋晋。 宋晋恭敬温和朝着国公一礼:“下官定谨记国公提醒。” 祁青宴再看不得宋晋这副面对祖父依然不动如山的样子,怒站出来:“宋晋你——” “闭嘴!” 后头的话被突然提高音量的祁国公截断。 祁国公最后看了宋晋一眼,温和道:“如此,好自为之。”说完率先转身,扶着身旁另一人,踩着脚踏登上了马车。 被甩下的祁青宴一愣,只能转身跟着祖父上了马车。 祁国公府的马车启动,祁青宴不敢说话。 祁国公看着眼前长孙,慢慢道:“一个将死之人都稳得住,你有什么稳不住的?” 祁青宴分辨:“孙儿就是看不得他那副作态的样子,明明大祸临头,装什么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他能装,你就不能?!你也知道他大祸临头,且看他怎么死的就是了,你急什么!” “孙儿没急.....孙儿就是.....” 祁国公抬了抬手,止住了祁青宴要分辨的话。忍不住想到:如果今日跟在他身边的是小九,他会什么表现。他定然会不动声色之间,顺着自己的话,给足宋晋压力,让宋晋,也让在场诸人看明白:祁国公府的从容清淡,以及庞大,不动则已,一动,宋晋就如同以卵击石的卵。 缓缓吐出一口气,祁国公压下了失望,淡淡道:“学学他,带着你温和知礼的国公府世子的从容气度,看他怎么死的。” 祁青宴脱口而出:“这次他要是还死不了呢?” 祁国公合上了眼睛,慢慢道:“这要都死不了,他就真该死了。” * 京城一处没有牌子的府邸前,来来去去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多看两眼,既想亲眼看看里头是不是像外头传言的,到处铺着大红地毯,连树都是用织金的缎子裹着,又忍不住打听为何偌大府邸连个牌匾都没有。 府中后花园,宋简正蹲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对着花匠才从暖房里植出的花草,看得无比专注。 一层层绿草长在花匠好不容易松了的土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他身旁站着的就是那个小山一样高壮的年轻人,还有蓝衣恭谨的管家,此时正询问府门前挂牌匾的事。 “挂什么牌匾?”宋简抬起落在绿草上的手拍了:“京城内外还有人不知道这是我蜀地宋家的宅子?” 管家应是,笑道:“总要有块牌匾的。” “挂给谁看呀?给外头那帮子蠢货?”宋简挑了挑长眉,笑了一声,“真是给他们脸了,还挂牌匾,不挂。” 说到这里他好像一下子来了兴致,抬头对管家和高壮年轻人道:“你们有没有看见,京城街道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 两人应是。 宋简兴致一下子好似又没了:“果然是帝都脚下,随便一条街聚集的蠢货都比别处多。来来往往,一个个活得还挺高兴,真有意思。” 两人应是。 宋简无聊得抬起指尖又碰了碰绿草:“你去忙吧,天天对着这些,忠叔不容易。” 被叫忠叔的管家应是,退下。 清冷的园子里只剩下年轻人和宋简。 年轻人往手心呵了口热气,询道:“家主,您从一早就对着这些草看,看出什么?” 宋简见人问,脸上闪过兴奋的红晕,起身道:“阿宽,我想明白一件事。” 被叫阿宽的高壮年轻人憨憨应了一声,等着。 宋简双眸灿然有光,让他那张本就出色的面容越发夺目,他盯着阿宽一字一句道:“我想明白了!草,是绿的。它们真是绿的,不是假的。” 阿宽啊了一声,挠了挠头。 宋简放光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他垂首看着脚下草丛,喃喃道:“不懂啊,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他的声音轻弱如风中游丝: “在在一定懂。” “在在十二岁那年,就对我说,她觉得草,未必是绿的。她说,草未必是绿的.....”说到这里宋简抬起的眼眸重新有了光,他看着阿宽轻声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她多聪明。十几岁的时候,她已经能把许家藏书阁所有的书倒背如流。” 宋简笑了。 一张俊美的脸光华无限。 “她偷书,偷不出来的就背给我听.....”宋简犹如在梦中一样,“我以为那是我一生最灰暗的日子.....现在想想,阿宽,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日子.....此后再也没有了,只有无尽的蠢货,而我只能看着数不尽的蠢货来来往往,怎么都死不绝.....” 宋简眼尾的红向他凤眸中蔓延。 阿宽一见家主这个样子,立刻道:“家主!主母说的没错,您这里?对,这里!” 宋简立即期待的看向阿宽。 阿宽点着自己左眼下方眼睑处:“您这里有一颗灰色的痣,难为主母怎么发现的!” 明明是重复过不知多少遍的旧话,可宋简每次都好像第一次听说一样,眸中有光,近乎亢奋道: “那是因为,她呀,离我足够近。特别近,特别近.....” 宋简眼眸中红慢慢褪去,彷佛回到了那个年轻的夏天。 蜀地的夏天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绿,铺天盖地的绿。 宋简陶醉地闭上了眼。 阿宽松了一口气,一双小牛一样的眼睛,忠诚地望着家主。看着家主的样子,他那颗简单的心,说不出的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时这个富有一切的家主,让他这个曾经在南蛮为奴的人,为他难过。 园中北风吹过,才移植过来的绿草绿树已经慢慢枯萎了。 第101章 转眼,隆冬。 宋简进京已一个月。京城多数人甚至没见过这位盘踞蜀地最大世族的家主,只听说此人畏寒多病不宜出门。但明里暗里,已与支持土地清丈的改革派数次交锋。如预料的,改革派被压得死死的。 陈季玉顶着寒风下了马车,进了郡主府西院,到了书房,脱下大氅递给随从,便安静地来到宋晋身后。 宋晋手边一盏茶,正对着一盘棋。 黑白子交错,东南角的表面无事,南边蠢蠢欲动,北边强敌环绕。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1节 陈季玉的目光迅速锁定了南方的对峙,苦思破局之法,端到手里的热茶都没有顾上喝。可无论走哪一步,好似都无法破局呢,更别奢谈什么两全其美!陈季玉的面容越发绷紧了,不由看向了宋晋。 却发现宋晋的目光始终凝着北边! 陈季玉不由出声:“兄长,眼下南边形势已到了我们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再拖下去只怕真就乱了.....”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轻了。这一个月来他们每一个人都熬尽心血,但相比他们,宋晋才是那个始终走在刀尖,被人架在火上烤的人。如果说以前,因为他的能干,陛下还会保他。大礼议后,只怕他有任何差池,都会如同祁国公当日所说——万劫不复。 宋晋已处在一个不能有一点差池的位置。 想到这里陈季玉不由着急又喊了一声:“兄长!” 宋晋这才把目光从棋盘收回,看向陈季玉:“别皱眉了,想想好事。” 好事?没有祸事就不错了!还能有啥好事啊! 陈季玉看着宋晋这段时日又清减了的面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宋晋让他坐下,点了点棋盘北边对他道:“有的。就在一个月前,北地的周老将军催粮饷的折子根本没人理会,眼下朝廷不就往北地送了物资?至少北地军士如今都穿上了棉衣。” 经宋晋提醒,陈季玉点了点头,这倒确实是个好事。他喝了口热茶,只是——,跟眼前的祸端比起来,微不足道。 宋晋似乎知道他所想,轻轻摇了摇头:“很重要。季玉,这不仅仅是一批物资的事。而是朝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 陈季玉看着宋晋。 宋晋慢慢道:“他们看到了俺达贡的野心。” 陈季玉眼前一亮! 面对北地俺达贡的威胁,祁国公一党一直主和。武宗死在战场,如今的陛下更是不可能御驾亲征。而镇北侯府的周老将军可是武宗亲手提拔起来的大将,从北地的周老将军到京城的镇北侯府,始终没有真正向祁国公府低过头,祁国公根本不可能允许战争发生,让镇北侯府坐大。 这种情形下,今年一入冬,俺达贡一封请安信,大周又送去了大量财物帮助他们过冬。在边境抢了一波的俺达贡收到钱财,立刻就带着人退兵了。主和的人更多了。 “可眼下这个月,我想朝中很多人都看清了俺达贡的野心:能安抚他的根本不是钱财,而是时机未到。看明白这一点,对将来北方用兵,是难得的好事。” 陈季玉还差点真的要跟着宋晋露出笑容了,才松了眉头立即意识到自己给对方绕进去了,一张俊脸立即哭丧道:“可重要的是眼下!眼下你——” 改革一旦被叫停,后头跟着的就是清算。而宋晋,将是正昌帝选择的用以向各地豪强妥协的祭品。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他就不信宋晋不清楚! 氤氲茶气中,宋晋轻轻笑了一声,只是笑意却不在眼中:“我既选了蜀地,自然是因为我有办法啊。” 轻飘飘一句话,让陈季玉整个人都一僵,愣愣看着宋晋:“你一直这么说......真的不是硬撑?” 这样的话宋晋说过,不过陈季玉同其他人一样,一直都以为是说给祁国公一党人听的。 “办法?”陈季玉呢喃:“能有什么办法?宋简那个人,那个人简直!”陈季玉似乎寻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可脸上神情却说明了一切。 “疯子。”宋晋淡淡接声。 陈季玉点头,就特么是一个疯子! 还是一个极其聪明的疯子,一个有权有势有人盘踞一方的疯子!南蛮那样的烟瘴之地,他都敢进去跟人谈买卖做生意,还把其中一个蛮人头领的私生子收为义子,他简直! “疯子啊.....”宋晋淡淡重复了一声。 陈季玉狠狠一点头,恨不得把宋简做过的那些事再说一遍。可怕的不是他做过的所有可怕的事,可怕的是—— 他做过这些事,依然稳稳当着蜀地宋家的家主!换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这样的人早被推翻一百次一千次,他却稳稳当当在那个位置坐了快二十年了,无可撼动! 想到这些,陈季玉背后一寒,看着宋晋:“真的会有办法吗?”面对这样一个—— 宋晋慢慢道:“有的。” “如何?”陈季玉双目灼灼,紧张地问。 宋晋轻声:“我在陛下面前就说过的,与他协商,找到解决办法。” “哈?” 这个? 宋晋确实说过,只是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一个说法! 陈季玉疑惑至极。 宋晋挑了挑眉,看他:“这是办法。” * 当天下午,所有人就注意到宋晋的青布马车停在了宋简宅子前。 一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青布马车,甚至没有一点装饰之物;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宅邸,甚至连个牌匾都没有。 宋晋还没有下车,所有人就已都得了消息。 皇宫中,仁寿宫里 月下正攥着太后娘娘的袖子,仰着头问太后:“会怎样?” 会怎样? 这是很多人此时问出的话。 永寿宫中祁皇后噗嗤笑了:“会怎样?当然会有好戏看!要是谈有用的话,还会到今天!”清丈与否,是改革派与当地豪强的根本利益之争。 “宋大人不会真的天真到以为这件事还有可以商谈的余地?不会吧?” 祁皇后的口气充满了嘲讽。 一旁祁白芷附和点头,想到什么眉尖儿还是微微蹙了蹙:“娘娘一眼看到骨子里,确是这样没错。只是祖父谨慎,不到最后,还是担心会有变数。” “变数?怎么变?”祁皇后掩唇笑道:“总不能宋家主跟庆王那个棒槌一样,突然自请清丈吧?” 这话说出来,祁皇后自己都乐了。 “阿芷,回去让家里安心,宋晋是个人,不是会用妖法的妖!说起这个宋家主,没有人比咱们更了解了。二叔那样一个人,还有本宫在后头给他撑腰,这些年都没从这个宋简手里讨到半分好处!” 这样一个人! 祁皇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到底是父亲,放出这样一个人!咱们祁家只用在旁边左右为难就好了,都不用吭一声,眼看着这老的小的一块完!” “姑母说的是呢。” * 天空阴沉,彤云密布,朔风吹过露出在外的皮肤,已经是侵肌裂骨的冷。 宋晋已经下了马车,此时正站在这座被所有人关注的宅院中。朔风吹动他身上白狐狸毛披风,他一向温和含笑的面容此时没有一点表情,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院子。 又一阵风过,已经等了许久的时安不由一瑟,大毛里靴内的脚已经冻透了。但越冷,时安越是挺直腰背,不肯露出一点缩手缩脚的样子,唯恐露怯。但他从走进这座宅子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毛骨悚然。 不是别的,而是这一院子的绿色。 在京城这样滴水成冰的冬天,一过二门,迎接他们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绿。在等待的半个时辰中,他眼睁睁看着才换上的绿草冻死,然后那些沉默的匠人立即换上了新的。 时安眼皮子一跳,看到一队匠人又过来更换一旁的花木了。 他不由看了自家大人一眼,见宋晋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时安立刻也学自家大人样子,努力绷出一张无动于衷的脸。 不可察地,宋晋皮肤轻轻起着栗。他闭了闭眼,突然,好想她啊。眼前铺天盖地的绿,一下子有了明艳柔软的红,有花开了。他张开眼睛,彷佛能看到月亮。 他的月亮。 皮肤上的栗慢慢消失了,等待重新变得,可以忍受。 顺着这片绿色往里,再往里。 春意融融的房中,宋简才从床上起来,披着衣服,慢慢洗手漱口更衣。无声鱼贯而入的美貌婢女,又轻巧无声地鱼贯而出。 管家这才上前道:“家主,宋大人已经等了快一个时辰了。” 宋简目光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白瓷罐,闻言不过动了动嘴角:“来了呀。再不来,我都想回去了。京城没什么好玩的,这个宋晋,玩起来也就那样吧。”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有点意思,也就有点意思,玩着玩着就腻了。” 说到这里宋简像孩子一样趴在紫檀木八仙桌上,温润如玉的手轻轻抚着眼前的瓷罐,轻声道:“在在,哪里都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到底该做些什么来忍受这样平庸又漫长的人生啊....” 他的指尖眷恋地滑过瓷罐。 房间里檀香清幽,花木怒放,绿意昂然。 管家垂首等着。 许久,宋简才起身,懒洋洋道:“去看看这个让我跑了两千多里地进京的人吧。”说到这里他咧了咧嘴角:“他要有意思,我就把他带回蜀地,种在我的天葵兰下面。”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他配不配得上我的天葵兰。” 又露出了那种厌倦的神色:“世人皆臭,物色了好久,都找不到适合滋养我天葵兰的人呢。” 管家应是,还是出声提醒道:“家主,毕竟是朝廷命官,如今又是士林领袖。” 闻言宋简笑了一声:“就是这样才有资格去配我的天葵兰呀。” 他慢悠悠道:“忠叔,你只要见过陛下和太子听到这人——瞬间的反应。对,就是瞬间,无法伪装的完全自然的反应!” 宋简闭眼,在回忆中捕捉那个瞬间的所有细节,放大,再放大,他睁开眼,确定道:“能让此人变成花肥的人,咱们的陛下嘴上不说,心里——欢喜。” 冷风呼啸,檀香幽幽。 管家高声: “家主见客!” 宋简低笑: “在在,一会儿见。” 第102章 “宋晋进去了!” “宋简见客了!”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京城各大宅院、皇宫。 玄色大氅趁着宋简那张苍白至极的脸,他行过的地方俱都是一片无声。所有人都立即垂头,好像宋府的下人都有一种本事,能够立即与周围的物件融为一体,在家主经过的地方,化作一个没有生命力的物件。 宋简眼前除了漫天绿色,好像看不到任何人。他带着淡淡的厌倦,看着这些单调的绿色,无论他怎样努力,请到多么厉害的匠人,都再也种不出他渴望的那个夏天。 他是时间的囚徒,是徒劳的奴隶。 宋简看着眼前的绿,嘴角自嘲地一勾:好在这世间的囚徒不止他一个,命运玩弄他,他可以玩弄其他人的命运。不然,真不敢想象要如何熬过这看不到尽头的岁月。 眼下,不就又有一个送上门。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2节 “这个——宋。” “宋晋,字子礼,时年二十四岁,户部左侍郎。正昌三年进士,点探花郎,正昌四年.....”管家一一道来。 宋简面无表情地听着,最后吐出两个字:“无聊。” 模板一样的精彩人生,无聊得让他反胃。 他苍白的指尖从黑色狐狸毛下抬起,点了点:“叫阿美来,我可能有点想吐.....” 宋简突然之间觉得厌倦极了,只想早点了事。他有些想念蜀地的夏天了,如果不是为了打发长日漫漫,根本没有必要见这个宋晋——二十四岁的户部左侍郎,二十岁点探花,做郡马。 关于他的一切,此时都让宋简觉得无趣至极。 “忠叔,你代我去听听他有什么废话要说——” 说到这里宋简停了停,“就说我——反胃,卧床起不来了。这么聪明的人该明白的,我们蜀人,适应不了京城的干冷,尤其我身子又弱,有病!” 说到这里宋简苍白的脸上画出一个笑,好像又找到一点趣味:“就跟他说,我有——大病!” 他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活脱就是一个疯子。 其他所有人都垂首,屏息。 铺天盖地的绿色。 无声的匠人又开始更换冻坏了的草木。 这时候小塔一样高壮的阿宽挠了挠头,憨直道:“家主还是去见见吧,这位宋大人怪好看的。” 宋简停了笑声,像突然开始笑一样,突然没了一点笑意,好像刚才那个笑得厉害的人不是他一样。他撩起眼皮看阿宽:“你喜欢他?” 阿宽顿了顿,点了点头。 “喜欢他什么?”宋简再次觉得事情有点意思了。 阿宽想说,他觉得这位宋大人像——主母,像极了。那个画像挂满了蜀地宋家整整一栋楼的女子。只是这样的话,就是阿宽也知道不能说。 他只低声道:“家主还是自己看看吧。” 宋简苍白修长的手拍了拍阿宽:“成吧,看看去。” 阿宽悄悄看了家主一眼,犹豫着点了点头。 宋简大步转过花墙,到了待客的花厅。 他在门口突然停了步子。 跟着他的忠叔也立即停了下来。 花厅里一袭月白袍的年轻男子正背对他们而立,显然在看花厅墙上那幅蜀地山水图。 画上烟雾茫茫,到处都是苍茫湿漉漉的绿。画的是蜀地山雨后。 只一个背影,就让人莫名觉得他前面那幅巨大的蜀地山雨都是为了衬他。 立在花厅门口的宋简不自觉蹙了蹙眉头,他一面伸手去解身上玄色大氅,一面讥诮开了口:“有劳左侍郎大人久——” 那个满寒讥诮的“等”突然消了声。 大氅落了地。 正垂首伸手等着接过大氅的管家疑惑地抬头,惊恐发现自家大人一张脸—— 他从未想过人的脸可以白成这样! 他从未想过还有比苍白更苍白的脸色! 宋晋在宋简开口时转了身,此时他静静立在蜀地山雨之中,淡淡看着前方的人,温和的声音也是淡淡的: “见过宋家主。” 管家目光从眼前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又落回自家家主身上,他顿时更惊了:家主的唇在颤!不,不,不,家主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轻颤。 “你——” 许久,宋简才无比艰难地挤出一个“你”。 宋晋依然是没有表情的脸,淡淡的声音:“宋晋,字子礼,户部左侍郎。” 宋简只觉得整个天地在这一瞬间都在翻转,转得让他站不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 等到他终于按捺下这种眩晕,重新看清眼前这个人的时候,他觉得他那颗跟死了一样的心脏在狂跳,他引以为傲地自制力在这种狂跳面前简直好像一个笑话。 跳得他额际有了冷汗,跳得他手脚冰冷,控制不住哆嗦。 “你——”宋简再次开口。 宋晋轻声:“晚辈为蜀地土地清丈而来。” 不知哪个字彷佛针一样,扎得宋简整个神经都是一跳。宋简苍白的手克制地攥着手边的茶碗,慢慢道:“是了,土地清丈。” 他看向宋晋,很突兀道:“你怎么不喝茶?” 宋晋并没有动手边的茶碗,答:“晚辈不渴。” 不管是时安还是管家都是眼皮子一跳。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宋简。 没有想象中的爆发。 宋简脸上画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他轻声道:“我也是。”说着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才把话说完:“我从不喝别人家的茶。” “晚辈不是。晚辈只是,不渴。” 花厅里一时间静极了。 谁也没有想到安静过后,宋简的话是:“你怎么不喝茶?” 时安:...... 他终于亲眼见到这位宋家主发疯呢。 宋简又喝了一口,看向宋晋:“不喝茶,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小心翼翼地,试探。 让宋简身后的管家再次一惊。他没有想到,接下来自己会更震惊。 闻言的宋晋起身,“如此,晚辈告辞。” 说完一礼,竟然真的带着人离开了。 作为宋简身边的管家,忠叔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此时看着宋晋离开的背影,震惊了。 宋简目光始终看着宋晋背影,直到宋晋转过花墙,他突然站起来,快步追出了花厅的门,又骤然停下。 管家抱着大氅跟上。 宋简立在寒风中,苍白着一张脸。 管家把大氅为家主披上。 宋简开口了:“你,放下所有事,马上让人去荆州,查——” 说到这里宋简苍白的面皮都在抖。 “查宋晋的——母亲,事无巨细。” 如同泣血的声音。 管家一凛,立即去办。 宋简始终站在原地,大氅下整个人都在颤抖。 京城所有人都在等这场会谈的结果,虽然都知道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到底能坏到什么地步,还是让人期待的。 祁国公府书房里就坐着期待结果的一群人。 此时听到来人回话,祁青斌直接笑出了声。 “等了快两个时辰,进去不到一盏茶就出来了!哈哈哈哈,这真是今年最好看的笑话!” 祁青宴也笑向祁国公道:“祖父这下子可以放心了,让孙儿说,祖父也不必这样亲自盯着了,该好好歇息才是。” 祁国公一张深沉的老脸上神色也松了松。 一旁山羊谋士捋着胡子道:“只等蜀地清丈彻底一停,属下就立刻让咱们在两湖和两江的人闹起来。” “闹!闹得越大越好!让他们看看,宋晋这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丈量他们的土地多硬气,在宋家主面前就多软!咱们也找会写书的,会作诗的,会——!”祁青斌兴奋地脸都红了,却被祁国公打断: “行了,什么作诗说书,这是国事!让陛下知道你这个样子,陛下会怎么想!” 祁青斌闭了嘴,还是忍不住嘟囔道:“陛下还能怎么想?宋晋他们就差直接踩到陛下脸上了,把献太妃都气病了,陛下想他们死,陛下还能怎么想!” 祁国公呵斥:“谨言慎行!说了多少遍就是记不住!陛下是盛德君父,爱民如子。赵大人乃三代老臣,为我大周呕心沥血。就是宋子礼也是我大周能臣,百姓心中的青天,好官!陛下怎么会想他们死,说什么疯话!陛下肯定爱重老臣,爱惜能臣,奈何大局为重,就是有那么一天,也是陛下无奈,实在保不住了,得给天下一个交代,天下平稳为重!” 铿锵有力。 书房里其他人俱都点头受教。 只祁青斌低头的时候不以为然撇了撇嘴:皇帝姑父想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祁国公苍老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越到这时候,咱们越要大局为重。咱们祁家不阻拦清丈,也是为百姓考虑的,只是正因为为百姓考虑才当大局为重!时机不成熟,一味改革,这不是作乱作祸吗?哎,待到这件事解决了,咱们祁家正该站出来,为陛下把这大周一十三省的担子挑起来!” “国公/祖父教导的是!” 祁国公府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祥和的空气了,就连脾气不好的老太太,这些日子脾气都和顺了起来。 接下来的半个月,无事发生。 所有对峙好似一下子都停了下来。 整个京城都被这种诡异的平静笼罩。 所有人都在等。 风暴的中心是最安静的。 这种安静正宣示着最后风暴的到来。 众人瞩目的蜀地宋家宅子也都在等。 宅子里的人并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只知道他们家主在等。 家主从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哪怕当初在南蛮,他们都未见过家主这样等过——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3节 等什么呢? 等一件事?还是等一个人? 宋简在等。 这日傍晚,跑坏了三匹汗血宝马的信,终于送到了蜀地宋在京城的宅中。 管家拿着封存的资料袋,不安地往内院走去。 内院中 宋简在等。 第103章 管家又快又急的脚步,一直到宋简内院房前,才猛得一停,重又压着步子,进了房中。 屏风前,紫檀木桌上放着那个莹润的白瓷罐,宋简坐在另一边。 闻声,他慢慢抬起眼,死死盯着管家怀里并不多的资料。 管家小心翼翼把调查回的资料呈上。 宋简的目光轻轻一动。 他整个人却是静止了一样,一种无法喘息的痛。他慢慢伸出他那修长而苍白的手,在触到油纸袋时轻轻一缩,然后再也没有任何迟疑,打开,取出内中信纸:不足五页,其中有四页还是官府所录其他人的供词。 属于他的在在的,只有不到一页,寥寥数行。 第一条就是关于她的样子:面有疤,常年以粗布遮面。 第二条是她的来历:非当地人,乃系大荒之年流民,随外出做工的宋茂而归。 第三条就是她的生平:寡言,不与人交,其婆母甚恶之,动辄咒骂。其夫每醉,辄辱之,殴之,常年带伤。 宋简看着,整个人呈现一种去除生命力的冷静,同时又伴有微不可查的痉挛。明明是一目十行的人,这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 房中线香燃尽,紫檀木上白瓷罐发着莹润幽幽的光,火盆里的炭火烧得红通通的。宋晋如同一个静止在时间长河中的玉人,管家垂首,静静侍立。房外,冬日夕阳无限,笼罩天地。 官府的供词是旧年宋茂卖儿子引起的债务纠纷。村人第一次发现这个异常沉默的女人会说话,粗麻布后,如果不是那道蜿蜒过半张脸的疤,真不知道得是一个多俊的小娘子。她告到官府,说买卖合同违背《大周律》,根据《大周律》142条、176条,当判无效。 最终她要回了儿子,时年,宋晋三岁。从此,本就在村中鲜少露面的人,更是连宋家院门都很少出了。 “宋家娘子就是个怪人.....不过长得确实俊,要不然宋大茂这么好的后生也不能领回她来......大茂是村里的好后生,长得好又能干,可孝顺!估摸就是这回亲事娶坏了,这么好的小伙子一天不如不天,日子不顺心呀,要是顺心他能喝酒?那不能!” “早听他娘的,好好娶个当地好姑娘,也不会闹到这样呀.....” “也不能都怪大茂,俺们都是看着大茂长起来的,可好一孩子了!又孝顺!那么小就知道帮他娘干活,可能干!” “卖儿子?.....那肯定是有咱们不知道的.....谁知道以前宋家娘子什么来路,外地的能有什么好人呀,好人谁背井离乡的,是不是?” 提供供词的邻人不约而同提到了同一件事:挨打的宋家娘子从来都不哭,甚至没有一点声音。这也是很长时间,他们都以为这个外乡来的宋家娘子是哑巴的原因。 “打成那样,俺们听着都发毛,她怎么就能一点都不喊呢.....” “她为啥不哭.....她不正常.....” “见了人也不看人,平时也不跟人来往,她绝对不正常!” “有时候就见她蹲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什么,能蹲着看半天!面前除了草啥也没有,你说她看啥?要咱们说,她可能能看见阴物,不正常,她不正常呀!” “她要正常,大茂能那么个样打她?大茂是个好孩子,咱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屋子里死寂,冬日傍晚的阳光冷冰冰照入窗棂。 管家低着头,静静立在一边。 宋简忽然动了,很轻微地动了动脖子,慢慢蹲下来,把寥寥几张字纸送入红通通的炭火上。 “家主!” 管家一声惊呼。 原来是红炭得到字纸,火苗一下子扑上来老高,几乎笼住了宋简上方的手。 宋简依然是安静的,眉梢都没有动一下,就那么看着红色火苗就着他的手慢慢把字纸吞尽。 管家紧绷着身子,再不敢开腔。 房中一时间有肌肤撩烧的味道。 宋简慢慢起身,来到窗边,他推开窗,外头是茫茫的绿。宋简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外头那片绿,日光下他本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狼狈至极。他轻轻闭上了眼,眼前就都是 蜀地铺天盖地的绿。 “看到的就是真的吗?”她凝视许久,对他道。 “我总觉得,草,未必是绿色的。” 她的声音真好听,怎么有人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她不爱笑,可笑起来真好看,怎么有人可以笑起来这么温暖。 他身边所有人都在斗,都在争,只有她只关心草到底是不是绿的。 她的记性好的吓人,可偏偏就是记不住路。她能看懂旁人看不懂的星象周易,可却是一个走路都会不小心踩到裙角的人。在有些事情上笨拙得呀,常常在她离开很久以后,宋简想起来都会发笑。怎么会有人这么笨呀,笨得这么招人喜欢。 所以,她到底怎么从蜀地走到荆州的。 两千里,她到底怎么走到那里的。 遇到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她该多怕呀——,她是在怎样绝望的情况下接受宋茂——,她—— 她—— “噗” 一口鲜血呕出,宋简再撑不住,扑倒在地。 往事如流水。 “在在,再等等我。” “再等等。” “不是他死就是我——,如果我败了,你——” “等他一死,我就娶你。” “在在,别怕。”他轻吻她的眉头,却没看到她落在小腹上的手。她等不了了。 蜀地大族许家,她的生母生产当日而亡,她是大族许家庶第四十九女,生来的不祥之人,许在在。 往事如烟。散了,就是散了。 如同那个白瓷骨灰罐,砰一声被狠狠摔碎,里头不知何人的骨灰飞散。 宋简泣血的声音: “许家,尔敢欺我!” * 这日朝会,太监一声“宣——”,所有人目光都看向殿门处。 他们即将见到那位自来京城始终借口养病深居浅出的宋家主,那个一手掌控蜀地和南蛮经济动脉的人,让南蛮王都叹服的人。 冬日日光中,宋简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过于俊美。 过于苍白。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只身入瘴疠之地,最后让那个凶悍狡诈的南蛮王要结异姓兄弟。 尤其显眼的是他一头被玉簪束起的白发,趁着他那张谪仙脸庞,让他愈发莫测难辨。 君臣见礼,正昌帝非常亲切道:“宋家主多病,本当在京城将养,奈何蛮地动乱,还得劳动宋家主作为我大周特使,再入蛮地。宋家主于国有功,又深知蜀地民情,关于治蜀,愿闻其详。” 满朝人的目光嗖一下都看向了宋简。 宋简的目光却往人群中宋晋身上轻落。 圆领绯袍,器宇轩昂。 二十岁点探花,二十二岁立功东南,二十四岁正三品右侍郎。 宋简只觉这疮痍满地面目模糊的人间,他是唯一的亮点,如此璀璨。 祁国公一党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这时站出来道:“陛下所言甚是,宋家主如此孱弱,还要为我大周奔赴烟瘴毒虫之地,如此大功之人,之前却被人屡屡针对,陛下当为宋家主做主,惩戒这引起南地动乱之人!” 直指宋晋。 气氛顿时紧张。 宋简淡淡瞥了这人一眼。 这人还以为是自己说到了宋简心坎上,愈发兴奋道:“臣以为——” 宋简不耐烦了,上前一步打断,出声:“陛下,臣愿代表蜀地宋家,自请清丈。” 说着深深一礼。 清清淡淡一句话,普普通通一个恭敬的见礼,却如平地一声雷。 好一会儿朝堂上人都没有反应,他们都疑心自己根本没听清,被这一句话给击懵了。 尤其是祁国公一党,这时候好几个都傻愣愣张着嘴,看向宋简,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就连祁国公党人的定海神针祁国公,始终老神在在垂着头,听到这话的瞬间也抬起了头,先看向了身边人,似乎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然后才看向了宋简。 “哦?” 正昌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愿闻其详。” 宋简一礼,温声道:“陛下圣明,臣鄙陋,先前短视,为一方私利蒙蔽。经宋——”宋简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都轻了一分,继续道:“幸有宋大人耐心开导,方明白土地清丈乃利国利民的好事,臣方恍然大悟,迷途知返。” 听闻这话,朝堂更静了。 这时其他人的目光从宋简到宋晋,又从宋晋到宋简。 耐心开导? 他们好想知道宋晋到底怎么耐心开导的?!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4节 这简直—— 简直离谱! 离谱给他娘开门的耐心开导! 离谱他爹到家的迷途知返! 就—— 离谱! 祁青宴的脑子已经乱了,他差点当众失态,总觉得脚底下的金砖不平,让他站不稳..... 别说祁国公一党的人,就是慕元直和沈罡风等人,这时看向宋简的目光也透着不可思议..... 沈罡风冷静地抽了口气,看着前方那个最让自己骄傲的学生:每当他以为看到了人类的上限的时候,他总能给他刷出新的惊喜。 宋晋低眉顺眼,安静站立。 满朝狐疑的目光,神色各异。那些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们到底还记得这是在朝堂,尚能稳得住脸色不变。但年轻一些的,可个个都变了脸色。其中最显眼的,一是祁青宴瞬间白透了的脸,一是陈奕兴奋得瞬间红光满面的脸! 终于有人想起来发问了:“宋家主,您这可是深思?这土地清丈可不是小事,当深思,考虑周全,顾全大局!” 说话的人着急,险些语无伦次。 祁国公一党的人都知宋简行事诡谲,一听这话,不少人都望着宋简,眼巴巴等着宋简话头一转,局势翻转!对,宋简必是这个打算,先予以敌人喘息,然后调转剑锋予以迎头痛击! 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宋简正色回道:“就是深思过,微臣才自请清丈的。以前微臣局限蜀地一隅,未能放眼大局,臣之过也。好在宋大人不嫌微臣乃蜀地一隅鄙陋之人,肯耐心、耐心言说,微臣眼界既开,岂能再顾惜一己、一族、一地之私利!” 朝堂再次一静。 祁国公一党所有人的脸都黑了! 还特么等翻转?!这是连他们吃饭的碗都端起来砸了! 一席话瞬间就把阻拦土地清丈的都打成是为一己私利的! 这人真是说翻脸就翻脸,狠起来连自己都骂上呀! 这是连自己的后路都断呀! 这何止是当场倒戈,这甚至是当场要与一切阻挠土地清账的你死我活?! 朝堂上静极了。 很多人不是不想说话,是真的傻眼了,蒙了,彻底蒙了.....都呆呆看着人群中的宋简,不约而同闪过一个念头: 宋简原来真是个疯子! 这特么不是形容,是陈述呀! 祁国公再站不住了,他必须出来了。他看向了宋简,慢慢道: “敢问宋家主,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家主一人能决定的吧?”提醒他,也提醒所有人,蜀地还有许家,还有他们祁家!他们两家只是旁观,不是死了! 宋简看向祁国公:“国公所在的祁家是赞同清丈的呀!” 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祁国公顿时意识到不好,果然就听宋简慢慢道:“就是知道祁家赞成清丈,只是碍于蜀地复杂,左右为难,故,本家主作为蜀地家主,斗胆站了出来,免祁家为难,自请清丈,谁敢阻拦,本家主为陛下料理他。国公爷,如此,您也不必左右为难了吧?都让晚辈来!” 再次,祁国公被堵得胸口发闷,说不出话来。毕竟之前的漂亮话,都是他们祁家说出去的。但那也只是漂亮话!是他们既不想亲自下场,又想挽回一些在百姓心中的口碑......本想坐收渔利,谁知道! 祁国公一口老痰差点当场咳了出来,死死憋了下去,才能开口道:“这不是,还有许家!是否当三思再定夺,以免再生乱子?” 只要不当场定下来,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一旦有余地,结果如何,就未可知! 两边人都看向宋简。 祁国公老眼也盯着宋简。 宋简哦了一声,淡淡道:“许-家?” 轻而短促的两个字,却让祁国公一颤,带给他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宋简道:“许家,出事了。只怕——自身-难保,管不了土地清丈的国事了。” 又是清清淡淡一句话,又如平地一声雷。 祁国公乱颤。 众人惊愕。 许家出事了? 没听说呀! 祁国公颤声问了出来。 宋简回:“是马上,马上就出事了。” 说着,宋简恭谨向上首陛下一礼,缓声道:“陛下,微臣掌握了许家不臣的证据,证据齐全,确凿,已准备呈请陛下过目。此番回蜀地,定然为陛下清除乱臣,族灭之!” 再次一个惊雷炸开,让其他人彻底失声。 就连上首的正昌帝眼前琉珠也是一晃,发出一声轻响。 就听宋简慢慢说完:“为陛下为大周,微臣定不会徇私,不留活口。微臣定当肝脑涂地,保蜀地平稳,愿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满朝再次彻底失声,只能跟着宋简跪下,齐声道:“愿我大周福祚绵延,千秋万代!” 祁国公直到额头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才感觉到周身寒意!宋简这是才小小拂逆了陛下,立即就送上族灭许家的大礼。曾经为了蜀地夺权,他们祁家可是没少在陛下那里给许家下眼药,陛下心里早烦许家了,只是碍于蜀地复杂,不能如何罢了。也正是因为陛下撑腰,蜀地根基最弱的祁家才能越过许家,坐稳蜀地第二把交椅。论理,他们一直靠拢宋家,踩下许家,跟许家明争暗斗,他们祁家才是最见不得许家好的?! 可见不得对方好,也不是一张嘴就族灭? 蜀地宗族关系越复杂,才能越远离大周朝廷的制约,不是吗?! 人精一样的祁国公已经糊涂了! 宋简真是疯子呀! 就听这位疯子向人群中的宋晋温声道: “宋大人,是不是希望、为人臣者都当如此为我主效力?” 语气中竟是说不出的挚诚,要不是众人知道宋简此人,单看眼前,真要以为宋简真的是一心报国无门的忠贞老实人了,如今老实人找到了报国之门,孩童一样诚挚,急着为大周忘我奉献..... 人群呆呆看着这位苍白俊美的蜀地家主——宋简。 人群呆呆地看着始终安静低眉的俊美右侍郎——宋晋。 本该斗得你死我说的两个人,此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 诡异的——和谐。 宋晋并没有看宋简,只垂眸道: “宋家主忠心为君,正当如此。” 宋简看着人群中的宋晋,宋晋依然如前,垂眸看着他手中的笏板。 冬日的风吹过,大殿前硕大青铜香炉的烟被风吹向一边。 大殿内,众人寂声。 谁也没有想到这场刀光剑影的对峙,最终以一个谁也算不着、料不到的走向——收尾。 祁国公老眼看向宋晋,浑浊的眸中翻涌:眼前一切,是如他所料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人? 这个人! 祁国公紧紧握着笏板,垂下老眼,眸中云涌,然后慢慢平静: 没关系,他们还有太子。 第104章 一场大朝,来自蜀地的神秘宋家家主宋简,留下一片震动,踏上了回程。大周还指望这位莫测的宋家主,为它平稳骚动的蛮人。 晴好的冬日,离人的长亭。 归蜀的马车远远行来,马车上宋简始终微微阖目,似乎很平静。但深知家主的管家却紧绷着,目光始终望着车外,紧张地。 直到他看到冬日枯槁背景中,那个挺拔又安静的身影—— 管家紧绷的老脸一松,还没等他露出笑模样,就听到马车外一声呼哨。 是阿宽。 显然,阿宽也看到了长亭中的人。 马车上宋简骤然睁开了眼睛,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管家第一次从家主看过来的目光中,察觉到紧张、无措,这些属于正常人的情绪。 宋简嘴唇蠕动,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忠叔,你说他——” 他什么? 管家恭敬听着,宋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车里一下子安静,紧绷。 马车停了。 宋简低头整理衣服,然后起身,手落在车帘上的时候又顿了顿,回头看向一旁的管家:“忠叔,你看我——” 这次忠叔听懂了,点了点头。 宋简这才掀开车帘,下了车。抬起的目光看向长亭,玄色靴子踩在京城冷硬的土地上,宋简有一瞬间的恍惚。 长亭中的人抬眸看过来。 宋简脚步狠狠一滞,近乎僵硬地回视。他自诩有一双能看人心的眼,可这次,在对方看过来的目光中,他什么都看不到。 似乎,只有平静。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5节 让宋简步履几乎踉跄的平静。 长亭中宋晋长揖。 宋简镇定着自己,可谁又知道,他那颗早已死了的心此时撕裂般膨胀跳动,好似有无数酸涩要从中满溢出。 他一步步往前,靠近。 如同亡灵般活在人群中的宋简,这一次,每一步,都在靠近一个人。 他知道,这短暂的靠近,也许将是今后一生他距离一个人,最近的距离。他目光近乎贪婪地看着长亭中的人,因为这个人的存在,宋简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人间一抹亡魂。 宋简看着眼前年轻人长揖,看着他直起身,看着他平静地看过来。 他清清楚楚看到对方左眼下眼睑处,那颗小小的淡灰色痣。 看到的瞬间,宋简闭了眼睛,仿佛再也无法承受更多。 好在这是一个冬日,一个足够寒冷,足够让人冷静的时节。 宋简睁开眼,看着宋晋,声音里依然有他压不下去的轻颤:“你——” 宋晋开口:“晚辈感激宋家主放弃一己私利,行大义,为国为民。” 冬日阳光冷冷洒下。 宋简后头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他,也透过他看到他的在在。 听到眼前人说:“晚辈在此,恭送家主离京。” 这就是送客了。 宋简苍白的唇动了动,拼命扯住话头,不让离开马上发生:“宋大人,你到过蜀地没?蜀地,蜀地到处都是参天古木,连绵的山,连绵的绿,千山万山,充满了子规的啼叫。一夜大雨后,千山树梢一动,就好像千百条泉水从天而降.....” 说到后来,宋简声音低了一些,目光始终看着宋晋,轻声问:“你,你见过没有?” “见过。宋家主忘了,晚辈十九岁那年曾游学蜀地。” 宋简几乎要一把攥住宋晋的手,对方目光的冷静止住了他的动作。宋简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向宋晋道:“是不是她——”他苍白的唇哆嗦着,“是不是你的、你的母亲,告诉你——” 狠狠一哽,宋简望着宋晋:“你,你才会去蜀地.....” 风吹动枯树枝,嘎吱嘎吱,独属于冬日萧索单调的响声。 宋晋说:“是。” 宋简的脸上顿时画出一个任由谁也形容不出的表情,那一瞬间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腾起又被压下。 他是南境的独裁者,是统御自己的暴君。他从不放任自己的激动,他从有记忆开始,从未落过泪,从未失态过。即使此时,他最终也压下所有,不曾失态人前。 他不问宋晋为何不去找他,他不问宋晋他的在在。 他只轻轻点头,平静道:“好。” 他看着眼前人与自己的距离。或许,还可以逾距多问一句。对世人,他足够癫狂,但从未逾距。可这次,不一样。毕竟,毕竟他是他的—— 宋简喉结滚动,小小纵容了自己。 他小心又小心地开口,涉及了眼前年轻人的私事: “你和郡主——”宋简凝视宋晋,慢慢道:“如你有其他想法,我可助你另娶。” 话落,看到宋晋抬起目光的瞬间,宋简立刻道:“好,我明白了。” 转而道:“南地宝物无数,听说郡主好奇珍美服——” 宋晋打断了他的话:“她,什么都有。” 闻言,宋简的心几乎轻轻一疼:他的儿子,也并没有比他幸运多少。他几乎是一瞬间就读懂了宋晋重重自持背后的无能为力: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爱上大周无所不有的明珠。 他一下子就好似亲眼看到:入京的宋晋,发现自己心动的瞬间。那一瞬间,他的儿子,该是多么——绝望。 宋简再次轻轻闭了闭眼,平稳了呼吸,看向宋晋,愈发小心道:“你想要什么,也都可以有。郡主喜欢什么,你也都可以给她。你——,配得上的。” 宋晋看向他的目光,让宋简的心一紧。 宋晋的目光非常平静,平静到让宋简心慌。 他第一次觉得,宋晋动了情绪。对面人不动声色地,克制地,压制骤然而起的情绪。 宋简敏锐地感觉到对方平静背后的东西—— 黑暗,庞大。 宋简面色愈发苍白,看着眼前人。 在外人看来,亭中两个男人俱都是平静得体的样子。 回头看了一眼的阿宽,放心地收回了目光,坐在路旁的马车前辕上,放松地伸开了长腿。管家陈叔依然恭敬地侍立一旁,目光不曾旁顾。 好一会儿,亭子中都很安静。 只有宋简觉得自己好似牙齿都在打着冷战。 宋晋目光平静到似乎一无所有,他平静的声音道:“宋家主真的觉得我配?” 宋简的心剧烈跳动着,面色完全苍白。 宋晋看着他,很轻很轻的声音平静道:“我杀了他。” 血脉相连,同样的见微知著,敏感异常。 几乎一瞬间,宋简就明白了。 他用尽全部力量挤出一句话,挤出一个虚弱至极的抚慰:“没事的,你知道的,他不是你的——” 弑父,十恶之首。 《大周律》中,不赦之罪。 孝道,是大周一切统治的根基,一切德性的根本。这件事,一旦被人知道,就是世人唾弃。一旦坐实罪名,人人得而诛之。 宋简这次听到了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心,疼得厉害。如同他不敢去想在在从蜀地到荆州的两千里,如今,世上又多了一件他不敢触碰的想象:他不敢想,当年才十三岁的宋晋,一路走来,怀揣着怎样的罪恶感和恐惧。 尤其,宋晋与他不同。在在的儿子,流淌着她干净的血液,在这污浊世间,本该注定清白,温柔,从容。 宋简艰难强调道:“他不是——” 宋晋轻轻扯了扯嘴角,第一次对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轻声道:“我杀的时候,他是。” 狼皮大氅都无法掩盖宋简的颤抖。 他很小心很小心地问道:“告诉我,你当时没有——”他的嘴唇抖得如同秋天风中最后的树叶:“没有亲眼看着——” 宋晋看着宋简,轻声回:“我用的锤头,你知道,我那时候没有机会接触隐秘的毒。” 宋简一颤。 一切却只是开始,其后黑暗浓厚异常,陡然扑出,让习惯黑暗的宋简一颗心战栗不已。 宋晋的声音又轻又淡,好像在说旁人的事:“分尸——” 宋简的瞳孔骤然放大,心缩到极致,几近窒息。 就听宋晋慢慢道:“是最困难的。所有的刀都不够锋利,很容易就,卷刃,你知道。” 砰一声—— 宋简牙齿几乎都要咬碎了,胸膛中有什么在爆裂。 宋晋的声音愈发轻了:“我得确保,万无一失。他已毁掉了我母亲的一生,我得确保他的死,绝不能毁掉我的。” 宋简如同溺水般,拼命呼吸,胸膛急剧起伏。 他用过锤头的,他太清楚,对方的血将会如何涌出,溅射。 他也——杀过,父亲。 他太知道,背负弑父,是怎样一种无法逃脱的罪孽。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他跟别人再也不一样了,甚至他有时候都不太确定,他是不是还在人的范畴里。 注定噩梦不断。 注定罪孽缠身。 他的梦中,他那个冷漠的父亲一次次对他温柔笑着,轻轻点着棋盘,看着他说:“放在这里,是不是会好一些?” 唯一一次的温情,唯一一次,从那以后,却日日夜夜纠缠他。 直到他决定,再也不与人为伍。 人的良知,才放过他。 宋简慢慢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膛,他缓缓喘息着。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不是你的父亲。 宋简看着宋晋。 “十六岁,母亲去世前一刻。” 宋晋看着宋简,同样苍白的面容,再次轻轻扯了扯嘴角。 宋简本想说些什么,却一动就是一个踉跄,他扶住长亭廊柱,才重新稳住身体。他听到他儿子问他: “宋家主,你说,我、我配得上她、她吗?” 从容如太阳一样的年轻人,此时轻声问他。 宋简稳定着声音,看向儿子,努力道:“没事的,会过去的.....” 如影相随的一切。 宋晋哦了一声,轻声道:“家主,属于你的,过去了吗?” 轰然一击。 宋简整个人全靠身旁廊柱,才能站立。 宋晋看着宋简,目光安静,冰冷,讥诮。 宋简看向宋晋的目光,几乎是祈求,求他放过他自己:“人生长得很.....” 如果不放过自己,他要怎么活。他才二十四岁,还有十年,再十年,才到他的年纪..... 宋晋转头,看空中那轮苍白的日头,慢慢道: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6节 “人生长得很,我选择赎罪.....赎到哪儿是哪儿.....” 直到—— 遇到她。 他从人间的幽灵变成了人,他看到了月亮,生了妄想。 他想—— 拥有她。 让她只看向他。 冬日惨淡的日光落在宋晋抬起的苍白的脸上,他扯了扯嘴角,轻轻笑道:“一切,一下子艰难了起来.....一点都配不上.....也不能一点都配不上呀.....” 阳光好似一下子都静默了。 空气好似都静止了。 只有两个同样俊美静默的男子,苍白在这一刻的长亭中。 宋晋再转头时,已经完全是人前的温和,平静,与从容。 他恭敬一揖,道:“晚辈就送到这里了。晚辈还有事,告辞了。” 说完,他再也没有看眼前人一眼,转身出了长亭,登上了他的青布马车,离开了。 长亭中宋简望着他,然后望着他的背影,然后望着他的马车。直到一切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什么都看不到了。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宋简喃喃道。 他来到马车前,明明踩着上车凳,偏偏几次都爬不上去。阿宽忙跳下马车上前,宋简却抬手止住,他拖着自己软弱颤抖的身体,爬上了马车,进了车内。 马车开动,沿着离京的大道,向前。 马车内,宋简清晰地看到了十三岁的宋晋,看到了溅上他的血,看到了他垂下的颤抖的手。 就像看着记忆中的自己,一样清晰,清楚。 他轻轻扯了扯嘴角,有东西滑过嘴角。 宋简抬手,触动了湿湿凉凉的东西。他把指尖放入唇中,苦涩的,但终归是有味道的。 原来,他还会像人一样——流泪。他身上,还有——人味。 岁月漫长。 他的心,苏醒了。他重新痛楚,也重新活着。 如今,宋简重新又有了目标。 宋简慢慢坐直了身子,脸上重又恢复冷静与清淡从容,无坚不摧。 他已深陷污浊,但没关系,他可以托起他的儿子。 “在在,他还有郡主。” “有欲望,就能像人一样活。” “在在啊,我们帮他,得到——光。” 马车向南,越跑越快。 马车上的人被火燎伤的手慢慢撩起车帘,看向这飞速倒退的树木山川。 第105章 郡主府中 月下带着小安子,送走了他们能寻到的最后一批神医。 翠珏几人俱都安静地望着郡主。 月下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连小洛子都是困惑的。他同翠珏几人一样不知道,听完神医的话,为什么每一次郡主都异常沉默。这一年来,他们请来了大周各地,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的神医。对于太后娘娘,他们无一例外都给出了几乎差不多的诊断结果: 保养得宜,身体硬朗,康健。 这,不是很好吗? 小洛子望着郡主,先开口了:“郡主?” 月下收回落在阴沉天幕上的目光,看向身后的人,喃喃道:“如无意外,该是长寿之相.....能有什么意外呢?” 说到后来,她的目光落在了陈嬷嬷身上,希望她能以她一向的可靠和睿智,给她一个答案。 陈嬷嬷心惊不止,但面色沉静,她早已看出郡主的忧虑:郡主似乎近乎笃定地认为,太后娘娘不能久寿。 小洛子不想这么多,他只一个念头,回答郡主的问题。这时听到郡主询问,他凭直觉脱口而出:“毒?” 月下皱眉,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断然否定:“郡主勿要多虑。旁的不敢说,娘娘宫中,不管是接触还是入口的东西,都是周嬷嬷亲自把关。别说不可能有问题,就是真有问题,也必然在娘娘接触前就现端倪。” 月下轻轻点了点头。这也是月下始终不会往下毒上联想的原因。而且,她远比陈嬷嬷知道的更多。前生祖母——,是张太医带领太医院亲自确认的。月下看着陈嬷嬷:“嬷嬷,祖母跟我说,张太医是可靠的?” 陈嬷嬷肯定道:“张太医是可靠的。” 月下再次轻轻点了点头。前生张太医带着众多太医诊断得出太后死于心悸,是正常死亡。没有比专门伺候皇族的太医对毒更为了解的了,可他们排除了毒。 今生所有这些神医,面对她给出的描述,几乎也都是给出同前生的张太医如出一辙的结论:心悸,猝死。可即使在这种可能性下,他们依然从当前的外祖母身上探查不出任何异常。 再次,前生宋晋曾经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 难道一个人的死,真的竟然能没有任何迹象和端倪? 心悸? 月下抬手落在自己心口处:难道真的是局限于医术?难道真的是有什么在外祖母这里发生着,可是他们大周这些最好的大夫竟然一点端倪都查探不出?难道真的有一种疾病,可以没有任何端倪的,带走一个人? 月下轻轻喘息着。 距离明年冬天,只有一年时间了。 月下再也无法像重生开始一样乐观了,她面对着的彷佛是一个看不见的对手。所有她能寻到的这个领域最杰出的人,都看不见它! 她的身体轻轻发颤,她垂下的手却再次攥得死紧。 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 一定——有迹可循! 月下慢慢道:“继续找,再找!” 小安子应是,退了下去。 这日傍晚,宋婉过来寻月下说话。 西厢房,火墙火炕把整个暖阁烘得暖洋洋的,催开了暖房培育的兰花,春意融融。 月下靠着引枕,手里拿着宋婉刺的绣花,心里却始终转着外祖母的种种。 宋婉发现了月下的心不在焉。 听到宋婉问,月下开口道:“是宫里一个嬷嬷的死......” 说到“死”,她心口狠狠一疼,面色几乎是瞬间一白。过了一会儿才能重新开口:“很是康健的老人,说死就死了,让我心里难受”。 宋婉见月下样子,心知必不是无关紧要的嬷嬷,必然是郡主非常在乎的人。她不由多问一句:“怎的就死了?” 月下苦涩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才这样难受。婉婉,人真的会,说死就死吗?哪怕最厉害的太医,最好的大夫,都看不出一点问题.....哪怕所有人都觉得没有问题,一个人也会突然死掉吗?” 听到这里,宋婉长睫扑闪了两下,垂下目光,慢慢道:“总有原因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亡。” “心悸。突然的心悸,难道这就是最终的原因?” 月下的声音,茫然得厉害。 一声“哎呦”声,让月下回神。 原来是跟着宋婉过来的老嬷嬷! 月下看向她。 这位老嬷嬷赶紧欠身一福,,解释道:“郡主见谅!是郡主的话,让咱想起俺们老太太了!” 这位老嬷嬷本来正盯着云霏和翠珏手里的花样子看,这时候见郡主想听,自家小姐垂着眸,也并没有阻止她多话,赶紧道:“俺们、我们老太太也是这样没的!看着多硬实的老太太,先前人都说谁也比不上的长寿相,结果还不到六十,就黑里乘凉的时候说了句心口疼,半夜人就没了!人这命呢,脆得嘞!” 以前这位老婆子是不太敢说话的,但这半年多,她胆子也大了一些,见郡主这边上下都是怜老惜贫的,有时候听着两个年轻的小姐说话,她也就大着胆子敢接上一句两句的了。 月下听说,看向宋婉:“就是你们那位——,祖母?” 宋婉长睫静静垂着,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也是后来,才从宋婉处听到了关于她父亲和祖母的一些事。知道宋婉的这位祖母又凶又刻薄,她伸手握住宋婉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宋婉这才抬起长睫,神色平静,看向月下,轻声:“郡主想问,尽管问就是。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不能问的。” 月下这才又看向脚踏处的老嬷嬷:“真就除了心口疼,再没旁的了?” 宋婉漆黑的眼睛也看向这位老嬷嬷。 老嬷嬷见郡主问,忙回话道:“绝没旁的不好!别的事我不敢说,但我们姑娘知道,我们这位老太太最爱在村里大槐树下跟人说话唠嗑,身子但凡哪里有一星半点不舒坦,最能张扬!偏偏她老人家这身子骨是村里有名的好,平时最多嚷嚷个腿疼,连伤风感冒都少。谁知道呢,偏偏那晚阎王爷要她老人家的命?她娘家人个个可都是长寿的,当时为了这事,她娘家那边还——” 老人说起当年旧事,兴起,不由就话多了起来。说到这里,老嬷嬷一住嘴,看向宋婉。 宋婉淡淡道:“说就是,没什么不能跟郡主说的。” 老嬷嬷这才又道:“她娘家人厉害,不愿意!非说是给人害死的!又是找大夫又是找官府,连仵作都来了好几个,结果什么也没有!血口喷人!后来俺们村都不让她娘家人上门了!他们闹得过分啊!那时候家里就一老一小,就是俺们婉姑娘,还不到十岁的姑娘!亲娘去年不在了,大公子去县学堂念书了,每个月就能回来那么几天!郡主您说,老太太那边娘家人是不是血口喷人?家里连人都没有,谁能害她呀!把俺们村里人给气的!” 过去这样久,提到当年这些老嬷嬷还气愤呢:“那闹的!其实,谁不知道因为啥呀,俺们婉姑娘没爹没娘了,姑娘的婚事老太太想做主——”说到这里老嬷嬷哎了一声:“老太太也是给娘家侄子哄的,非要把姑娘订给娘家老表的儿子!那样一个人,嗐,不能细说!老太太能糊涂到什么地步呢——,当时连大公子都不知会,就要趁着大公子回来之前让那边下定!姑娘那时候才十岁啊!老太太就是给人哄迷了!说句不好听的,只怕到最后阎王爷都看不下去了.....” 宋婉垂着漆黑的眼睛,静静听着。 月下紧紧攥着宋婉的手,正想让老嬷嬷别说了,就听到老嬷嬷说:“仵作查了半天,什么都查不出来!别说中毒的样子,老太太死了反比活着的时候面皮还嫩,尤其那个眼睛,扒开一看,比活着的时候还亮!都不用仵作,村里人一看就知道,哪个中毒喝药死的能这样鲜亮?谁没见过中毒死的,一个个不是青就是紫不拉几,银针一进去黑半截子.....” 月下一双眼睛唰一下盯住了这位嬷嬷。 宋婉能感觉到月下攥着自己的手一紧,她静静垂着长睫,听到月下发颤的声音慢慢问:“死者的眼睛,亮?” 老嬷嬷点头:“是呢,不知道姑娘还记得不?”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7节 说着看向宋婉,宋婉轻声道:“当时,好像听谁提了这么一句。” 老嬷嬷赶紧道:“千真万确,我当年亲眼见的!姑娘那时候年纪小,身子弱,胆子也小,没在跟前。我当时跟着看了,扒开眼皮,真跟水洗过一样,我还说就是活着都没觉得这么——亮堂,好看.....” 说到这里老嬷嬷又向月下道:“村里人都说能这么死也是有福气了.....要是心里不甘,能死得这么安详?” 宋婉握着月下的手,这时候抬头看向月下,轻声问:“郡主,宫里那位嬷嬷,也是这样吗?” 月下唇轻轻颤着:“.....听说,只在就寝前提了一句心口不舒服,半夜就去了。去后,宛如生时。尤其是一双眼睛——” 说到这里,月下觉得周身发寒,慢慢道:“犹如水洗过一样,安详,好看。”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位深宫中,一位远在千里乡土中。 竟这样巧? 巧到死后都有一双如同水洗过一样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月下只觉无边寒意,漫上来。 她抓着宋婉的手。 等到人都退下,宋婉才向月下轻声道:“郡主,我、我后来遇到一个人。” 月下紧紧盯着宋婉:“这个人——” 宋婉长睫一颤,咽了口唾沫,只觉嗓子干得厉害。好一会儿,她才能继续道:“这个人,他、他说,他也见过这样的,他说,他知道——怎么回事。” 月下一下子攥紧了宋婉的手。 宋婉慢慢道:“这个人疯疯癫癫的,天天就想着骗人攒钱,想造大船,满嘴疯话.....郡主要是愿意见这样一个人,倒是可让人往荆州一寻。我是不信他的话的,郡主愿不愿意信,就看郡主了。” “他可有名字?” “张三。” 月下立即起身,喊小洛子、小丁子,立刻派人往荆州寻人。 一切安排妥当,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月下几乎坐不住一样,整个人都在轻颤。 宋婉悄悄看了月下一眼,不由轻声问道:“郡主,你、你要真的信了那人说法.....”她轻轻咽了一口唾沫,才接着道:“要真的有这么一种、毒.....” 月下一瑟。 宋婉强笑,歪头问:“郡主觉得,我祖母,会是,给人害死的吗?” 月下看向宋婉。 宋婉脸上的笑几乎一滞。 就听月下道:“婉婉,你身子弱胆子又小,就别想这些事了。” 说着,她握住宋婉冰凉的手,慢慢道:“你祖母怎么死的,管她呢。她做了那些事,怎么死的,都不重要,死了就行。” 宋婉看着月下。 月下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剔透,干净。 此时更是宛如潭水一样,静静看着她。 月下轻声道:“我只在乎我欢喜的人,至于我不喜的人,管他们呢。” 宋婉长睫再次一颤,垂眸的瞬间,嘴角轻轻抬起。 她的手轻轻抠着炕桌。房中温暖,兰花散发静静幽香。 * 皇宫,永寿宫 祁皇后才送走了儿子。就听到月下的人又往荆州寻人,她蹙着的眉头一挑,狠狠揉着发涨的太阳穴: “又找神医?荆州有什么神医,本宫怎么一点没听说过?” 祁皇后说完,只觉得头更疼了。宋晋就够难缠了,如今就连慕月下一出一出,都弄得她摸不着头脑!前头那个叫什么小丁子的,她倒是往死里查了,可查到如今,屁都没查出来!让她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就头疼! 如今慕月下又开始找人,偏偏还是直奔荆州! 荆州这个地方,可是宋晋出来的地方!难道又有什么诡计? 回话的人不确定道:“卑职打听过了,就连国公府那边都说,不曾听说荆州有什么神医。” “那她往荆州找什么?莫不是,荆州也有淮阳逃难的什么小太监不成!”想到可能又是一个怎么查都查不出头绪的,祁皇后头疼道。她狠狠一呼吸,按着额角的手一停,狠狠道:“不管她找什么,这次都给我直接弄死,决不能让人来到京城!” 已经有个怎么查都查不出端倪的小太监了,她不想再让慕月下弄来一个他们摸不清头脑的什么人物了! 回话的人立即道:“遵命!” 见人退下,一旁郑嬷嬷上前,给半躺下的祁皇后轻轻揉着额头。宽慰道:“娘娘,眼下国公府的困难都是暂时的——” “暂时的?国公府如今名声臭的!街头三岁娃娃都能唱着什么屏风秀女瞎眼睛的童谣嘲!眼下,就连蜀地也开始失控!” 说到这些,祁皇后哎呦了一声,头疼,胸口疼。 郑嬷嬷忙一边揉着,一边道:“只等殿下大婚就好了。” 国公府如今时局是艰难了些,等跟东宫结了亲,立马就能振作起来!让那些人看清楚,国公府不仅是眼下的国丈府,也是未来的国丈府!它的地位,绝不容任何人质疑! 闻言,祁皇后胸口才舒服些,轻哼了一声。 太子府中 萧淮书房里,很安静。 一旁秦兴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上首的萧淮,自打从永寿宫回来,好似就没改变过姿势:坐在书房上首的扶手椅中,食指抵着唇,桃花眼低垂,看着空无一物的紫檀木桌面。 直到—— 有人回:“殿下,祁小姐来了。” 萧淮这才动了,靠坐在扶手椅上,看向门口处:“请进来。” 秦兴立即应声。 廊下等候的祁白芷,控制不住发烫的脸颊,此时放下了兜帽,被冷风一吹,才觉得好些。就在今日,祖母明里暗里对她道:皇后要做主,殿下该娶妻了。果然,很快她就听到太子殿下进宫的消息。显然,皇后娘娘寻殿下也是为了这桩大事。 殿下才从宫里出来,就这样着急地要见她—— 想到这里,祁白芷再次忍不住羞红了脸,咬了唇。 借着冷风,冷静下来。 见秦公公亲自来接她进去,祁白芷顿时更加不好意思了。 秦公公恭谨道:“大小姐请吧,殿下等了好一会儿了。” 祁白芷一颗心一荡,努力按捺,温柔地向秦兴一点头,款款跟着秦兴走向了太子府书房——这个传闻中,外人绝难进入的地方。 走在这至贵之地,祁白芷觉得她每一步都在走向至高之处。 她愈发挺直了腰背,几乎是以俯瞰的姿态,打量着周围垂首侍立两边的下人,打量着一旁弓腰带路的秦兴。 一直到踏入书房的门槛,那一步迈进去,她的心高扬。 这是天下人,何止女子,都向往的地方。 今日,她走入了。 祁白芷带着温柔的笑,轻轻福身,慢慢抬头,看向上首——大周至高至贵之人。 目光相接的瞬间,难以扼制的激荡,带来瞬间的眩晕之感。 这是即将登顶的眩晕,如此美妙。 祁白芷轻轻咬了咬唇,镇定自己。 第106章 祁白芷努力镇定着她激荡的心。 然而,萧淮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激荡的心一滞,顿时彷佛从天下掉在了地上。 萧淮含笑道:“阿芷,孤许你太子府侧妃之首。” 侧、侧——妃? 一句话,如轰雷掣电,祁白芷瞬间脸色煞白。 萧淮却好像完全看不见一样,从扶手椅中站起身,对祁白芷继续道:“孤要明珠做孤的太子妃,委实棘手了些。好在你又一向聪敏,最是有办法,替孤想想法子,好不好?” 说着,一双桃花眼笑吟吟看向祁白芷。 祁白芷浑身冰凉,不敢置信地看着萧淮。 萧淮盯着祁白芷,慢慢笑道:“阿芷,孤——心悦明珠,旁人也许不知,你是早就知道的。” 祁白芷一个哆嗦,她当然知道。 “既知道,你又一向体贴,帮帮孤,好不好?” 祁白芷一瑟,嘴唇蠕动,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殿下,郡主二嫁之身,即使——,即使真的和离,只怕也只能做侧。” 她没有想到眼前人闻言,眉头一皱,断然道: “胡说。朏朏怎能给人做侧!” 说着萧淮目光一柔,轻声道:“她只能做我萧淮的妻子。” 祁白芷只觉得全身血都冷了,一瞬间无数话涌上来,却只能强笑道:“就不说天下人,人言可畏,只怕姑母头一个就不会同意,还有太妃她老人家.....” 萧淮打断了她的话:“这就要靠你了!不管母后还是太妃,都最喜欢你,你不是最会开解人?你的道理,她们都听的。”萧淮目光凝在祁白芷苍白的脸上,慢慢道:“还是,你不肯帮孤的忙?” 慢悠悠的语气,暖融融的书房,却让祁白芷后背一紧。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8节 萧淮带了笑:“孤知道,阿芷最识大体。有些话,孤不好跟别人说,但跟阿芷,孤却愿意说实话的。” 说着萧淮靠近,俯身几乎是贴着祁白芷耳边道: “她若不能做孤的太子妃,孤——就没有太子妃!” 祁白芷全身一战。 萧淮直了身子,叹了口气:“如到那一日,只怕谁脸上都不好看。”他轻轻啧了一声:“孤就是再不忍,也得伤母后的心了。至于祁国公府,这点事都帮孤办不到,孤还能指望什么呀!阿芷,是不是呀?” 祁白芷僵住。 书房静寂。 门边守着的秦兴垂着头,比书房里的桌椅还像桌椅。 祁白芷整个身体控制不住轻颤。 萧淮依然视而不见,好商好量的口气:“孤就是再舍不得,也知终有一日父皇会离开我,到那一日——”萧淮看着祁白芷,慢慢道:“孤,许你贵妃之位。后宫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觉得好不好呢?” 祁白芷张了张嘴,苍白地笑了一声,看向萧淮,不答反道:“殿下如此真心对郡主,这莫大的福分,让人艳羡。有殿下这样真心,别说做侧,就是为奴为婢,只怕天下女子没有不愿意的。想必,郡主也定然不会计较名分,为了一个名分,让殿下背逆长辈,如此为难吧?” 哪知萧淮几乎是不假思索道: “她会!” 祁白芷一滞,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更没想到,萧淮对此不仅没有丝毫芥蒂,反而含笑道:“天下女子都能做侧,但她可不行!她不能居其他任何女子之下!”似乎想到那人,萧淮的笑越发柔了,“她那个脾气,可受不了这份委屈。阿芷,你知道她的,给孤宠坏了,养得人又娇,脾气又大,还缺心眼,孤不把她高高托起来,孤怎么放得了心!你这样聪敏,后宫里再多弯弯绕绕,孤相信你都游刃有余,可朏朏呀——” 萧淮又笑了:“你信不信,就是给孤当太子妃当皇后,孤都得帮着她宫斗,让她自己来——”苦恼地笑了一声:“她就不可能自己来!” 似乎终于有人能够说一说月下,萧淮笑得越发温柔:“就是许了她太子妃之位,也得孤为她百般筹谋,她呀,哪怕要她费一点劲儿,她都会立即躺平,宁可不要了.....”萧淮叹气:“孤没法子了,只能拜托阿芷了。” 祁白芷的笑僵如浆糊糊上去的:“.....皇后娘娘——” 萧淮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立刻道:“母后那里,确实难办,所以——” 萧淮慢吞吞道:“阿芷要努力啊!” 说到这里,萧淮凝视祁白芷,慢慢道:“阿芷会努力的,是不是?” * 祁白芷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祁国公府的。等她再回神,人已经回到国公府了。 冬日的风呜呜地吹着。 国公府再是富贵,国公府府里的花木到了冬日,该掉光的叶子也掉光了。 祁白芷笼着狐狸毛暖袖,纯白的狐狸毛斗篷裹着她整个人,只露出秀美的眼睛,看着呜呜的风吹动光秃秃的枝桠。 随身的丫头垂着头站着,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有眼色的一声不敢吭。没一会儿,丫头垂下的指尖和露在外头的鼻尖就被冷风吹红了。 天实在是冷。 就在丫头觉得快冻僵的时候,终于看到自家大小姐动了。原来是她们后头有人来,一听这乱糟糟的动静,就知道是府里三公子。 丫头随着祁白芷转身的动作赶紧动弹了身子,轻轻跺了跺快冻麻了的脚。 只见被心腹随从簇拥着的祁青斌已经到了眼前。 祁青斌脸色难看,看到祁白芷这个大妹妹勉强挤出一个笑,问她大冷天站在这里做什么。 祁白芷随便答了一句,看着祁青斌脸色,问他这是从哪里触了霉头。 果然,跟祁白芷预料的一样,祁青斌顿时脸色更难看了。 旁边随从是个机灵的,立即替主子回道:“回大小姐的话,这满京城,除了郡主府,还有哪儿的人能给咱们霉头触的!”嫌命长不是! 听到郡主府,祁白芷秀美的脸一瞬间抽动了一下。她慢慢道:“总不会鞭子抽上瘾,又拿鞭子对着三哥你了?” 祁青斌立即脸一黑,整个人身上都往外渗着寒气。 还是随从道:“是郡主府养的那群狗奴才!”说到这里随从往地上啐了一口:“以前就是个给人洗脚的,听说恨不得求爷爷告奶奶的想舔都赶不上热乎的,如今——,呵!有郡主撑腰,大小姐您当时是没看见,那狗奴才都敢不把咱们国公府放眼里了!” 原来,是在皇宫宫门处,祁青斌耍弄几个小太监玩,末了扔出去一把银子,几个小太监趴在地上满地捡银子,逗得祁青斌哈哈大笑。偏偏就有一个,站在墙根处,埋着头,不见动。 祁青斌当时就不高兴了。正要发作,眼睛一斜,却见那小太监小白杨一样的身条,一身太监服穿在他身上都跟穿在旁人身上不一样。靠近一看,垂下的脖颈,细腻白皙,浑身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干净。 看得祁青斌心里头痒痒的,这怒火就变作了邪火。变着法的找茬去逗弄他,这小太监却始终不卑不亢,不动声色地保持距离,拒绝一切狎昵。 那清高干净的劲儿—— 祁青斌的劲儿越发上来了,他就喜欢这种调调。结果正上头的时候,旁边有人提醒说这是郡主府的人,祁青斌顿时一僵! 让他火大的不仅是游戏玩不下去了,而是旁人的目光,似乎人人都知道只要这句话一出来,他祁青斌就只能当缩头王八! 一路回来,祁青斌都是压着火,烧得他整个人都难受极了!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就鲜少有得不到的,不管是女人还是男孩! 仅有的两次,都是因为郡主府!偏偏一次是郡主府烧火婆子家的丫头,这次是郡主府的一个阉人! 仅有的两次丢人也都是因为郡主! 如今更——,就连宫里那些个贱如蝼蚁的阉人也能拿郡主压他,看他笑话了! 各种火一起涌动,让祁青斌这时候还黑着脸呼呼喘气,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祁青斌咬着牙道:“总有一天——” 祁白芷看着祁青斌,秀美的眼睛闪了一下,慢慢道:“总有一天——.....眼下,一个阉人,都能把咱们不放在眼里了,传出去,咱们倒真成了旁人茶余饭后的乐子了。” 祁青斌狠狠一攥手,看向祁白芷。 祁白芷眼睛看向祁青斌:“三哥,妹妹心里替你难受。” 祁青斌的牙咬得愈发响了,呼呼喘着气。 祁白芷轻声道:“郡主有脾气,难道咱们就该是面人一样不能有脾气的?欺人太甚!”说到这里,她缩在袖筒中的手,指甲几乎刺破掌心。 祁青斌问:“阿芷,你以为?” 祁白芷柔弱苦笑:“我不敢以为。我在郡主面前除了做小伏低,还能如何呢。”说到这里,祁白芷眼中有泪光闪动:“可就是这样,人家还不满意呢,哪次见了不甩脸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欺人太甚!”祁青斌狠狠一咬牙! “郡主欺负人就算了,可一个阉人也能在咱们面前显摆清高了?”说到这里祁白芷悲怆一笑:“荒唐,可笑!” 祁青斌一跺脚,恨声道:“她明珠郡主是先帝亲封,我让她三分!可要容她府里随便一个玩意都能在我面前摆架子,呵,我这小霸王的名头可就真就成京城笑话了!”说着一甩袖子,转身就要往回走。 祁白芷忙上前拦住:“算了吧,三哥!也不是第一回 了,咱们忍忍吧!” 这话让祁青斌顿时更炸了: “忍?忍她明珠一个就算了,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得忍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他一忍再忍,快忍成旁人眼里的王八羔子了! 见祁白芷还是死死拉着他不让他走,祁青斌转头道:“阿芷,放心,我有数!一个阉人,只要不弄死,郡主她能怎么着!我倒要看看,这次她是不是又冲着我这张脸抽鞭子!” 说到这里,祁青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到了墙根处那一低头的白腻,阴沉一笑:“拼着挨了她的鞭子,我也得让郡主府里的人明白,奴才就是奴才,我祁三爷想动,任他是谁的奴才都不好使!” 说完,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冷风朔朔,天色阴沉。 祁白芷拢了拢身上的大毛斗篷,慢声道:“快该上灯了吧?怪冷的,咱们回吧。” 丫头忙诺诺应是,扶着祁白芷,往后院去了。 第107章 冷风朔朔,天气阴沉。 京城的冬天,到了夜晚,更是侵肌裂骨的冷。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亥初时分。京城各处,华灯灿灿。 月下沐浴过,正在西厢房临窗的大炕上,撑着额头,对着炕桌上几张纸看着。上面是自重生以来,历次神医为太后诊断的结果,还有她潦草记下的自己所有能想到的前生关于外祖母离世的种种细节。 外头廊下的灯照亮了半个院子,经过的丫头婆子都快步往前,搓着手,哈着气。 是真冷啊。 璎珞带着婆子拎着食盒进来,对着冰冷的手呵了呵气,这才从婆子手中接过食盒。 西厢房中翠珏掀开厚重的门帘出来,蹙眉低声道:“看郡主样子,只怕又吃不下了。” 璎珞一着急,咬到了舌尖,嘶一声。她最近舌尖上也起了泡,上火!别说她,就是翠珏也明显上火。她们都能看出郡主越来越不安,这不安跟宫里的太后娘娘有关,跟宋大人有关。自从今夏那场暴雨后,好长一段时间郡主都多梦难眠,后来眼看越来越好了。可最近,郡主再次开始做起噩梦来。到了这几日,郡主连胃口都坏了起来。 “吃不下也得劝着郡主多少用一些!”璎珞嘶着着急道:“多少吃一些,润润燥去去火,也能睡得好一些。” 翠珏接过食盒,又问了一声:“宋大人还没回来?” 璎珞低声:“大人还在阁老府上呢,南边土地一开始量开,大人那边更忙了。”说到这里,璎珞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要是大人能搬回来住就好了.....有大人陪着,郡主就不用怕了.....不管郡主担心什么,宋大人这么本事,应该能有法子吧.....” 闻言,翠珏看着璎珞,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道:“我想还是得看郡主.....” 上次太子府梅园,只有她跟在郡主身边,她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当前局面的复杂。宋大人再厉害,也是臣。而殿下,是君。 如果君要臣死—— 翠珏眼皮一跳,不敢想下去。她缓缓吐了口气,重新平息了起伏的心绪,这才同璎珞一起掀开厚帘子,进了西间。 月下还在对着那一张张字纸看。 她一手按着字纸,另一手不自觉抠着炕桌边缘。 翠珏和璎珞一起唤了一声。 月下抬头,望着她们,声音轻轻的:“要是荆州这个人,还是没有头绪,怎么办呢.....” 转眼正昌七年就要过去了,正昌八年就快来了。正昌八年的冬天—— 只是想到,前生得讯后那种锥心刺骨的疼就让月下止不住颤抖。 她还小的时候,仁宗去世。她只记得那晚皇宫的惶惶,宫人抱着她来到外祖父床前。她甚至都记不清外祖父的样子,却始终记得外祖父握着她的手,很紧,紧得让她害怕。然后突然,外祖父松了手,她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四周就是一片哭声,墙上是起伏的巨大影子,一片混乱,她怕极了,拼命喊外祖父,外祖父不应她。她往前扑,她怕,她要外祖父保护她。可旁边人却抱着她,拦着她,任凭她怎么往前,都离外祖父越来越远。 七岁那年,母亲去世。那晚她本来正在背书还是不背书之间犹豫,然后陈嬷嬷来了,抱起她进入黑夜。她伏在陈嬷嬷的肩膀上,一个大披风罩在她身上,头顶。黑暗中,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一颠一颠的。陈嬷嬷走得特别急,一直对她说“小郡主,别慌”“别慌”.....整个世界都在慌,她耳边只有“别慌”“别慌”。铺天盖地的白,她跪在那里,看着络绎不绝的人影,看着那口黑洞洞的棺木。不知道谁往她嘴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下一秒,就是骤然暴怒的父亲,地上是她嘴里吐出的食物,她甚至都没看清自己到底吃的什么,人已经趴了上去,倒在她的呕吐物上。身前是母亲漆黑的棺木,耳边是父亲的声音,“母丧之哀,三日不食,你到底还是不是你母亲的女儿!她死了,死了,你还吃得下!畜生不如,你永远让人失望,让人失望......”让人失望。 九岁,特别特别疼她的舅舅去世。消息传来的时候,她正跟小洛子学打络子.....阳光特别好,蜂飞蝶舞。突然之间,他们告诉她,她那个无所不能的舅舅不在了。月下看着自己手中那个复杂无比的络子,是她精心给舅舅准备的礼物——平安络。舅舅出征前,用来络玉佩的络子就旧了,可她就是不准舅舅换,她正苦练本事,要送给舅舅新的,可不能让舅舅换上旁人的.....等到舅舅回来,她看着舅舅垂在腰间的玉佩,还是离开前那个旧络子——明明已经说好的,不哭了,等舅舅回来,就不能再哭了。月下突然哭得喘不过气来。 从那以后,一个恐惧就永远压在她心头:外祖母会不会也离开她,像他们所有人一样,突然就离开她..... 烛火下,月下愣愣的,慢慢道:“一定有法子.....一定有......” 既见君子(重生) 第129节 璎珞已经端出了银耳雪梨羹,明知郡主根本没心思吃这些,还是狠心劝道:“郡主别担心,先吃一些羹,慢慢想办法.....” 月下在火盆里点了手头的几张字纸,看着它们化作灰烬,这才接过了翠珏手中的汤匙。 璎珞见郡主这样,还是听劝地搅动汤羹,不由心头一酸,不小心又咬到了舌尖,嘶了一声。 月下舀起一勺,正要放进口中—— “郡主!——” 一阵冷气扑进来,是小洛子陡然掀开厚帘子,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 璎珞柳眉一竖,正要吵他,就见小洛子一张脸苍白如鬼。 连进来的步子都是虚的! 璎珞心头一提,就听 嘡啷一声—— 郡主手中汤匙掉在了汤碗里,她看着小洛子:“出了什么事?” 小洛子再也撑不住,往地下一跪,声音里彷佛含着血气,望着月下:“郡主,小丁子——,出事了!” 月下再次攥紧了炕桌沿儿:“谁?什么事?小丁子现在在哪儿?” “郡主别急——”小洛子这样说,可却几乎好似咬碎了牙,“小丁子回来了.....”他抬起的眼睛含着泪,又几乎要冒出火来,“是祁三,是他!” 说到这里小洛子似乎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月下已经下了炕,翠珏和璎珞忙扶住。 她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小洛子。 璎珞能感觉到月下的身子都在颤,忙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呀!” 翠珏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也直愣愣盯着小洛子,手死死攥着帕子:如今,祁国公府本就与赵阁老和宋大人这边势同水火!太子殿下又——!眼下,两边好歹维持着表面的安稳,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贸贸然就动手做什么! 翠珏可太怕两边万一有点什么,只怕危如累卵的局面就一下子失衡,到时将会如何,她不敢想! 月下没说话,一双眼睛盯着小洛子,等他回话。 小洛子一咬牙哭道:“小丁子晚上从内书堂回来,中途被祁三的人绑了去,把他——” 说到这里小洛子把唇都咬出了血:“奴才带人找到他的时候,小丁子下身都是血!” 翠珏和璎珞还不明白发生什么的时候,月下已经白了一张脸,整个人都在颤抖:“请大夫没有?请可靠的人来看。” 小洛子几乎要哭出来:“郡主放心,请了咱们信得过的,嘴紧。” 月下一张脸冷白如雪:“他——” 小洛子哭道:“郡主,小丁子说是他不好,惹了祸,让郡主别、别担心,会、会好的......” 月下目光漆黑,问:“祁三,人呢?” 小洛子哭得更凶了:“都进了太子府了!说是醉酒认错了人,犯了错,找太子请罪去了......” 房中安静,只有小洛子的哭声。 翠珏和璎珞也跟着白了脸。 月下已经止住了颤抖的手,轻声道:“为我更衣。” 翠珏声音紧绷得发颤:“郡主,已过了亥时了。” 月下嗯了一声,道:“更衣,去太子府。” 说着看向翠珏:“天色晚了,就不要惊动旁人了。” 听郡主这样说,翠珏就是再担心,也无话了。 一直到翠珏和璎珞为月下系上斗篷的时候,月下的面色还是毫无血色的冷白。 她的目光漆黑,如同冬日的夜。 翠珏不安极了:“郡主?” 月下转过没有血色的脸,看向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 太子府中 哭天抢地的祁青斌刚刚下去,就剩下一旁的祁白芷和上首的太子萧淮。 秦兴低着头,抱着拂尘,站在一边。垂下的脸上,一副牙疼的表情。 祁白芷先开口:“殿下?” 萧淮不耐烦道:“他既有胆子做,就自己担着呗。最多一顿抽,又死不了!大晚上,往孤这里跑,算怎么回事!” 祁白芷轻声细语道:“三哥皮糟肉厚,给郡主打一顿也没什么,也不是没打过。只不过,如今为了下头一个阉人,祁国公府的三公子都得受鞭子了,传出去,国公府的脸面——” 萧淮更烦了:“既要脸面,早干什么去了!京城南园,要什么样的没有,他脸都不要了,随便去挑呗!动谁不好,动她的人?” 祁白芷越发轻声细语了:“殿下这是不管了?” “孤管不了!”萧淮啧了一声,“带回去,交给国公爷,该罚该打,自有国公爷做主。” 祁白芷惨然一笑,看向萧淮,柔声道:“只怕三哥这会儿出了太子府,根本到不了国公府。” 萧淮嘁了一声:“都说了皮糙肉厚,依孤看,脸皮也厚得可以!就是当街给抽一顿,放心吧,朏朏那点劲儿,抽不烂他那身厚皮的。而且,别看朏朏任性,她心里比谁都有数,就是为了太后安生,她也不会真把人怎么样。” “殿下,就一点不为国公府的脸面——” 萧淮打断她的话:“不是孤不考虑。是他做出了不要脸的事儿,国公府一再纵容,就得跟着丢脸。” 书房安静。 祁白芷抬了头,看向萧淮,轻声道:“为了我呢?” 萧淮看着祁白芷,挑了挑眉。 祁白芷秀美的脸上画出一个凄楚的笑容,眼中泪莹莹的,却控制着眼泪不肯落下: “打小就是,郡主不高兴,臣女为殿下哄着。郡主喜欢的东西,哪怕臣女再喜欢,都会让出去。郡主跟殿下闹脾气了,臣女替殿下从中调和,非等郡主再笑了,臣女才放心。人人都当臣女是未来的太子妃,臣女也一直为了当一个合格的太子妃努力着,无论学什么,臣女都努力学到最好。可殿下一句话,臣女就要为殿下百般设法,送郡主上位。”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几乎都是颤的:“臣女知道殿下的心意,只要殿下高兴,臣女做什么都愿意。只是——” 她闪着泪光的眼睛看着萧淮:“殿下,郡主是您的妹妹,我也是呀。能不能有一次,只要一次,殿下您站在我这一边。” 祁白芷含泪道:“臣女不愿意殿下为难,不会提出其他过分的要求,但对方就是一个奴才,臣女就希望殿下这一次站在臣女这一边,护着臣女的三哥,就这一次,偏袒臣女一回,都不行吗?” 夜色幽深,总是端庄得体的祁白芷第一次带出了颤抖的哭腔: “臣女没有郡主的好命,注定是那个不被偏爱的。” “可是,表哥,至少这一次,也让我知道,我也能任性一次。”说着祁白芷跪下,伏地叩头,凄楚道:“殿下,请为臣女,护一护臣女三哥吧。” 烛火跳动。 书房安静。 第108章 月下一行人只点了马车头里两个灯笼,其他人全都无声缀在马车两边,静静行在已经暗下来的坊间,朝太子府而去。 几乎是郡主府的马车一到,太子府的大门就无声而开。 太子府下人无声上前,秦公公打头,恭谨地把郡主府的马车和人迎入府中。 显然,三方都默契地认同不要惊动更多人。 秦公公一面低头恭恭敬敬笑着,一面眼皮乱跳:郡主带来了府卫。 两列黑衣府卫无声地随着郡主府的马车,竟然连凑上前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们腰间的钢刀在无声的黑夜中散发着幽幽寒气。直到郡主扶着小洛子下了马车,看了秦兴一眼,秦兴才得以靠近。 一看到郡主冷凝的脸,秦兴的眼皮再次狠狠一跳。 秦兴一边上前,一边在心里头狂转着该如何开口。 月下却没有给他任何打圆场的机会,直截了当: “人呢?” 秦兴一僵,立即堆笑道:“不知郡主在寻什么人?” 一句话落,下车处顿时无声,只有幽幽的灯光,此时似乎轻轻一晃。 秦兴身子一瑟,感觉到了深冬夜晚透骨的寒。 月下没有给他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短暂而又冷寂的安静后,她立即带着人往太子府内院去了。 很快,幽暗的下车处,就剩下秦兴和太子府的下人,面面相觑,然后俱都无措地看向秦公公。 秦兴眉头一竖:“看咱家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即跟了上去。 秦兴更是急得小跑着上前,只是眼皮跳得越发厉害了。 天越发冷了,呵出的热气几乎转瞬就散了。 月下带人进了内院,一转过巨大的龙凤呈祥的大理石屏,她就停住了步子。突然的亮光,让她眼睛一闭,又重新睁开。 一下子从一路幽暗处来到了灯火煌煌处,月下缓了一下,才看清了院中上首的人。 正中一张扶手椅,两边是青铜大火炉,内中炭火烧得正旺。 椅中整张黑皮褥上坐着萧淮,椅旁站着端庄秀美的祁白芷,两手笼着银鼠毛暖袖,身上蜜合色窄袄,领上镶滚着同色银鼠毛,暖暖的毛皮拥着她那张不大的鹅蛋脸。一身同色披风静静垂着,如同她此时看过来的眼睛,静静的,带着说不出的意味,隔着满院灯火看过来,对上了月下看过去的目光。 看到祁白芷居然也在太子府,翠珏和璎珞脸色同时一变,不约而同看向月下。 月下目光从萧淮移到一旁的祁白芷脸上。 萧淮漆黑的目光始终看着她,这时候抬了手,薄唇动了: “明珠过来,这边暖和。” 滴水成冰的冬日寒夜,萧淮那是火红的炭火,吐出红融融的暖意。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0节 小洛子半垂着眉眼,站在月下身边。 他的郡主没有动。 太子殿下的话掉在了地上,院子里顿时更静了,静得几乎能够听到暗处水缸结冰的声音。 一院子人,似乎被冻住了一样,大气没有。就连匆匆追上来的秦兴一行人,这时候也一下子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祁白芷看着月下,面上端庄几乎都冷了:这就是明珠郡主呀!整个大周都要俯首的殿下,这人说不高兴,就可以理都不理。 别说其他人了,就是她祁白芷,为了让殿下能高看几分,苦读诗书,苦练琴棋女工。无论寒冬酷暑,郡主笑闹的时候,她在练习;郡主睡下的时候,她不是在读书就是在绣花。就这样,她成为京城人人称道的千金贵女。眼前这人,不学无术,骄纵浮华,除了衣服首饰描眉画脸,还有什么呢!仗势欺人,娇纵蛮狠,还是嫁了人的旧货,她身上哪一点配跟她比!她有哪一点,配做大周的太子妃!更遑论有一日,做这泱泱大周万万人之上的国母! 祁白芷,只是不服。 真的不服。 如今这人,更是为了一个卑贱肮脏的阉人,居然兴师动众,夜入太子府! 荒唐可笑到这种地步,她到底凭什么呀! 祁白芷的目光冷得彷佛燃着火。 萧淮也看着月下,被她公然无视,萧淮嘴角噙着的笑好似冻住了一样,幽幽目光瞧着她。 红衣如火,面白如雪,唇红似血。 眉目如画。 此时冷然看过来的一张小脸,还没有他一巴掌大。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碰不到,拢不住的呢。 萧淮的笑更冷了一些,漆黑的眸子更深了。 月下开口,依然是那句: “人呢?” “什么人?”萧淮慢吞吞问道。 闻言,祁白芷简直要笑出声:看吧,都好好看看吧!这就是明珠郡主,为了一个阉人,兴师动众,如此荒唐,可笑! 她有时候真是好奇慕月下那个脑子怎么长的——或者,脑子这种东西,慕月下真的有吗? 居然真的会为了一个阉人大半夜跑到太子府置气?祁白芷当然不相信月下真是为了一个奴才,不就是明珠郡主脾气大谁都碰不得惹不得,好不容易抓到她祁白芷的短处,就不依不挠了。说白了,还是跟她作对,不就那么点事,祁白芷心中门清。 想到这里,祁白芷始终紧绷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松了松:她不怕她闹,她可太怕她不闹了。眼下,慕月下没有让她失望,这不就大动干戈地来了?瞧瞧,郡主府的府卫都带着来了,真是好大的威风呢!可吓死她了! 想到这里,祁白芷唇角抬了抬,看向慕月下的眼中几乎要溢出笑意。 隔着两边林立的灯火,月下凝着祁白芷的脸。 月下的眼睛更黑了。 前世,永寿宫前,她带着人要小洛子,也是这样黑的夜,这样堂皇的灯火,这样的对峙。 祁皇贵妃当时就露出了如同此刻的她,如出一辙的表情。 月下注视着祁白芷那张脸,慢慢抬手,吐出一个字:“搜!” 闻言,偌大庭院所有人彷佛都一滞,有一瞬间彻底的安静。对面灯火下,银鼠毛中祁白芷微微抬起的嘴角几乎是瞬间一滞:搜?搜什么?——搜,太子府?! 慕月下是真的太疯,还是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啊! 银鼠毛中祁白芷的脸有瞬间的狰狞。 此时,听到郡主令,郡主府的黑衣带甲府卫已经动了。 瞬间,是腰间挎刀因为迅速移动撞到黑色甲衣上的声音,在黑而冷的夜中分外清晰。 “铛——”一声。 刀剑相碰。 是太子府卫上前,阻住了郡主府卫的动作。 两边俱都拔出了刀剑,此时两边刀剑相抵,对峙。 太子府庭院中,顿时剑拔弩张。 “慕月下!” 萧淮不敢置信地瞪视对面的月下,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到他话音中带出的磨牙声音。 月下淡淡看着,一张冷白的脸分毫不为所动。 一旁反应过来的祁白芷全身的血都涌动了起来,暖袖中的手掐烂了掌心,因为兴奋和紧张张大了她那双总是温文尔雅的眼睛:她知道月下够疯,但没想到月下疯到了这种地步!再向前一步,可就是刀向太子府!就是太后能保她的性命荣华,她也绝不可能做成这个太子妃了! 绝无可能! 祁白芷一双眼睛死死凝着月下,手抠入掌心血肉中,她却一点都没觉得。只差一点—— 再往前一点! 都不用她做什么,慕月下的太子妃之路就会彻底断—— “收队!” 谁? 为什么要收队?! 只差一点了! 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别收队,闹下去呀!就差一点点了! 听到突然的“收队”命令,功亏一篑的懊恼让祁白芷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反应过来后,她才意识到声音来自她的身旁! 不是慕月下,是太子殿下! 不是慕月下没有向前,而是太子殿下退了后! 祁白芷发红的脸顿时白了下去,愣愣看着身旁的萧淮,暖袖中的手火辣辣疼着,疼得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面部的肌肉抽动。 庭院中,太子府卫顿时收了剑,收队退后。 隔着灯火,萧淮看向月下的桃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可他再气,都绝不能真让月下带人对太子府刀兵相向。 萧淮使劲儿吸了一口冷气,生生咽了下去。面对月下孤注一掷的决绝,他只能咬着后槽牙喊了收兵。 声音中的火气让郡主府的府卫们俱都后背一凛,这时候都看向了月下,不敢轻举妄动。 萧淮咬牙道:“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带着你的人回去!” 月下冷然的目光看向了萧淮:多熟悉的一句话。前生,她听过呀。可前生,她都没回去,今世没有找到人,她——回去? “要回去的,但,您得把人交出来。” 一字一句。 口中带出的热气瞬间就散了,她的话跟她此时的脸一样冷。 萧淮气极反笑,凝视月下:“真的没完了?” 月下没有笑,还是那句: “人呢?” 萧淮的笑慢慢敛了,他静静看着月下:“看在我的面上,别闹了,好不好?” 祁白芷又是轻轻一僵,她从未听过太子殿下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她以为她那颗心已经麻木了,此时却再次狠狠一颤。 月下静静看着萧淮。安静的庭院内,她的声音并不高,依然带着天生的轻软,却让每一个人都听得分明: “殿下,依《大周律》,无故凌辱他人者,当刑。祁青斌无故欺人,您,得把他交出来。” 庭院寂静,火光跃动。 第109章 院中一片死寂。 萧淮眉梢动了动,依然静静看着月下:“孤,要是不愿呢?” 庭院死寂,只有火光跃动。 月下道:“本郡主只能硬搜了。” 萧淮唇角动了动,望着月下:“你可知,在太子府动兵,是什么罪过?” 月下轻声道:“我只知祁青斌无故欺人,您得把他交出来。” 隔着火光,萧淮和月下目光相触。 天气寒冷,似乎把整个世界都冻住了。黑夜中,火光照亮了人影憧憧,无声随着灯火晃动。 萧淮桃花目闪动,咬紧了牙,下颌绷得死紧,看着对面人,终于慢慢松开绷紧的下颌,正要开口—— 一旁祁白芷转向他,哀哀唤了一声:“殿下?” 她的眸中都是:一次,一次都不行吗? 萧淮面色一静,心头一软。 月下看着前方两人,很轻的一声轻嘲,她道:“如此,本郡主先领罪,我郡主府诸人听令——” 听到这里,萧淮再顾不得心软了,只得怒向月下,吼了一声: “把人给她带过来!” 怒气滔滔。 话落,萧淮轻轻拧了拧脖颈。没有看月下,对一脸怔愣的秦兴道:“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孤的话?把祁三那个狗东西给孤带过来,他惹出来的事儿,孤站在这儿冻了半天了,他倒好,是不是还在后院烤着火剥栗子吃呢!” 秦兴立即带人去传话。 祁白芷一张脸顿时煞白,轻轻摇头,哀求道:“殿下?” 萧淮看向祁白芷:“祁三那么大一个人,怕什么呀!躲什么呀,就出来!孤倒要看看,咱们大周明珠郡主今儿是不是要当着孤的面,把孤的表弟给活剐了!” 说完,萧淮看向月下,冷笑了一声。 火光中,月下垂着长睫,没有动。 直到有了响动——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1节 小洛子顿时绷紧身子,咬紧了牙,看向来人方向。 翠珏和璎珞不觉靠向彼此,也看向来人。 祁青斌一张红光满面的脸,此时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摇摇晃晃,不像领罪,倒像凑热闹来了。 翠珏立即紧张地看向月下。 这一次,翠珏从郡主脸上看不出她的心思。 一点都看不出。 月下安静地看着正走来的祁青斌。 一旁秦公公说是把人带过来,更像请过来。 祁青斌带着一身从暖房中走出的松散劲儿,还有未退的酒意。人来到了,立即对上首的萧淮道:“殿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完转了头,看向月下道:“郡主想抽就抽吧,不过最好别抽脸了,回头到了宫里,实在不好跟姑母和姑父交待!” 一张有恃无恐的脸。 这时候竟然还笑了笑。 他还笑? 月下目光漆黑,静静看着他,脑海中都是她的小丁子。 前生,他一次次冒险出宫为她打探。 在无数个黑夜中,陪着她。 最后,陪她葬身火海。 今生,她好不容易找到了他。 他已经吃了那么多苦。 那么多苦。 能进内书堂,他多高兴啊。 他那么努力地认字,读书。 那么努力。 火光中,祁青斌扬起他那张红润油腻的脸,挑眉道:“怎么?郡主今儿出门着急,没带鞭子呀?” 有恃无恐。 她的小丁子那么苦,他还笑! 豁一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明珠郡主两步上前—— 一把锃亮耀眼的匕首已经横到了祁青斌的脖颈上。 脖项一寒,祁青斌顿时一僵,整个人都不敢动了。 从众人的反应中,他立即猜到脖前森森的寒意来自那柄与金鞭配套的金匕。不用看,他都知道,郡主手中握着的金色镂刻匕柄上刻着同样的六个字: 吾家女,掌上珠。 祁青斌声音都哆嗦了:“我说,郡主你——,你可握稳了!你们,你们可都别乱动!” 万一谁乱动,惊了郡主,一个不稳,他可就真完了! 他可听说这是由天下最有名的冯工铸造的,其刃薄如蝉翼,削铁如泥,吹发可断。 祁青斌倒不怕别的,就怕意外!毕竟明珠郡主是脾气大,可不是真傻!杀他?只要不是真傻,就绝无可能! 可他是真怕,明珠郡主匕首使得不熟,就怕万一! 祁青斌越发连唾沫都不敢咽了,一动都不敢动。玩归玩,闹归闹,可别拿着这柄大周最锋利的匕首开玩笑啊! 上首,萧淮看着执匕的月下,只觉眼前是一幅极美的画面。怎么有人,连发脾气,都这么美! 萧淮比谁都放心,谁都可能杀人,他的朏朏,不会。 仁宗和武宗给了月下各种特权,唯独不包括杀人。人命关天,对于其他权贵只是听听,对于他的朏朏,却是那么认真地当一回事。认真得,每次想起来,都让萧淮觉得——可爱。 他的朏朏,是绝不可能杀人的。别看外头那些大臣们个个口中都是苍生,其实呀,只有他的朏朏,把人的性命看得珍贵无比。不是某一个人的,是每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萧淮轻轻一笑,撩起眼皮,看着前方人。 祁白芷看向月下,不以为然地轻轻一笑。同祁青斌一样,她笃定月下不会真怎么样,顶天了,就是一顿鞭子,顶天了。祁白芷柔声劝道:“郡主,为了一个阉人,您真是闹得有些过了。” 淡淡的语气,好像依然是那个总是包容温柔的姐姐。 闹也闹了,如今刀子都亮了,萧淮也开口劝了:“行了,为了一个奴才,你这个做主子的做到这个份上也够他们感恩戴德了。” 火光中,月下看着他们一张张脸,稳稳地握着她手中的刀。 她冷笑一声—— 这时人群一动,是郡主府的人抬着小丁子来了。 小丁子显然是得知郡主夜闯太子府匆匆赶来,此时他半躺在藤椅上,被人抬着,一张苍白的脸直直看向郡主。 月下握紧匕首,看向他。 一旁小洛子几人连呼吸都轻了。 翠珏和璎珞更是大气不敢喘,愣愣看着小丁子,心死死揪起来:祁三到底做了什么!怎么转眼之间,小丁子虚弱至此!整个人好像都——,好像碎掉的花瓶一样。 苍白破碎的小丁子,不看任何人,只看他的郡主。他轻轻露出一个笑,喑哑的嗓子轻轻道: “郡主,够了,咱们回去吧。” 月下望着小丁子,眸中有光一闪,她的声音几乎哽咽:“你——,你放心,我——” 她知道,她不能杀祁三。 她看着她的小丁子,身子轻轻颤动。 小丁子惨白的脸上又露出了笑:“真的够了.....郡主,奴才,卑贱之人,不值当的。” 真的不值当的。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卑贱之人。 主仆相对,郡主府和太子府好些下人动容,一时间更静了,静得可以听见彼此清浅小心的呼吸声。 萧淮扫了一眼小丁子,勉强道:“还算有自知之明。行了,以后记着主子的恩德也就是了。回去好好养着,养好了好好当差,自然有你的好。” 小洛子死死垂下的脸紧紧绷着。 太子开口,就是恩典了。 小丁子努力从藤椅上趴下道:“奴才,谢殿下恩典。” 没有灵魂的声音,破碎,又绝对恭敬。 祁青斌轻轻嗤了一声,黑夜中,如此清晰。 小丁子趴下的脊背一动不动。 祁白芷轻柔的声音响起:“这就是了,如此,也算事情好好了了。”她的声音柔得几乎发腻:“多大点事,看看,让郡主气成这样。” 跟前生一样,尊贵的贵妃娘娘得体道:“不过一个奴才,多大点事,也值得皇后娘娘这样。” “你说什么?” 月下转向祁白芷,轻声问。 面对月下居高临下的目光,居高临下的语气,祁白芷第一次傲慢地看了回去,用轻柔的声音不轻不重回道:“郡主,臣女也不过想劝您一句,为了一个阉人,再闹下去,真的有失身份。” 萧淮:“是了,就是再好,也是个奴才。” 小丁子:“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定当谨记。” 说着努力抬起头,看向他的郡主,强笑道:“郡主,咱们回吧,奴才想回了......” 一张平凡干净的脸,总是默默跟着她的小丁子,她的小丁子。 “不过一个阉人.....”“皇后娘娘想清楚,真的要为了一个阉人如此?”“一个阉人,死了就死了”..... 黑夜火光中,月下横在祁青斌颈前的匕首慢慢放下。 无声中,大约所有人都觉得该当如此:事情到这个地步也该收场了,不过一个阉人。 月下的目光对上了小丁子空空的眼睛,她说:“你忘了,我说过,今生我绝不会再让人白白欺侮你们。” 话落,就在所有人放下心的同时—— 就见寒光一闪—— 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结束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转头的月下握紧了匕首,朝着一处狠狠落下! 她的脑海中只有庆王妃的话: “确定你的目标,然后稳准狠!” ..... 在庆王府一次次的练习中,庆王妃一次次道: “不够稳,再来!” “不行,再来!” “说了,要准!” “好,最后,只剩下狠!知道什么是狠吗!” “有点意思了!” “对,就是这样!” 猝不及防,稳,准,狠。 直到骤然转身的月下匕首落下,众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瞬间的安静。 然后是一声嗷嚎,响彻冬日的黑夜。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2节 直让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发出嗷嚎的祁青斌,这骤然的声音几乎不像人声,他骤然一缩,抱着下身,翻滚哀嚎。 他身旁—— 是那把扬起的匕首。 金色银匕,森森冷气中滴下——淋淋鲜血! 握着匕首的——明珠郡主,眉目如画,静静看着她手中滴血的短匕。 第110章 黑夜森寒,火光晃动。 冷森森的刀刃上是鲜红的血,血顺着金色的刀把滴下,落在明珠郡主雪白的紧紧握着刀柄的手上。 一切发生的太快! 彻底怔愣的人群目光落在嗷嚎的祁青斌上,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血从哪里来! 祁青斌的下档! 下?下档! 瞬间,庭院里同时倒抽一口气。 月下握着匕首,看向祁白芷,无邪的语气,认真道:“阉人?你看,现在他也是阉人了。” 祁白芷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 月下歪头,轻软一笑:“好姐姐,以后,你再也不会觉得阉人——卑贱了吧?” 瞬间,死一样的寂静。 直到—— 祁青斌捂着档,再次发出鬼一样的嚎叫,众人才彻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阉? 阉割! 明珠郡主当场阉割了祁国公府三公子祁青斌! 偌大庭院中,有那么一瞬间,没有任何人动弹,彷佛都被冻住了一样。只有祁青斌如同困兽一样的嚎叫,回荡在烛火晃荡的夜空,莫名诡异。 只是一瞬,众人瞬间解冻一样慌乱了起来。 萧淮率先上前,一把抢过旁边人的灯笼往祁青斌下身一照,皱着眉头,也不知到底看清了没有,他提灯转身,对上一旁月下匕上的鲜血,眉头再次狠狠一皱!萧淮把手中灯笼往身旁人手里一送,一面喊着“叫太医”,一面从袖中摸出一件什么东西,往月下怀中一扔,恶声恶气道: “还不赶紧擦擦,手上都是血,脏死了!” 祁白芷本就浑身冰凉,人已半跪倒在地,恐惧地看着哀嚎的祁青斌。 祁青斌抓着她的手,带来了黏腻的感觉,想到血的来处,祁白芷惊慌无措要躲开,此时她正求助一样看向萧淮,听到萧淮的话顿时一怔,待看清了萧淮扔过去的东西,一个帕子,祁白芷整个人彻底僵住,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月下拿着帕子,先把匕首仔仔细细擦了,还不忘对着烛火仔细检查了匕首,确认它干干净净,才慢慢插回金色鞘内,递向一边。 翠珏这才回神,忙伸手接了,一向伶俐的丫头,此时傻愣愣的。 众人就见郡主把染血的帕子往地上一丢,又取出一条自己的帕子,然后—— 慢条斯理地一根根擦着她的手指。 从小手指开始,然后似乎无名指,中指,食指..... 闹腾腾的人群莫名又是一静,擎着的灯笼不约而同一晃。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明珠郡主身上,跟着她慢腾腾擦拭的动作移动。 就连被拖过来的太医,此时步子都是一个踉跄,有那么一个瞬间,看着火光下少女那张淡然冷漠的脸,看着她仔细擦着手指的神态,两位太医差点忘了现场发生了什么。 雪白的皮肤,鲜红的血。 柔软的帕子慢慢拂去鲜红。 冬日的夜,是极冷的,可以冻住一切。 彷佛魔咒笼罩。 直到祁青斌的哀嚎再次响起,祁白芷愤怒的声音刺破诡异:“殿下,如此——如此——!” 愤怒烧红了她的脸,顶得她差点失声,她狠狠一镇定,才重新说出:“如此伤天害理,如此骇人听闻!苍天在上,殿下,要为我们做主!” 含着血的悲愤之声,撕心裂肺一般,似乎要化作利箭,直接射向罪魁。 祁国公府的人立即个个怒发冲冠,怒目而视。 小洛子几人立即围拢向月下。 而此时的小丁子脸上呈现病态的红,让他那张白皙平凡的脸显得光彩夺目,他挣扎着靠向郡主,好像已经忘了自己病体,整个身体都迸发出力量与拱卫郡主的决心。 郡主府的府卫也同时动了,呈现防御捍卫姿态。 气氛顿时绷紧。 月下却轻轻笑了一声,借着一旁烛火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伸出的手指,见它们干干净净,这才把帕子再次往地上一丢。撩起眼皮看向祁白芷,:“多大点事,看看,让芷姐姐气成这样!” 依然是她软软的声音,没有一点惊慌失措。 祁白芷几乎要喷出血来:“你做出这样的——” 却被月下打断:“别你呀我的,你也配?”歪头向祁白芷道:“好姐姐,除非有一天你有本事爬上皇后之位,不然呢,跟本郡主说话,到死你都得称臣——女!” 众人就见不知哪句话似乎让郡主觉得好笑,她忍俊看向上首的太子,轻轻一瞥,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祁家大小姐的时候居然真的就笑了。 众人:..... 祁白芷整个人都在颤抖。 如此有恃无恐!如此高高在上!如此恶劣不堪! 祁白芷愤怒至极! 月下微微俯身,先看了一眼祁青斌方向,这才看向祁白芷:“瞧瞧,不过阉人,也值得你这样?” 清清楚楚,原话奉还。 众人都是一静。 祁白芷痛呼一声! 祁青斌被怒火撕裂——了伤口,他周围立即乱做一团。太医急得大冬天冒了汗,嘴里都是,“三公子冷静”“三公子你这样,不行呀”“又裂了......” 听着临时竖起的屏风后的动静,不管是太子府的府卫,还是郡主府的府卫都是一紧。 小洛子紧紧站在郡主身后,沉沉目光看向屏风后混乱的人影。 小丁子正努力平复激荡的情绪。郡主为他如此,他脑中飞速转着各种方案,如何才能把对郡主的影响降低到最小:可以把他交出去,这是首先要做的!接下来,就是各方的博弈,但首先把他交出去,处死,随便什么。 想到这里小丁子心头如此安然。 没有人注意到,郡主那一刀拔出去的瞬间,随着溅出的血,看向了他。 那一瞬间,所有的耻辱与黑暗,被喷涌出的血,洗涤。 他从陷入的没有边际的污浊泥淖中,拔足而出。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个人。 从不卑贱。 做个人,然后死。 小丁子从未这样安然,他只是担心郡主受到牵连。他伸出同样苍白的手,扯了扯月下的袖子。 月下转头,看向了小丁子。 小丁子正要开口,月下似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止住了他:“听话,现在,立刻跟着小洛子回去,好好休息,快点养好身体好早些过来给我当差。至于其他的,都不是你该考虑的。” 小丁子望着郡主,发白的唇嗫嚅。 混乱的人群再次一静,所有人都听到了郡主对这个小太监的话。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欺负你们。” 从小丁子,到小洛子,到翠珏,到璎珞,到此时闻讯刚刚赶过来的小安子,俱都怔怔看向他们的郡主。 郡主府的每一个人。 此时庭院中的所有人,都看向火光下,那个倾城绝色的女子。 他们看到她轻轻笑了,用她那软软的声音道: “别忘了,我早说过的,今生,我都会护着你们。” 温柔。 这是所有人的第一个感觉。 原来那个传言中跋扈骄纵的郡主,这样温柔啊。 他们看到郡主轻轻抬起了手,所有人屏息,看到郡主细白的指尖落在那个小太监额头,轻轻为他拂开散乱的发。她垂首,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小太监立即绷紧面容,点头。 毋庸置疑,郡主的这句话让这个绝路的小太监燃起了活着的斗志。 到底是怎样一句话呢?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只有眼前这个看起来苍白清瘦的小太监知道。 所有人屏息。 月下转身,重新看向对面祁国公府的人:“至于你们,这次该记住了吧,我说过的,我的人,不能动!” 我的人,不能动。 月下确定,这一次他们一定会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火光照亮了她冷然的脸,动人心魄的美与冷。 又是一瞬的死寂。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3节 地上还丢着染血的帕子,一旁丫头还捧着那柄金色匕首,旁边还僵着祁国公府脸色惨白的大小姐,屏风后还是无声的混乱。 没有人怀疑郡主的话。 这话是对所有人说的:不要再动她身边的人。 萧淮漆黑的目光凝着月下,尽管她从来了很少看向他,可他始终看着她,几乎无法移开他的目光。他觉得费解,觉得——,他有太多不可理解,可他移不开目光。 好像以前,明明就是一个只知道胡闹的小丫头,偏偏就是一次次让他移不开目光。 她的身上—— 不 是她这个人 到底是什么,一次次让他移不开目光。 让他即使怒气冲冲,让他想狠狠骂她一顿,有时候甚至气得咬牙切齿!可就是有什么,让他一次次觉得炫目,震撼。 到底是什么呢。 萧淮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控制不住,看向她。 异常地安静,直到—— 有人通传,太子府外来了人。 萧淮听了,长眉再次一蹙,不动声色看了月下一眼,这才朝来通报的人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就有人匆匆而来。 是宋晋。 远远缀在后头的,还有宋婉。 宋晋来到,先不动声色扫了月下一圈,然后向上首太子行礼。 萧淮冷冷看着,矜持而漠然地点了点头。 宋晋这才看了一圈现场,目光扫过地下带血的帕子,到那个突兀的屏风和慌乱的太医..... 他来到月下身旁,温润如水的声音:“郡主,是不是吓着了?” 这话一出,其他人表情各异。 吓? 宋大人瞎了不成..... 就是吓,也是郡主吓着他们了! 始终镇定自若的月下,看到宋晋来了,好似突然软弱,突然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移开了目光。好在,如今不管什么场面,只要有外人在,她都撑得住。 她依然绷着她冷然的脸,矜持地说了一句:“大人来了。” 就见大周最聪明的宋大人,这时抬手为郡主拢紧了披风,依然是温润安稳的声音:“没事了,别怕。” 祁白芷眉都要竖起来了:没事? 什么叫——没事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位最聪明的人该是最理智的,夤夜匆匆赶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么两句废话的? 他还真是! 为郡主紧好披风,还不忘把郡主冰凉的手收入暖袖中,宋晋居然就转身开始告辞了: “殿下,郡主身子娇弱,又受了惊吓,臣恐怕要先送郡主回府。” 祁白芷是彻底懵了。 显然,萧淮也没想到宋晋是这个反应。但宋晋的话提醒了他这是天寒地冻的冬夜,他的朏朏确实娇弱,闹到如今,她也该尽兴了。 萧淮沉沉地看过去。此时月下站在宋晋身后,整个人又都给披风笼着,萧淮看不清她的神色。他的目光静静看了对方一会儿,这才重新看向宋晋。 宋晋安静垂眸,躬身,无比恭敬的样子。 萧淮冷冷看了他一眼,咬了咬牙,抬了抬手。 人群立即动了,让开了路。 祁白芷咬牙,死死看着人群中的慕月下。 月下从兜帽中抬了头,看向灯光处的祁白芷,然后转身带人离开。 郡主府的人簇拥着三人离开。 他们身后,萧淮站在原地,冷冷看着。 一直到郡主府的人走远了,步入黑暗处,人群中的宋婉才回了头,遥遥看向了灯火璀璨处。 看向了那位银鼠毛的——祁家大小姐。 一旁跟着的云霏不知小姐看什么,忙上前,扯了宋婉一把。 宋婉轻声道:“没什么,我就看看。”说着拢住了自己的大毛披风。 宋晋送月下上了马车。 顺便拦下了也要上马车的宋婉。 宋婉:..... 宋晋:“你坐后头那辆。” 宋婉:“我觉得,郡主这时候需要我。” “那你感觉出了问题。” 宋婉:..... 宋婉没办法,只能转身上了后头的车。 宋晋目光凝在身前安静垂下的厚重车帘,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森严的太子府,这才转头一撩袍角,上了郡主的马车。 帘子一动。 月下立即看过来。 灯光下,之前一直表现得冷静异常的月下,此时脸色苍白,死死攥着手,嘴唇轻颤。 宋晋上前,温声道:“郡主,下雪了。” 下雪了? 月下一怔。 宋晋轻轻一笑,抬手揭开了一角车帘,对她道:“真的,下雪了。” 月下转头,车窗外,朦胧灯光下,雪纷纷而落。 第111章 车窗外,大雪纷纷而落。 月下目光看向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然后轻轻移动,落在对面人撩起车帘的修长手指上。 墨绿色的厚重车帘,苍白有力,骨节分明的手。 月下收回目光,长睫轻轻垂了垂,然后看向了宋晋。 郡主府的马车穿过黑夜大雪,无声向前。 月下脑海中早已掠过了这次事情会带来的所有可能,在她拔出刀之后。 不是从刀鞘拔出刀后,是从祁青斌脆弱的身体部分中拔出刀后。 此时,她静静坐着。 车内温暖,安静。 她似乎已许久没有离宋大人这样近过了,近得让她安心,近得让她觉得心微微地疼着。 宋晋看她,轻声道:“郡主,别怕。” 月下说:“我不怕。” 宋晋闻言,很轻地一笑,立即抿住,抬起眼皮看向了她。 月下看到了宋晋左眼睑处那颗极小的淡灰色的痣。她的目光轻轻一颤,看向他整个人。她的面容安静,可她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内都在轻轻颤。 因为她如此清楚感觉到:她想—— 抱住他。 亲吻他。 占有他。 不管他是宋晋,还是——宋荆州。 她的体内沸腾着渴望,但她的面容却越发平静。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向他。 在外人看来,她似乎在思考。 思考一个有些棘手的问题,该给它一个如何的收尾。 此时的月下,不再是今生的郡主,好似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 带着尊位者本具的距离感,打量下方的人。 宋晋在她的视线中,垂下了眸,落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马车无声地行过风雪,穿过黑暗。 随行的人护卫着这辆无声安静的马车。 “宋大人——” 安静极了的马车内,随着月下启唇,空气仿佛都轻轻一动。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4节 宋晋抬眼,看过去。 “你后悔过吗?” 这次月下的目光没有看向宋晋,而是落在烛火上。 宋晋看着烛火映衬下她越发细腻如雪的肌肤,慢慢道:“不曾。” 月下转过目光:“任何事?” 宋晋答她:“任何事。”宋晋凝视她,慢慢问道:“郡主呢?” 烛火下,月下的眸子澄净,漆黑。 她慢慢道:“不曾。” 宋晋看她:“任何事?” 月下彷佛叹息,慢慢道:“任何事。” 宋晋沉默,垂下的眼中漆黑一片。 一时间,车内再次安静。 两人目光,落在不同的地方。 “大人没必要赶过来的。我知道,如今阁老那边事情多得很。”月下凝视着烛火,慢慢道。 感觉到宋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月下努力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看向宋晋:“不过阉了一个国公府的公子,又不是把国公府整个阉了。宋大人,别担心,会没事的。” 宋晋的目光漆黑,几乎显得有些幽暗,这时慢慢道:“郡主知道,臣会担心啊?” 月下诧异地看了宋晋一眼,不知道他为何有些——生气?月下觉得,宋大人这样,是有些生气吧。 “大人,是不是也觉得我为了一个奴才,不顾大局?”说到这里月下话更慢了一些:“让人——失望?” 宋晋看着月下,很轻地笑了一声:“郡主以为,臣是为了大局匆匆而来?” 月下目光碰到了宋晋的,心头轻轻一跳。 这次,宋晋没有避开目光,反是月下受不住一样,先移开了。 她直觉觉得碰触到一个危险的话题,似乎不该再继续下去,这时道:“如今局势紧张,正是关键的时候,还有很多事需要大人费心。”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 马车内又恢复了那种微微紧绷的安静,只有烛火轻轻跳动。 月下咬了咬唇,有些用力,觉得有些疼。 好在,马车停了,郡主府到了。 宋晋先下了马车,为月下撑开了油伞。 扑簌簌的雪花落在伞上,好大的雪。 月下才下车站定,就有人来报:“太子殿下进宫了。” 宋晋看向了月下。 朦胧灯光下,月下脸上并没有其他反应,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这趟进宫是为郡主。 一旁宋婉从下马车就发觉气氛不对,这时又听到太子夤夜入宫。她再次拢了拢披风,目光扫了一圈,发现郡主府所有人对太子此举都并不觉意外。她不由挑了挑眉,这样大的事,郡主做了,太子立即跟上收场,居然就连郡主府的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宋婉舌尖轻轻顶了顶上颚,看向了前方大哥,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所感:是轻微的怜悯还是——说不清的很细微的一点点——幸灾乐祸? 毕竟,在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事情是宋晋做不到的,几乎没有人能够让宋晋受挫。 宋婉敏锐地意识到,眼下,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她这位无所不能的大哥该是——会有些——受挫吧? 如果可以,宋婉可真是想知道这一刻的大哥,到底在想什么。 可惜,如同以前一样,没有人能从宋晋平静的面容上看出什么。 宋婉惊异地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郡主也是这样了。伞下郡主站着,长睫安静地垂下,遮住了她漆黑干净的眼眸。让宋婉不由心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郡主不再看向一个人,旁人也便很难看清郡主所思了。 大雪纷纷。 所有人都安静有序,无声归位。剩下的人侍立在郡主和宋大人身后,静等吩咐。 硕大的淡青色油伞挡住了黑暗天幕中洒下的雪花,伞下是宋大人颀长的身影,一旁是郡主笼着大毛披风安静立着的娇弱身形。 宋晋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握住伞柄,微微垂下的眸,压着内中所有的翻涌。在同他人的棋局上,他是永远先行的执棋人。可在与月下的棋盘上,他永远只能等待对方落子。想到这里,宋晋唇角抿了抿,手中的伞柄握得越发紧了。 有太子府的人前来。 宋晋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常跟着秦兴的一个小太监。 对方请安后,略抬了抬头立即又恭谨垂下,没有立刻回话。 宋晋把手中伞交给了一旁的丫头,含笑向月下颔首,随即后退两步,转身往一旁去。 太子府的小太监显然同郡主是极为熟稔的,这时自然上前,熟稔地在郡主耳边说着什么。 同宋晋一样,退开等在一旁的宋婉,隔着纷纷扬扬的雪饶有趣味地看着。即使是她,也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郡主闯祸,殿下善后。这分明是两府之间,早已心照不宣地模式。 天大的祸事,都有大周这位注定坐拥天下的殿下为她收场。 自来都是这样的。 她瞥了一眼一旁的大哥。 宋晋目光落在眼前纷纷飘落的雪上,好像压根不在意旁的其他任何事情。 宋婉轻轻嗤了一声。 往常,宋晋该是会警告地看她一眼,这时,宋晋却依然没什么反应,依然安静地看着雪落。 这倒是让宋婉有些意外,不由又隔着大雪看向了对面,同时压低声音对身旁自己这个永远面不改色的大哥幽幽道:“哥哥,都说郡主这些日子与殿下不睦,你怎么看?” 宋晋这时才轻轻看了宋婉一眼,目光不是人前的温和,而是不带任何情绪的冷。 宋婉一个激灵。阴沉沉的大雪中,两人所处的阴暗处,本不该再多话,可宋婉实在忍不住,愈发压低的声音: “哥哥,我当真羡慕太子。可以从郡主那么小的时候就宠着她,郡主想要什么,都可以给她。” 说到这里宋婉一顿,耳边是簌簌的雪落声,远处灯火中,太子府的人已经躬身要告辞。 这次,宋晋抬眸隔着大雪看过去。 他身边愈发靠近的宋婉也跟着看过去,幽幽道:“十几年的感情,十几年时间形成的信任和熟稔——” 彷佛鬼魅的声音,轻,却字字诛心。 “哥哥,你,是不是也会怕呀?” 话落,宋婉立即缩了缩脖子。 宋晋没有动,甚至目光看向的方向都没有动。 可宋婉就是敏感意识到身边这个人周身都骤然一寒。 她悄悄抬头,这才看清雪已经落满了宋晋玄色披风遮盖的肩头和兜帽。这时,他抬手拂落肩头落雪,顺手扯下了兜帽,伸手拿过一旁时安手中的大伞,根本没有理会宋婉,径直走向了对面的人。 宋婉笼着暖袖,偷偷吐了吐舌头,忙跟上前去。 果然郡主一看到他们,就先看向了她。 宋婉软软一笑。 月下道:“婉婉放心,没事的。” 宋婉望着月下,充满信任地软软一点头。 月下目光这才往一旁宋晋看去,与对方的目光一触即分,她静静道:“天寒夜深,宋大人快些送婉婉回去吧。” 宋婉看到,大哥握着伞柄的手一紧。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大哥如常的声音:“好。”顿了顿,安静的声音:“郡主——” 这次是郡主同样安静的声音:“有太子殿下在,没有什么不能了的事。” 宋婉立即看了月下一眼,可果然,即使这样近的距离,当郡主不想的时候,她的郡主姐姐也已不是旁人可以轻易探看的。 雪夜安静,只有落雪的簌簌。 明明对身旁另一个人此时蛛丝马迹的反应好奇得要死,可宋婉已经低了眼睛,微微屏息,一点都不敢再惹宋晋了。 直觉告诉她,一点都不能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大哥的声音:“如此,臣告退。” 话落,一礼,身旁的人已经转身。宋婉行礼告辞后,前方的大哥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宋婉忙跟上。 路上已经有了一层积雪,踩上去有轻微的响声,好一场大雪。 宋婉带着丫头,好不容易才追上了前头的人,接下来的路,她就只敢闷头跟着。之前挑衅的胆子,此时是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就这样一直到了翠竹轩,宋晋果然就像郡主说的,一直把她送到了正房前才停了脚步。 宋婉进了廊下,一旁云霏和雨落动作异常轻地收伞,好像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廊下的灯在风中轻轻晃动,宋婉悄悄看了大哥一眼。 宋晋依然立在风雪中,这时不过抬头一句:“早些歇吧。” 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宋婉喊住了他:“哥哥!” 宋晋停身,没有任何情绪的脸看向她。 宋婉再次狠狠一瑟缩,还是鼓起勇气道:“哥哥,如果——,你会怎么办?” 这次她不是惹他,她是真的想知道。 大雪纷纷。 宋晋于大雪中抬眸,一字一句道:“如-果,如-果什么?” 宋婉默默咽了口唾沫。 宋晋清冷的声音道:“天不早了,歇息吧。” 说完人已经转身,很快就消失在夜雪中。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5节 廊下宋婉看着轻轻晃动的灯笼,慢吞吞道:“好想看一看——” 她见过大周最美的瘦马为情所困。 甚至在无人的黑暗中,亲眼看着前一秒还刻薄恶毒的老人,悄无声音咽气。 看见过道貌岸然的男人,无人处急不可耐的丑陋和猥琐。 看见过白日里张牙舞爪的恶人,转瞬沦为一摊没有生命力的肥肉。 哎,好想看一看—— 她这个永远克制,永远正确的大哥,爱而不得,会如何呀。 落雪纷纷,宋婉轻轻伸了个懒腰。 一旁雨落探头道:“姑娘,又在想什么呀?” 宋婉望着朦胧的大雪,回道: “我在想,郡主看祁家大小姐的目光。” 雨落啊了一声。 怎么又是这个祁家大小姐,她总觉得自家小姐好像特别关注这个祁家大小姐。 大雪纷纷。 宋婉的声音低了些: “郡主心软,有些事,只怕再想,郡主都不会做呢。” “什么事?” 宋婉一笑: “一些小事。不过没关系,郡主不能做的事,我-能。” 第112章 大雪纷纷。 地上的雪很快又积了一层。 宋晋沉默地走在大雪中,时安无声跟着。 夜色中,一灯如豆,轻轻晃动,四周寂静,只有靴子踩在落雪上的声音。眼看过了月洞门,就到他们西院这边的书房院子,宋晋步子却一停,时安立即也跟着停下。 就在宋晋要转身往东边院子去的时候,黑洞洞的月洞门处一下子跳出一灯一人。 是星远,见到自家大公子忙道:“公子回来了!郡主,郡主在等您呢!” 宋晋步子狠狠一刹,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道:“郡主她,她此时在哪儿?” 声音带上了一丝喑哑。 时安不由看了自家大公子一眼。灯光低垂,宋晋整个人几乎都在光后的阴影处。又大又深的兜帽更是笼罩了宋晋整张脸,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星远回道:“就在花厅!” 花厅?不是书房。 宋晋一顿。提灯穿过月洞门,进了院子,穿过风雪,到了前头花厅处。宋晋回头,对时安星远道:“都下去吧。”说到这里他声音低了一些,“郡主,该是有话跟我说。” 时安立即停下步子,目送公子独自向着花厅过去。 通往花厅的石阶上落雪有了厚度,宋晋踏了上去,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时安心里异常不安,他总觉得今夜郡主和大人—— 他不由向身旁星远问道:“你看郡主来时神色如何?” 星远见问,动了动穿着棉鞋的脚,不安道:“没有什么不对呀.....” “算了,就是有你也看不出来.....” 时安又往花厅处看了一眼,这才扯了星远一把,转身往另一边去。星远踉跄一下,忙跟上,还忍不住扭头往身后看,一面低声问道:“哥,你说这个时候郡主为了什么来?.....总不会为了——” 时安心中乱糟糟的,就听星远脱口而出道:“跟咱们公子和离吧.....” 闻言,时安一僵,看向星远。 星远随口一句话,没料到时安如此反应,顿时整个人都慌了:“我乱说的呀!”快要哭了一样:“时安哥,到底发生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和离呀!” 时安又狠狠扯了他一把:“我看你是困糊涂了,好好的胡说什么!” 听到“胡说”,星远还是心慌慌的,隔着大雪,又往后头花厅处看了一眼。 雪越来越大了。 宋晋已推开了花厅的门。 融融暖意袭来。 乌木椅上,月下正坐着,微微探身,就着前方火盆烤着手,目光凝在一处,人好似在出神。 听到开门声,她狠狠一颤,抬眸看过去。 宋晋目光从她伸出的纤长手指,落到她猝然看过来的脸上。 屋中暖意融化了他发上沾上的雪花,一抹冰凉顺着脖颈滑入,他却没有管,取下斗篷,搁在门口处椅子上,轻轻掸了掸身上并没有的东西,这才静静向前,一礼。 月下站了起来,缓缓压下种种情绪,看着他,慢慢道: “大人,我此来,是有事同大人说。” 宋晋面部肌肉微不可见一绷,这时强笑道:“夜深了,有什么事都不妨明日再说。” 他的目光凝视月下面前炭火。 月下也慢慢看向了面前这盆火。 她动了动唇,下了决心,道:“白日里大人忙,我、本郡主也忙。我与大人之间的私事,还是早些说定为好。” 宋晋唰一下看向月下。 吹弹可破的皮肤,轻颤低垂的长睫。 却这样——坚定。 月下缓缓抬起长睫,看向了他。 隔着火盆,两人目光相对。 宋晋嘴角抬了抬,该是努力露出笑容,只是目光中却黑漆漆的,温声道:“不知郡主要说什么?”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凝着她。 月下不由轻轻咽了口唾沫,绷紧了面容。明明她已把所有的话在心中准备了一百遍,可此时竟依然觉得说的艰难。她再次低了目光,抬手放在火盆上,做出烤火的样子,慢慢道:“大人,本郡主考虑再三,觉得我们是时候——” 宋晋一瞬不瞬看着她:低垂的长睫,小巧挺俏的鼻头,殷红的唇。 他看着她花一样红软的唇瓣,吐出两个字:“和-离。” 那一瞬间,房中空气彷佛凝结一样。 宋晋清俊的脸有瞬间的痉挛,他温声道:“臣以为,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一如往日,正是宋大人一贯从容温和的声音。月下无意识烤火的手轻轻一顿,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她抬起头来,看到了宋晋温和平静的脸。 见她看过来,宋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往日。 月下收了烤火的手,扶了扶头上并没有歪的发钗,近乎自嘲一笑。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这会影响到宋大人......这么长时间了,她好像还是那么蠢。就像之前,无论她提出同住,同床,同——,每一次她都好像一个烤在火上的小老鼠,开口前径自吱哇乱叫,等到开口才知道在宋大人这里,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她到底何时才会知道在天下事面前,她这个郡主,连同她那些扭扭捏捏的别扭,都是不足道的小事。 眼前人—— 月下凝视宋晋。 是大周的宋大人,是赫赫宋荆州。 她居然—— 月下轻轻笑了一声。 宋晋看她。 月下把那些小儿女的可笑情怀一收拾,向宋晋:“大人,实话告诉您吧,眼下就是咱们该当和离的时候了。拖下去对当前局势没有任何好处,只怕到时候您仕途都将越发艰难。” 宋晋看她。 月下轻声解释道:“大人该是知道的,你我赐婚,非我所求。” 炭火发出一声轻轻的爆破声,宋晋面皮再次不可控制地一个抽动,这次是他伸出手,借火盆烤火。 他看着火。 “大人不知道的是,我与太子,有白首之约。” 火光映红了宋晋修长有力的手指,他安静地“哦”了一声。 异常平静。 在月下看来,这就是表示宋大人虽不知,但也并不意外。月下再次自嘲一笑,道:“如今,殿下他希望咱们尽快和离,不然他可就要不高兴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轻了两分:“也许在大人这样的朝臣看来,殿下他——” 月下踌躇措辞。在朝臣看来,大周太子萧淮尊礼重教,尤其尊重读书人,是最堂皇的储君之姿。甚至有善纳谏言的美誉。 在月下看来都是屁。萧淮固然会笑着听那些谏言,甚至可能还会给人嘉奖。但等到所有人都忘了这茬的时候,他必会找机会收拾所有让他不痛快的人。 “他看起来人好脾气不坏——”末了,月下只能这么说,“但其实他比我脾气可坏多了,说一不二,从来不容人忤逆。” 宋晋依然烤着火,安静地“哦”了一声。 月下说了这么多,他只听到一个“他”。她轻软的声音说,“他”。 宋晋克制地看着火光,慢慢翻动火上的手。 月下道:“如今,他要我们尽快和离,我们确实尽快和离比较好。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也免了节外生枝,给大人惹麻烦。” 宋晋轻轻哦了一声,这时候抬头看向月下:“郡主,臣不怕麻烦。” 月下看着宋晋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的脸,又轻轻笑了一声: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6节 “知道大人不怕麻烦,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吗?”心里却道,只怕宋大人眼下还是不知萧淮脾气,更不知萧淮那些恶心人的手段。也是,要不是见识过,谁能想到堂堂大周天子,人人眼中光风霁月的新君,能那么不要脸地一次次磋磨一个为大周立下不世之功的臣子。 宋晋看向月下的目光漆黑,尤其是听到那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把收起的右手负在身后,温声道:“郡主不必为臣担心,臣自认能妥善处理这些。” 月下点头:“大人自然是能的。只是思前想后,我觉得——,不值当的。” 不值当的。 她说,不值当的。 宋晋觉得瞬间有什么涌上来,口中弥漫着血腥之气,他慢慢咽了回去。只脸色略白了些,并没有其他任何异样,甚至唇角还能带着他一贯温和的笑。 房中烛火明亮,火盆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 月下垂下了长睫,静静看着火盆。她说的都是实话。她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她想——要宋大人。甚至,明知道只要她出手推一把,宋晋和沈凌霜也许就能弥补前世遗憾,有情人成眷属。可她就不,有本事他们自己在一起,想让她推,门都没有。她就要占着宋大人,谁也不让!甚至,即使萧淮威胁,她也不怕! 如果她是沈凌霜,是宋大人的心悦之人,她就是看着宋大人抗旨死,也不会退让。他既心悦她,就该同她一起披荆斩棘在一起,顶多就是两人一起完蛋,完蛋就完蛋,又不是没完蛋过。 可惜,她不是沈凌霜。她只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 就是再自私,也该和离了吧。为了她的私心,她的欢喜,为了一个她想要,就占着宋大人,让他面对来自萧淮的打击与羞辱,不值当的呀。 她自私,到底还没有自私到这个份上。 不值当的。 沈家姑娘比她又会作诗,又会念书,还又努力,可也不能得偿所愿。人人都有想要的,又有几个人要到了。她想要,特别特别想要,特别特别想!可,那又如何,也许,想要,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只是,明明把道理自己掰开揉碎了告诉自己,可为什么想到她再也不能堂而皇之的占着宋大人,还是这么难受呀。 月下想到了那日沈凌霜的话,她说,“贪心就会求不得,而求不得,是很苦的。” 月下心想,果然是才女,说出的话到最后都是对的。真让人生气啊! 明明想生气,心却只知道疼。 疼得月下觉得,自己想哭。 种种思绪纷纷而起,又一一而落,活了前世今生,月下发现自己终于能一边疼着,想哭着,一边抬起一张不动声色的脸,看向眼前这个让她疼的人,她还能笑呢。 月下笑着道: “宋大人,为国为民,注定是我大周肱骨。而我,自私,虚荣,浮华,骄纵,就是一个只会享乐的郡主,本来该配的就不是宋大人这样的——” 她轻轻顿了顿,才道: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第113章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话落,月下轻轻一礼,还不忘拿起一旁披风,胡乱系上,一不小心还打了个死结。月下也不管,索性死结之上直接再来一个死结,总不能给人看出来她此时手都抖了。她好着呢!不就是和离! 月下本该转头说句告辞,可她觉得喉间好似堵了东西,鼻子酸得厉害,只怕一开口话没出来,反而没出息的眼泪先出来了。 她索性也不转身,打好披风的死疙瘩之后,直接推开了花厅的前门。 外头风已经停了,雪更大了。 冰冷的雪扑在脸上,让她想大哭一场。 也让腰背越发凛然,笔直。 廊灯之下,一片白茫茫的地面。不远处那几株桃树,枯干的枝条给雪压着,静默低垂。她想到了这年春末,桃叶茂盛,她拉着绿油油的桃树枝条,一转头就看到了花厅廊下看向她的宋大人。 看向她,只看向她。 要是他能只看向她就好了。 要是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就好了吧。 这样想着,月下轻轻哽了一下,越发加快了步子,步入了大雪之中。 她身后,花厅大门敞开。 大雪纷纷。 烛火下是宋晋颀长的身影,异常安静的眉眼,始终一动没有动。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首之约”“他”..... "思前想后.....不值当的....." 那年春雨之中,有人说:“那可是咱们大周明珠,只有帝王将相王孙贵族才配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首之约” “太子殿下天人之姿,尊贵无匹” “太子妃之位,京城贵女谁人不想?”“至高之处,众生俯首,山呼千岁,是为国母”..... 最后通通都化作: “我与大人,本非良配,早就该和离的。”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花厅中,沉默异常。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死紧。 他生而卑贱,一生污浊,一路挣扎,才走到了这京城富贵之地。 她生而富贵,命格更是贵不可言。 他努力的终点,注定是俯首遥望她生而的起点。 他与她,本非良配。 要不是一张各方算计和心思浮动下的赐婚圣旨,他与她,注定是永不可能共处一室之内的两个人。 如此,也没有什么不好。 也没有什么不好..... 宋晋负在身后的手上,青筋浮动。 也没有什么不好。 已经很好了。 也没什么不好..... 宋晋面色苍白异常,一张脸如同刀雕剑塑一样。花厅里静得可以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可以听到雪落的声音。 异常安静的男人骤然抬头,看向了花厅之外。 洁白大雪之中,她渐行渐远。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这世间,居然真的有人用八个字就可以让人痛彻心扉。 第一次就是她。 再一次还是她。 他真的觉得—— 不好。 宋晋漆黑的眼睛渐渐染上了红,松开了负在身后因为克制攥得死紧的手。 * 身后突然的脚步声,让月下停了步子,转了头。 看到突然追上来的人,月下甚至没有看清宋晋面容,大毛披风下她整个人都在颤。始终被她恶狠狠憋住的泪,差点就要滚出眼眶,被她死死憋住。发堵的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好在,不需要她说话。 这次,宋晋先开口。 “郡主,能否容臣说几句话。” 朦胧灯光下,宋晋看着眼前人,露出一个不同的笑容。 月下不由后退半步,她没有见过宋大人这样的笑,她想要借由后退看清此时眼前的人。随着她仰起的头,大红兜帽落下,雪纷纷落在她挽起的乌黑的发上。 一向格外注意两人距离的宋晋,这次直接上前,探身为她轻轻拂去雪花,一手挡着,另一手重新提起她的兜帽,为她戴上。宋晋凝视她兜帽中巴掌大一张脸:“雪大夜寒,郡主还要听臣说话,不要冷着才是。” 明明是如同往日一样的关怀之语,此时的宋晋说出却有了不同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 月下说不清楚,只觉得——心头又慌,又软,又无措。 宋晋看着她,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慢慢道: “郡主,我曾告诉自己,你自私,虚荣,浮华,骄纵。” 一字一字吐出。 明明前生就听过,今生再次听到,月下还是一僵,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觉得她可算不用憋着眼泪了,可这么想着,她反而没有哭。她都同意和离了,为什么宋大人还要追上来把实话说了.....难道她表现得就那么像一个愿意听实话的郡主,或者皇后..... 月下死死看着宋晋。她发誓,他再多说一句实话,她马上就哭!什么都不管了,马上,立即,大哭一场! 宋晋抬起手,隔着纷纷的雪,似乎要抚摸她的脸庞。 月下怔愣,无措地看着眼前人。 宋晋依然带着那抹不该属于宋大人的自嘲的笑,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她,内中有什么几乎浓得让月下无法喘息。 宋晋看着她,慢慢道:“郡主一定想不到,曾经有段日子,这样的话臣每天,每个夜晚,都在告诉自己。”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7节 “臣必须一遍遍提醒自己。”说到这里宋晋的眼眸更黑了,声音也更轻了,探身,在她耳边道:“一遍又一遍,每一次看见你,臣都在心里说,她就是一个自私,虚荣,浮华,骄纵的郡主——”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一字一句吐出了后头的话: “可,我就是——心悦她。” 隔着兜帽,依然清晰无比。 有什么从月下耳边而入,瞬间穿透她整个身体,让她止不住战栗。 宋晋的声音越发低沉,却能穿透一切: “郡主,臣心悦你。你意外?有什么可意外的呢,臣心悦你,一直。” “正昌五年,你及笄,臣离京。离开之前,臣从慕大人看向你,然后收回打量臣的目光中,窥探到一个可能。郡主,赐婚对你来说,或许很意外,可对于臣来说,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整整两年,臣一次次揣测慕大人那个眼光,臣一点点计算着这种可能性。” 再次自嘲一笑:“在两湖,臣要对上祁家,郡主知道,那一刻臣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大雪纷纷,夜深极了,静极了。 宋晋整个人几乎笼罩了月下。 他慢慢道:“臣想,我不能死,我要活着回京。不是为了见到你,而是,活着回京,我就可能得到你。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臣什么都敢做。包括,杀祁煜。” 雪落无声。 月下骤然睁大了眼睛。 祁家赫赫的九爷祁煜—— 竟是宋大人——杀的! 当时宋大人才不到二十二岁,只是一个点了皇差的七品呀!而祁煜已经盘踞东南十几年,权势通天! 月下呼吸都停了。 宋晋停了声音。 两人无声静默在大雪中。 宋晋低头,看她兜帽中的脸,轻声问她:“冷不冷?” 月下愣愣地摇了摇头。 宋晋:“呼吸。” 月下赶紧呼出憋着的那口气。 宋晋凝视着她呆愣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就是冷,郡主也要听臣把话说完。”说到这里,宋晋又笑了一声,慢慢道:“过了今夜,也许臣就再也没机会——”他顿了顿,也没有勇气,“说这些话了。” 见月下轻轻一颤。 宋晋站直身子,退后了半步,轻声道:“郡主别怕。”说着,他又轻轻往后退开了一点点,既不舍得离她远了,又唯恐这样的自己让她害怕。 “郡主别怕.....”近乎呢喃,宋晋自嘲一笑,垂了眸:“臣又何尝不知,臣非郡主良配。故而,臣不敢有一丝一毫逾矩,唯恐惹郡主生厌。” 他轻轻抬起他的手,更轻的声音道:“臣这双手,沾了多少污秽的血,都是臣不敢告诉郡主的。” 他的右手掌心,是那道狰狞的疤。 他慢慢道:“臣曾苦心藏起这道疤痕。可这道疤痕,不过是罪孽的开始,臣就是藏得住一切,可也知道,臣非郡主——良配。” 隔着大雪,他幽深凤眼看向对面的人。 月下愣愣看着他。 他努力对她露出一个最好看最好看的笑容:“郡主,你美好,光明,坦荡,无畏。在这污浊世间,你是臣见过的最好的。好到让人只能骗自己,不然就剩下一条路。”说到这里,宋晋凝视月下,又笑了笑,努力轻松道:“爱上一个王朝最尊贵最美好的郡主,这条路——,郡主相信臣,这条路,如果可以拒绝,即使是臣,也不想走。” “尤其是臣一直知道,臣非郡主以为的光明磊落的——君子。” 过于不配了些,可,又能怎么办呢。 大雪中,宋晋垂下了眸,看着白茫茫的地面。 最后,他抬起头,望着月下:“郡主,别怕。明日——” 他顿了顿,“明日,臣送上和离书。郡主所愿,臣俱知,臣此生,定会为你的大周——鞠躬尽瘁。” 言罢,隔着纷纷大雪,宋晋躬身,向月下一礼。 如同他们初见,再见,如此恭敬一礼。 可这次,他不能再看向她了。他早已知道,他也有做不到的事,例如——,克制对她的欲望。 眼下,就很好了。 他连她眼中的谦谦君子都不是,她可以离他远一些,更远一些。 一礼起身,宋晋克制住想看向她的渴望,骤然转身,接受他与她本该如此的命运。 他已强求太久。 而强求来的靠近,只不断让他的欲望愈发成形,愈发庞大,愈发——不可克制。 甚至,他会怕有一天,惊扰到她。 因为她,他先有了欲望。 后来,有了恐惧。 从此,堕入这人间,注定——非死不得脱身。 宋晋转身,没有表情的脸如同大雪中一枚冷玉,走向没有她的方向。 大雪纷纷。 冰凉的雪花一片片擦过他的脸,一直到最后,宋晋发现自己空茫的心中只有一句话: 我心悦她。 明明知道她贵为明珠,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两人截然不同,可他心悦她。 明明知道——配不上,可他心悦她。 原来一直到最后,心悦她这件事,都依然无法按捺,无法克制。在整个体内叫嚣,撕扯。 宋晋冷白的脸上却一片安静,正如他大雪中从容挺拔的身姿。 他每一步都那样稳,那样从容。 他甚至没有听到身后人的足声。 他全部的力量都用在,离开。 直到—— 腰间骤然一紧! 月下从身后骤然抱住了宋晋。 用她全部的力量与渴望。 宋晋骤然一僵,不可置信低了头,看见她落在他腰间身前的手。 永远从容永远波澜不惊的宋大人,薄唇颤抖,整个人都抑制不住战栗。 他听到身后的人用他熟悉的轻软声音道: “可是,宋大人,我也心悦你呀!” 又软又甜的声音,落在他轻颤的心尖上: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第114章 “可是宋大人,我也心悦你呀!” “你这样厉害,怎会不知!” 大雪纷纷,腰间拥住他的手如此真实,可宋晋第一次产生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他丧失了对当下的判断,是幻是真。是她,还是根本就是他越界的妄想。 他甚至不敢动,生怕一动,这样好的梦一下子就醒了。 如果妄想如此真实,他是否可以容许自己一刻的沉沦。忘不掉的过去,无法停止跋涉的未来,它们都浸透了真实。眼下,眼下无论是幻是真,他都想停在这一刻,不再向前。 大雪纷纷,夜又静又冷。 宋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月下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他。 宋晋不敢动。 不要动。 他的感官慢慢清晰。他感受到脚下落满雪的青石地面,感受到廊下发出清幽光芒的纱灯,四周房屋在黑暗中静默,院中桃树安静地承接落雪,天地寂静,大雪簌簌,而—— 她。 就在他的身后。 无比近。无声许诺着,不会离开。 雪轻柔落下。 宋晋长睫轻颤,借着隐隐灯光看着落在他腰间的手:雪白的一双手,很用力很用力地落在他的腰间身前。宋晋抬起手,想要握住。天太冷,她太娇。 他才抬起的手,凝住。 在梦中,她会走向他,看向他,甚至这样靠近他。 无限地靠近她。 可即使在梦中,他也从不敢碰触她。 如同黑暗不敢碰触光明,犹如脏污不敢碰触圣洁。犹如——,被死死压抑的勃发欲望,不敢越界分毫,唯恐释放盘踞人心深处的毒龙。 大雪纷纷。 很轻很软的声音:“大人?” 她在问他。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8节 不是梦。 宋晋长睫再次一颤,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用全部感官全部生命去听她片语之言,去听她每一瞬间的呼与吸。 就听月下道:“我想要大人,大人真的一点都看不出?” 想-要 轰—— 宋晋耳根迅速——红了,他的喉头轻轻滚动。 垂在身侧因为克制而轻颤的手骤然抬起—— 这时—— 外院传来动静! 院门边有人道:“郡主,有信儿来!” 院中有一瞬间的静寂。 随即是月下提高的声音: “进来!” 随之,月下立即松开了手。 宋晋转过身。 两人目光相触,瞬间一烫,立即错开。 月下迟疑道:“这时候人来——” 宋晋回:“别怕。” 月下立即:“我才不怕。” 说着,她低头一笑,仰头向宋晋笑吟吟道: “本郡主如今心想事成,什么都不怕!” 宋晋望她一眼,一双温静的凤眼立即染上笑意。 大雪飘飘落落,两人看向彼此,明明有无数话要说,又好像一时间失去了语言,只有眸中笑意。 让充斥天地间的雪也温柔,缠绵。 院门外人是小安子,此时带着另一人进来。 月下转脸看向来人,顿时,不笑了。 来人无声上前,一礼,恭敬冰冷的声音道:“明日,还请郡主往尚书府一趟。” 月下死死抿着唇。 来人恭敬躬身,在大雪中一动不动,似乎听不到对面人的回话他可以就这样静止在雪中。 是慕尚书府的管家,跟着慕元直最久的老人。大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洗得泛白的蓝色棉袍上。 “知道了。” 月下回了一句。 来人立即一礼,告辞,离开。 月下盯着地面上的脚印,脑中前生今世,还有病榻上的母亲,缠绕不清。 直到感觉身上一暖,她才愣愣抬头。 是宋晋。已把他身上的玄色披风也整个裹在了月下身上,一下子把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月下动了动,怪沉的,看向宋晋不觉就带了笑:“这样我都快动不了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 宋晋也笑:“再这么发愣,可要冻坏了。” 月下这才惊觉天有多冷。天寒地冻,夜已深了,只有烛火朦胧。月下看向宋晋,轻轻咬了一下唇,道:“大人.....我、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立即低了头,下颌整个沉入宋晋那件玄色斗篷中。 廊下的灯发出幽幽的光,黑色的斗篷拥着她小小的雪白的脸,鸦黑色的长睫低垂,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明明只是这样垂首站着,就让看的人心头软成一片。 宋晋目光注视她。抬起的手克制地落在她的肩头,隔着两层厚重的披风: “郡主现在回去。臣,需出门一趟。” “现在?”月下抬头。 “尚书大人这时候派人过来,并不是大人动怒等不到白日,夤夜就要让人来告知你——”说到这里宋晋顿了顿,慕尚书怒气肯定是有的—— 兜帽下月下仰着小小的脸,望着他。 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这样认真去听。 想到明日尚书府她定然又会难过的,宋晋望着她的目光一软,一瞬间几乎有种把她藏起的冲动。这样,这世间风刀霜剑,都可以与她无关。 宋晋抬手为她轻拢头上兜帽,慢慢道:“慕大人此举,不仅是告诉郡主,也是告诉臣,眼下事情已经传出去了,事发了。” 见月下抿紧了唇,一双大眼睛紧张得连眨都不眨了,宋晋另一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郡主刚才还说什么都不怕,这会儿知道怕了?” 月下望着宋晋,委屈道:“方才不怕,是因为不会把你拖进来呀.....眼下——,自然就怕了。” 声音小了下去。 大雪纷纷。 宋晋凝视她仰起的脸,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她的一句话,就能让人一颗心瞬间软到无能为力。宋晋不敢想象,如果这样一个人人是他的对手,他到底能活几天。她要想取他性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宋晋缓声道:“郡主别担心。短时间内,一定是宫里的交锋,还轮不到臣身上。” 月下立即明白了。目前是宫中博弈阶段,宫里有外祖母,乃大周太后。别说阉了祁青斌,她只要不阉了陛下,都危及不到外祖母身上。 但宋晋不一样。 月下屏息问道:“那——,短时间以后呢?” 这样问的时候,月下想到了那日皇宫被折辱的赵阁老,想到了前生宋大人被针对的种种,斗篷下的手死死攥了起来,她的眼中渐有凶光聚拢。 好像一头凶巴巴急着护住家人的小鹿。 她这时的样子。 宋晋想。 宋晋轻笑了一声,凑近月下,声音越发低了:“郡主放心。短时间过去了,待轮到臣的时候,臣已不在京城了。” “你去哪儿!” 月下立即伸出手来攥住了宋晋的胳膊。 宋晋忙把她的手重新塞入斗篷,又里里外外把两层斗篷拢紧实,这才道:“这些,正是臣一会儿外出要定下的。郡主只要记得——”宋晋想到了那位大周至高无上的太子,他顿了顿,看着月下道:“相信臣。” 月下看着他,点头。 宋晋就笑了:“眼下,臣该告辞了。” 月下轻轻点头。 宋晋看着她,好一会儿没动。 大雪落下,轻轻柔柔。 宋晋抬手,轻轻刮了刮月下鼻尖,不待她说话,便立即转身,走到门边时从等在一旁的人手里扯过一件黑色斗篷披上,大步流星向外而去。 这时小洛子来到了月下身边:“郡主,快回去吧。” 月下看向空荡荡的院门处,再次点了点头,跟着小洛子转身向内院走去。 这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再次拨动了轮盘,加速了一切的发生。 前世,是她死。 今生呢..... 大雪纷纷,远处黑暗处巍峨的宫城,宫城外连绵的里坊街道,坊内一座座富贵宅邸,连同郡主府,都被铺天盖地的雪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白。 月下抬头,望向无际天幕。 天幕漆黑,无言。 夜更深了,也更冷了。 * 第二日,大雪已停。 宋晋一夜未归。 此时,郡主府的马车已停在了尚书府门前。 翠珏和璎珞为月下披上披风,这才掀开车帘,扶着月下下了马车。马车外,尚书府的管家已等在了一边,像往日一样恭敬而淡漠地行礼,然后就引月下往慕尚书书房走去。 同往常一样,整座府邸都异常安静。唯一有动静的是还在扫雪的下人,发出沙沙的声音。看到郡主,沙沙声一停,恭敬一礼,然后沙沙声继续响起。 璎珞不由跟得更紧了,每次来尚书府都让她觉得压抑又紧张。任凭她笑出花来,这里的人也都好像看不见一样,公事公办,甚至从不与人有任何眼神交流。如今,她也习惯了,跟着郡主一进来,立即绷紧腰背,面无表情。 来到书房院子,管家一停。 翠珏和璎珞便立即站住了,看向月下。 月下点了点头,解下披风交到两人手中,独自穿过院子向着书房而去。 远远地,翠珏和璎珞看着郡主单薄的背影,俱都说不出的紧张。 果然,一进书房门,迎面就是一句: “你做的好事!” 显然,慕元直是气狠了,见人来了,手中书册往桌上狠狠一顿,发出啪一声响。 震得阳光下的灰尘都跟着一动。 既见君子(重生) 第139节 月下反而异常镇定,不过脚步一停,便若无其事上前行礼请安。 见月下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慕元直一张脸更沉了,盯着女儿:“为了芝麻大点事,一点意气之争,你就敢闯下这样的大祸!你是随心所欲痛快了,从宫中到朝中,多少人要为你的愚蠢付出代价!” 慕元直的声音中怒气之盛,几乎让整个书房震动。 月下抬头,看向上首她叫父亲的男人。 眼前人突然抬起的脸,那双——像极了其母的眼睛,让慕元直目光一闪,他立即冷哼一声。 书房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月下用她能气死人的傲慢语气慢慢道:“我自然知道呀。我捅一刀,多少人就要连夜不眠不休为我奔劳。可,又怎样?爱护我的人就该为我好,视我为大周明珠的人就该为我奔劳!” “你!” 听到对面人居然能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如此近乎无耻的话,慕元直一张脸绷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整个裂开,他怒道:“膏粱纨绔,无知至此!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 “因为你找了我娘呀!” 月下直接截断道。 慕元直怒气好似骤然一阻,整个人几乎都是一瑟,只剩下控制不住起伏的胸膛,还有一双隐隐发红的眼睛。 月下看着眼前人:“您找了天下最大的膏粱富贵女子,她生出了一个小膏粱纨绔。”说到这里,月下望着父亲,一双眼睛好似天真无邪:“怎么?父亲才高八斗,博览群书,二十年前就中了进士,点了探花,亲迎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求娶我娘之前,您居然想不到这些?” 慕元直的手彷佛控制不住痉挛一样颤,他艰难挤出两个字:“闭嘴。” 无力至极。 月下讥诮一笑:“从我记事,父亲就讥讽我,教训我,开始我一直是闭嘴的。可我这嘴,也不会一直闭着。以前,我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好,是我自己太不成器了,太坏了。不然,怎么我这位在别人眼中这么无私这么了不起的爹爹,会如此厌恶我?” 慕元直的手哆嗦得厉害,好像传染一样,他要张嘴说话的嘴唇也控制不住哆嗦。 “您每一次教训我,都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甚至罪大恶极。直到有一天,有人跟我说,我是这个天下最不需要道歉的人。”说到这里,月下第一次真心地笑了,声音也轻了一些:“他是个比你更好更聪明的人,我就想啊,是不是从一开始,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我错了,而是——您错了。” 慕元直咬紧了牙,整个下颌绷得死紧。 月下看着他,慢慢道:“毕竟,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有多罪恶呢。” 慕元直一颤。 月下越发凝视眼前这个人:“如果不是我太坏了,不是您真疯了,那么您从一开始,声讨的那些罪恶——” 慕元直本就苍白的面色顿时煞白。 月下问出:“到底是谁的?” 书房安静,晨光静止。 月下看到她伟岸无私的父亲如同被人抽光了血液,立在那里,慢慢抬头,看向她。 “你在说什么?” “我说,父亲,您恬不知耻,停妻再娶,这一生都辜负妻女,到底为的什么?” “吾,为苍生。” 慕元直道。 月下又笑了一声,再次问出了那句:“您的苍生,到底是谁呀?” 她望着父亲道:“我早已知道,我们不是苍生。难道小丁子他们,也不是?让最下层的百姓能够好好活,不正是您的志向吗?如果是这样,他无故受人如此凌辱,欺凌者却能若无其事照样谈笑风生,这不该是您最不能容忍的吗?” 月下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烁:“您怎么能说出这是芝麻一样的——小事?我为他而争,在您眼里,就只是——意气之争?” 慕元直坐在椅子中,喃喃道:“大局为重.....” 月下含泪笑道:“苍生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大局呢!” 慕元直呢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月下定定看着眼前的父亲,突然问道:“父亲,您以为谁不懂?您真的以为,娘亲什么都不知道?” 慕元直瞬间看向月下。 隔着一道阳光,隔着阳光中跳动的尘埃。 他听见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母亲曾对我说,您不是恨她,您是——爱慕她。” 最后三个字月下是看着父亲的眼睛说出来的。 月下眼睁睁看着一句话让她的父亲,跌入身后椅中。 她的目光盯着他,慢慢道:“可我不信。爱慕一个人,怎么会那样折磨她,让她那么难受,好像她罪孽深重。” 慕元直嘴唇颤抖,却好似再也找不到声音。他听到他的女儿轻软让人颤抖的声音一点点道出: “很多人都说,慕大人是目睹苍生苦难,为了实践自己的改革之志,不得不隐瞒娶妻的真相,求娶公主。在这个故事里,就像父亲您自己说的一样,为了苍生,您能牺牲一切,包括发妻女儿,也包括一个文人最要紧的名声气节。您那些特别会读书的人,把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到这里,月下轻笑了一声:“当然,也有人说,什么苍生,慕大人根本就是唯利是图,为了往上爬脸都不要。” 慕元直坐在椅中,不再颤抖,静静听着。 “所有的猜测中,我的娘亲贵重,也最无足轻重。是呀,成大事,建功勋,波谲云诡的斗争,抱负,天下苍生,乃至勃勃野心,哪个都比一个女人重要,哪怕她是公主。好像娘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可以被人踩着向上的台阶。”说到这里月下一停,看着父亲道:“可是,娘亲她却讲了另一个故事。” 书房里一片死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案上,慕元直坐在书案后,愣愣看着阳光中跳动的灰尘。 溜出宫的十六岁公主,男扮女装,在街头撞了进京赶考的书生。她根本没顾上看前方的人,而是一下子蹲了下去,心疼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为她身子弱,父皇一年可就只许她吃一串街头的糖葫芦。 那日阳光正好。清冷孤傲的书生已经掏出了铜板,甚至没有说话的打算,也并不想理论是对方有错在先,只想赶紧赔钱离开。却在蹲在地上的少年抬头的那一刻,改了主意,再也——走不了。 阳光洒下,照着对面人小巧的耳垂,上头耳洞清晰可见。如此拙劣的女扮男装。 她拿着沾满灰的糖葫芦,委屈地,望过来。 望着他。 书房中,慕元直安静地坐着,看着透窗而入的阳光。 月下看着父亲:“母亲说,她说——” 慕元直苍白的面容异常安静。 “她说,您是为了她,再也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月下轻轻问道:“所以,父亲,您到底为了什么,您自己知道吗?还是一年又一年,您把自己都骗了。” 慕元直很安静,很安静地笑了一声,挑眉看向这个拥有她的眉眼的女儿,苍白的唇笃定吐出:“我,为苍生。” 说完,他起身,拿起一旁文书,淡淡道:“为父事情还有很多,你,可以出去了。” 月下轻轻笑了,最后打量了一圈这个曾让她敬仰、让她畏惧的书房,目光最后落在椅子中那个好像早已苍老的男人身上。在她最深最深的梦里,他用骄傲的目光看着她,把她举得好高好高,对她说“吾儿可嘉,为父以为傲”。 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无声地自嘲一笑,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手落在书房的门上,推开前,她回头,告诉父亲:“母亲留给我的手记中,说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便注定她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爱慕您了。” 慕元直已经打开了文书,密密麻麻的字,铺天盖地的工作,他看得很认真,手死死攥着书册。 月下看着书案后的人。 好似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已埋首于没有尽头的案牍之中。 母亲爱慕的是那个清冷孤傲的书生。她从庆王世子那里就听说过,国子监新来一个书生,冷得厉害,也傲得厉害。她从宫学里的大儒那里看到了他的文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看到的那一刻,华阳公主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撞见他的这日,她还不知道这就是那个书生,直到他开口同她说话,报出名姓。华阳公主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们说了他的种种,却没有人告诉她他原来这般——好看呀。 她脱口而出:“公子,可有家室?” 彷佛隔了许久,华阳公主才听到对面人回:“元直——,尚未娶妻。” 书房安静。 “还有,娘亲的手记只有我能看到,并且她还不忘嘱我焚掉。娘亲说,一生都付笑谈,不足为外人道。” “我却以为,娘亲没说实话。分明是,即使不爱了,她也生怕阻您远大前程,伤您分毫。” 说完,月下推开了门,走出,关上。 她把曾经七岁惴惴不安的自己,把曾经十七岁叛逆倔强的自己,都关在身后。 月下抬头,望着雪后蔚蓝的天。 那样辽阔,那样干净。 第115章 这日的京城,诡异极了。 世家贵族文武百官,都紧张地竖着耳朵。他们只知道有事发生,最多能打探出事关:郡主,太子,祁国公府。但任凭他们使劲浑身解数,就再也打听不出更多了。 然后,他们就惊恐地听到: 太后娘娘出仁寿宫,往乾清宫去了! 历来只有陛下入仁寿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哪里能劳动太后娘娘出仁寿宫呢!太后出仁寿宫亲往乾清宫请见陛下,这几乎相当于太后明说陛下不孝,她这个当母亲的只能亲自见儿子了! 顿时,京城气氛更紧张了。所有人都在等着最后的结果,等着明了昨夜太子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直等到傍晚,就等来太子殿下亲自送太后娘娘回了仁寿宫。皇后回了永寿宫,至于陛下,因为身子不适,不能亲送太后,依然在乾清宫养病。 宫里对太后娘娘出仁寿宫这样大事给出的说法是,太后担心陛下龙体,出宫亲探。 原来不是不孝,却是母子情深。 一时间,无论是昨晚的太子府发生了什么,还是今日聚集了太后、陛下、皇后和太子的乾清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各种猜测纷纭。但不管怎么说,太子站出来说昨晚太子府无事,太后也站出来说仁寿宫无事。扑朔迷离的惊天大事,似乎就这么重重举起,又轻轻放下了。 对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依然只有各种猜测。甚至有人开始绘声绘色表示,根本无关郡主府和祁国公府,而是北方俺达贡间谍,渗透入太子府,这才引得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都担心了,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这么一听,别说,也非常有道理啊。 傍晚,天儿冷飕飕的,仁寿宫正殿前 萧淮扶着太后,一旁周嬷嬷接过。 太后温和道:“今日多亏太子了,不然这事还真不知该怎么了。” 萧淮看向太后,慢慢道:“祖母这是什么话,这本就是孙儿的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太子殿下这话—— 周嬷嬷轻轻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祁国公府是外戚,祁国公府的事,可谈不上是当朝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至于郡主,早已成家,更不是太子殿下的分内之事了。 太后却好像没听到这句“分内之事”一样,关心道:“日暮天寒,这太阳一落就更冷了,太子当保重身体,早些出宫为是。” 萧淮偏头,目光落在殿内炕桌上一个抱枕上,绣着桃花院落,姹紫嫣红。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0节 周嬷嬷眉头轻轻一蹙,随即就不动声色放开了:那是郡主用惯的抱枕。 萧淮听了太后的话,转回头,慢慢道:“祖母是不是觉得称心了?” 周嬷嬷恭敬地垂着头,扶着太后,垂下的眉尖儿再次蹙了蹙。 太后温和地看着太子。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萧淮扯了扯嘴角:“孙儿娶不成朏朏了,祖母是不是放心了?” 太后慢慢道:“你呀就是糊涂了,朏朏早已嫁人,你早晚也会有自己的太子妃。” 闻言,萧淮看着太后,然后慢慢一礼,告辞道:“也是。不过世事难料,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太后看着他:“哀家只希望,哀家的孩子无痛无灾,婚姻美满,百年好合。” 萧淮扯着唇角一笑:“太后与其相信什么百年好合,不如相信——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完他优雅一礼,转身大步离开了仁寿宫。 屋内,一时间很安静。 周嬷嬷这才蹙眉道:“娘娘?” 太后看着太子离开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只要哀家活着,想都别想!” 此时的永寿宫里 听到太子离宫,祁皇后又一个茶碗摔了出去,正好砸在了跪地擦着地面的小太监头上。好在,已经连摔好几个,这最后一个力道大不如前,小太监额头只是有了血痕,并没有真的出血。他趴在地上,听到上头没有怪罪,立即打点起精神,继续无声地收拾地面。 祁皇后愤怒的声音:“不是说让他来见本宫!” 郑嬷嬷忙道:“娘娘息怒,这不是前去通知的人跟殿下走岔了,没把口信带到。” 一听这个“走岔了”,祁皇后恼怒道: “平时都走螽斯门,好端端的今日他怎么突然改了出宫的路,这不是摆明了就想气死我!” 这—— 郑嬷嬷只能使劲儿安抚。 可这次的事儿,怎么可能是能安抚下去的呢。 祁皇后简直就像一个待爆发的火山。奈何,这次堵火山口的是她亲儿子,一想到这里祁皇后就憋得胸口疼,喘不上气来! 偏偏,祁国公府又有信儿递过来,祁国公叮嘱接下来大局为重,谁都不许再动郡主身边的人! 祁皇后只能憋着怒气撤回往荆州的追杀口令,什么神医太监,不管郡主这次找什么,她都不能为了舒坦给她宰了。毕竟,昨晚郡主那一刀,就连祁国公都惊了!这个郡主,为了下头的小虾米,就能直接往天上捅窟窿! 郡主是个疯子,他们可不是。眼下正是关键的时候,可不能再为了那些个屁都不是的奴才秧子出乱子了。 至于祁青斌,不管祁国公府还是皇后和陛下,心疼当然是心疼的,愤怒也当然是愤怒的,但大局面前,这种儿女之情且往后稍稍吧。 来日方长,总有一日—— 想到这里祁皇后狠狠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紧绷的面容慢慢放松。 这时宫人已经送上了新的热茶,祁皇后优雅地接过,然后—— 狠狠往地上一摔! 碎瓷乱溅。 一旁宫人裙角已湿,死死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 夜幕降临,郡主府里早已上了灯。 后院里,小洛子正带人打着廊下的冰溜子。 翠珏和璎珞拎着热茶过来,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么冷的天,还敢往嘴里放,这是作死呢!” 立即有人小声道:“姐姐,我就是尝尝味!” 小洛子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吓唬道:“小心舌头黏在冰块上,到时候就只能割舌头了.....” 闻言,小太监把手中冰溜子一扔,再也不敢乱舔了。 这时,有人来报,宋大人回来了! 院子里立即安静了,丫头们也不看热闹了,忙各忙各的事儿,还留在院子里的也都低着头,不敢笑闹了。 璎珞忍不住小声道:“明明宋大人好脾气的样子,瞧瞧她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喘的样儿。” 翠珏同样小声回了一句:“你不也是这样.....” 璎珞正要回嘴,看见院门处宋大人已经进来,立即收声,低头。直到宋大人穿过院子,掀开厚门帘,进去,璎珞才轻轻吁出一口气,看着垂下的门帘放心道:“郡主可算跟大人和好了.....” 翠珏白了她一眼:“郡主什么时候跟大人不好了。” 璎珞歪头:“别瞒我,我可什么都知道。” 两人看向静静垂下的门帘,相视一笑。 厚门帘挡住了外头的寒气,内中炭盆烧得正旺,香暖温馨。 宋晋已把厚披风留在外头,进了门帘脚步一顿,往同样垂着厚帘子的西暖阁看了一眼。他原地掸了掸衣裳,搓了搓手,去身上寒气,再进去。 就在这时,西暖阁门帘一掀,露出一个小脑袋。 月下半跪在炕上,这时掀着帘子,探身伸头笑道:“大人,回来了!” 宋晋动作一顿,向她,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一转眼,宋晋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全身的冷然已尽去,漆黑的眸中染了笑意。 宋晋进了门帘,隔着炕桌,坐下。 一时间,房中安静异常明显。 月下本一直在等她的宋大人回来,她的!明明一肚子话想说,此时见他进来,竟然一时间不知该从而说起。 此时她悄悄抬眼看过去。 宋晋提起一旁茶壶,重新为月下杯中添了茶。又翻开一个茶碗,慢慢倒水。 安静的房中,只有注水的声音。 月下托腮看着。果然,宋大人不管做什么,永远都这么认真,这么好看! 放下茶壶,宋晋看向月下。 正对上月下看过来的目光,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顿。宋晋忍不住轻笑一声,这才道:“宫里怎么说?” “外祖母让我放心,她并不曾为难。” 宋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搁下道:“想必,太子殿下从中斡旋颇多。”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抬起安静的目光,看向了月下。 两人说开后,第一次提到太子,月下微微一僵,不自然道:“本就是他——” “太子殿下。”宋晋轻声。 月下疑惑看他。 宋晋目光温柔,看着她,轻声道:“郡主,虽你与太子为表兄妹,但太子是我大周储君,不可冒犯。郡主提起,该称太子殿下,或呼殿下。”他看着月下,一本正经提醒道:“郡主提到殿下,是不可以用——‘他’的。” 说到“他”,宋晋温润如水的声音里彷佛投入一个小小石子,让人疑心起了波澜。可对方明明温润从容,这时徐徐道:“称之,不敬。郡主下次,可改了吧。” 月下愣愣哦了一声。她看了宋晋一眼,才继续道:“.....本就是、太子殿下的外祖家为非作歹,他——”月下立即改口,“殿下,太子殿下本就该从中斡旋。” 说完她立即闭上嘴巴。 宋晋见她这样,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月下看他。 宋晋看见她圆溜溜的黑眼睛,这样乖乖望过来,又想笑了。他突然发现,他今日已经太多时候都忍不住想笑了。案牍之外,蓝天白云,树木寒风,就连街头穿得圆滚滚的孩童,揭开锅盖冒出的腾腾热气,翻滚的汤圆,都让他眼中带笑。 再一次,宋晋不由心道,如果她是他的对手,兵不刃血,就足够让他死不知多少次了。 宋晋轻轻一声叹息,可就连叹息,都是眸中染笑。 真的是—— 宋晋把月下的茶碗往她手边推了推,见她喝了热茶,才开口说他的正事:“北边将开战,今日有人提起,我已顺势请战,明日就要往京郊大营去了。” 这样说的时候,宋晋眼中依然含着笑意,伸手接过了月下手中茶碗,轻轻搁在一旁,好像他只是顺口提起一件小事。 月下早已瞪大了眼睛,愣愣望着宋晋。 宋晋抬手,顿了顿,克制地弹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很轻很轻。 “郡主该能看出来,北边这一仗,不过是早晚的事。” 月下愣愣道:“可我没想到这么早,这么——” “这么突然?”宋晋替她说出疑问。 月下望着他,点头。 宋晋缓声道:“其实,从、宋家主进京,北边的战事准备就已开始了。只是对于外人来说,突然了一些。”说到这里宋晋探身向前,低声道:“突然一些好。” 凝视月下明亮的眼睛,宋晋轻声解释:“明日进宫,郡主见到太后娘娘就能明白了。”宋晋声音更轻了一些:“眼下太后已到了前台,再也不能退回之前的完全防守之势了。”他慢慢道:“对局已经显露,而太后娘娘这边——,需要人——” 更轻的两个字:“掌兵。” 轻到好似一说出来就无了。 月下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思绪纷纷。 直到宋晋再次轻声唤她:“郡主?” 月下回神,看他。 宋晋轻轻一笑,道:“有臣在,别怕。” 月下屏住的那口气,这才轻轻呼出。 她望着宋晋:“是不是因为我?我,太冲动,我这次——” 宋晋一笑:“跟郡主无关,局势如此。总要有一件事,让这一切发生的。”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1节 宋晋说得轻描淡写,但月下心里却知道哪是这样轻松的。 “大人,我——” 宋晋越发温柔了:“放心,不是因为你。至于昨夜郡主所为——” 月下盯着宋晋,搁在膝上的手攥着帕子。 宋晋又笑了:“郡主做得很好,臣想,整个大周,都再也找不出另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做得这么好了。” 月下:.....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郡主不信臣?” “信。”她不信自己,也信宋大人。 宋晋又笑了。 “还有,臣离开后,郡主要注意一下——小安子。” 月下才担心着北地战事,听到“离开”心中一紧,哪知道一下子又听到了后头的话—— 她瞬间看向宋晋: “为、为什么,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小安子,她的小安子—— 为什么! 第116章 为什么! 月下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宋晋。 宋晋放缓声音,安抚道:“放松些,我也只是猜。” “猜?猜什么,你、你猜了什么,为什么要猜,为什么要猜小安子?” 月下越发攥紧了手中帕子。 宋晋愈发放缓声音:“郡主,别紧张——” “大人,我不紧张。”月下紧张道:“大人是不是觉得他哪里不对,是不是提醒我——提防他?” 月下的声音里带上了无助。重生以来,她已一次次发现,她曾以为的真相未必是真相。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跟她一起走过来的人,会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无论是翠珏、璎珞,还是小安子和小洛子,他们几乎是陪着她长大的人。前生,他们—— 想到这里,月下面色一白:除了小安子! 小安子,消失了! 他消失了! 月下面色更白了。 宋晋忙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她手边:“喝一口,冷静,听我说。” 月下忙抱着茶碗,喝一口,冷静,望着宋晋,等他说。 只是她抱着茶碗的手因为用力,关节微微泛白。 宋晋收回目光,望着月下,缓声道:“郡主,臣只是提醒你,小安子的身份,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身份?他有什么身份呀?他就是我的小安子,跟着我七年了!从我十岁,他就跟着我了!外祖母亲自给我挑的人,外祖母亲口跟我说,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带着小安子!”月下巴巴望着宋晋,巴巴道。 宋晋认真听了,这时道:“如果是这样,臣以为,郡主可以直接问他。” “问什么?” “既是太后信任的人,想必,他的秘密该是郡主可以知道的。” “秘密?”月下更疑惑了。 宋晋话锋一转:“郡主该知道,臣曾遍览咱们大周历年财政支出吧?” 月下一愣,不知正说着小安子怎么突然说到这里,她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宋晋..... 他看着她诚实的眼睛,突然又想笑了。宋晋清了清嗓子,慢慢道:“现在郡主知道了。另外,郡主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月下一怔,望着宋晋。一时间,眼前人似与前生人重合。夕阳下,他转头道:“没什么难的。皇后娘娘只要知道,任何事,只要行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前生今世,同样的人,同样的话。 可分明又不同。 前生的宋大人,月下记忆中,根本就是不笑的。眸中,好似有冰。温和面容后,是淡淡的冷。 让她,敬且——,怕。 而眼前人—— 月下看着眼前人,她的宋大人,眸中有浅浅笑意。 让她—— 月下看着他,轻声道:“大人,我,记住了。” 这次,反而轮到宋晋微微一愣,好像一下子不知自己说到了哪里。 眼前人极美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氤氲着柔情,信赖,眷恋。好像,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很认真很认真地听。认真得,让人——怦然心动。 宋晋拿起一旁茶碗,慢慢喝了两口,放在一边,这才重新看向月下,温和道:“刚才说到——” “只要行过,就有痕迹。” “对。仁宗时期,宫内种种开支之中,就有痕迹。” “什么?”月下向前。 “仁宗养了人。” “什么!”月下一惊。前生她可听过太多次这种秘密了:xxx养了人...... 月下瞧着宋晋,嘴唇动了动,结巴道:“大、大、大人,有没有可能你猜错了,我外祖父不是那样的人!” 宋晋一愣,立即明白月下想岔了:..... 不怪月下想歪,实在是仁宗之前好几个皇帝,都各有癖好。其中一个,就特别爱微服出宫,在宫外养了不少人.....而仁宗,也有微服出宫这么个癖好。 月下解释道:“我外祖父其实并不喜欢出宫的,反而是我外祖母喜欢出宫。每次微服,其实都是我外祖母闹着要去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宋晋:..... 月下:“真的!” 宋晋又有些想笑了,他实在没忍住,低了头,笑了一声,再次清了嗓子。这才抬头,忍着笑看向月下:“郡主,臣的意思是仁宗养了一批人。” 月下:“多少?!”还一批! “应该不少。很花钱。” 月下慢慢琢磨过来味了,几乎用气声问道:“什、什么人?” 宋晋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臣猜,是死士吧。” “你是说——”小安子,是死士? 月下咽了唾沫。 宋晋点了点头:“臣猜。” 月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好一会儿,月下抬头望向宋晋:“大人,你,你怎么猜的?”就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开支记录?连后宫哪个殿里换几个茶杯都记在上头,反而很多别的,不管是陛下还是哪个有心人的灵机一动,就可能记到别处了。 宋晋喝了口茶,看她:“就是,猜。” 月下:“纯猜呀?” 宋晋又忍不住想笑了,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慢慢道:“那肯定不纯。” 月下:..... 慢慢把茶喝了,宋晋才解释道:“钱财流动都是有迹可循的,一旦想要掩盖,就会留下更多痕迹。循着这个迹象往上,就会慢慢逼近他人的意图,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发现真相。” 世间事都是如此。只要心虚就会试图掩盖,一旦掩盖就会留下更多迹象。如此,一个人只要想知道,就可以洞悉一切。唯有—— 宋晋隔着炕桌看向眼前人。 唯有眼前人。她出现,他就需要掩盖,别说看清了,她还未动,他自己已经先乱了。 月下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宋晋,内中盈满无声的惊叹和崇拜。 眼尾轻勾,眸子黑亮,灿然若星辰在其中,又如秋水轻漾。 宋晋实在没忍住,抬手,几乎要触碰她。最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月下没动,慢慢红了脸。 屋内,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两人隔着炕桌,相望。 屋内烛火静静燃着,百合香淡淡,却氤氲出一种莫名的紧张。 就在这时—— 隔着帘子,有人说话: “郡主,小安子来了!” 啪一声—— 灯花轻轻一爆。 彷佛梦醒,两人俱都移开目光。 俱都去摸茶碗。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2节 月下端着茶碗,向帘外道:“让他来回话。” 本就轻软的声音,此时听来更是让人耳朵微微发痒。 宋晋端起茶碗,已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他不觉再次轻声一笑,静静搁下茶碗,才看向月下,起身道:“正好,臣正该告辞,为明日去京郊大营做些准备。” 月下惊觉:北方,打仗,宋大人! 这样大的事儿,她还没开始担心,竟然就被宋大人轻描淡写转开了! “我一会儿,我、我去找你!” 心里担心,月下脱口而出。 说出口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待一会儿,就更晚了。 夜深人静之时,是不妥吧? 月下不由看向宋晋,声音低弱了些:“大人觉得,好不好?” 话落,就听宋晋轻声道: “好。” * 厢房中,宋晋已离开好一会儿了。 月下望着静静垂下的门帘,抬手摸了摸脸。 她不由一歪身子,把发热的脸埋入枕中。 好在,很快,小安子就到了。 月下立即坐直身子,重新为自己斟了茶,慢慢喝了,道:“进来吧。” 帘子一动,小安子进来回话。 把荆州找人的情况一一回了,小安子就静立一边,等郡主说话。 月下看着他,前生种种,纷纷而过。 她问:“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小安子抬起眼睛,看向郡主。 月下慢慢道:“关于你的身份,你为何来到我身边。” 房间里安静极了。 小安子跪下,叩头,恭敬回道:“不是奴才隐瞒,是娘娘吩咐,只有郡主自己问起的时候奴才才可以说。” 原来真的! 明明有了准备,月下还是狠狠一惊。 就听小安子道: “太后娘娘希望郡主顺遂安乐,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可太后娘娘也说了,如有一日郡主问起,就到了郡主该知道的时候了。” 月下认真听着。 “奴才出自——血刃。是仁宗爷暗中所有,后传给武宗。武宗后,留给了太后。血刃之中,太后挑中了奴才,把奴才拨给了郡主。从此,奴才不再领其他命令,只负责一件事,就是郡主的安全。” 血刃。 房中一时间没人说话。 小安子跪地,垂着头,静静等着。 月下攥着茶杯,探身问他:“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安子一愣。 月下看着他。 小安子:“郡主所说,正是血刃的看家本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到小安子口中说出他的命运,月下面色一白。急问:“必不会只有你们做得到,是不是有旁人也能做到?” 问毕,月下死死盯着小安子。 小安子摇头,自豪一笑:“郡主,您是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奴才可以这样说,一般人再怎么样都会留下痕迹。但在杀人然后毁尸灭迹这一块,咱们是专业的!” 月下面色越发白了,就听小安子继续道:“我们想让一个人消失,就能让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任凭怎么找,都再也寻不到这人的任何痕迹!”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他终于发现郡主脸色不对:“郡主?” 月下已不自觉咬着食指关节,凝着眉头,看着小安子。 小安子不知哪里不对,不敢吭声。 过了好一会。 月下缓缓问道:“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只有太后娘娘和周嬷嬷。如今,多了郡主。” “血刃之中,没有人知道你?” “血刃之中,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组织里知道奴才如今身份的,只有奴才上下线上的两人。” “谁?” “一个是康公公。” “跟着七皇子的康公公?”想到那个白白胖胖说话慢悠悠异常耐心的康公公,月下诧异极了。 小安子点头。 “还有?” “永寿宫的小全子。” 康公公和小全子。 月下攥着茶杯,看向小安子: “告诉外祖母,查血刃。” 小安子一惊,愣住了。 “也许,血刃出了叛徒。我有征兆梦,梦中你突然消失——” 月下目光好像看着他,又好像根本没看他:“任凭我如何寻找,再也不见踪迹。一年又一年,怎么都寻不到,哪里都寻不到。” 郡主的语气和目光,让小安子不由狠狠一颤。 上首的郡主,彷佛不时在说一个梦,彷佛这一切都曾真切发生过。 小安子不由问道:“郡主,梦中可还有别的?” 月下闭了闭眼,彷佛在重新忆那一场梦,她睁开眼睛:“梦里那日,你离开前支领过一笔银子,理由录的是有故人遇困。” 安静房中,月下与小安子相视。 前生,月下也顺着这条线索查过,可小安子一向沉默寡言,领差办事,多一句话也是不说的,从不与人相交。除了她和她身边这几人,小安子哪里有什么旧人。 显然,此时小安子也想到这些。除了小洛子几人外,能让他用一句“故人”的—— 只有血刃中的康公公和小全子。 小安子垂了头,默然站立。 一切可能是梦—— 也可能—— 一向极为淡漠的小安子垂下的手,不由轻轻颤了颤。 月下同样垂了视线,望着桌上茶碗。血刃也许可以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但一个人这样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痕迹,表明这个人的身份不简单。不然,一个小太监,随便一口井,一根绳子,像对小洛子一样,或者干脆就像对璎珞一样往井里一推。前生,小安子的突然消失,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可惜她眼瞎心盲,要不是宋大人提醒,她如今也许都还蒙在鼓里。 也许今生,小安子还会再次——消失。 想到这里,月下一个寒战。又想到什么,她突然向小安子道:“血刃里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死得看不出蹊跷,好像正常死亡?” 小安子立即回道:“并没有这样的办法。即使用针,能要人命的也只有那几处,宫里太医也能看出端倪。” “用毒呢?”月下的声音发颤。 “血刃并不长于用毒,也正是因为这个世上就没有无色无味的毒,毒发身亡后,更会留下种种迹象,绝无可能逃过太医们的眼睛。更不要说,一旦确定毒的种类,就可以追查其来路,就会暴露更多用毒人的线索。比起毒来,自己打造的武器,反而更隐蔽。” 例如他,杀人更爱用铜钱镖。自产自用,顺手极了。 月下攥着的手一松,轻声道:“去吧,去查。” 小安子一凛,领命而去。 第117章 夜又深了些。 小洛子伴月下出来,院中的灯已经熄了好些。 雪后的夜晚是一种清透凛然的寒冷,清幽夜幕上挂着一轮冷月,洒下一地银辉。照出了积雪的廊檐,院中树木枝条幽幽伸展着。 小洛子在一旁挑着灯笼,为月下照着路。 两人到了西院书房院中,月下才一踏上书房前的台阶,书房的门就开了。 月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正看过来的宋晋。 深冬的夜格外冷冽。 宋晋两步向前,一面伸手拢住月下因为提步散开的披风,一面向小洛子道:“时安和星远都在旁边厢房里烤火。” 小洛子看向郡主,月下点了点头。 进入书房,瞬间严寒与深夜好似都被关在身后,书房里暖光融融。早在月下到来前,宋晋就专门多加了炭火。 月下不由往四周打量。 好些日子没过来,似乎一切如旧。看到旁边一架子书册,月下一下子想到了今生第一次步入宋大人书房那晚。目光从那一溜《大周律》扫过,月下这才想起来:“我借大人的《大周律》,忘了还。”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3节 宋晋接过月下披风,正往一旁乌木架上挂去:“郡主留着就是了,臣早已记下所有《大周律》。” “可大人当日特别嘱我要还的?” 宋晋仔细挂好了披风,闻言,转头,向月下看了过来。 烛光下,他看过来的眼睛如同轻启的凤尾,眼梢微微上扬,眼眸幽深,却含着浅笑。 月下心噗一跳,忙转开视线,往前方桌案看去。 书案上一卷文书似才写了一半,旁边搁着的毛笔上还蘸着墨。月下不由上前,低头去看。 宋晋见月下关心,解释道:“是北边的后勤供给和转运方略。” 见月下看过来,宋晋对她笑了笑:“单论打仗,镇北侯府镇守北地多年,臣想,目下有周世子,北地还有周老将军,都是可以请教的。只物资转运这部分,还需格外斟酌。” 月下认真听着,目光从宋晋脸上重新落向桌上未干的笔墨。她脑中已都是北地呼啸,兵戈之声。想到舅舅当年—— 一个冷战,月下猛然抓住宋晋垂在身侧的手。 突然的举动,让宋晋一僵,随即就意识到月下的手冰凉。 知她担心,宋晋拉起她的手,笼在自己掌心之间,轻声道:“郡主别怕,臣并非仓皇领命,而是早有准备。” 宋大人的声音轻缓温和,能抚慰一切。 月下知他自来都是如此,天大的难事,在他言语中也总是淡淡的。想到今生,很多事都变了,从大礼议到北地战事.....曾经发生的,悄然消失。前世没发生的,却轰然落地。战场凶险,夺去皇帝舅舅性命的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阴谋,只需一场突然变故,一个小小疏忽!而今生,她带来了那么多变故—— 他甚至比前生更早踏入战场,他还会同前生一样好好地归来吗? 想到这里,月下眼中涌上了泪。 要是,万一—— “万一,万一天时不利呢.....”她虽不曾读兵书,也知战争讲究天时地利。大周对北蛮用兵,本就不具地利,她还改了天时! 月下抓着宋晋,慌乱道:“还有人!俺达贡阴险凶狠,不择手段.....就是咱们这边,祁国公府处心积虑,一肚子坏水.....还有陛下,还有殿下。”提起萧淮,月下攥着宋晋的手抖了:“他——” 想到萧淮可能比前世更早动手,而战场凶险—— 月下一张本就雪白的脸顿失血色,唇轻轻哆嗦着。 明珠郡主有一双世间最美的眼睛。 此时,这双眼睛隔着泪光望过来—— 望向他。 宋晋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心里却蓦地浮现一个念头:不要提“他”。 鲜明,狰狞。宋晋陡然发现,她才看向他,属于他的那颗永不餍足的心就已经在叫嚣着:只看向他。 月下真的慌了,抓着宋晋,提醒他:“宋大人,他,他没有你想的那么讲道理的,他,他很有可能,他——” 好似不断上涨的汪洋冲毁了堤岸,又彷佛早已一再绷紧的琴弦“铮”一声—— 蹦段。 “郡主?”他安静地唤她。 “大人?”她抬头应他。 然后就是骤然的静寂。 烛火轻晃,异常地静。 宋晋俯身,把嘴唇贴在了月下的唇上。 月下整个人一下子绷紧。 宋晋移开唇,目视她。 月下已然失声。 宋晋的目光漆黑,幽深。 搭在椅背上的玄色大氅已铺展在月下身后硕大的书案上。 宋晋落在她身上的手轻柔而坚定。 她顺着他的力道,于无垠寂静与虚空之中,柔软而无力。 等她再次能够思考时,她的上方是俯身逼近的宋晋。 她的身下是他那张大毛里子的玄色披风。 宋晋的脸停留在她上方,很近很近的距离,没有再动。 近到——呼吸可闻。 是谁的呼吸,又是谁的心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如此近的距离,月下颤颤的目光对上了——宋晋的。 她紧张抬起的手,落在了宋晋的腰间。她急需攀附,在即将到来的坠落中。 宋晋目光一暗。 月下闭上了眼睛。 无法分辨这天与地,这夜与明。 她的身旁是经学义理,是大周律法,是北方军务,是六部文书,是层层叠叠的土地清丈文册。哪一个她都唯恐碰坏。她唯一能够且不怕碰乱的,只有——只有身前这个人。她可以肆无忌惮攀附他,抓住他,弄乱他。 他属于她。 她生而富贵,是大周最尊贵的郡主。可这世间一切在她看来都关联苍生,都是渺小于她不可轻扰的。唯有眼前这个人,属于她。 苍生指望他。 而她,拥有他。 短暂意乱后,月下毫不迟疑地迎上去,紧紧抓住他,轻轻咬住他。身前人几乎是狠狠一滞,然后是再也没有任何犹疑地压下来,是彻底的意乱,也是彻底的情迷。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房中喘息由轻到重。 烛火下衣襟散乱,雪白柔腻从女子脖颈往下蔓延,熬红了人的眼睛。 硕大的乌木桌案,玄色大氅起了皱褶。 彷佛烧着一团火,炽热,难以抑制。 在这个又深又冷的黑夜里,放肆又无法抑制地烧开,烧下去。 突然—— 宋晋狠狠一抬头,看向书房门,抬起的眼尾染着红。 是笃笃的叩门声。 门外是显然提高的喊声:“.....京郊军报!” 宋晋立刻起身,拉人入怀,拢起月下已然散乱的衣襟,惯常握笔的手为她一点点扣起。 宋晋垂眸,仔细扣着。 如同雕刻一样,克制,认真。 只宋大人的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他线条优美的脖颈。 月下目光如同水波漾荡的湖面,雾气散去。 这时只是抬头看过来,就同盘踞湖面的妖,一个目光都是最有效的引诱。 宋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缓慢为她扣肩头最后一粒纽扣。然后,狠狠把人按入怀中,宋晋抱着她,无声克制。 他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没事的,是外头有信送来.....” 他安抚怀中的人,也是安抚他那完全失控的让他此时都觉心惊的欲望。 就在刚刚,他的郡主让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宋晋始终隐隐知道他在,可就在刚刚,她放出了他。携卷着滔天的欲望。 烛火下,宋晋闭了眼睛。这才知道,他始终幽禁的毒龙,是何种模样。 好在,他拥有她。 她在他的怀中,哪里也不会去。 月下在宋晋温柔的轻抚下回神,终于再次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地。 这次,她听见了门外的动静。 月下立即挣开,开始手忙脚乱收拾宋大人的书案。 她听到身后人一声轻笑,月下甚至没敢回头,只脖颈耳根再次烧起绯红。 宋晋目光落在月下身上,顺手捞起玄色大氅,这才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襟。 转瞬间,他已完成了转变。变成那个人前的宋晋:是温文尔雅的探花,也是克己寡欲的右侍郎。 嘴角含着他惯常的温润的笑,温和而从容。这时动手扶起倒了的笔架,推回桌角的砚台。 八角宫灯静静燃着,温柔,旖旎。 书房安静。 月下一眼都没有再看宋晋。 反而是宋晋,不时瞥一眼身旁人,有淡淡笑意掠过眼中。 等到书房门开,时安进来的时候。 月下已经坐在了八角宫灯下,正全神贯注看着手中书册。 宋晋收回目光,站在乌木书案前,看向来人。 书房中很静。 时安低着头,一眼都不敢多看,上前呈送上京郊大营送来的文书,然后立即往书房门口站去。 宋晋拆开,一目十行看过,看向月下。 月下此时正紧张地看过来。 宋晋温润的声音:“别担心,不过是北地俺达贡动向。” 月下忙点头。她知道绝不仅是这些。冬夜急递,从来都不会是小事,北方局势一定更紧急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4节 宋晋的声音越发轻缓:“臣需同周小将军同往京郊大营,以备出征。” 月下又点头:“现在?” 宋晋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月下立即站起来:“需要准备什么?” “别担心。需要的东西,臣早已准备妥当。” 月下慌乱地点头。 这时又有人来报:镇北侯府世子周迟已带人在府门外等候。 宋晋嗯了一声,星远已经抱过来了宋晋斗篷,外头时安已让人牵马等候。 无声而有序,一切就绪。 宋晋上前,为月下扶了扶发上珠钗,目光凝着她抬起的脸,轻声道:“郡主,臣先告辞。” 月下点头,不自觉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襟,反应过来立即松手。 宋晋垂眸,看着月下纤若无骨的手为他抚平衣襟。 他垂下的眸中有暗色涌动:正是眼前这双手抓着他,落在他的腰间,散开的领口—— 立即,宋晋退后一步,垂眸一礼,起身冲月下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直到步入冰冷的夜风中,朔风拂面,刺骨的冷。 宋晋的步子才重新平缓下来。他没有转身,一面听着身旁人回报,一面带人快速出府,与周迟汇合,迅速上马朝京郊大营策马而去。 第118章 不过几日时间,整个京城最关心的话题都是即将开赴北地的军队。 接下来的半个月,宋晋等人都没有机会再回府,全都在京郊大营,日夜布局,操练,一丝不苟地为奔赴北地做准备。 不管是赵党,还是祁党,这段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目光都在北地,在京郊大营。 祁国公的书房中 祁青宴至今都是一脸不可思议。他至今都没想明白:宋晋为何会直接应承下来? 太子府阿斌出事后第二天,正是祁青宴火气最大的时候,可皇后娘娘眼下都奈何不了郡主府,更不要说他。当时皇宫书房正在议北地战事,他们祁国公府受了如此大辱,宋晋居然始终没事人一样,还好生生站在那里议政。听到宋晋丝毫不乱地提出对北边战事的各种想法,祁青宴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开口要给宋晋一个下不来台: “宋大人博学多识,对北地军务也是知之甚深,既然宋大人这么懂,咱们还在这里讨论什么带兵人选,宋大人不就是现成的人选!” 其他祁党人自然帮衬他,纷纷往上拱。 他正等着宋晋如何道貌岸然巧言令色地推托,哪知道宋晋居然直接就请战了。 明明是挤兑宋晋,结果最后倒让他们目瞪口呆,一时间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祁青宴再次深深喘了口气:那可是北境!是杀人如麻的北地狼王俺达贡!是死人跟死只鸡一样稀松平常的战场! 就是护卫再森严的武宗,不也说死就死了! 祁青宴真的不明白:宋晋是真不怕死,还是宋晋根本就是想往上爬想疯了?! “这些草根出身的人真的太可怕了.....”为了往上爬,真是连命都能不要啊,祁青宴喃喃感叹。 一旁山羊胡子谋士看了这位祁国公府大世子一眼,祁国公也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一凛,立即闭嘴,坐得端直。 一时间,书房里安静异常。 直到祁国公开口:“他敢上战场,我们国公府里难道就没有敢的了?” 山羊胡子谋士立即看向了祁青宴。 祁青宴意识到这话居然是点他的,顿时张口结舌。他觉得,从明珠郡主那一刀子下去,是不是都疯了?..... 他可是读圣贤书的人,他是能打仗的武夫吗!要说以前,他还觉得只要带足人,就能保证安全,可武宗的死,让他再也不相信这些了。战场上,是会真死人的。刀剑无言,可不管你是一介匹夫,还是王公勋贵。 祁青宴埋了头。 祁国公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别说祁青宴不吭声,就是祁青宴真的请战,他也是不允的。如今,祁国公府能指望的就剩下他这个长孙了!但祁青宴的表现,再次让他深深失望了,再一次忍不住想到:要是小九还在,要是他的小九还在..... 多少事都会完全不同呀! 可恨的倭寇! 祁国公只要一想到祁煜的死,就痛彻心扉。尤其是这一年来,他越来越意识到他的小九的死,不仅仅是让祁国公府痛失最好的接班人。祁煜的死,对整个祁赵两党的对峙格局,对整个朝局,对他们祁氏一族的长远发展都影响巨大。从此,他们不仅东南无可用之人了,南边乱了,他们南边缺人,如今北地,他们还是面临缺人! 缺一个足以抗衡宋晋的人! 再一次,祁国公不仅心痛祁煜的死,还惋惜地想起了徐律的死。 谋士捋了捋胡子,打破了书房的僵局,缓缓道:“如果这次,宋晋要是再立功——” 那,可就太可怕了。 祁国公老脸一动,露出一个沉沉的笑:“那可是北地战场。他一个文人,哪有那么好立的功。” 山羊谋士忙应是,心里却想到了当日大礼辩。那可是治学一辈子的大儒王桢,谁能想到,所有人心中唯独不擅治学的宋晋,能赢?..... 想到这里,山羊谋士还是小心提醒道:“无论如何,还是当让我们在北地的人警醒些.....” 祁国公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笑了: “北地乃我边陲重地,宋大人能立功,于我大周是好事。” 祁青宴诧异地望向了祖父,一时间根本分不清祖父是假意还是糊涂了..... 祁国公挑了挑稀疏的眉头:他这话,是真心的。 只是,他没说的是,宋晋就是立了功,也没事。 太子殿下,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想到这里,祁国公沉沉一笑。 * 时,已入腊月。 夜,明月高悬。 郡主府内院,璎珞和翠珏正陪月下在西暖阁。 翠珏和璎珞一边打络子,一边不时看一眼炕桌旁的郡主。 郡主又开始对着那些写着她们看不懂符号的字纸琢磨了,一会儿圈起来这个,一会儿又提笔加上那个。 翠珏看了一眼时辰,看向了璎珞。璎珞放下手中活,伸了个懒腰,见郡主没有反应,她又掩着嘴打了一个夸张的哈欠。 月下抬头:“困了?你们先去睡吧。” 翠珏起身道:“时候不早了,郡主也歇着吧?” 月下盯着纸上关于前生的种种细节:“我这会儿睡不着.....” 璎珞见状,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宋大人也是,去了军营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一眼.....” 宋晋入京郊大营已一个月了。 月下叹了口气:“打战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一点马虎不得的。” 她抬手推开了紧闭的窗,外头寒气顿时涌入。翠珏忙上前给月下披上袄子,月下望着天空那轮月亮,没有说话。 一时间,几人都没说话。 璎珞也知道自己抱怨的不是。别说宋大人比别人更需时间准备,就是镇北侯府的世子打小操练的人,也是自打去了,就没有回来过。 夜愈发深了,外头寒意更深了。 璎珞下去要热水,一出去就哎呦了一声:“外头太冷了,真真能把人的皮都冻破!” 翠珏轻声道:“郡主,关上窗吧?” 月下点了点头,看着翠珏探身关窗,她突然喊了一声:“翠珏——” 吱一声,窗子闭上。 翠珏看向郡主。 月下却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字纸,抬起头看向翠珏:“我、我总觉得会有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 翠珏小心道:“什么样的事呢?” 月下抓着翠珏的手:“荆州那人快到京城了吧?” 翠珏忙道:“没有几日了。” 见月下这样紧张,翠珏劝道:“郡主,奴婢听说那人确实疯疯癫癫的,他说的话——”她知道郡主对这人抱很大希望,虽然她甚至不明白郡主到底想知道什么,可她知道这一年寻的人都没有给郡主答案。可来自荆州的消息,让翠珏皱眉,她很怕郡主这次再失望。到那时,又要寻谁呢。 月下抓着翠珏,默然不语,目光依然凝在那些遍布符号和片言只语的字纸上。 夜深人静,连打更的人都是匆匆巡过,喊上两嗓子,就赶紧快步往值夜的房中钻去,里头有热水热酒,还有暖腾腾的火盆。 这天儿,真是冷得让人在外头一刻也待不住。 郡主府各处的灯渐渐都熄了,内院里月下已经睡下。 突然惊醒,月下坐起身。 碧纱橱里的璎珞睡得正熟。 此时已是后半夜了。 月下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起了身,披着袄子来到窗边。她轻轻推开一点点,外头月亮已西沉。 她的手不觉攥着袄子的角儿,不知道此时的宋大人是在睡梦中,还是秉烛看着那些永远看不完的文书。 如果在睡中,他会不会梦到她? 如果醒着,他会不会有一刻看这月亮? 月下轻轻关上一角窗,转身靠着窗棂,攥着身上袄子,想念一个人。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5节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的宋晋,正无声纵马行在京城的街道上。 身后时安紧紧跟着。 这些日子,宋晋不仅白日里要跟着士兵一起操练,日常操练之外,还要跟着周迟一起练习弓马兵器。晚间,要跟其他将领一次次商讨北地军务。天天都要到很晚,整个京郊大营都睡了,宋大人还要看书。 时安对自家大公子真是佩服得足足的。大人精力旺盛,让他自叹弗如! 每夜,大人总会对着营房外的天看上好一会儿。今夜也是如此。今夜的月亮很大,很亮。时安跟着宋晋看了半天,突然,宋晋说他想回城一趟。 然后,他们就是如今这样了—— 马一掉头,无声入了富安坊,天上月已西沉了。 时安这才确定,原来自家大人真的只是想念郡主了。 他看着前方疾驰的宋晋,一夹马肚跟上。 前头宋晋已经下马,人已踏上郡主府门前的石阶。 时安这才到了,一勒缰,停了马,下来就要上前去叫门。 宋晋却突然拉住了他。 时安一愣。 宋晋看着大门,好一会儿没动。 时安也就不敢动了。一路来,跑得浑身火热,此时一下马,顿时觉得冷风刺骨。时安缩了缩脖子。 月亮斜斜挂在天边,夜静得很,天冷得厉害。 郡主府大门两边的灯笼照出一片柔光,两边玉白的石狮子静静立着。 时安心里有些着急了,已到家门,不知道大人还在等什么!距离出战的日子越来越近,不赶紧见上一面,就只剩下大军出征那日的城门送行了。眼下拍门,算来还有两个时辰。这样他们正好能在大营上午点兵前赶回去。 “大人?”时安轻唤了一声。 一张嘴,凉气灌了一嗓子。 宋晋长睫一动,抬眸再次看向了大门。 他突然转身,上马,对时安道:“回去吧。” 时安:..... 宋晋已骑马再次无声进入黑夜。 时安忙跟上。 一直到再次出了城门,宋晋的马才慢了下来。 时安终于追上了,喘着粗气,不解道:“大人?” 宋晋回望身后,轻声道:“出征那日,就会见的。” 时安不明白,到都家门口了,多见一面不好吗? “一面还是两面,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区别。” 宋晋轻笑了一声,再次策马,向着京郊大营而去。 没有区别?大人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有备而动,怎么会突然回来? 时安不明白。 时安更不明白的是,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见一面。旁的他不知,但大人想见郡主,他是知道的。 宋晋已经再次策马行远了。他说的是,见一面还是两面,都一样。他没有说的是,他害怕,他害怕他像那晚一样失去自制。 如果她靠近,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够——停下来。 宋晋看向天边月: 如果,如果—— 如果最终,他回不来—— 至少,至少她还可以—— 做太子妃。 做皇后。 她的清白,将会让她同——太子之间,少一些芥蒂。她的路,将会更容易走一些。 到那一日,没有了他,只要想想她那个性子,宋晋的心就止不住疼。 如果有那一日,至少,至少—— 宋晋猛一夹马腹,更快向前,彻底离开了京城。 快得时安差点就跟不上。 要快一点,要离开得更远一点—— 不然,宋晋真怕自己回转。 直到离得足够远,他再也没有时间能在点兵之前回转见到她,宋晋才放慢了马速。随着速度放慢,他的面上有汗滑落。 时安终于赶上了宋晋,喊了一声“大人”。 宋晋这才回头,轻笑道:“辛苦你了。上午操练后,中午你不用过来我这边了,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他轻扬马鞭,再次向前。 第119章 天渐渐亮了,日头渐渐升高。 理国公府,老太太院中,比往日安静了一些。 请安的人已经散了,老太太只留下了大房的大爷和大奶奶。 慕熹微挺着肚子,坐在一边。 老太太坐在上首,下面地上站着理国公府大房那位大爷。 “你决定了?”老太太看向大孙子。 下首男人看了一眼一旁的慕熹微,目光在她挺着的肚子上一停,向着上首跪下道:“孙儿深以为媳妇说的是,也许机会只有这么一次,抓不住就再没有了。孙儿希望能够建功立业,重振我理国公府声威!” 说完叩首。他的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平复了他体内激荡的血液。机会,对,就是机会!打小他也跟着祖父练习弓马,舞刀弄剑,也有过建功立业的愿望!直到一日日的平庸,让他一日日碌碌无为下去。就在他以为他的一生,都将如此下去,默默无闻,就像他们理国公府一样,在京城贵族中彻底落寞,这时,是他的妻子提醒了他:他要的机会,就在眼前。 长风八万里,一梦玉门关。 擅琴棋诗词的齐姨娘念过无数缠绵悱恻的情诗,也曾一次次让他怦然心动。可春宵帐暖之后,酒意酣畅初醒,他总觉得怅然若失。直到从他妻子口中听到这一句!妻子问他,是一日又一日默默无闻地死,还是轰轰烈烈地活! 如果可以轰轰烈烈地死,谁想像一团烂泥一样默默无闻地活! 理国公府大房嫡长子赵长风目光坚毅。 他不是旁人认为的破落公子,只知缠绵悱恻。他是理国公府的长孙,他的祖父为他的诞生大宴宾客,亲自为他取名——赵长风。 上首老太太看着孙儿,狠狠一顿手中沉香木拐:“好!这才是我理国公府的好男儿!” 老太太看着孙儿慢慢道:“娶到这样好的媳妇是你的福气,也是咱们国公府的福气。咱们理国公府是兴是没,端看这一次了!” 老太太老辣地看到,眼下就是站队的时候了。 旁人可以求稳,可他们理国公府只能铤而走险,赌一把!再不站队,就彻底边缘化了。 她的老眼落在了一旁的慕熹微身上。慕熹微垂着眼睛,轻抚着肚子,温柔而安静。 老太太心中满意地点了点头,有这样的孙媳妇,有这样的母亲,再有孙儿为国公府博来一个机会,他们理国公府才有将来可言! 站队郡主府和太后一边! 是赌。 也是老太太通过长久观察,确定了一点,即使祁国公府和皇后那边赢了,他们理国公府跟着也没有多少机会。机会只在更险的一边。更不要说,大孙媳妇将会生下他们国公府的曾嫡长孙。除非彻底放弃这个孙媳妇,不然他们理国公府要么不站队,要站队只能站在郡主那边。 显然,老太太已经认定,慕熹微比祁白蓉更可能养育出他们国公府最佳的继承人。 老太太探身向前,盯着长孙道: “到了军中,你就是宋大人的人!”她的声音苍老,又坚决:“你活着,宋大人就不能死。如果——” 老太太看着孙儿慢慢道:“你能替宋大人——死了,咱们理国公府就起来了。” 老人目光凝重而灼热,燃烧着痛楚,也燃烧着希望。 郡主这个人,记人的情,从不会亏待她的人。这时老太太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孙子:“去吧!等你儿子出世,会给你信儿的,那时候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振兴国公府!” 地上人叩首:“孙儿谨记!” “起来,去吧。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将是我国公府最好的继承人!” 赌! 从头到尾都是赌。 赌太后、郡主和宋大人! 赌这是个男孩子! 赌这个男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 在这个充斥着是非成败的富贵荣华地,对于一个已彻底落败的国公府来说,还有机会赌,就已是祖上保佑,老天垂怜了。 慕熹微轻抚着腹部。已不止一个大夫说过,这将是一个男孩。 万一不是—— 慕熹微轻轻抬了抬唇角。只要国公府里的人相信是,就没有万一。她必将诞育国公府下一个嫡长孙,没有万一。 慕熹微垂着眸,目光淡然坚定。她不知道未来如何,是成是败。谁知道呢!人活着,连父母都指望不上的时候,就只能指望自己了! 这世上,只有妹妹是愿意拉她一把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她注定与她的妹妹荣辱一体,生死与共。她要做的,就是把整个理国公府绑上她们姐妹所在的战车。眼下,她做到了。 至于结果,尽人事,听天命。 成了,她和她的儿子就享有国公府当家人的富贵荣华。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6节 败了,也有整个理国公府给她们姐妹陪葬。 慕熹微温柔地抚摸腹部,嘴角含着淡淡笑。 * 腊月十四,大军开赴北地。 城楼上旌旗飘扬,太子殿下带领百官为即将往北地战场的将士们送行。 穿着崭新棉衣披上铠甲的士兵们寂然立于城下。为首是此次领军的镇北侯府世子周迟,以及众军最前面的——户部侍郎宋晋。在赵、祁两党的角力中,宋晋获封陕甘总督,统领北地军务,作为此次对俺达贡作战的最高军事统帅。 这是可登天的权力,更是能要人命的责任。 北地战事一旦不顺,这位朝中崛起的新贵,随时都可能折戟北地。 城墙上,祁国公带着孙儿站在太子身后。此时一双老眼眯起,看着万军前头这位身披黑甲的年轻人。 两边官员也都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宋晋以及他身后的周迟身上,不约而同涌起同一个感觉:太年轻了。而这背后,就是大周的危机:无大将可用。正是因此,才有曾经的武宗亲征。眼下,满朝筛遍,都选不出一个愿往北地统军的人.....最后竟真的落在了时年二十四岁的宋晋身上。 有年迈的官员不由遥望蔚蓝的天空,年迈的心惶恐不安:如果这一战败了,他们大周—— 下方有了动静,这位年迈老官同旁人一样瞬间往下方看去。 赵阁老出正阳门,谨慎沿着侧边道蹒跚向前。今日他作为大周三代重臣,代表朝廷,手持符节,走向宋晋。 每一步,赵阁老都走得端重异常。 现场何止万人,此时一片肃静。 所有人都看向前方:他们年轻的统帅已经下马,快步向前。 躬身的黑甲年轻人,伸出他修长白皙的手;满头银丝的红袍老者,一双满布皱纹的苍老瘦削的手同样伸出。 老者托着的是一方青铜符节,异常郑重交到了年轻统军者手中。 冰冷的青铜落在了宋晋摊开的手心。 压住了他右手中狰狞的疤痕。 宋晋托住符节,起身看向眼前的赵阁老。 赵廷玉却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一手按着符节,一手托着宋晋的右手,用力。 一双已浑浊的老眼,看着他。 九年前,赵廷玉在这里送行他的陛下。也是这样好的太阳,这样蓝的天,那样勇武、仁孝的年轻陛下。彼时,先帝火热的手握着他,说内事尽托大人,他此去不退北鞑不归。 谁能想到一语成谶。 赵廷玉老眼中有水光闪动。再见,就已是陛下冷透的遗体了。 眼下,他又将亲自送别他最好的学生。 赵廷用托着宋晋和青桐符节的手再次狠狠用力,浑浊的眼中泪光闪动。 武宗的去世是对大周的第一次斩首。 此时朝中很多人都把宋晋看作一个牺牲,能退敌自然就解了北地之围,如不能,也不过是死了一个臣子。可赵廷玉却深知,如宋晋在战场有失,这将是对大周的再一次——斩首。 赵廷玉苍老的手死死握住,浑浊有光的眼睛死死盯住,千言万语:“此一去——” 终至无言。 玄色铠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铠甲下的人,剑眉星目,目光安静,此时他道:“阁老放心,学生此去,不退北鞑,誓死不归。” 老泪骤然落下,三军面前,赵廷玉哽咽难言。 赵廷玉最后狠狠握住了宋晋的手,冰冷的青铜符节硌着两双手。赵廷玉终于松开了手,转身,宋晋俯首恭送。 城墙上首擂鼓,太子殿下向三军敬酒。 城下山呼千岁,山呼守卫大周,大周江山千秋万代。 送军仪式至此已至尾声。 这时赵廷玉已在人的搀扶下来到了城楼,与祁国公并肩,立在殿下身后。 赵廷玉喘息未定,静静看着下方。 祁国公看向赵廷玉,低声道:“阁老还在为不授钺于子礼不悦呢?” 赵阁老这时才抬起眼皮,看了祁国公一眼。 祁国公笑道:“阁老年迈力弱,在众人面前持钺,万一有什么闪失,于大军不详,伤了阁老更是我大周的损失。故而,下官认为只授符节,最为妥当。” 大周送军仪式上,除了能够用于调兵遣将、指挥作战的符节,还当在三军面前,授予形似大斧的钺,象征着授予统军将领对于统御下的将士完全的生杀大权。 在两党博弈中,赵党争取到了对宋晋陕甘总督的任命,祁国公却拦下了三军前的授钺。 “大敌当前,祁国公定会大局为重。”赵阁老面色淡淡,只淡淡说了这样一句。他望着前方,心里却没有表面看起来这样安定。宋晋本就年轻,又在军中没有根基,能依靠的只有镇北侯府周家。但北地可不只周家,还有不少攀附祁党的军队统领。没有三军前授钺,宋晋此去,不仅要对外敌,还要花费更多的心力对内。还没出战,就已开始掣肘。想到此处,赵阁老的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是他的老病了。 老了,这位三代重臣老了。他能喜怒不形于色,可却控制不住这颗暴露他内心情绪起伏的晃动的头颅。 一旁祁国公淡淡笑了一声,心里舒坦了些。幽幽心道,战功谁都想立,总不能真的让宋晋说一不二,让北地的功劳都归宋晋和镇北侯府吧。 突然,城下传来一阵轻呼。 看清城下来人,祁国公老脸上的淡笑一滞,眼皮就是一跳。 赵阁老瞥见,顿时往下看去。这么一看,苍老的脸上顿时一笑:怎么忘了呀,他们大周的明珠。 祁国公不由道:“这不是胡闹!” 赵阁老反驳道:“这怎是胡闹?郡主乃我大周明珠,我大周军队出征,郡主还不配一送?” 这..... 祁国公当然不能说不配。仁宗还在的时候,不管正阳门上送谁,可都是把这位郡主抱在怀里的。就是武宗当年出征,也是专有一节,由这位郡主上前相送的。 前方,萧淮整个人不由靠上前,人都已快靠上了城墙,往前看去。 绣有蟠龙的后背紧绷,此时随着他骤然一动,蟠龙跟着一动,让其他人顿时大气不敢喘。 一旁秦兴眼皮再次狠狠一跳,那种不详的预感又来了!好好的,把人送走就得了呗。没了这位宋大人,殿下早晚能心想事成,他们这些跟着当差的这差事也好当了不是!结果,怕什么来什么! 秦兴越发小心翼翼。 此时众人俱看向来人。 第120章 朝阳之下,红衣如火,丽若神女。 其美若此—— 让人失声,让人恍惚。 宋晋已牵马,此时紧紧握着手中缰绳,看向她。 月下目光始终看向宋晋,此时来到军前。 就见她一抬手,从腰间取下一柄—— 金鞭! 军中不少人都忍不住翘脚去看:这就是仁宗亲赐金鞭! 随着郡主扬起金鞭。 无论城上城下,尽都俯首。 “见此金鞭,如见朕”—— 俯首的赵阁老眼眶已湿,当年仁宗的话如同就在耳边,岁月却已如白云苍狗,转眼间他已老迈至此,就是想,他也不能为大周上战场杀敌了! 俯首的众人听到郡主郎朗之声: “今日本郡主以金鞭赐我三军统帅,执此金鞭,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赵阁老老泪纵横。三军面前,郡主代表至高皇权,为宋晋授金鞭,如行了授钺之礼。 以仁宗金鞭,授予他对其下各方将领生杀予夺之权! 郎朗晴空之下,众人听到宋晋克制清朗的声音: “臣,领命,谢恩。” 蓝天之下,两人目光相对。 俱都无言。 转瞬之间,却好似已有千言万语。 城墙之上,传来击鼓之声:众将上马! 是殿下催行。 鼓声如令,宋晋立即翻身上马。 月下望着他,前世今生犹如天际无声翻涌的云,此一去—— 此一去—— “你要保重。”她不由向前两步,轻声道。 轻得让马上的宋晋心一疼。 三军面前,她甚至不敢放声。 旁人都说,明珠郡主骄纵,甚至有说她蛮横。宋晋却知道,他的郡主,其实最小心,最乖了。达官贵人,人前体面规矩,人后一个比一个放荡不堪。唯有他的郡主,始终记着她外祖教导,为大周,恪守一个郡主的本分。 其实,她很少逾矩,很少很少。 宋晋看她:那样小小一张脸,那样纤弱一个人。 一直到这一刻—— 宋晋才发现,心底最深处,他怜她。 他一个出身草野的鄙贱之人,对大周这位最尊贵的郡主,层层爱慕,层层欲望之后,居然是止不住的——怜惜。 让他一直都想把她捧在掌心,小心翼翼,为她挡风雨,护她一世无忧。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7节 唯恐她被人欺,被人骗。 无数人簇拥她,护卫她。他竟然,还是这样担心她,怜惜她。 宋晋看着她,想对她笑一笑,让她放心。 月下看着宋晋,努力露出她最好看的笑容。她不哭,她很勇敢! 晴空郎朗,马上黑甲的年轻将军,他们大周最俊美的探花郎。 马下仰头,红衣灿灿的年轻女孩,他们大周最尊贵的明珠郡主。 白云无声涌动,天蔚蓝如水。 城墙上,萧淮眸光暗沉。 太子府兵士上前,抢过了呆愣的鼓手手中的鼓槌。 宋晋一瞥,在第二阵催行鼓响起之前,他骤然策马来到了月下身前。 场中一呼,随即寂然无声。 所有人就见大周最克制寡欲最谨守规矩的宋侍郎——,如今是三军统帅、陕甘总督。 在朗朗晴空下,骤然扬起了披风,他从马上俯身。 披风落下,遮住了众人目光,覆住了马上俯身的男人和马下仰头的女人。 寂然无声,谁的心跳,噗通,噗通。 极短暂的时间,就见马上人直身坐好,系好披风,最后看了马下女孩一眼,立即策马转身,同时抬手向三军呼道: “此去,退北鞑,守家园!为我们后方的父母,妻-子,姐妹,兄弟,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清朗的声音,响彻三军。 蓝天之下三军齐呼: “退北鞑,守家园!” “为父母,为妻子!” “为姐妹,为兄弟!” “为我大周,国泰民安!” 壮志豪情,呼声震天。 宋晋和周迟纵马向前,带领浩荡大军直向北而去。 怔愣的月下目送他不断向前,向前。 向着北地,义无反顾! 到处都是震天的呼声,一路向北。 什么时候,呼声停了,再也,听不到了。 好安静啊。 只有蓝天,只有白云,只有升高的日头。 没有他了。 直到小洛子哎呦一声,月下才回神,顿时轻轻嘶了一声,这才觉得唇边微微发疼。 小洛子小心道:“郡主.....你的唇.....破、破了......” 想到方才,月下红了脸: “咱们快些回去吧,别、别给人看见.....” 一转身,才发现周边一片安静。 正阳门前一下子显得空荡。 太子府卫已清场。 小洛子跟紧了郡主,月下看向了来人。 萧淮目光从她脸上一闪而过,落在了她嫣红的唇上。 瞳孔骤然一缩。 萧淮克制着想要抬手的冲动,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一遍遍去擦,会弄伤她。 月下不觉后退一步,萧淮冷笑一声,向她一步步走来。 萧淮停在月下面前,高大的身影遮挡了月下身前的阳光。 月下垂下的手紧紧攥着衣带,不容许自己再向后退,而是选择直视他。 萧淮阴沉的目光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眼睛。 这样好看的眼睛,这样干净。 整个大周,除了寥寥可数的几个长辈,眼前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并且会直视他的人。 即使眼下,她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提防,带着倔强。 都可以。 她是他的朏朏,过去是,现在是,以后还将一直是—— 他的朏朏,他的! 萧淮微微偏头,异常专注地凝视她。 妄图彻底收拢她。 一切都已过去,他不会让他活着踏入京城。 他不会容许她再一次犯错,看向了别人,用她那双只可以跟随他的眼睛。 萧淮冷漠地注视她,金石玉磬一样的声音: “腊月二十,孤的生辰——”萧淮看着她,慢慢道:“月升起的时候,为本殿庆生。” 面对月下目光,萧淮选择视而不见,微微探身,低头在月下耳边低而清晰道: “在本殿的——内寝。” 他,二十四岁,她十七岁。正该是金风玉露,待月西厢。早该如此! 话落,萧淮直起身,冷而淡漠地注视她。 月下目光分毫不避:“我不想。” 萧淮扯了扯嘴角:“你要来。” 言罢,他转身,金绣蟠龙的玄色斗篷扫过月下裙角。 阳光下,张牙舞爪的龙腾起,又落下。 是皇权的至高无上,不容挑战,不容拒绝。 月下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垂下的手死死攥着。 直到人已彻底消失。 小洛子低声道:“郡主?” 月下安静道:“回家,咱们回家。” 离开前,月下回望北方。他将在那里为大周,也为她而战。 后方,有她。 月下登车,这时有人匆匆而来,报道:“荆州张三,已抵,办差的人已与府中小丁公公交接。” 月下攥着车帘的手收紧。 小洛子盯着郡主,虽依然不知为何,但却意识到这个人知道的事,对郡主来说异常重要。 来人听到郡主温软安静的声音道:“很好,安排见本郡主。” 月下上车,安静坐下。 太阳更高了,天空一片蔚蓝,只有白云翻涌,干净极了。 小洛子在郡主脚边坐着,他只觉得好像有完全无法由人掌控的异常庞大的东西,正向他们压来。 马车向着郡主府辘辘前行。 * 理国公府送行的众人已回到府中,众人跟着老太太到了老太太正院。 这时都望向明显有话说的老太太。这次,与老太太一同走在前面的,不是杜夫人,而是挺着肚子的慕熹微。 杜夫人正用帕子抹着眼泪,面容悲怆哀凄,全靠大丫头扶着。 老太太转头瞥了杜夫人一眼。 杜夫人抽噎一哽,用帕子捂住嘴巴,睁着哀凄的眼睛看向老太太。 “哭两声就够了!这副样子给人看到,还以为咱们侯府为大周而惜身,成什么体统!” 杜夫人狠狠一噎:可那是她的儿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如今就这样被老太太哄着送上了前线!还是跟着宋大人,她再是妇道人家,也知道如今局势,宋大人是要拿命打这一仗的,一个闪失可就回不来了! 好像看穿了杜夫人所想,老太太沉香木拐稳稳落在公府青砖地面上,看着这个儿媳,一字一句道:“长风,既然去了,就是要拿命打这场仗的!” 闻言,杜夫人从心口发生一声哎呦,要不是有丫头婆子扶着,几乎软倒在地。 老太太冷眼看着儿媳这副样子。她的目光从软弱无能的儿媳身上,落在了他们身后偌大国公府上。横梁已经泛白,显眼处都已有墙皮剥落。偌大国公府,早已只剩下一个空架子,眼看着这副空架子都维持不下去了!还有心情为了一人的牺牲哭?再不设法,早晚有一日整个国公府都可能成为旁人斗争的祭品,说没就没了! 哭? 到时候就是哭死,也没有人理会! 老太太目光扫过这一圈人,最后落在中间哀凄的杜夫人身上,目光一凝,沉声道: “我老了,我瞅着这些年大太太也是越来越倒三不着两,处处力不从心。” 众人面色各异,杜夫人面色一白。 就听老太太缓缓道:“以后,这家里就要指望你们年轻一辈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8节 就见老太太目光,最后落在人群前头的慕熹微身上。 其他人俱都狠狠一静。 杜夫人握着帕子的手一顿,连哽咽都停下了,一张脸煞白一片。 杜夫人身边的祁白蓉脸色更是一僵。 老太太继续道:“以后这家,就交给大孙媳妇管着了——” 杜夫人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己儿子才走,自己儿媳妇就巴结着老太太踩着自己的头起来了! 她看向身旁的二儿媳妇。祁白蓉早已心肝乱跳,此时见婆母示意,立刻强笑开腔道:“老太太,眼下嫂子怀着孩子——” 老太太一眼,祁白蓉的笑容一僵,闭上了嘴。 老太太拍了拍一旁大孙媳妇的手,道:“二孙媳妇提醒的是,这也正是我要提醒你们的。眼下熹丫头怀着咱们府里的嫡长,又要管着这么大一个家,你们万不可气着她,累着她,都要——听话!” “非常关头,不听话的,直接——打死!” 话毕,瞬间的安静。 “大家以为?”老太太徐徐扫视。 “谨记老太太叮嘱,谨遵大奶奶安排!” 随即响起众人的应是之声。 老太太看向慕熹微,这是她品度至今,为他们理国公府选定的当家人。 慕熹微就着扶着她的丫头,微微欠身,老太太点了点头。慕熹微直起身子,扫向众人的目光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随着慕熹微目光扫去,众人一一低下了头。 祁白蓉再不甘,也在慕熹微看过来的目光中缓缓低下了头。 众人心知,国公府的这场变天,到今日,尘埃落定。 众人散去,各自回院。 青桐和青蒿小心扶着慕熹微到了大房院子,正遇到扶着树踩着山石向北张望的齐姨娘。 陪着姨娘的丫头顿时慌了,齐姨娘显然也慌了,忙下来,匆匆来给大奶奶请安。 青蒿看着这对主仆,无声地哼了一声。 慕熹微抚着肚子,看向眼前的齐姨娘。 袅袅一束楚腰纤,柳眉细细眼含愁。 连含愁带怯,都是动人的楚楚。 慕熹微看着对方,笑了一声。 齐姨娘仓皇抬头,不知对方为何发笑。 慕熹微对上齐姨娘楚楚的目光,慈爱道:“齐姨娘,大爷走了,以后这大房,就咱们姊妹了。” 齐姨娘惊惶睁大了眼睛。 慕熹微耐心道:“你是咱们大房的人,我必不会亏待你。” 齐姨娘已经瑟瑟了。 慕熹微笑:“姨娘好好的跟着我,只要姨娘跟住了,这日子就还能好好过。” 风过,吹动了他们身后柿子树枯干的枝条。 姨娘身边叫银红的丫头如风中枯枝,瑟瑟抖动。 一旁青桐青蒿扶着大奶奶站着,静静看着她们。 慕熹微说话和蔼,慈爱: “姨娘需得明白,这有时候男人,不如女人可靠。” “等姨娘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姨娘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第121章 郡主府中 东院花厅门窗紧闭,门口守着小洛子,内里只有翠珏和璎珞。 花厅外,静悄悄的。经过的人,不时往紧闭的房门看一眼。 房内,上首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地上站着的青年这才悄悄抬头,往上首望了一眼。 精致的雕梁,华贵的瓶壶香炉,锦绣屏风,却都掩不过上首圈椅中坐着的少女—— 张三不由交换了一下左右脚的重心,向来不修边幅不畏天地的人,此时竟难得觉得有些许局促。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圈椅中的少女太工整太美了一些。好像造化精心绘制,让人觉得自己一下子粗糙了。张三再不在意这些,他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面对这样美的贵女,也难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其人所在好似自然成画,让人唯恐自己的粗疏,污了这样美的一幅画面。 张三微微屏息,静静等着。 月下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桌上那小小的透明琉璃瓶中,她抬起白皙纤细的手,捏起,半瓶透明的液体在冰凉的琉璃瓶中轻轻晃动。 无色无味,却可以要人性命。 这人说,在距离他们这里很远很远的西方,隔着大河大洋,这样的东西被那里的皇族用作宫廷斗争的密药。 让人身体麻痹,心脏痉挛而死。唯一的迹象就是死后那双如同水洗过一样的眼睛,这药也因此在极西之地有个好听的名字—— “美人泪.....” 月下喃喃唤出,整个人彷佛真的成了一幅画,失去了灵魂的低喃。 轻软,苍凉。 张三听得有些难过,怅怅看了上首一眼,轻声喃道:“是,郡主,正是美人泪。” 上一个见到美人泪的少女,那一刻眼中迸发出生的光,燃烧着渴望。 而这一个见到美人泪的少女,她的手同样死死攥着琉璃瓶,可眼中却光芒尽散,让张三想到那句“哀莫大于心死”。 他已交待,这药来自一位异域来客,黄发碧眼。这人沿途被人视做怪物,只有张三热情地跟着他,为他跑东跑西。吸引张三的不是这人的怪异长相,而是这人褡裢里那些神奇的物件。透明的琉璃,可以放大蚂蚁的镜子,可以自己跳动的铁皮青蛙..... 后来留住张三的就是那人嘴里另一个神奇的世界。以及被这个老者称之为“科学”的东西。张三如痴如醉地看着老者画出的那些符号,模型,听着老者提到的那些更为神奇的物件。老者甚至说,总有一天人也可以在天上飞,车子不需要马可以自己跑..... 从那以后,张三脑海中就想着一件事:造一艘大船,到老人所说的极西之地。 长久的安静后,圈椅中的郡主终于抬眸,看向来人:“你确定,这样的东西——,只有两件?” 张三立即道:“我——” 被郡主旁边丫头一瞪,张三立即想起来改口道:“草民确定,我师傅漂洋过海,统共就带来这么两瓶。一瓶他当年给了一位贵人。另一瓶,师傅死的时候给了我。” 说到这里张三心虚地看了一眼瓶子,其中一半,当年他给了一个女孩子。这一节,他没有提起,好在郡主似乎也并不好奇,没有追问。 郡主听后低着头,好似倦怠极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花厅安静。 直到郡主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一有机会就送你往西。这个——” 张三立即道:“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否则我永远上不了往西的船,就是上去也必遭天谴,丧身鱼腹!” 他赶紧发誓,拼命保证,唯恐郡主收回成命。 圈椅中的女子似乎真的疲倦至极,轻轻摆了摆手。 立即有一个白皙干净的小公公把张三引了出去,带到了郡主府一个隐蔽的院落中,让他先在这里住下来。 眼看小公公要离开,张三伸手扯住对方:“公公,我的事?” 小丁子轻轻拿开张三的手,看着他道:“公子放心,郡主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张三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小公公不简单。看过来的目光,说出的话,平淡安静,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张三不由道:“小公公,我观你面相,将来必是个人物!” 小丁子轻轻一笑:“公子还会相面?” 张三跟着也笑了:“走南闯北,看人总是会的。” 小丁子:“如此,就请公子相信在下,耐心等待。” 张三一噎,信,他自然信,也只能信。这是这些年来,他看到的唯一的可能:去师傅的故乡,去那极西之地! 花厅中,静极了。 翠珏一转头,顿时大惊失色。 正倒茶的璎珞闻声,茶壶差点脱手。 她们看到攥着琉璃瓶的郡主死死低着头,郡主淡粉前襟,淡粉桃花颜色加深,被泪水洇湿。 一滴又一滴! “郡主?!” 翠珏和璎珞瞬间慌了。 月下抬了头,开口,声音几乎喑哑:“是他。” 那个见过极西之地来客的贵人,是——萧淮! 她还记得,萧淮带给她的无数东西中就曾有会跳的铁皮青蛙,还有能放大蚂蚁的琉璃镜.....她听他提到过那个来自极西之地的怪人。对此人,当年十七岁的萧淮漫不经心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看看他还知道些什么。要是没有别的,就当杀了”。 当年十岁的月下正好奇地看放大的蚂蚁,闻言赶忙央求萧淮不要。 “他一个人离开家.....” “你们都这样看着他了,他能做什么坏事呀!” “太子哥哥要是不喜欢他,送他回家呗!” “太子哥哥,求求你啦!” 也是月下当时央求,保住了这位异乡来客的一条命。在这样无关大局的事上,萧淮总是想顺着月下的。故而,只是让人看住他。这才有了后头老人借病装疯脱身。 既见君子(重生) 第149节 旧日种种,时隔两世,月下今日重新想起。 记忆中的自己,久远陌生。 她攥着琉璃瓶,想到了前生,她的外祖母。 外祖母的仁寿宫,在周嬷嬷打理下,铁桶一般。 即使是这样验不出的毒,也不会直接入外祖母口中,除了试膳太监,还有周嬷嬷。就是出事,也不会是外祖母。一旦这几人无故猝死,哪怕查不出死因,外祖母都会更警醒。 这铁桶一样的仁寿宫,唯一一个口子——就是她。 月下攥着瓶子,整个人都在颤抖。 只有她亲手做的点心,从周嬷嬷到外祖母,都是放心的。 而她唯一一次亲手做点心,就是前生与萧淮大婚之后。 外祖母气她。 她想尽法子想让外祖母消气。 她..... 让萧淮帮忙,忙了一夜,亲自为外祖母做点心。 就在她送进点心的那夜,外祖母突发心悸—— 想到这里,圈椅中的人发出一声失亲小兽一样的悲鸣,整个人都痛得缩成了一团。她甚至分不清此时死死抓着她,抱着她的人是谁。 唯有的力量只够她虚弱呢喃:“别叫人.....别叫人.....” * 于此同时 一极隐蔽处,小全子正凝眉查看线索,这时抬头看向身后的人,一声“安子哥”还没喊出,他已发觉不对。 可已经晚了。 一枚铜钱镖已入他的胸口。 小全子眼前,只有汩汩的血。他愣愣抬头,看向前面这人。 血刃里最出色的杀手,一路带着他的——安子哥。 小安子的目光平静,看着他。 他射出的铜钱镖,微微偏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毫厘之偏,是留给他死前看明白的机会。 这已是他对他最大的情分。 小安子静静看着这个从初见就一直喊他哥的人。 血刃行动,没有犹疑,没有情分。 他与小全子从小一起受训,相识十几年。在组织中,这样的情分也只够他让毙命的凶器偏那么一毫。 小全子已经明白了。 他的嘴唇迅速苍白如纸,喃喃道:“安、安子哥.....我、我不能不管.....她.....” 小安子睫毛微动,原来小全子与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宫女的故事,不像他说的“就这样.....然后?没有然后”。 而是,有了然后,有了后文。 血汩汩涌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带走小全子的生命。 小全子挣扎着拉住了小安子的手,一双眼睛死死看着他:“你能.....能告诉她.....别、别等了.....” 小安子盯着小全子哀求的眼睛,轻声道:“如果是你,你会告诉我的郡主,别寻我了吗?” 当然不会。 血刃杀人,不能留有任何痕迹,是真正的彻底的——消失。 小全子死死攥着对方衣角的手一松,他的目光迅速涣散下去。 小安子抬手,缓缓合上了小安子依然大睁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看着的明明是小全子,却又彷佛—— 看见了自己。 * 同一时刻的太子府 一人匆匆入府,直接进了太子书房。不一会儿又从中出来。 来人已经解下了腰间绣春刀,只剩下手中一柄细刃窄刀,日光下一闪,锋利无比。 一旁秦兴送他出来,这时低声笑道:“陈兄弟,咱家给你透个准话,待这差事办成那日,就是兄弟你高升之时!” “哦?” “到那时候,咱家恐怕要叫兄弟一声指挥使大人了。” 来人正是锦衣卫千户陈青,闻言感兴趣地抬了头,死人一样苍白的脸上有兴奋的浮红。杀人,让他兴奋。更何况杀的还是这样有价值的一个人。 秦兴意味深长地冲陈青点了点头。 陈青一收手中刀:“公公放心,殿下的差事,卑职敢不尽心。” 从今日起,他就是开赴北地增援队伍中一无名小卒。只待战事已定的时候—— 杀宋晋。 想到这里,他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第122章 腊月十九。 大周朝堂封印,整个大周上至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都停下工作,进入过年时期。 因星宿不利被送往行宫的七皇子,在太后娘娘的坚持下,终于获准回皇宫过年。 年前最后一次后宫觐见,祁国公府老夫人带着祁白芷请见皇后,永寿宫的暖轿从宫门下车处把老太太娘俩接了进去。 见了祖母,祁皇后强收了火气,迎了上来。 一盏茶过后,老太太开口:“这是谁又让娘娘不痛快了?” 祖母关怀的语气,让祁皇后心里集聚已久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上来了:“还不是因为七皇子!大过年的,这么些好孩子还不够太后她老人家疼的,非把那孩子弄进宫里!不知道的还当她老人家真是疼孩子呢,其实呢,就是找由头让本宫不痛快,下本宫的脸!” 祁皇后越说越气。 老太太凑头,低声道:“算了,太后娘娘的意思,咱们谁敢说什么!再说,那样一个孩子,要是没人提,陛下都想不起来。别说在行宫,就是眼下进了宫,娘娘您看陛下眼里有他没有!” 祁皇后:“我就是气不过!” 老太太道:“咱们的好娘娘,心且宽些,这些都是小事!眼下放着自家孩子现成的大事不管,管他们鸡毛蒜皮的小事做甚?” 说着,老太太拉过了一旁祁白芷的手,向祁皇后道:“咱们太子都这个年纪了,就是之前有高僧说他不能早娶,一拖这些年也不像话了!明儿一过,咱们殿下足岁都二十四奔二十五了,别说跟老百姓家的孩子比,就是在京城大家子里头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可也没有了!娘娘您再是就着殿下,也不能由着殿下这么下去了!” 想到太子,祁皇后狠狠叹了口气。她垂下眼睛,面色凝重,攥着帕子,咬牙下了决心,果断抬头向祁老太太道: “祖母放心!这个年的头等大事就是把太子婚事定下来!一色大婚东西都是这些年就备好的,只等年一过,就给太子把大婚办了!” 一旁祁白芷早已在老太太开口提到太子年纪的时候,挣开老太太的手,借口离开了。 这时她已行到门口处,听到殿外妃子们前来请安,祁白芷跟着郑嬷嬷出去,看着郑嬷嬷三言两语就把她们打发了。 祁白芷笼着暖袖,看着。 放在外头,这些宫妃们也都是富贵出身。 富贵,美貌,又如何! 冰天雪地的日子,就是再不愿意出门,就是明知今日皇后娘娘没有心思见她们,她们也得老老实实踩着残雪过来。冻了一遭,再感恩戴德回去。 其中最美最张扬的那个,听说皇后娘娘一巴掌就把她打老实了。从此一靠近永寿宫,就缩肩低头,脚底打颤,眼都不敢抬,哪里还有当日美艳张扬的模样。 祁白芷静静看着,似乎看得颇有趣味。 一旁郑嬷嬷陪着她往回走,闲话道:“明儿锦衣候府的寻梅宴,姑娘也是要去的吧?” “自然是要去的。” “锦衣侯府也是有意思,上次赏菊宴闹出这么些糟心事,侯夫人倒是还有兴致寻什么梅。还敢往咱们国公府递帖子,倒真是有意思。” 祁白芷一笑:“跟理国公府比起来,到底还是锦衣候府明事理,这点面子总要给他们的。” 提到理国公府,两人都明显不悦。眼下看来,他们那位堂房二小姐算是白嫁过去了,给人压得死死的不说,还一点用没有。如今理国公府简直就像郡主府养的一条疯狗,死活都不顾了,就盯着他们祁国公府咬。 郑嬷嬷笑道:“到底还是姑娘有气度,如此才能走得高远。”话头一转道:“先娘娘还担心殿下伤了姑娘的心,老奴就说了,咱们芷姑娘可不是外头那等轻浮张狂的。姑娘——”郑嬷嬷语重心长道:“听老奴一句话,这人心呀,是会变的。这男人的心,他也是肉长的。一头捂着,一头寒着,天长日久,就偏过来了。” 祁白芷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郑嬷嬷慈爱道:“要紧的是正妻之位。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祁白芷点了点头,轻声:“是呀,这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她们面前是富丽堂皇的永寿宫,是埋头大气不敢喘的听话的宫人,是只敢远远请安的后宫嫔妃。 祁白芷垂下的目光闪了闪:来日方长! * 另一边,月下在仁寿宫看过了太后,正往后头七皇子住的梧桐殿去。 她身后,周嬷嬷还在嘱咐人把炭火暖炉都带足了,“这一段路冷着呢”。 前头早已看不见人影了,太后才扶着周嬷嬷进去。见太后娘娘坐下没有说话,周嬷嬷忙道:“娘娘别担心,我看郡主就是担心宋大人,毕竟战场——” 说到战场,周嬷嬷话一顿,太后娘娘神色一暗。 时隔八年了,坚忍如太后,就是提起“北境”“战场”,还是受不住。 周嬷嬷赶紧道:“郡主这样,也是难免的。” 太后抬手揉了揉额角,目光落在了炕桌上那盘子动都没动的梅花奶糕上,慢慢道:“我总觉得孩子心里装着事,还是不小的事.....”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0节 周嬷嬷劝道:“太后多虑了。再说,如今郡主大了——”压低了声音:“连血刃的事,都能知道了。” “血刃”两个字更是低到只剩下口型。 “娘娘您也少操些心,咱们郡主能为娘娘您分担好些了。” 太后叹了一声:“哎,到底还小呢.....什么事不能跟哀家说呀,自己闷着,哀家担心.....” 厢房里静幽幽的,只有檀香静静燃着。 * 梧桐殿前 青石地面上,蹲着一个锦绣华服的男孩子,头上勒着一个小小的金冠,一望而知就是宫里人人讳莫如深的七皇子。 七皇子该是九岁了,可让人一看起来还好像是个孩童。 即使冬日外袍里穿着棉袄,此时蹲在那里,看起来还是小小一团。 偶尔一阵北风过,吹得人露在外头的脸针扎一样疼。跟着七皇子的两个太监这时都在门廊下躲着,只不时提着嗓门喊一声:“天冷,七殿下进屋吧”“殿下冷不冷,要不要喝口热茶”“好殿下,咱们回吧,奴才求求您了”..... 两个太监就这么躲在廊下避风一边玩着色子,不时就抽空喊上这么两声,嗓门倒是不小,就是眼睛还盯在碗里乱转的色子上呢。 七殿下也好像根本听不见,只是蹲在那里,始终低着头,摆弄着青石地面上的石子。 门廊下的太监又输了一把,扫兴道:“今儿运气不好,不来了!” 另一个太监喜滋滋收起银子和色子,这才有空往外头看了一眼:“七殿下把行宫的石子都带来了?” “可不。就那么一堆石子,天天摆来看去,跟宝贝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裹着金子呢!” 已经揣好了东西的太监一吸鼻子一边低声道:“要不然是傻子呢.....” 旁边人赶忙往四周看,只见空荡荡的夹道。也是,这么冷的天,谁往这么个住着傻子的僻静宫殿来。就是这殿里的奴才,这会儿都不知道往哪里赌钱烤火去了,谁没事出来受这份冻。这人跺了跺棉鞋,放下心来,提醒了一声:“管管你那张嘴吧。”再傻,也不是他们能说的。 另一个太监不以为然道:“就你小心!就是康公公有时候还抱怨呢,咱们说两句谁会管!” 跺脚的太监动作一停:“这时候了,康公公还屋里躺着呢?” “谁知道他老人家昨晚又干什么去了!这么冷的天,我要是能做主我也被窝里不起来!” “你倒是先学会康公公那一套,两头巴结着,两头讨好了,就不用跟着出来受冻了!”康公公这个老油条,那是一边讨好着永寿宫,一边也不怠慢仁寿宫。 “我呸!有屁用!还不是跟咱们一样只能跟着这么个主子,不是在鸟不拉屎的行宫就是在鸟屎都没有的梧桐殿!别说贵人了,一年到头连点多余的油水都摸不着!要咱家说,咱们真是瞎了狗眼,跟了这么没用的老胖子,白白叫了这些日子的干爹——” 旁边人一撞。 这人立即住嘴,往身后看去:白白胖胖摇摇晃晃眯缝着一双才醒的睡眼走过来的,可不就是康公公。 这太监哈着腰小碎步忙迎上前,一开口就是一句“干爹”,能腻掉人的牙。“我的亲干爹呦!您老怎么来了!瞧瞧,这外头多冷!别吹着干爹您哎!” 康公公人到了门口,往前看了一眼,目光闪过了七皇子冻得皲红的手:“咱们主子搁儿蹲多久了?” “没多久!” “屁!手都快冻裂了,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想着偷懒呢,也不知道哄着主子进去暖和着!” “哎呦干爹!瞧您这话说的,咱们怎么不哄!咱们刚刚一直围着主子又哄又劝的,您瞧我这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咱们小主子您老也知道!咱们总不能硬来吧!” 康公公白了他们一眼,推开两人,来到了七皇子身边,蹲下来,笑眯眯劝道:“殿下,天冷,进去吧?进去暖和!” 蹲在地上的孩子依然好似一点都听不见一样,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摆弄着地上的石子。 两个小太监顿时看向康公公:“您老看看,就这样......” 康公公又轻声细语劝了两句,见一点用没有,就要动手把七殿下抱进去。 哪知道才抱到门口,七殿下就伸手扒拉住了门柱子,死活不肯再往里。 眼看硬来,七殿下一双小手都要挣裂了,康公公赶忙松了劲儿。七殿下立即从康公公怀里挣开,重新跑到了夹道正中央蹲着。 两个小太监立即又是那副:公公您看!七殿下傻病犯了,您都没法子,咱们更没法子了! 康公公哎了一声,嘟囔道:“殿下心里还是知道点事儿的.....” 两个小太监立即向前:“干爹您老说啥?” 康公公:“我说,你们两个混球!” 两个太监:..... 死老胖子哪里不顺当了,起来就骂人...... 声音更乖巧更委屈了:“干爹!” 正在这时,前方夹道有了动静,三人往前望了一眼,就见蹲在地上的七殿下这时候呼一下抬了头,露出了他那张冻红了的清秀小脸。 原来是浣衣局的人经过,往其他殿里送衣裳的。 七殿下已经迅速地又低了头,用冻得发红的手继续摆弄地上的石子。 康公公又哎了一声。 其中一个太监赶紧讨好道:“干爹,您是有啥愁心事,说给儿子们听听?” 康公公收回视线:“咱家就是愁养了你们这帮子没用的狗东西......” 两个太监:...... 突然前面又有了响动,这次两个太监已经懒得再去看了。这地方,不是浣衣局就是薪炭司的奴才,就是这些地方的奴才,眼睛里也看不见他们梧桐殿。跟着这样的主子,真是晦气! “哎呦”! 突然被踹了一脚,疼得靠近康公公的那个太监龇牙咧嘴,他一抬头,直接就忘了疼,扑通就跪下了!眨巴着一双眼睛想看得更明白! 再明白没有了,前方来的是明珠郡主! 转眼间,月下带着小洛子和小丁子已到了几人眼前。 就见始终低着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的七殿下,这时候抬了头,看着眼前的人。 那张被北风吹得泛红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安静的笑容。 月下蹲下身看着他:“小七,你是不是在这里等朏朏?” 被叫小七的七殿下笑着点了点头,想到什么,抬手往身上摸去,掏了半天,掏出了东西,他伸出手捧到了月下面前。 灰扑扑泛红的手上是两颗松子糖。 月下看着眼前快一年没见的孩子,伸出手先接过了松子糖。 小七顿时就又笑了,带着甜丝丝的笑容仔细看着月下把糖收到了荷包里。 月下拉紧了荷包袋子,冲他晃了晃,七殿下就又笑了。 月下这才拉起他的手,轻声道:“这里冷,不要在这里,跟着朏朏进去,好不好?” 七殿下点头,顺从地拉着月下的手站了起来,才一动,又站住了脚。 月下看他。 他站在冷风里,转头去看身后。 青石地面上是他的那堆小石子。他似乎不太确定是不是应该把它拿起来。 月下看到,立即看了一眼旁边的太监:“还不把殿下的东西拿过来!” 发愣的太监立即爬过去,恭恭敬敬地如同对待宝石一样,恨不得仔仔细细一颗颗地捡。 月下顺手扯下腰间另一个荷包,把香料倒了出来,直接拿来装这一堆小石子。 上好蜀锦绣金的荷包,一下子装满了脏兮兮的石子,鼓鼓囊囊的。 月下往七殿下腰间一系。 鼓囔囔的荷包立即垂在了七殿下的腰间,扯着他的腰带都往下一沉。 七殿下低头看着,抬手摸了摸,又抬头看向月下,又笑了。 “走?” 七殿下带着笑点了点头,拉着月下的手进了梧桐殿。 剩在后头的小太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冷汗,悻悻道:“都一年了,七殿下还认得郡主呢.....” 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呢,七殿下要能认得咱们,咱们这差也不算白当.....”奈何,他们不管做什么,七殿下都好像看不见一样。这傻子伺候久了,再好性的人也得不耐烦。 康公公又踹了两人一脚:“当年七殿下掉河里的时候,别说你们没看见,就是看见了能像郡主那样大冷天就往河里捞去!” 那一年七殿下三岁,郡主才刚十岁多一点。 要不是郡主,只怕早就没有什么七殿下了。 殿内早已升起了火盆,烧得暖和和的。 装着热水的铜盆和滚热的茶水点心络绎不绝送进去。 康公公抱着拂尘,晒着太阳,守在门口。他知道郡主从来都不喜他,所以每次郡主来,他也就识趣得不往上靠。 往日死气沉沉的殿内,今日充满了人气。康公公抱着拂尘听着。 “小七,跟你说过几次了,要慢慢吃!” “看我,这样,慢-慢吃!” “啊?让我看看。” “对,要多嚼,这样嘎吱嘎吱.....” “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 “特别好!朏朏的小七最好了!天下前三好!” “我知道,你是想朏朏了,一直在等朏朏对不对?” 只有郡主一个人的声音。 康公公抱着拂尘听着,郡主的小字,是他们七殿下唯一能听懂的名字了。 “哎”..... 安静的暖阳下,谁的叹息。 也许惋惜的是这个落寞的梧桐殿,也许惋惜的是曾经那个最聪明的小殿下。 殿堂里的宫人被打发了出来,跟着郡主的小洛子和小丁子也跟着出来守在了门口。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1节 康公公正要离开,却被小洛子叫住:“公公是这里的大主管,哪儿能跟那些下头的一样,留在这里就是了。” 康公公一怔,一双小眼睛内眸光一闪,立即笑呵呵听令。 殿堂内,七殿下已经焕然一新,正乖乖坐在月下身旁吃点心。 月下抽出帕子,七殿下立即仰头,把下巴送上前,乖乖地。 月下轻轻用帕子为他擦了嘴角粘着着的点心屑。 七殿下笑。 月下看着他,没有笑。 七殿下慢慢不笑了,用一双漆黑干净的眼睛看着月下。 月下的声音很轻很轻,七殿下很努力很努力地去听。 “小七,你来做皇帝,好不好?” 小七不懂,歪着头看她。 小七慌了,连点心都没有放下,就跪起身,抬起袖子擦着月下的脸。 他的姐姐哭了。 小七也想哭了。 月下低声道:“没事的......没事的.....” “别怕。小七,别怕。朏朏只是,眼睛进了小虫子.....” 小七举起好吃的点心,想要安慰伤心的姐姐。 月下小声告诉他:“小七,我不能吃点心了。” 小七还是举着,他知道姐姐爱吃点心的。 月下声音很轻:“我不能吃点心了。” “我,吃了药。” 第123章 腊月二十 北境战局早已开始。原本打算在大周北边肆意抢掠一番好带着财富和女人返回部族好好过一个肥年的蛮鞑,没想到这一次大周还手了! 猝不及防,让他们损失惨重!这些生于草原,长于马背,习惯了掠夺的蛮人顿时愤怒了:肥羊竟敢对狼群挥蹄子?他们还以为除了那位与整个大周气质格格不入的武皇帝,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草原骑兵迅速集结,聚合在草原狼王俺达贡的旗下。 火光中充斥着烤肉和烈酒的香气,高大彪悍的蛮人想到了大周的丝绸、瓷器,还有比大周丝绸、瓷器触感更光滑的女人,情绪再次上顶,发出嗷嗷的狂叫。 中央的帐子中,其他部族首领围绕着狼王,个个脸上带着狂喜,为可能的一切。 他们将兵分两路,一路吸引大周主力,另一路只需要从西北防线撕开一道口子,就可以奔京城而去。 “只要兵围大周京城,都不用咱们费力,里头那些贪生怕死的臣子还有那个病歪歪更怕死的皇帝,就会立刻让北线停止作战,千方百计跟咱们议和!” “到那时——” “到那时,退不退兵,怎么退兵都是咱们说了算!里头就是一群怂羊,看到咱们的强弩大刀,就软了腿,破了胆了!” 帐篷里顿时一片哈哈大笑。 “唯一棘手的,就是周青烈.....”那个胡子都白了的镇北侯府老将军,镇守北地多年。 提到他的名字,帐篷里张狂的笑声倒是小了些。 俺达贡大手一挥: “再勇武的将军,也拦不住贪生怕死的大臣和皇帝!他周青烈再厉害也就他一个,整个大周也就剩下他一把老骨头了,他哪里顾得来两边!等咱们下了京城,一道圣旨,周清烈就动弹不得!” 气氛立即又热烈起来。 “再两年,周青烈就连弓都拉不动了哈哈哈哈!就是拉得动,只一张大弓,面对我数不胜数的俺达勇士,又有何用!更不要说,软绵绵的周人最擅长窝里斗,都不用咱们动手,周青烈这样的也早晚给人斗下去!” “哈哈哈哈哈”..... 北地极寒,朔风呼啸。 对于早已习惯这一切的北蛮来说,凛冽的风都是小意思,他们渴望奔抢,渴望火与血。严寒与匮乏,迅速燃烧着他们的渴望,让他们每一个都如出圈的兽,向大周那些温顺的子民扑来。 北蛮骑兵所过之处,要不只有呼啸的朔风,要不就是边民们惊惧的哭喊声。 火光映出狼群凶残嗜血的狂笑,映出马下小民们哭喊惊恐的脸。 大刀劈下,滚热的血液溅上冰冷的钢刀,哭喊寂然。 天寒地冻,只有呼啸的朔风,兴奋的狼群,继续向前。 * 京城,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象,到处洋溢着年底的安逸与热闹。 锦衣候府中更是一派忙乱景象,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 侯夫人这次更是亲自盯着下人,上次赏梅宴本想露脸,结果倒给人打了脸,更差点同时得罪了郡主府和祁国公府。这次侯府可是为了让这两府的年轻小姐们能玩得尽兴,花了大本钱,下了大功夫的,势必要借这次机会让这两府来的娇客满意! 侯夫人忙得脚不沾地,这时得空问身旁大丫头知暖:“世子那边还没拿来?” 大丫头知暖正是颇被侯夫人看重拨去伺候世子的那位,这时忙道:“世子爷说就好了!” “你快些回去催催他,让他到底上心些!” 这次宴会叫寻梅宴,正是这个大丫头的主意。既是应和侯府冬日绽放的满园子腊梅,也是藏了今晚宴会的主要取乐方式“寻枚”。 侯府把寓意祥瑞的物件藏在这个园子各处,让贵女们三三两两一组,根据获得的提示线索,寻到“枚”。 侯夫人当日一听,就眼前一亮。婆母还活着的时候就嫌她笨嘴拙舌,侯爷更是喜欢有巧思的女子,为此府里李姨娘格外得侯爷青眼,侯夫人再是慈悲,心里也早恨死了这种局面。今日她就要借着这场宴,让京城贵人也让府里人都知道,她也是有一颗玲珑心的,平日里只是她懒得操办,她要真的上心定能办出让人称道的晚宴。 为此她还特地通过娘家人砸钱请到了蒹葭阁的轻描姑娘。 想到这里侯夫人得意的扶了扶头上发钗:什么轻描姑娘,传言这人多清傲,说什么除了太子府就少有府邸能请动她上门,她不就请到了!还姑娘,不过是个给男人跳舞弹琴的婊子罢了。把自己搭得那么高,还不是为了钱,钱到位了,这人不就来了!想到轻描现身的那一刻,那些贵妇们看着她惊诧的嘴脸,侯夫人心里禁不住暗暗得意,把自己到时候该有的淡淡的反应都准备好了。 她低调地淡淡一笑。 这还只是开胃菜!等她这场精心准备的寻枚夜一过,她相信明日整个京城都会谈论她的这场宴!就是比不上初雪那日太子府的宴,也必然能跟那一场相提并论了。 这半个月来,每每想到自己这场宴会将成为接下来京城贵妇贵女们年底的话题,侯夫人就止不住心口发热,干劲儿更足了! “园子里的屋子都熏好了?火盆都要放得足足的!” “再去一间间检查过!这么多屋子,平日咱们又都不用,务必确保都给我熏得香暖舒适!” 有婆子提到是不是锁上一半,“这园子大,屋子又多,倒是每一处都整理好了,可到时候前头也有宴这后头也有宴,园子里咱们也没有那么多人呀!” 这一点侯夫人早就想到了,还是知暖想的到位:只要把各处收拾妥当,小姐太太们打开哪里的房门都是舒舒服服的,坐也可,寻也妥,跟着的人少才觉得好玩呢。 侯夫人懒得跟这些没有雅趣的婆子多解释,只一句这些不用你们管就打发婆子下去干活了。 婆子出来跟另外两个婆子一挤眼:既然侯夫人不分派她们跟着,那到时候人一散到园子里,她们正好往僻静处一躲烤火吃酒多好。等快结束的时候,她们再出来往贵人们面前献个好,往人堆里一混,谁能知道她们没当差,想想就美。 另一头,知暖已经到了世子的院子,正要往前头世子书房过去,却见一个小丫头迎了上来。 笑嘻嘻道:“知暖姐姐,世子爷刚刚还到处找您呢!” 知暖一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夫人那里正忙着,只怕一会儿也要找呢。世子那边的寻枚线索写得如何了?” 知暖笑得无奈,没办法,哪里都离不得她。 小丫头见问忙笑道:“就快好了!一会儿就能拿过去了!” “还没好?”知暖有些着急了,上前道:“我去看看!” 世子爷不耐烦这些,只怕没她盯着,就不上心呀。 小丫头一把托住她的手:“好姐姐,世子就怕你催!世子爷说这都是需要花心思的,越催越不得呢!爷要姐姐亲手给他泡一壶九香玉露酒,要姐姐到时候拿酒换字签!” 一听这话知暖就笑了:“真真琐碎死了,怎么就这时候非要?就非得要我亲手泡的才行,难不成我这手上有蜜不成!” 小丫头笑嘻嘻道:“爷只爱喝姐姐的,姐姐还是快去吧!” 知暖无法,这酒工序又多,可世子爷要喝,就是再忙她也得先去备着了。 她往紧闭的书房门看了一眼,想到上次世子爷酒后—— 知暖脸一红。这次世子爷该不会,又想了吧...... 知暖心头一热,扭身往另一头去了。 书房门紧闭,炭火烧得正旺。 一个小厮打扮的纤细身影正扒着窗往外看。 她身后,孟昭握着笔,却是呆呆看着她。 这人见那个碍事的大丫头走了,这才放了心。 一转身,不是别人,却是宋婉。 见宋婉回头,孟昭脸一红,忙低头,对上了层层叠叠铺满一张桌子的字签。 从听到她来,到她被带进来,一直到方才,她的手点在字签上一会儿一个好玩的点子,他写着字脑子都是木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一直到这会儿,孟昭的脑子都是木的。 母命难违,他本来正烦躁地胡乱写着这些闺阁游戏。 然后她就来了,低头走过来的模样,活脱一个格外伶俐的小厮。 猝不及防地抬头,一双他见过后就再也不曾忘过的睡凤眼,一把他听过就一次次出现在他梦里的嗓子。 对着他直言道:“三公子,以后别再给我递东西写信了。” 孟昭顿时脸就一红,明白了她借着今日晚宴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制止他这段日子近乎失去理智的孟浪行径。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要离开。 还是孟昭拦住了她。晚宴还没开始,进来已是冒险,万一出去的路上给人识破—— 孟昭的担心盖过了他的羞涩:“你,你去哪儿?”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2节 对方转身轻声道:“三公子别担心。贵府园子大得很,我随便找个山洞子,只要我老老实实趴着,肯定不会给人发现!” 说着她还特别认真地拍了拍怀里抱着的包袱:“时辰一到,我换上衣裳就能见人了!” 趴?山洞子?这得藏多久啊! 天寒地冻,只是听到宋婉这样的打算,孟昭一颗心就已心疼得不得了。就再是男女授受不亲,也不能放她离开了。 宋婉就这么藏在了他的书房里,看着他写字签,很快就藏不住她爱玩机灵的本性,忍不住低声指手画脚。 孟昭恪守礼教大防,只是低头写字。实则早已鼻尖冒汗,情迷意乱。 一直到这会儿,签字写完,又拿言语支走了知暖,也到了宋婉必须离开的时候了。 宋婉从窗前转身,凤眼一挑,格外认真叮嘱:“公子切记我的话,也不枉我这一趟。待北地战事平复,周公子一归,我、我就要嫁人的。这些给人知道,我可真就百死莫辩!” 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就像领了命的小厮,抱着东西,趁着没人的空档溜出去了。 孟昭追到门边,只能看到她轻盈的身影一闪,就已消失不见了。 等到知暖过来,孟昭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无力抬手指了指桌案,让她把东西拿去。 夜幕降临 锦衣候府早已各处点灯,锦绣华服的丽人在华灯初上的园中款步交谈。 看到宋婉一身素雅华服过来,云霏一颗咚咚乱跳的心才平息下来。她忙上前去,低声道: “姑娘,跟三公子都说清楚了?”三公子可不能再递什么诗词物件了,他们姑娘可是要嫁人的! 宋婉正扶着落雨,慢悠悠打量着园子,闻言道:“我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云霏一怔,她们这次冒这么大风险,“姑娘,您——” 宋婉目光从园子和来人身上收回,哦了一声,“放心吧,都说清了。” 园中彩灯灿烂,高台之上轻歌曼舞,仙乐飘飘。 有人道:“看,那不就是轻描姑娘!” 云霏和落雨忙跟着看过去。 宋婉也看了过去。 不远处,已更衣准备登台的轻描披着一件轻柔保暖的大氅,这时正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目光与宋婉一对。 宋婉看到轻描落在紫色大氅上秀美的手,把垂下的锦带轻巧打了个节。 节成。 轻描一双含情美目,再次轻飘飘看了宋婉一眼。 宋婉唇角翘起,露出了同旁边人一样的兴致和欢喜,转头对翘首以待的云霏和落雨道: “好戏要开始了。” 旁边立即有人道:“可不是!侯夫人好手段,真的请来轻描姑娘开场!” 宋婉笑道:“是呢。” 不远处慕府大奶奶身边正热闹,这时慕熹微从寒暄中抬头,与宋婉目光一碰,迅速分开。 宋婉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远处贵女中间的祁家大小姐——祁白芷。 灯火璀璨处,祁家大小姐笑得矜持而端庄。 不少人都已听说,不用等过年,太子府的婚事就将定下来。 故而,祁白芷身边奉承讨好的人更多了。好些人纷纷道,真希望一会儿的寻枚能有福气跟祁家大小姐分在一起。 “芷姐姐的气运,定能寻到最好的!” 祁白芷淡淡笑着:“借大家吉言。不过彩头罢了,玩得尽兴最重要。” 心里她却格外需要这份彩头,格外留心即将拿到的线索。她需要今夜的祥瑞,用以证明她拥有足够的智慧和幸运。 对此,不光祁白芷想,其他年轻姑娘们也都想。她们不能去抢最好的,但总希望自己不落空。 就好像除夕夜包裹着铜钱的饺子,足以证明她们的福气。而这样的福气,对于待嫁的姑娘,正是最好的修饰。 此时,贵女们已经开始紧张即将到来的线索了。 宋婉收回了目光,对看向自己的云霏道: “看我做什么,好好、看戏。” * 锦衣候府灯火璀璨,热闹异常。无人注意处,一轮明月悄悄升起。 郡主府的马车悄然进了太子府,马车上很安静。 确切点说,是紧绷。 月下静静坐着。 小洛子和小丁子也都跟着静静坐着。 两人面上没什么表情,是过度紧张的表现。 马车一停,两人目光瞬间看向了郡主。 月下一路都攥得死紧的手一松,被攥得紧紧的帕子松展开,露出上面绣的桃花,正跟月下裙上绣花是一套的。 小丁子目不转睛,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小洛子轻轻咽了口唾沫,看着郡主。 月下松开了帕子,轻轻掸了掸衣裙,向两人露出一个笑:“到了,扶我下车吧。” 小洛子忙上前,最后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郡主?” 月下轻轻拍了拍他发紧的胳膊:“松快些。” 小洛子立即哎了一声,低头动了动身子,挂上了自然的笑。 月下看向小丁子,小丁子也跟着笑了笑。 “很好。” 月下静静道。 她静静地下了马车。 静静地走向太子府内院。 静静地来到了——萧淮的内寝门前。 她住了脚步,一抬眼。 始终紧紧跟着的秦兴立即带着小徒弟站远了些。 小丁子和小洛子垂头,停在了廊下门边。 月下推开了门。 门才关上。 外头人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琴瑟之声。 是那首曾惊艳半个京城的《凤求凰》。 大周太子萧淮的《凤求凰》。 小洛子和小丁子垂头站着。 远一些,秦兴带着徒弟也垂头站着。 室内,香暖异常。 碗莲正开着,增了春意。 萧淮身上穿的是明黄寝衣,领口散开着,坐在那张整檀木抠出的榻上,膝头搁着他的瑟。 一曲罢,他抬头,看向站在门边不肯再往前的月下,轻声道: “朏朏,你来了。” 月下面前,紫檀八仙桌上放着一壶两盏。 其后高几上,燃烧着龙凤——红烛。 第124章 锦衣候府寻枚游戏已经开始。 园中灯烛高照,人影憧憧,更兼远处高台上不时有戏子擂鼓,越发添了寻枚的迫切和紧张感。 宋婉带着雨落顺着字签上线索往前,才到腊梅林子,就听到身后远处高台上鼓声又响,呼声一片,这是又有人寻到了。 雨落越发着急,紧张地跟着自家姑娘,唯恐到最后旁人家小姐都得了,他们家姑娘反落了空!旁人不说是同她们姑娘抽到一组的祁家大小姐耍心眼,只怕反而会说她们姑娘孤僻不得人。 一路行来,她们线索倒是寻到不少,兜兜转转,眼看着越走越静,偏偏就是不见谜底所在。 见自家姑娘往前看去,雨落忙催道:“姑娘,这提示是再往哪去?” “梅林之后。” 雨落哎了一声:更偏了。 主仆两行过梅林,身后人声一下子更渺远了,远得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只有树上悬着的灯隐约亮着。 雨落提了提手中灯笼向前照去,她眼尖,只见小径再一转,前头就有一处小楼,周遭松柏掩映,露出的檐角上挂着一串风铃,瞧着可不就跟字签谜面旁边的画面彷佛。 雨落心头一跳,血流都快了,忙拉了拉自家姑娘,兴奋道: “姑娘,您看是不是?” 宋婉望着远处树影掩映处,轻轻点了点头,慢慢道:“但愿吧,不然这些日子都白费劲儿了。”后头半句声音越发低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3节 雨落信心满满道:“必有的!姑娘看,这树,这铃儿,这画儿!” 说着雨落就要催着自家姑娘赶紧,就在这时,却听到另一条小径上有了动静,她转头一看:前方有灯光,明显有人过来! 离着还有一段距离,雨落的心噗噗直跳,也不知道是跟他们姑娘抽到同一谜面的祁家大小姐,还是另外一组跟她们抽到不同谜面但指向同一谜底的那两位小姐。 不管是谁,雨落都想装没看见,赶紧拖着自家姑娘往前,先把东西拿到再说! 哪怕来人是祁家大小姐,雨落也不觉得她们有必须要等的情分!明明是同一组,说什么两条路都有可能,要分开来走,还不是觉得她们主仆不顶用,随便寻个路口就把她们打发了! 雨落身子挡着灯笼,正要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俯身吹熄灯笼——,然后拉着姑娘撒腿就跑—— 结果她太紧张,灯笼一晃,被她们姑娘拿走了。 宋婉举着灯笼往前照去,看清了来人,轻声细语询道: “是不是崴了脚了?” 随着灯笼挑起,雨落也看清了:是祁家大小姐!她一人挑着灯笼走在前头,她的丫头蹒跚缀在后头。 祁白芷也已把灯笼抬高,看到了这边的人,步子更快了一些。 祁白芷到了眼前,微微气喘,一定神,显然也看清了前头小楼就是谜底所在。她把手中灯笼往雨落手里一递,柔声道:“也没什么,就是刚刚一段路光暗了些,不防有人跟我那丫头撞了一下子,丫头崴了脚。” 宋婉看了一眼雨落。 雨落拎着灯笼正不明所以。 就听祁家大小姐道:“还有劳姑娘的人过去照应着,我同宋姑娘前去寻谜底。” 雨落瘪了瘪嘴,不愿意跟自家姑娘分开,见宋婉向她点了点头,又见后头小路上那个一瘸一拐的丫头实在可怜,点了点头。挑着灯笼,领命过去。到了祁家丫头身边,雨落回头,再次瘪了瘪嘴巴。 前头那团光亮处,自家姑娘打着灯,那位祁家大小姐轻轻巧巧走在一边。 “宋姑娘果然先到了一步。当时我就觉得那条路可能更对一些.....”是祁家大小姐温温柔柔的声音。 “是祁姐姐体谅小妹,把好走的路让给妹妹了......”是自家姑娘轻弱的声音。 “该如此的,咱们能抽到一组本就有缘.....” 声音越来越远,雨落慢慢听不见了,只能远远看着那团灯光没入那片松柏林中。 另一头,灯笼光沿着松柏之间的夹道,到了小楼前。 祁白芷两步上前,从廊下寻到了另一提示,不仅确定了就是这里,而且内中所藏确实就是今日最大的彩头!她面上一喜,就听“哎呦”一声。祁白芷回身,只见宋婉提着的灯笼熄了。 小楼前顿时一暗。只有二层映出的烛光幽幽照出人影。 祁白芷看着没有点灯的一层,又看向笨手笨脚连个灯笼都打不好的宋婉,皱了眉头,语气却是轻柔:“宋妹妹,没事吧?” 宋婉哭腔道:“怎么办?我的脚好像也崴了......” 祁白芷轻轻松开了眉头:“要不妹妹在这里等一下,我先把东西取了。” 宋婉抹泪道:“里头黑漆漆的,瞧着怪吓人的,姐姐还是扶着我一块去吧!” 她一动又是一声哎呦,祁白芷又是一皱眉。 就听宋婉道:“要不咱们喊个人吧!这附近保管有巡值的婆子,咱们叫过来吧!” 祁白芷心道这附近不仅有巡值的婆子,只怕还有李家和赵家的姑娘,一嗓子全喊过来,废了一晚上劲儿,最后这彩头算谁的!她劝阻道:“你且等等,我进去点了灯,把东西取回,咱们再喊人也不迟!” “那我还是跟姐姐一起吧,我好像还能走动——” 祁白芷已有些不耐烦了,越发柔声道:“你在后头慢慢来,我先进去看看。” 说着不待宋婉回话,祁白芷已经转身,迈上了台阶,轻轻推开了房门。 她身后,暗处的宋婉随着推门声站起了身子,整个人显得都格外高挑了起来。 祁白芷推开门,顿觉一暖,屋内浓郁的熏香扑面而来。二楼灯火隐隐,越发显得一层处黑黢黢的。祁白芷才转过屏风,正摸到屏风后八仙桌上的火绒,弯腰要去点灯—— 她的身后,一个高大的黑影上前,一把从背后拦腰抱住了她。 祁白芷全身汗毛炸起,整个人因为惊恐已空白一片,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祁白芷眼中都是泪,只觉得全身绵软无力,呜呜咽咽地挣扎,却好似柔弱无骨的推就。 身后人俯身靠在她耳边:“卿卿,是我。” 陌生男子的声音。 祁白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挣,眼前人显然并没有用蛮力,这时手一滑,祁白芷立即咬住。 黑暗中这人道:“是我!卿月你——” 砰一声—— 男人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恐惧至极的祁白芷听到宋婉的声音:“祁姐姐别怕,是我!我这就喊人来——” 颤抖的祁白芷立即一把攥住宋婉:“别!” 宋婉一停。 祁白芷颤声道:“先别喊人!” 给人看见,她就说不清了。她是要做太子妃的人,绝不能有任何瑕疵在身,尤其是关系闺誉。 一时间无数想法从祁白芷脑中掠过,她死死攥着宋婉:“你先看看这人,是死是活?” 确定宋婉足够听话,祁白芷松开了手。 宋婉听话地蹲下身,阴影中,祁白芷努力镇定着自己,想着办法。 就听宋婉慌道:“他.....他死、死了.....” 祁白芷定睛,向宋婉:“你确定?” “.....好像.....我好怕呀......呜呜呜......” 祁白芷不耐烦道:“你检查仔细!” 黑暗中,屋角的炭火发出幽幽红光,好像怪兽的眼睛。 屋内熏香,浓郁异常。 祁白芷撑着点亮了桌上的灯,看向了宋婉。 宋婉可怜巴巴地蹲在一旁,再次颤颤伸出手去试对方鼻息,狠狠一哆嗦:“祁姐姐,他真没气了!咱们怎么办呀!” 祁白芷看着宋婉,慢慢道:“是你。” “什么?” “你杀了人,是你该怎么办。” 宋婉一张小脸煞白,不会说话了。 祁白芷慢慢道:“不过别怕,我会帮你。”尽管身子依然无力,但祁白芷已想清楚自己如何从中脱身,这时耐心道: “你只需要按我说的做,按我说的说,不然——” 她盯着宋婉一字一句道:“在大周,杀人是要偿命的,尤其是杀人者为女性。” 屋外起风,松柏呼啸。 祁白芷靠着桌子站着,不知为何,这时候她依然浑身没有力气,她轻轻晃了晃昏沉的头,再次看向了宋婉: 今夜注定要有一个牺牲者。 灯火晃动,宋婉慢慢站起了身。 祁白芷觉得哪里不对,她再次轻轻晃了晃头,想要让视线更清晰一些:她怎么觉得宋婉好像——好像高了不少...... 这时宋婉已到了祁白芷面前,脸颊边还挂着楚楚可怜的泪珠子,轻声道:“祁姐姐,我好怕呀!你一定要帮我!” 屋里混合着血腥味的熏香,浓得让祁白芷想吐,她想动,偏偏身子还没力气。不过好在,眼前这个蠢货已经乱了阵脚,归她摆布了。 祁白芷再次晃了晃头,压下反胃感:“你只要听我的话——” 宋婉道:“好,我听你的。” “别打断我的话!”摊上这样的破事,又是在锦衣候府这个蠢地方,祁白芷本就恶心难受,这时愈发不耐烦道:“听着,首先你要——”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低了头—— 一柄匕首深深地插在她的胸口! 祁白芷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就在对方转动匕首的动作中没了声息。 生命的最后,她只听到身前人冷漠地“啧”了一声: “天时地利,偏偏手生了.....好在还有人和.....” 小楼内烛火轻晃。 宋婉轻轻一推,祁白芷软绵绵倒在地。 屋外北风起来了,松柏呼啸。 不远处已有人听到了这处好像有人呼喊,偷酒吃的婆子闻声忙往这边来。今日园子里可都是贵人,偷懒归偷懒,万万不能真有人出事!值守这边的几个婆子推开了门,呼啦啦都出来了。 “你们听清了?” “我听得真真的,那喊声可有些瘆人!” “咱们这可是锦衣候府,都是贵人小姐们,能有什么事儿!”..... 领头的婆子突然就想到了赏菊宴那日明珠郡主的话,“街头唱戏讹诈的,都能放进来?还有什么人进不来!这里是锦衣候府,不是南头市场,下一次是不是连卖大力丸的都给放进来呀!”这么一想,再加上冷风一激,她的酒一下子醒了。 就在这时,几人又听到了喊声。 “那儿!” 婆子们立即呼啦啦朝着喊声的方向去了! 原来是理国公府的大奶奶! 就听扶着大奶奶的丫头慌道:“快些!是我们大奶奶,不小心闪了一下,这会儿有些不舒服!” 怪不得慌成这样! 连婆子们都知道如今这位大奶奶肚子揣着的可是理国公府的金疙瘩! 婆子们赶忙呼喊着扶着慕熹微往暖和的厢房中去。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4节 安顿下来,大夫检查无碍后,虚惊一场的慕熹微虚弱道:“都怪我,好好坐着才是,偏也想凑这个热闹!要不说,到底是侯夫人这心思巧,布置得这样有意思,看得我一个大肚子的都坐不住!” 几乎所有人都围拢了过来,这时候也都跟着一松,笑开了。 尤其是锦衣侯夫人,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上次就是郡主,这次郡主不在,郡主的亲姐姐要是在她这里出了事! 不敢想。 侯夫人这才隐隐觉得这场闺阁之内的寻枚,尽管准备了许久,似乎也没有那么万全..... 一旁大丫头知暖笑道:“夫人放心,各处都是奴婢带人检查过的,不过是小姐夫人们之间玩耍,又在一个园子里,能有什么事!”说着压低声音:“就是理国公府大奶奶,咱们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坐着看热闹就好,人偏要凑热闹,别说没事,就是真有事也不能真怪咱们呀!” 大着肚子自己乱跑,这要有点闪失也赖他们,这可真是冤枉死人了! 侯夫人看着知暖那双含着笑意的落落大方的眼睛,也想明白了,拍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到底还是你妥当,有你帮着安排着,再不会有旁的事.....” 主仆两人轻声细语,活似一对亲母女一样,看得府里旁的婆子丫头羡慕不已。 只等这一场寻枚宴过去,知暖在侯夫人面前就更有分量了!有婆子酸溜溜道,这样下去,嫁进来的少夫人要是容不下知暖,不管在世子面前,还是婆婆面前,只怕都难呢..... 此时,事发的腊梅林那一片地方,早就没了动静,只有风过腊梅树,带起梅香阵阵。 再远一些,松柏飒飒而动。 不远处雨落跺了跺脚:“咱们姑娘们怎的还不出来?” 跟着祁白芷的丫头道:“可恨我这脚,这会儿是一点都动不了了!” 雨落忙道:“再等等吧。姑娘说了,大彩头不好拿呢!” “可不是!” 小楼里,宋婉已取下脚下增高木,恢复了正常身高。这时她俯身检查了两人鼻息,确定都死透了。这才从地上男子身上寻到了字纸,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卿月的字这些年了也没有长进。 不过这魅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一年比一年渐长。 英雄难过美人关,祁家九爷是这样,这个朝廷重金悬赏的江南大盗也是这样。用卿月的话来说,这世间的男人只有她想不想,没有她得不到的。后来,这句话多了半句注脚,“除了你大哥”。 字纸被丢进了一旁炭火盆内,火苗一窜,彻底吞灭。 宋婉环视屋内,静静检视了每一处。同时,她再次舒展了握刀的左手,因为用力,这时疼得很。 杀人者是左撇子,又是有力道的男人,她这一刀必须足够狠。为此,她练习了快一个月的左手。 杀人者还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身高差会影响匕首插入的角度。 宋婉轻轻闭眼,一切迅速在头脑中呈现、检视,以大周三司和仵作的视角。 最后,她来到地上男人前方一个角度站定,整个格局再次清晰呈现,宋婉站在了那个恰恰好的位置。然后,轻轻抛出一个石子,触发了一个简易机关。 一柄飞出的匕首径直插入宋婉左肩胛处。 宋婉脸色骤然一白,身子一个踉跄,拼命往前逃去,拼着力气推开了门: “来人!救命!” “救、命!” 至此,她的故事已经成型。 觊觎祁白芷美貌的贼人,在祁家大小姐反抗中残忍杀害了对方,赶到的宋婉以为砸晕了贼人,却在要逃的时候被贼人用最后的力气所伤。至于这个小小的机关,好用得很。是大哥设计的诸多机关中的一个。 一旦明白原理,布置起来简单,不着痕迹。 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 而理国公府大奶奶,答应为她争取时间。 松柏呼啸,呼喊声惊动了园中人。 倒下的宋婉心道:一切都很顺利,就是——,好疼,真的好疼! 郡主姐姐,你不喜欢的,我帮你清除掉。 可你一定要喜欢我。 一直,一直疼我。 * 当宋婉在锦衣候府拿到寻枚线索的时候,太子府的《凤求凰》落下了最后一个音。 龙凤红烛静静燃着,碗莲静静开着。 萧淮抬眸,静静看向月下,轻声道: “朏朏,你来了。” 月下抬头,看向萧淮。 萧淮笑了笑,目示四周,缓缓道:“这些,都是我亲自布置的,还喜欢吗?后头大红桃花帐,我亲自挂的。帐子备了好久了,总算能挂出来了。我记得你说过,想要漫天桃花帐?大婚的红配粉色桃花,好些匠人都说不合适,可你想要,孤就让他们调整了材质,不用重缎,换大红轻纱配淡粉桃花,既有了大婚的喜庆,又有了你喜欢的桃花,做出来还不错,你觉得呢?” 萧淮声音轻,说得细致,认真。他想让她知道,这是一场他精心准备的大婚。 两人身后,紫檀木明月轻纱屏风映出其后重工拔步床,其上大红轻纱帐已整个放了下来,桃花点点,好似随时就会随轻风飘起。 “还有这对龙凤红烛,也是我亲手制,亲手点的!你怕黑,可在这里不用怕了,这对红烛正正好能烧到天明,添了你最爱点的百合香,闻到没?” 萧淮温柔地问。 月下不答,萧淮并不以为意,见月下目光茫然失魂地落在她身前酒壶上。 萧淮马上道:“这酒也是我亲自跟人学着酿的,我早就想着了,咱们的交杯酒孤会亲自酿。你总嫌酒辣和苦,这酒我加了花蜜,添了合欢,嬷嬷也说很好,寓意咱们以后的日子——” 月下手落在酒壶上的手轻颤,此时似再也无法忍耐:“开窗!” “胐胐,外头冷得很——” 月下抬头,脸色苍白极了,让萧淮一怔。 月下苍白着脸,道:“开窗,马上。”突然提高声音,狠狠喊道:“你,这间屋子,都让我闯不过气,我说——开窗!” 她落在桌案上的手死死按着,整个人都苍白虚弱,似乎再多一刻她就要窒息。 萧淮起身,取下窗棂上扣死的销子,狠狠推开了紧闭的窗子。 “再开!” 萧淮立即狠狠拔下另一扇窗的销子,狠狠推开。 “再开!” 再下一扇。 刺骨寒气涌入。 月下扶着桌子,胸口起伏,好像一个被逼得太紧困得太狠的人终于得已喘息。 院中秦兴等人听到动静,立即向前看来,被萧淮恶狠狠的目光一瞪,秦兴师徒立即低头垂目,往更远的角落站着去了。 夜幕之上,明月皎洁,洒下清辉。 萧淮身上只穿了明黄色寝衣,此时寒风猎猎吹入,迅速吹冷了一室香暖,吹动了他身上柔软的寝衣。他好像全无所觉,在冷风中转身,挺直的身体近乎僵硬,一双漆黑的桃花眼看向月下。 寒冷似乎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更白了,让他的眼睛更黑了。 他看着她,慢慢道:“够了吗?” 冷风吹动一室大红的色彩,他们身后轻纱在骤然而入的风中晃动,光影愈发暧昧交错。 月下垂着视线,这时轻轻一个瑟缩,大约真的太冷了。 萧淮看着寒气中越发显得单薄的月下,再也压不住怒气,一个转身狠狠一拉木窗,力气大得似乎能把整个窗子卸下来。 “哐当——哐当——哐当——” 一扇扇窗重新被死死关上。 院中的人越发往角落站去,更不敢靠近了。 直到最后一扇窗子关上,萧淮落在窗棂上的手死死扣紧,他闭上了眼睛,狠狠压下胸中乱撞的怒气。手几乎要抠烂雕花木头。 好一会儿,萧淮就那么攥着窗棂没有动,僵直的脊背微微弯着,都是克制。 直到屋中重新又聚拢了温热的气息。 萧淮这才慢慢松开了手,睁开的眼中阴暗涌动,第一个念头就是:宋晋该死! 他慢慢转身,苍白的脸上重新带出笑,轻声道: “胐胐,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不要闹了,好不好?至少,今夜,不要闹了。” 萧淮看着她:“今夜,你的每一点不愿意,都让孤觉得——他,罪该万死!” 看着月下明显一瑟,萧淮的心疼得让他一张俊脸几乎都狰狞了。 他越发努力笑道:“胐胐乖,听话一点。” 第125章 “孤,真的不想做出太过分的事。” “咱们说好的,你十七岁这年,孤娶你。” 萧淮注视月下的桃花眼中几乎是悲怆:“明明说好的——” 他来到了紫檀木圆桌前,坐了下来。执壶倒酒。 月下低垂的目光看到莹润的酒液注满她面前青玉酒杯,然后是萧淮的。 他的酒杯慢慢满了。 月下的目光看着酒液,整个人似乎都是一片空白。 萧淮端起酒杯,含着笑看月下。 月下目光看着莹润的酒液,没有动。 烛光安静,红帐低垂,满室安静。 萧淮的笑越发僵硬: “胐胐?”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5节 是克制的——提醒。 他看到月下伸出了手,端起了青玉杯。 萧淮松了一口气,心又疼又悲伤。 月下漆黑的眼睛看向了萧淮。 萧淮的手绕过月下安静端着酒杯的手,他看着她。 一滴泪顺着月下莹白的脸颊滑落。 她殷红的唇靠近了青玉酒盏。 * 北地,朔风呼啸,枯枝乱颤,地上枯草被冷风吹得起伏不断。 北风吹动乌云,遮了天上明月。 夜一下子变成了墨一样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马蹄裹着厚厚的布条,嘴里衔着橛子,兵士口中衔枚,在黑夜中绕过北地一个个关卡,一路往前。 大周关卡旁,冷风中困倦异常的年轻小兵,一个呵欠还没打出来,一声呜咽,血涌出,身子就软绵绵倒在了地上。 黑暗中,北蛮人一咧嘴。 一行人借着黑夜掩盖,再次飞速向前。 过了前面的守关,就进入了大周关内,他们也不必这样偷偷摸摸,铁骑大刀就可以一路坎过去,直向大周京城而去!直到京城城池前,再也没有什么能拦住他们脚步的了! 想到这里,这行人身上血液都热了,沸腾着杀戮与掠夺的渴望。 就在他们如法炮制,马上就要绕过这最后一道城池的时候,前方骤然一乱,一片呼喊哀嚎。 后头跟着的人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一下子摔了下去,跟前头地上乱做一团的人撞成一片,人仰马翻。 “绊马索!” 一路行来,大周战力显然都被正面战场牵制,一关又一关的顺利让北蛮自觉胜券在握,就在他们放松警惕,只等一声号角就可长驱直入的时候,遭遇了突然的伏击! 北蛮兵将还没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就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喊声震天。 似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扑来! 冰冷的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味,滚烫的血液乱溅。乱了手脚的北蛮人在他们最没有准备的侧面战场遭遇了一场大败。 突围京城的计划一夜落空。 消息传来时,正面战场两方正激战。 狼王俺达贡亲自率领的北蛮部队让人丧胆,全靠着周老将军带着周家子弟冲在最前面,才让后头的大周士兵没有退缩。寒冷中,周老将军压着喉头上涌的血寸步不退,他一边胳膊已经皮开肉绽,他却一眼都没看。 寸步不能退! 他知道,他一旦退了,身后大军就乱了。 无论如何,不能退! 就在这时,一对乌骑携着大胜北蛮的消息,也携着一身冲杀后的血腥气驰援而来! 大周兵将士气骤然高涨,眼前高大凶残的北蛮兵一下子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原来,这些高大强悍的北蛮铁骑并非不可战胜的! 被压着摇摇欲坠的大周士气顿时一振。 本来已呈劣势的局面开始逆转。 火把下狼王俺达贡转头,面容狰狞,带血的牙缝里挤出:“领兵的是谁?” “宋晋!咱们先前提到的那个依靠裙带关系扶摇直上的白面探花郎宋晋!” 回话的铁塔一样的北蛮将军提到这个名字时狠狠一颤,他亲眼看到火光下那个黑甲白面的年轻人,一刀砍下一个马上骑兵的头!稳,准,狠! 喷涌出的血溅到了黑甲中间他那张极其清俊的脸上,而那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一刻,北蛮这个铁塔一样的将军,觉得他看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匹来自雪山的狼。 一刀刀砍下去,他的眼中彷佛没有任何波动! 只有对手脆弱的动脉,只有他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刀! 狼王俺达贡望向前方奔来的大周铁骑。 据说,探花郎都是大周最俊的男人。 俺达贡犀利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宋晋! 大周的一个书生,竟然阻断了他们兵围京城的计划! 晃动的血红光亮下,狼王咧嘴:“原来大周,不是只有一个周青烈。” 此时,他还不知道,他即将遇到他这一生最硬的硬茬子,阻断的何止是他兵围京城的大计。 * 京城,太子府 寒冷的夜色中,前院有人匆匆而来。 来人到了秦公公面前附耳低语: “.....若芜姑娘那边,有了动静.....” 秦兴一听,顿时面色一绷。他往前方紧闭的房中看了一眼,叮嘱徒弟道:“咱们盯着的雀儿行动了,咱家带人盯着那边,这边你候着就是了.....” 说着特别嘱咐道:“今儿是殿下的好日子,除非天塌了,不然不许扰了殿下和郡主!” 小太监忙点头。 秦兴立即带人往前头去了。 廊下阴影中站着的小洛子和小丁子这时候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注意到了对方控制不住的紧张,彼此又都慢慢努力松弛下紧绷的身体,继续守在黑夜中,等着。 红通通的炭火重新烘暖了寝房。龙凤红烛晕染出幽幽百合香气,暧昧的烛火笼罩满屋,轻纱桃花帐静静低垂,铺展出撩动人心的迷离。处处无言,处处勾勒出同一句意味:这间精美尊贵的寝房,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场春宵帐暖。 月下的唇几乎就要碰到青玉酒瓯。 两人的脸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 近到萧淮能够看到月下脸上那层细腻的绒毛,能够嗅到此时她脸颊上滚落的泪水的味道。 那滴泪——咸涩异常。萧淮几乎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它——滚过他开裂的心口,疼得要命。 窗外的天冷得要命,到处都是准备过年的欢喜人群,萧淮一瞬不瞬地凝着眼前这个人,这张脸,他在想:一年时间,原来就可以让那个数着日子等着嫁给他的女孩,为了另一个男人,以绝望而屈辱地姿态,饮下这盏同他的交杯酒。 萧淮从未这样恨过时光。 恨那个没有拦下赐婚圣旨的自己。 甚至,恨她。 都道故人心易变。 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向了别人,徒留他在这间红烛高烧的房间中,徒劳地奏那曲《凤求凰》。 萧淮捏着酒瓯的手紧了又紧,落在月下身上的目光却没有分毫转移。 萧淮温柔地凝视她,一瞬不瞬。暧昧的百合香中,他在思考一个问题:待与她同饮下这杯象征结合的交杯酒后,他是不是应该狠狠咬死她。 任凭她到时候怎么哭,他都不会放开她。 莹润的酒液碰到月下嫣红的唇。 萧淮的薄唇靠向酒杯,目光依然看着她。 大周太子亲酿的合欢酒同时经过两人唇边,滑过两人喉间。 酒入喉中的那一刻,萧淮就改了主意:他怎么舍得咬死她。 搁下酒杯,一室安静中,萧淮抬起他修长的手,目视月下,落在了她下颌处第一颗扣子上。 解开。 然后是第二颗。 烛火照亮满室,映出萧淮漆黑的眸子。 映出她白皙柔腻的脖颈,优美的线条向下。 萧淮绷紧面容,指尖落在第三颗扣子上。 月下骤然抬手狠狠甩开了萧淮的手。 异样的红浮现在她瓷白的脸上,她的眸中终于有了情绪。 萧淮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始终憋着的那口气也终于吐出。 月下的反应,让萧淮眼中终于带上了一丝笑意,他用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放松姿态看着她,目中带上了宠溺。 月下却没有管她已经散开的领子,而是直接起身。狠狠推开碍事的凳子,一手捞起一旁酒壶,倒酒,然后一仰而尽。 一连三杯。 露出醉态,捞着酒壶,偏过头,一双秋水一样的眼睛看着萧淮。 烛火下,肤如凝脂,乌发如云,唇红似丹。 酒液染在她红润的唇上,滴落在她凝脂一样的脖颈。 萧淮胸口轻轻起伏着,看着她。 月下眼中似有泪光一闪,她随即一手伸出,狠狠搂过萧淮,另一手扯着酒壶就往萧淮嘴里灌。 “别光我喝呀,你也喝!” “你不是就想喝,今儿就喝个够!” 月下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颤抖,这让本想制止月下胡闹的萧淮心头一软,他要推开她的手一顿,顺势滑落,轻轻揽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萧淮仰面靠在她身前,任凭她灌酒。 莹润的酒液乱溅,顺着萧淮下颌滑落,湿了他露出的线体优美的颈部,洇湿了一旁散开的轻软的明黄寝袍。 月下看着更多的酒液顺着萧淮薄唇灌入。 他狼狈但含笑,望着她的目光里都是她熟悉的纵容。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6节 闹可以,他陪着她闹。 只别不理人。 一向都是这样的。 酒壶空了,月下一手轻轻搁下酒壶,一手依然搂着他。 这样温柔。 温柔得让萧淮恍惚,彷佛回到旧日时光。 萧淮桃花眼中都是笑,靠着月下,带着浅浅醉意,轻轻笑着。 月下两手抱住了萧淮。 萧淮又笑了一声,启了薄唇,开口道:“朏——” 他立即意识到不对。 身后的人已经收紧了她的双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鲜红的血顺着月下雪白的指间涌出。 萧淮抬起手,落在月下捂着他的手上,用力,要去掰开她的手。 月下紧紧搂着他,扑簌簌的眼泪滚滚而下,砸在萧淮脸上,她在他耳边哀求: “太子哥哥,别这样用力,我疼.....” 说着她手上越发使劲,用她全身的力气死死捂着萧淮的嘴巴。 “太子哥哥,别叫人,好不好......” 月下滚烫的泪落在萧淮睁开的眼角,他看到有同样的鲜血从月下唇角涌出。 萧淮挣扎的动作一滞,月下趁势越发整个人都抱紧了他。她的脸庞落在他的脸侧,哭着道:“太子哥哥,乖一些,一会儿就好了.....” “太子哥哥,不疼的.....” “一会儿就好了.....” 目光朦胧,一切都像笼着一层轻纱,再一层,再一层。 一层层轻纱覆下。 慢慢地,萧淮连近在眼前的月下都看不清了。 好温柔的轻纱呀,朦胧了整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美人泪。 她知道了。 萧淮心道。 “你怎么可以.....那是我的外祖母......那是我的外祖母呀.....” “太子哥哥,你怎么可以......” “你说过会一直疼我,很疼我......你怎么可以.....” 萧淮扣住月下手腕的手,松开了。 房内红烛高烧,暖香氤氲。 房外天寒地冻。 小洛子已经与小丁子站在了一起,两人的脸一个比一个绷得紧。 房中已经安静好一会儿了。 安静。 太安静了。 小洛子再次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道:“太久了,是不是太久了?我要喊一声郡主!”他拼命压着的声音已慌得要命。 小丁子一把攥住了他,力道大得让小洛子一个机灵,就听耳边人低声道:“郡主说,摔杯为号。” 小洛子心慌极了:“万一.....不对呢.....万一......” 万一药量那个张三记错了呢。万一提前服用的解毒丸根本不管用呢。万一郡主没力气摔杯呢。只要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问题—— “郡主会死的!” 压抑的低声中小洛子整个人都是哆嗦的。 北风呼啸,吹动了太子府一数数光秃秃的桃枝。 小丁子绷着一张惨白的脸,死死攥着小洛子,同样压抑的低声: “郡主说,摔杯为号。” 他们要听话。 郡主说了的,摔杯子,他们才能进去! 小洛子松了力气。 小丁子放开了手,眼中有了泪。 呼啸的北风,紧闭的房门。 龙凤红烛燃着,滚下一滴红色的蜡泪,凝结在合欢烛台上。 萧淮松开了扣着月下的手,月下搂着他呜咽出声。 萧淮口中涌出的血湿了他半个胸膛。 他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抬起了指尖,然后,轻轻扯了扯月下的袖角。 这算是两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以前每次月下不高兴闹脾气后,总是拉一拉他的袖子,既表示道歉,也表示和好。 这是萧淮第二次尝试拉起月下的袖子。 扯一扯。 再扯一扯。 用他这一生最后的力气。 朏朏。 月下慢慢松开了萧淮。 萧淮的声音已气若游丝。 “朏、朏......这药.....不、不是.....这么用的......” 他似乎想抬手,想去够她的脸庞,可他够不到了。 月下俯身。 他的手终于落在她的脸上,摸索着,落在她的唇角,为她抹去嘴角涌出的血。 他说:“朏朏.....我——” 萧淮努力睁开的眼中犹如水洗过一样—— 大周人都知道,他们的太子殿下有一双异常迷人的桃花眼。 萧淮抬起的手猝然滑落,整个人都靠在了月下的怀中。 月下轻轻搂着他,轻轻地。 “太子哥哥,疼不疼.....” 滔滔岁月中,她的身边一直有他。 “朏朏别怕。” “你不懂的,孤告诉你。你想要的,孤给你拿来。你不知道怎么办的,孤替你办。” “现在,告诉孤,谁让你不高兴了?” “花也掐了,脾气也发了,人也打了,你的气还没消?” “《凤求凰》都听不出,以后怎么做太子妃?” “朏朏,做孤的太子妃。” ..... “.....朏朏别怕,孤在。” 一次又一次。 从她那么小开始,到她长大。 从前世,到今生。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世上会再也没有萧淮。 他就是,一直在啊。 无论她爱着,还是恨着。 一片朦胧的痛楚中,月下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就活在这样的一天。 萧淮真的死了。 她的手已经握住了酒杯,却软得好似拿不起。有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松开握着酒杯的手。 口中有血再次涌出。 一片朦胧中,她似听到了北地的号角。 他—— 在北地—— 为大周,为她。 月下握住酒杯,用尽所有力气,狠狠砸在了地上。 泪,滚滚而下。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7节 第126章 正昌九年,春天 沙漠连绵起伏,看不到尽头。阳光倾泻而下,照在没有变化的黄沙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绝望,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在这一片广袤的沙漠中,有一处,乌压压一片。 是一个沉默的军队。 此时披甲的士兵一个挨着一个坐在黄沙之中,或沉默地啃着他们手中的干粮,或沉默地擦着他们的刀。 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兵小心翼翼打开他的水囊,还没靠近嘴边,就被一双干裂的大手按住。 小兵看了身旁这个沉默的老兵一眼,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小心翼翼盖上了水囊。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水囊中激荡的声音让他西安。小兵把自己的水囊挂回了腰间,继续沉默坐着,等待前方来自他们将军的下一个指令。 他稚嫩的眼中燃烧着热情,望着前方那片没有边际的沙漠。 他身旁的老兵默默嚼着嘴里的干粮,狠狠咽了下去,同样小心翼翼地收起干粮。同这个年轻士兵一样,看向前方。 这是一队大周的士兵。 这是他们深入沙漠的第十二天。 这是一支异常沉默的军队,也异常顽强,凶悍。这一年来,他们跟着他们的将军走到今天,成为北地新的战无不克的军队。他们出现之处,让那些曾经无所畏惧的北蛮骑兵胆寒。 北地战争已经进行了一年多,如今,攻守易势。 大周军队已经把北蛮打出了他们的国土。 如今,这支精锐队伍正在追击俺达贡。 俺达贡却跟他们玩起了捉迷藏。沙漠广袤,越往北往西,大周的补给越不可能。这一队精锐,自带补给,深入沙漠。随着他们越深入,他们的粮水就越少,如果在水耗尽之前还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他们很可能会渴死在这片沙漠中。而这片看不到尽头的广袤沙漠中,俺达贡的队伍却可能藏在任何一处。 歼灭俺达贡,似乎成为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但这支沉默的队伍依然满怀信心,每一个人的目光中都闪动着必胜的信心。这不仅仅因为过去一年的胜利,更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主帅,将带领他们获得下一场胜利,建立彪炳史册的功勋。 队伍最前方,一片高出的沙丘之上。 身披黑甲的高大身影正看向远方。 目光所及,都是黄沙。 他身后,是另一个披甲年轻将军,此时抱着头盔,静静看着这人,等他最后的决定。 是返回,还是继续向前。 返回,携当前战功,对他们而言已足矣。 但保留了精锐力量的俺达贡,早晚会卷土重来。也许三年,也许五年,北地必将再起战火。 年轻将军抿了抿同样干涩起皮的唇,看着他的主帅——宋晋。 他们携带的水和粮最多还能撑七天。而此处,距离出沙漠已经是十二天的路程。从这里返回,再加上后勤接应,他们还可以带领大军活着回去。继续向前,如果在十天之内他们找不到俺达贡的队伍,不能歼灭他们获得补给,他们都将死在这片沙漠中。 周迟随着宋晋的视线看向无边的沙漠,轻轻打了一个冷战:也许俺达贡就在等着他们往前,等着他们断水断粮的时候,反杀他们。 日光冷冷照耀着连绵黄沙,等待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此时的周迟不知道。他只是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等待宋晋做出抉择。 宋晋目视苍茫的天空,许久没有说话。 日头冷冷地照着,冰冷地日光落在宋晋黑色的铠甲上,上面遍布干涸的血迹。他扶着腰间的长刀,转过身来。 周迟视线立即看向宋晋。 于此同时,乌压压的一片缓慢升起,是坐在黄沙上的士兵们站了起来。背着他们仅有的干粮和水囊,同样握着他们腰间的刀,同时看向了他们的主帅。 一双双眼睛,沉默地看向宋晋。 无论他做出何种抉择,他们都将义无反顾跟从他,去赢,或者去死。 同所有人一样,宋晋的唇也因为沙漠的干涩和夜晚的寒冷,起了皮,有裂开的口子。他那双握着长刀的手,早已不是当年握笔杆的模样,大大小小的裂口,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向被衣甲覆盖的手臂处蜿蜒。一年多的风霜与征战,让他一张脸越发棱角分明。随着他转身,他的目光所到之处,都带着无言地力量,让下方的兵士们越发握紧了刀挺直了脊背。 整个沙漠寂然无声。 宋晋开口,往日如水的声音如同砂砾打磨,越发低沉,带着微微的沙。一如既往地清晰,坚定。 “将士们——” 将士们望着宋晋,等待着。 “我意继续向前,剿灭北蛮主力,诛杀俺达贡。” 再一次,宋晋是那个承担一切的决策者。成,他将带领他们一起建立不世功勋。败,他将与他们埋骨黄沙之中。他与他们生死与共,并以他的决策,承受后世无尽褒贬。 宋晋坚定道:“为了大周北境百姓的安宁,毕其功于一役。从此,诸位同我,以及我们的兄弟亲人,还有未来我们的孩子——” “儿子,不必像我们一样再次经历残酷的战火,在冰天雪地中厮杀,在绝境中负重前行。” “女儿,也不必像我们的妻子姐妹一样,在动荡中惶惶不安,在绝望中无可奈何。” 宋晋的声音几乎温柔:“我们有机会为他们创造一个太平盛世,让他们远离战火,远离蛮人的威胁与欺侮,让他们生活在一个更值得期许的王土中。” 每一双看向宋晋的眼睛都雪亮。 宋晋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缓缓拔出了他的长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为亲故!为后人!” 瞬间是无数拔刀的声音,无数把刀高高举起: “为大周!” “为亲故!” “为后人!” 这支沉默而顽强的队伍,跟随着他们同样沉默而顽强的主帅,向着万里黄沙继续前进。没有辎重,让他们行踪莫测,行动迅速。 六天后的深夜 在广袤沙漠中的某一处营地,篝火燃着,上头烤着的羊肉滋滋冒着油光。 放松了警惕的北蛮士兵早已卸了甲,觥筹交错,大口大口吃肉,大碗大碗喝酒。 如果说北地连绵的山是大周对北蛮的屏障,这片连绵的沙漠,就是北蛮对大周的天然屏障。在深入沙漠的那一日,他们就已觉到了久违的安全。 上首的俺达贡端着酒碗,不自觉地凝着眉头。 一旁一位将军声若洪钟:“此次不利,但来日方长!周青烈当年难道不勇猛?还不是被大周朝廷提防,差点整个镇北侯府都被牵连。眼下宋晋那小子携大功而归——”这位北将军一饮而尽,抬手抹了一把嘴,冷笑道:“大王以为,大周上下能容他多久!” 到那时,他们的机会多着呢。 “总有一日,那些两脚羊会成为我们的奴隶,整个大周都会成为我们的牧场,一雪今日之耻!” 说着他端起大碗跟狼王一碰。 俺达贡总觉有不祥预感,却又觉得是此番失利让他患得患失。想到这里,他一饮而尽,重新加入了部下的饮酒中。 这里可是他们的卡兹塔沙漠! 卡兹塔,被大周人译做——“绝望之境”。 在狼王的家乡,它的意思是——“母亲”。 篝火渐渐低暗,酒碗渐渐空了。只有美酒和烤肉的余香还在,酒酣肉足的北蛮将士渐渐入睡。 半夜,一个北蛮兵离开营地,迷迷糊糊半闭着眼睛往前走出了好一段,他想要出恭。 沙漠夜晚的寒气激得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就像见了鬼一样,再也动不了了。 被黑暗笼罩的沙漠,无声地冒出一群灰扑扑地士兵!此时他们沉默漆黑的眼睛看向了他! 这个北蛮兵一认出他们身上的甲衣,就已腿软了。 是大周的兵! 大周这支由宋晋带领的精锐,展开了对北蛮的剿杀,就从这个北蛮兵开始! 最后时刻,北蛮那位铁塔一样的将军再次眼睁睁看着纵马的宋晋长刀举起。 只不过这次,他割掉的是这位铁塔一样的北蛮将军的头颅。滚落在地的头颅,似乎还能看见马上的宋晋,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周迟的刀与狼王俺达贡的弯刀碰撞在了一起。 狼王很快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彷佛看见了当年的周青烈。当时,父亲就说,这人会成为他们的心腹大患。 后来证明,英明睿智的父亲也有出错的时候。大周自己就替他们按住了周青烈,打断了他的脊梁,整整近十年,让他如同一只只能趴在地上的狗。 唯一可惜的是,不管是他还是他的父亲,都没能在战场上击败那人。那人就已被大周朝廷磋磨得老迈不堪了。 俺达贡眯细了眼睛,这次他要亲手斩杀周青烈的后代! 狡猾的狼王敏锐地看到了关键一击的机会:这次,他将在战场上让周家人变成废人,一只再也站不起来的狗! 就在狼王朝着周迟左胸狠狠挥刀的时候,一支羽箭正中他的额头。 真正的一击毙命。 狼王甚至没有机会转头看向射出这一箭的人,就轰然落马。 死前最后一刻,他想到了宋晋。再一次,他还是低估了他。明明那人已经取得了一场又一场胜利,可俺达贡却还是只把他当成一个足智多煤的文人。他以为只有周家的刀在战场上要他的命,却没想到,那个探花郎,不仅能够挫败他的大计,阻挠他的前进,甚至击退他的战队,还能用一支箭——要了他的命。 一年前,他甚至没注意过这个名字。 宋晋。 周迟大刀割下了狼王的头颅,高高举起。 北蛮彻底溃败。 火把中大周士兵欢呼一片。 篝火重燃,一坛坛酒重新被搬了出来! 兴奋的周迟看向身旁的主帅,忍不住道:“大人还没告诉我,您这一手箭法到底怎么练的?”这个问题,他在京郊大营的时候就想问了。 “为了吃肉。” “啥?” 宋晋已收了弓,看向未来的妹婿: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8节 “就是你听到的。” 荒年,山上的野鸡和兔子但凡能活下来的,都机敏无比。为了让母亲和妹妹不饿死,九岁的宋晋伏在冰冷的山头,早已一次次考虑过手中的弓与箭的关系,箭与猎物的关系。风向的变化,空气的阻力,被盯上的猎物瞬间的反应,都在他的计算中。 久而久之,射人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人,可比荒年的兔子庞大笨拙得多。” 马上的宋晋说完这句,就没有再说话。他看向前方欢乐的将士,久久看着。 篝火,美酒,食物。 喜气洋洋的老兵,黑瘦的脸上褶子清晰无比。 大笑的小兵,喝到烈酒后龇牙咧嘴。 许久,许久。 周迟问:“大人,您在想什么?” 宋晋答:“我在想,京城的草,该绿了。” 提到京城,周迟便也没再说话了。 离开京城一年多了,京城的草,绿了。京城的人呢。 宋晋等人一出沙漠,时安就送上了京城来信。 众军士就见鲜少表情的主帅,在拿到信的一瞬间唇角有笑意掠过。 宋晋进了帅帐,一洗了手,就拆开了信。 时安难得见大人——,不由道:“可是京城?” 宋晋仔细收起了信,才回:“不是。是郡主让我小心一个人,锦衣卫千户陈青。” 时安正色,表示立即去查。 出了帐子,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大人怅然若失。 账内,宋晋已又展开了信。 灯下,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字迹。 轻轻叹笑了一声: “每一次都是正事呀.....” 无力而温柔地喟叹: “真的就没有别的跟我说.....我的长公主。” 烛火轻轻晃,似乎连灯光都朦胧无力了。 人们管这样无力柔软的感觉,叫—— 思念。 * 正昌九年,春,京城 京城的树木抽芽,草已绿成一片。 过去一年的变化,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谁也没想到,正昌七年的腊月,大周的太子薨了,大周的明珠郡主九死一生。 那一夜,整个京城都陷入惊骇之中。 年迈的太后这些年来第一次出了皇宫,其模样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所有人都惶惶然想起当年华阳公主去世,武宗驾崩,这已是第三次夜传噩耗。 宫门夜开。 皇后几近疯狂,陛下当场吐血晕厥。 而这一切被查实是太子府的一位宫女所为。原来这位宫女,正是当年东南盛家唯一存活的后人。当年,为给祁国公府老太太贺寿,祁家九爷看上了一幅古画。购画的任务被当地官员安排到了盛家头上。盛家当年是东南巨富,辗转购得此画献上,祁家大悦。结果却在老太太寿辰那日,被人当场指出此乃赝品。这件事没过多久,盛家就因勾结倭寇意图谋反被族灭。族灭当日,盛家喊冤之声不绝。盛家老爷子更指天泣血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诬害盛家之人必不得善终!” 谁也没有想到盛家活下来一位小姐。这人还进了宫,做了宫女,后又入了太子府,甚得太子宠信。 事发当夜,此女就自戕,留书在屋墙之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此事掀起了民间对祁国公府多年来贪贿不法行为的控诉。祁国公府接连出事,先是祁国公突然病逝,后又祁国公世子祁青宴意外坠马身亡。 蜀地祁家也事乱不断。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这是当年蒙冤的盛家冤魂的复仇,祁家遭了报应。 就连当年祁煜之死也再次被人翻出,这就是报应的开始!不然再是倭乱,死谁也死不到高高在上的祁家九爷呀!原来那时候,冤魂的复仇就开始了! 天网恢恢,报应不爽! 正昌九年的春天,正昌帝驾崩。 这一日,是正昌帝唯一子嗣第七皇子登基的日子。 天空蔚蓝,万里无云。 皇城朱红色的城墙,明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分明。 百官肃立两边,望向通往崇政殿的御道。 汉白玉铺就的道路向高处延伸。 不少人今日都是第一次见到那位幽居深宫的七皇子,而但凡见过七皇子的臣子都捏着一把冷汗,唯恐今日登基大典闹出笑话。 鼓乐声后,百官视野中出现了新帝的身影。 百官噤声。 他们先看到的是身着玄色绣金拖地长袍的明珠郡主。 汉白玉道上玄色裙摆铺展,上绣一条腾飞的金凤。 她的手牵着新帝。 姐弟一起出现在这条登基的宫道之上。 身穿玄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天子冠的新帝,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他始终紧紧握着郡主的手,目光一次都没有看向群臣,而是始终盯着郡主垂下的九凤佩带。 鼓乐一响,他的脚步明显一停,越发靠向了月下。 百官紧张。 月下目视前方,握着七皇子的手轻轻动了动,轻声道: “小七,别怕,跟着朏朏。” 新帝再次动了,跟着大周明珠往至高之处走去。 登基大典继续进行。 内阁几位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 为首的赵阁老抬起眼睛,浑浊的老眼跟随着前方两人,慢慢含了泪光。 崇政殿内,御座之上,第一次坐下了两个人。 一个十岁的皇子,一个十九岁的——,从这一日起,已不再是明珠郡主,而是抚国长公主。 新朝第一件事,就是北地捷报。 众人看到,那位始终绷着面容的长公主,轻轻笑了。 “宣!” 轻软的声音此时想起在这座巍峨的殿堂,带了无上的威严。 仁寿宫中 太后扶着周嬷嬷的手,听了小安子的回话,露出了笑容。 摆手让人都下去,周嬷嬷扶着太后坐了下来。 太后笑道:“快去,快去让小厨房把点心备好,一会儿下朝了,咱们的长公主又该闹着要吃的了!” 一旁等着的翠珏和璎珞立即笑着应声,往后头小厨房去了。 一出门,璎珞就对一旁的小安子道:“可看见小洛子了?能跟着咱们主子上朝,他如今可神气了!” 小安子笑了一声。 翠珏道:“要说神气,还是小丁子吧。” 小丁子在一年前就已被送到了七殿下身边,如今他同康公公不仅是新帝最得用的大太监,他还已经开始在司礼监秉笔。 天蓝蓝的,梧桐树抽出了一片绿。 檀香静静燃着,这样安好的日子呀。 前边已下朝。 月下起身,随着北地公文送上的还有一封信。 一看到信封上的字,月下就笑了。 新帝咬着刚才袖中掏出的点心,歪头看她。 月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歪头: “小七,他要回来了。” “他会帮着小七和朏朏,守护大周的江山。” “有他在,咱们谁都不用怕。” 小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还是歪着头看月下。 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问:他是谁。 月下轻声道:“朏朏的郡马,宋晋宋大人。” 好像两个分享秘密的孩子,月下附耳对小七说: “以后,咱们三个人的名字都会在史书上,永永远远存在着。” 既见君子(重生) 第159节 她拉开小七的手,吹了吹他手上的点心渣子,用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名字: 萧洛 “是你。” 慕月下 “是我。” 宋晋 “是他。” 宋晋将归。 大周一段崭新的历史即将拉开。 (正文完结) 第127章 番外-1 正昌九年,春末夏初 沧浪园,傍晚 一场雨后,整个沧浪园好似复苏一样,原本初露的绿芽顿时长成一片密密匝匝的绿,率先宣告属于京城的夏来了。 沧浪园这处,鲜少人至。花木掩映下,平平无奇的亭子,平平无奇的湖泊。 小洛子四人静静立在月下身后,看着眼前的水面,倒映着岸边的树影。 突然树影微动,水面起了涟漪。 小洛子和璎珞率先惊喜地喊出声:“殿下,看!” 一只野鸭慢悠悠从密林深处游出。 月下望着它,轻声道:“是。” 它在如镜一样澄碧的湖面静静游着,偶尔把头扎入水面下,带起涟漪一片,它再次抬起,带着属于它自己的安宁和快活。 月下看得出神。她那双极美的眼睛温柔而安静。 它游过来又游过去。湖面波光粼粼,偶尔一阵风过,带起涟漪一片。柳枝温柔地垂着,一片片草木温柔地绿着。这么多事情都变了,这么多人来了又走了,可是它们还是这样静静的。 静静地孤独地游着。 静静地孤独地绿着。 月下的这只小鸭子,在这一方世界中,好像逃脱出世事的纷乱,好像可以一直这样游下去,天荒地老。 月下看着,就像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她重生归来,安静地站在湖边。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将无所畏惧,自己将改变她在乎的一切人的命运。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将如何被改变。 月下想,很好,她终究是,赢了。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原来终究都是一场注定你死我活的争斗。 这一次,她活了。 月下看着她的小鸭子,慢慢蹲下身来,下巴轻轻搁在膝头。像她七岁的时候,常常做的那样。她身上十二幅天水碧的罗裙铺展开,越发显得这位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那样小。霜白色的衫子裹着她略显单薄的肩头,趁着她那张小小的雪白的脸。 小洛子几人越发安静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突然觉得说不出任何话来。水中的那只小鸭子,和他们的殿下,到底谁更让人觉得孤单。 沧浪园一处,暗中警卫的人在验证了来人身份后依然恍惚,此时他们愣愣看着前方那个大步流星的身影。 只是一个背影,就让他们觉得肃杀,不由得倒退。 那是来自一个杀场统帅从血与火中淬炼出的东西,让人不敢直视,无法靠近。 前方的人影已经消失在一片苍翠之后,后头几人还愣愣目视空无一人的小径。 “那是咱们的郡马?” “嗯,那是射杀草原狼王的人。” “是我们大周的靖北王。” 随同北地捷报到达京城的,还有朝廷的封赏,大周有了第一个异姓王。 一阵风过,小径安静,草木轻颤。 犹怔愣的守卫愣愣抬手,然后抬头看向天。 啪嗒一声—— 他确定了,是雨点子,砸在他的鼻尖。 宋晋步子很大,转过一片苍翠,继续向前。 一次次挥起的长刀,溅落的血。 无数鲜活的生命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就沦为地上残破的尸骸。 马蹄冷漠地踏过。 宋晋向前,无数个瞬间,他都不太确定。 这人间,到底是什么。 他到底还存在与否? 他为苍生而战,可当一次次面无表情地杀戮之后,他会淡忘苍生的模样。驱动他的,只有挥刀,毁灭。向前,活下来。不再有具体的人,就如同此时,他明明走在草木青石之中,可他又似乎游离在它们之外。如果不努力提醒自己,他感觉自己好像滑过这一切。草木与他,很难说,到底哪一个,并不存在。 他如同亡灵。 一两点雨星落下,宋晋毫无所觉,继续大步往前。 就像在战场,往前,才有出路。 此时他只知道一件事,向前,找到她。 宋晋脚步一停。 找到了。 自从上了战场,他始终鲜少表情的脸,轻轻动了动。 湖边的人抱膝蹲在一片铺展开的青绿中,她望向湖边的侧脸美得如梦如幻。 却又如此真实地——脆弱,孤单。 宋晋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长睫一动不动。 在他看到她的瞬间,变化发生。 他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以她为中心落地,形成。先是她铺展开的裙摆,是天水碧的罗裙,柔软而密实,绣着梨花瓣瓣。然后是她发上垂下的步摇,随着风过轻轻晃动。继而是这草地、湖泊,亭子,还有——他们的小鸭子。 好像就在他眼前,围绕着她,铺展开它们本有的颜色。 然后是天地间的凤。 是雨。 宋晋恍然,下雨了。 很细小的雨点,很零星。落在脸上,清凉,温柔,实在。 他看着她,回归了人间。 他看着她,就看见了苍生。 苍生就是她,她就是苍生。 无尽的形象迅速清晰,有了血肉。他们或立或蹲,或哭或笑,沉默,或挣扎。在这天地之间,顽强,又脆弱。需要彼此。 不知谁的一声惊呼。 宋晋长睫一颤。 月下转头。 他们四目相对。 宋晋就见月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 她静静转头向她身后的人轻声道:“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撑伞的小洛子:..... 一旁正打磨铜钱的小安子:...... 同样撑着油伞挨着的璎珞和翠珏:..... 好几个嘴角同时抽动。 宋晋唇角翘了翘,眼中掠过了笑意。他一手握拳,掩唇,轻轻咳了一声。 周遭安静。 这声轻咳便格外明显。 月下转头冲他生硬地笑了笑,面色平静地打了声招呼:“宋大人,回来了。” 好像两人之间不是隔着一年,而是早上才见过。好像宋晋不是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回来,而是下朝回来。 宋晋望着她,又轻轻笑了,一礼:“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小洛子四人一时间面目呈现同一种惊愣,昨儿郡主还算着大军归来的日子。按日子是后儿,郡主早已开始各种准备了。怎么这会儿,不太对呀,想象中的郡主提裙飞奔向前,扑入大人怀中..... 郡主不如此,简直古怪! 月下镇定地点了点头,镇定地重新看向水面。 突然,月下就突然地哭了。 在她的镇定面前,这哭委实猝不及防。 月下哭着看向宋晋: “怎么办.....我腿又软又麻,根本起不来.....”哭着冲小洛子几人道:“你们几个,就没一个想着扶我起来.....”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0节 她设想了无数遍的与宋大人的相见。 早已设想了无数遍。 每一个想象中,她都是端庄而优雅,即使激动都是美好的..... 她一定要让归来的宋大人看到,她已非旧日的她。 真正的浴火重生—— 如今她是大周的抚国长公主·慕月下! 就在刚刚,她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轻盈又优雅地扑向他。 裙摆飞扬,想象中的一切简直完美。 直到发现她根本起不来,只要一动就会“哎呦麻麻麻”..... 根本没有给小洛子几人扶起月下的机会,宋晋早已大步到了眼前—— 月下只觉身子一轻。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轻又高。 她的手不由圈住了宋晋的脖颈,她的头埋了下去,滚滚的泪水落在他颈部的皮肤上。 正如同方才整个世界围绕着他的郡主重构,此时,宋晋感觉到他这个人从她的泪开始,重新有了清晰的五感。 他的肌肤重新恢复了最细微的感受,能感受到她滚烫的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能感受到她落在他皮肤上的手,柔软而温暖。能感受到她此时紧紧靠着他,她的每一声哭每一声笑都如此清晰,彷佛能直接到达他左胸那颗跳动的心。 宋晋深深地拥抱她。 她似比他战场握着的长刀还要轻盈。 如此轻软。 可偏偏在他怀中,让他感受到这个世界所有的温暖与重量。 他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 宋晋呼出的温热的气息,让月下莹白的耳朵瞬间红了。她觉得自己皮肤每一处都在轻颤。 他们身后,小洛子本还要上前给月下和大人撑伞,被翠珏和璎珞一扯。 璎珞压低声道:“就显着你了.....” 小洛子这才发现他们几个都已往后退开,他撑着伞,也退了过去。 眼看雨丝密了起来,小洛子发愁,旧日称呼都出来了:“郡主上次之后,身子弱——” 他话一顿。 就见宋大人早已把身后披风一扬。 一抬手,便用披风为郡主撑开一方空间。 很快宋晋高大的身影便遮住了几人的视线。 披风之下,宋晋低头,终于做了他方才就忍不住想要做的事。 他含住了她小巧的耳垂。 他听到她口中逸出的低而轻软的一声。 就像一片羽毛落在他最敏感的心尖上。 那一刻,宋晋失控地轻轻咬了她一下。 月下落在他身上的手一下子抓紧。 抬起的眼睛如水似雾,轻轻瞥过他。 宋晋不由一声喟叹。 轻而又轻。 他重重地把她整个人狠狠抱在怀里。 狠狠圈住她。 深深呼吸一口,这才重新冷静下来。 才能重新说出话来。 温润如水的声音,在月下的耳边: “长公主殿下,白日已尽,夜要来了,我们-回家。” 四周静谧,翠色欲滴,这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雨,也是夏日的第一场雨,如雾如丝,缠缠绵绵,笼罩整个天地。快活的小鸭子在湖泊中轻轻转动,这时候在层层涟漪之中,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回家。 大周又一个生机勃勃的夏,来了。 第128章 番外-2 夜幕低垂,雨大了起来。 廊下灯笼静静垂着,柔而细腻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纸面洒落下来,映出了廊前亮闪闪的雨丝。这时候雨丝已经变成了粗粗的雨线,在廊下青石地面上接连不断地砸起一个又一个水花。大颗大颗的密集的雨点子砸在院中那株硕大的梧桐树上,梧桐树翠绿青嫩的树叶承受着雨点。雨打梧桐叶,声音由轻柔转向急促。 翠色绣合欢花的帐子一半低垂,另一半甚至没来得及从玉钩上取下。 钗环坠地,衣袍散落。 谁的喘息在夜色雨声中起伏。 他安抚她轻轻蹙起的眉尖儿,在她耳边一声声轻轻地哄。 她唤他大人,声音喑哑,轻软的声音让他“慢一些”。 雨打梧桐,梧桐叶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舒展也轻颤。 夜越发深了,雨终于小了一些。 慢慢收了。 有破晓的光,透过天际云层,驱散了夜幕。微弱的晨曦照出了郡主府院落的轮廓,照出了院中经历一夜雨打风吹的梧桐。 院中好静啊。 紧闭的房门中,八仙桌上的灯烛早已熄了,腻白素瓷的烛台上凝着厚厚的烛蜡。水晶帘静静垂着,重工雕花的拔步床中重新有了动静,有人轻轻下了床,捡起地上的衣袍披上。窸窣的衣袍声在这样安静的夜雨后,在这样安静的内室,分外清晰。 穿衣的人很小心,唯恐惊扰床上人的熟睡。 熹微的晨光好似试探一样轻缓地透入窗棂,映出了屋中正俯身的高大的背影。 他正小心捡起地上她的衣衫,小心放在一旁香木架上。 最后拾起落在一旁的步摇,越发小心,唯恐步摇轻晃,惊动了床上正沉睡的人。 步摇被轻轻放下,压在月下归家沐浴后换上的轻软罗衫上。 宋晋直起身,拔步床内这方空间顿时显得狭小了。 他停在床边,半跪在脚踏上,借着熹微薄弱的光线,凝视床上人熟睡的样子。 他的目光从她垂下的长长睫毛,顺着她小巧的鼻头滑落,落在她饱满嫣红的唇上。 乌黑的发拖在枕畔,莹白的皮肤近乎吹弹可破,此时泛着莹润的光泽。她偏头压着鸳鸯枕,鸳鸯衾被宋晋轻轻往上提了提,遮了她圆润光滑的肩头。长睫上似还有未干的泪痕,宋晋目光一颤,不由想到当时—— 她说疼。 他的肩头还留有她当时咬下的齿痕,此时痒酥酥疼着。 那一瞬间,他几近失控。 微薄晨曦中,宋晋轻轻抿了抿唇角,几乎要抬起手轻抚她熟睡的眉眼。 破晓的微光中,他的心中全是柔情。 似乎只是看着她,就够了。 可只是看着她,怎么能够呢。 似乎拥有她,就已圆满。 可离开她,他将再也无法完全。 后日才是大军入城的时候,他该离开了。入城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一夕的相见,已是他处心积虑算来的。 其实可以等的,等到后日,从容地相见,他将拥有与她的无数个日夜。 不过两日时间,是可以等的。 可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曾一次次想起那夜。那夜他从京郊大营纵马而归,却没有扣响郡主府的大门。在战与火中,在无尽的拼杀中,在他也曾有过恐惧的黄沙中,在主帅的军帐灯火下,在北境满天的星辰下,在最黑最黑的黑暗中,他总会想起那一夜。 一次次扣响门环。 一次次穿过郡主府的庭院,穿过花厅,经过内院那棵硕大的梧桐,迈入内寝。 一次又一次。 抱她。 亲吻她。 拥有她。 一次又一次。 此时,宋晋凝视眼前的人,再一次确定,这一切都真实发生着。她就在眼前,他可以听到她清浅的呼吸,他可以嗅到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他可以—— 宋晋轻轻笑了一下。 静静站起,整衣冠,最后穿起靴子,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一直到房门在他身后紧紧合上,宋晋抬头看院中雨后的梧桐。 有那么一刹那,他几乎就要转身,再多看她一眼,再重新确定一次。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1节 几乎。 宋晋再次轻轻笑了一声。 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回头,直向郡主府饲马处。 他当在天彻底破晓前,离开京城。 * 月下醒来的时候,已快到晌午。 她睁开眼,身边已经没了人。但一动,身体的感觉让昨日一切瞬间清晰。 是翠珏的声音:“今儿不是上朝日,殿下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 月下朦胧着眼睛,看已经亮起来的天,哼了一声:“该起了。” 一直到璎珞和翠珏已收拾妥当,重重帘帐都被银钩挂起,月下人起来了,却还是懒懒的。 着了霜白色淡绣衫子,淡黄色轻罗裙,浓黑长发披在身后,月下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皮肤异常清透,一双眼睛彷佛含着水。 璎珞轻轻为她梳发,不时透过铜镜看一眼异常粉嫩的殿下,真正的吹弹可破。 一旁翠珏已推开了窗。 窗外莺啼阵阵,偶还有虫鸣。 乌发盘起,步摇轻颤。 月下起身,来到窗边。 一眼便看到院中夜雨洗过的梧桐树,碧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光,夏日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月下面上的笑便更开了。 她笑着看这雨后新晴的世界,然后脸上笑轻轻一顿,她的目光落在远处。 记忆中似还是光秃秃的树干,只一夜之间—— 月下凝视那一片枝头淡粉,轻声道: “桃花开了。” 正昌九年的桃花,开了。 璎珞立即点头,欢快道:“是呢,桃花开了!” 似比往年开得更早,更好。 小洛子上前,哼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挤开璎珞,也不管璎珞翻得大大的白眼,小洛子上前附耳对月下道:“殿下,宋大人走时吩咐奴婢跟殿下说——不用担心。” 月下疑惑看他,如今还有什么需她担心的。 小洛子再次清了清嗓子,附耳低声道:“大人说,药,大人来之前,喝过了。” “药?” 小洛子立即用口型。 月下当即明白了:避子! 如今严格来说,还在先帝的孝期内。 夏风吹入,吹散了月下脸上涌起的热意,她一本正经道:“知道了。” 一旁璎珞纳闷,撅着嘴道:“小洛子又跟殿下叽叽咕咕,神神秘秘的!” 小洛子得意地一挥怀中抱着的拂尘。 月下抬手捏了捏璎珞鼻尖:“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说完,月下再次看向窗外,看向远处粉云一样盛开的桃花,看向这个热烈到来的夏日。 她突然想到,以后上朝的日子,她再也不用独自挣扎着起来了! 以后每一个上朝的日子,都有宋大人陪着她一起早起。 “后日快些到呀.....” 夏风中,靠着窗的月下轻声道。 * 时日如流水,快活的日子好似总是过得更快一些。 转眼,就到了仲夏时节。 白日里,蝉鸣不断。一声声叫着,“热啊”,“热啊”。 不用上朝的日子,月下与宋晋即便白日里在宫中,傍晚也总是回到坊中府邸。 天才黑,外头就噼里啪里落下雨来。闷热的空气一扫而空,院子里好些快活的呼声。别说热了好些日子的人了,就连那两只一向优雅的仙鹤,这时候也活泼了起来。 房中璎珞和翠珏已经下去了,只有小洛子在一旁,这时透过半开的窗看到撑伞大步而来的宋大人,伞下的人显然已换了外袍,沐浴过了,小洛子就知道这里不用自己伺候了。检查了房中热茶热水都已备好,一等大人进来廊下,小洛子行了礼,便也退下了。 宋晋一进来,月下立即作出更加认真读书的样子,煞有介事。 宋晋过去,坐在她身旁。 月下忙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她、她腰这会儿还有点酸呢..... 宋晋看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 安静的房中,有时候只是一声轻笑,就让空气不一样起来。 月下清了清嗓子,表示:“我今晚要认真读书。” 这样正经的话,不知为何说出来似乎总有些不太对头,月下脸微微红了一下。 宋晋嗯了一声:“我陪你。” 月下分不清是宋晋有意还是她太敏感,总觉得宋晋声音就扑在她耳边,总带着一点让她想歪的意味..... 纤长手指轻轻按了按书页,月下又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嘟囔了一声:“天热.....” 宋晋抬手推了推窗,顿时一阵携着雨意的清风扑入,吹动两人身上轻软的寝袍,带来舒爽的凉意。 意有所指:“今晚,不热。” 月下脱口而出:“昨儿放了那么多冰,屋子里比这时候还凉快,结果、结果还是弄出一身的汗.....”声音不由小了,几乎被雨声压了下去:“我说停,你也不听.....” 宋晋轻声:“.....我听了。” “好一会儿才听的.....” “那今晚,你一说,我就听。” 月下动了动唇,不是,她不是这个意思。怎么说着说着,好像就要定下来了..... “我听嬷嬷说是药三分毒,你总喝那药,也不好的。”这其实才是月下心里的话。 “那怎么办?”宋晋轻声。 “就,等一等嘛.....” 宋晋在月下耳边低声道:“我的意思是,我来之前已经喝了。” 顿了顿,“总不能浪费吧?” 月下:..... 夜深了,外头哗哗一片,雨越发紧了,盖过了其他的声音。 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 突然,一道闪电掠过,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房间。 照亮了轻纱帐后交叠的身影。 瞬间,一切又归于黑暗。 只有大雨哗哗,笼罩天地。 帐内,有汗顺着脖颈滑落,砸在光滑的锦褥上。 第129章 番外-3 正昌九年,秋 当京城进入姹紫嫣红的秋天时,北地的树木早已落叶纷纷。 北地献王府名贵的树木落叶簌簌,小皇宫一样华丽的王府,因为安静,让这富丽堂皇越发显得阴沉,肃杀。 一早,王府管家陈茂带着京城最新的消息穿过重重院门,早已是气喘吁吁。他平息了一下喘息,跨过又一重门,来到了通往内院的夹道。只觉越发静了,他提了提神,目光往前一寻,果然就见那个身影正在忙碌。 陈管家面上一动,定睛一看,上前的脚步一顿,面色微变。陈茂放缓了步子,往前几步,停在了一个正抱着扫帚垂头立在墙根的女子面前。 这女子四十出头,一看就是极安静温婉的人,人称施姑姑。大约因为性子平和,已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却是三十出头样子。一双侍弄花木的巧手,在王府里是出了名的。但来到王府这些年,虽一直替王府照亮那些娇贵的花木,却不得太妃喜欢,除了照料花木外,始终做着粗使婆子的差使。 无论冬夏,这王府的院子都要她来扫。至于原因,王府里的人也清楚得很:这位施姑姑曾是为太后娘娘料理花草的人。献太妃一句话,正昌帝亲自开口跟太后要人,太后再是不愿,也只能笑着点头。就这样,施姑姑就来了献王府。算到如今,已在献王府中七八个年头了。 京城但凡有什么飞吹草动,太妃心里但有一点不舒服,除了眼前人,就是这位干粗使活计的施姑姑,必会受牵连。只,无论太妃脾气来了如何磋磨,施姑姑只默默受着,继续扫她的院子。为这,在太后跟前伺候的人也慢慢愿意跟施姑姑亲近一二。再加上,她待人和气,手又巧,自己处境如此艰难,能帮人时总会多帮一把。 除了太妃,王府上下也从之前的提防,慢慢变得怜悯,尤其是陈管家。 此时陈管家的目光就落在了施姑姑握着扫帚的手上。 施姑姑有双极美的手,即使遍布细碎的伤痕,也无损她那一双手的美好。尤其是看着她用这样一双手侍弄花木的时候,是一种享受。看着她做活,总是让人觉得异常安宁。 可这会儿,施姑姑的手上却血淋淋的。 陈管家低声询问:“你这手?” 施姑姑紧紧攥着扫帚,陈管家看得眼皮一跳。 垂头的人这时抬眸温婉一笑:“不碍事。是奴婢当差不仔细,让太妃不快。” 一旁一起扫落叶的小丫头知道陈管家对施姑姑另眼相看,这时赶紧低声道:“哪里是嬷嬷不仔细呢,实在是这落叶咱们夜里都起来两次,天还没亮又起来扫。可偏偏太妃出来的时候,又有叶子落了——”说到这里她瘪了瘪嘴,忍了眼里的泪。 施姑姑却没说什么,已轻轻点了点头,往一旁清理落叶去了。 一阵风过,陈管家眼见才扫过的地方又有落叶簌簌飘下。 施姑姑便静静地重新回头,用她血淋淋的手抱着扫帚,重头再扫。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2节 单这一条长长的夹道,便不知要扫到何时才是个头。 陈管家抬头看向墙头两边一排排的树木,摇曳着随时可能落下的树叶。他咬了咬牙,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施姑姑手中扫帚:“别扫了,根本没个头!” 秋天才开始!就是以后叶子掉光了,入了冬,是不是还得没日没夜扫雪?是不是只要下雪,人就得抱着扫帚在雪地里不能离开! 施姑姑低着头抢过了扫帚,低声道:“别这样。给太妃知道,连、连你也得受牵连。” 说着仓皇一抬头,看了陈茂一眼,立即低了头去,抱着扫帚扫了起来。 陈茂被那一眼看得心一跳,又酸又涩。 他转而道:“我那边正巧有些药膏子,你过去先把手包起来吧。这边我让人过来看着,保管太妃她老人家看到的时候——一片落叶都没有。” 施姑姑安静一笑,把扫起来的枯叶装入袋中,这才道:“不必了。”顿了顿她声音更低了:“太妃她老人家,不让。” 陈茂一默,过了会,强笑了一声:“这样——,我先进去回话了。” 施姑姑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一如往日,温婉如水,无怨无嗔。 陈茂大步向前,入了内院,步子沉重异常。才转过大理石院屏,就再次脚步一顿—— 内里传来茶杯狠狠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陈茂眼皮都没动,听到太妃怒斥的高声: “这样的茶也敢端上来?哀家往日漱口是用这样的茶吗!” 就听大宫女懦懦的声音:“回、回太妃的话......往年的银山茶都、都用完了.....” 先是太子薨,又是陛下驾崩。这银山茶就是有,也不可能再往这北地王府里送了。别说顶级的银山茶,如今他们连山下头那些银山茶都见不到了,更别说太妃还想用银山茶漱口了..... 献太妃已从紫檀木香榻上坐了起来,此时她死死盯着前头跪在茶汤碎瓷里的大丫头。 大丫头额头贴着湿漉漉的地面,膝盖正好跪在碎瓷上,疼得她肩膀都在发颤,她惨白着脸,死死咬住牙。 上首献太妃干冷瘆人的声音幽幽道: “这是——连你这贱婢都能看哀家的笑话了?” 大丫头立即砰砰磕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白皙的额头很快渗出了血。 “嘴里说着不敢,心里在看哀家的乐子吧?昨儿傍晚,你跟院子里那几个贱婢叽叽咕咕在笑什么?别以为哀家老糊涂了,你们这些贱奴,一个个拜高踩低,哀家清楚着呢!” 大丫头只能不住磕头。昨日傍晚,不过是闲话几句,她甚至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笑了吗..... 献太妃扶着她手中凤头翡翠拐,挂着阴森森了然的笑看着,眼前大丫头额头上的血顺着她惨白的脸流了下来。献太妃攥着凤头,咬着牙。 多可恨呀,这些奴才! 她又想起了当年寄周家篱下的日子!随便一个梳头丫头都敢给她脸色看,背地里一口一个“落魄”“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她只能咬碎了牙忍着,忍着。再见了人,对着周府里的丫头都得含笑姐姐长姐姐短地喊着。 她面对下人百般为难的时候,她那个京城人人称赞的好表姐在干什么呢?在荡秋千,在嘻嘻哈哈扑蝴蝶,在跟京城贵公子眉来眼去! 京城人都说她那个表姐心善,去哪里都带着她这个孤女!还装模作样罚了那个丫头!人人都夸呀,人人都告诉她要记周府的恩情,要记得周三小姐的深情厚谊! 只有她知道,什么帮衬,不过是周家三小姐一句话的事!动动嘴巴,就能踩着她博一番好名声!打得好算盘啊! 人,多坏啊! 她是尽知的。 这不,她这里才失势,这些贱婢就又开始了!居然都敢拿茶叶说事直接拿话来堵她的嘴?还有外头那个贱婢,一个扫院子的,居然还敢还嘴了! 一个个这是还当她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傻乎乎的十六岁孤女呢! 都——该——死! 大丫头只觉身上一寒。自打先帝驾崩,王府已无故打死不知多少下人了,难道今儿终于轮到她了! 还好这时陈管家进来回话,大丫头只觉全身一松,甚至听不清陈管家说了什么,她就软着膝盖被人半扶半拖了下去。 一出阴沉的房间,大丫头眼泪混着血就下来了:好歹今日,她活了下来。 献太妃重新坐在她的紫檀木宝榻上,一双老眼阴沉地看着陈管家。 满堂富贵中,两边侍立的嬷嬷和丫头一个个都跟木头人一样,大气不敢出。 陈茂谨慎地斟酌言语,垂着头慢慢回禀京城当下的情况。 献太妃骤然攥紧凤头翡翠拐,慢慢重复道:“驳—回—彻—查?” 说着她好似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骤然提高了声音: “她是心虚!是她谋害了太子,谋害了陛下!不然她为什么驳回彻查!” 越说献太妃越觉得自己发现了真相,面目都狰狞了: “是她杀了太子杀了陛下!” “是她!哀家就知道是那个贱人!” 整个厅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扑通跪下,恨不得爹娘没给自己长耳朵。 不管这个“她”是谁,都不是他们能听的! 如果传到京城,不管是对当今太皇太后心怀怨怼还是对当今抚国长公主,都是大不敬之罪!一个不好,他们整个王府都可能跟着陪葬! 满屋子的下人瑟瑟发抖。 陈茂只能顶着上头人冲天的怒气小心翼翼开口,提醒道:“太妃娘娘,不是当今不彻查,这、这是先帝当时就下旨撤回了彻查呀!” 太子骤然薨了,当时明珠郡主也是九死一生。出了这样的事儿,怎么可能不彻查! 可这一查不要紧,谁能想到,一下子就牵连出了东南盛家上下一百多口的灭族惨案。 这案子一暴露,立即激起民愤!而盛家只是其中一家,接连牵扯出这近十年来,祁国公府一党上下敛财造下的不少天怒人怨的惨案。在祁煜任两江总督期间,甚至出现只是给祁国公府办事的买办,靠着巴结祁国公府的管家,就可以强抢民女,逼得一个地方两户中等富贵的人家家破人亡。 京城祁国公府这边正乱起,蜀地祁家本家造下的冤案也迅速浮出水面。听说蜀地控诉祁家的状纸,就整整装了三大箱子!准备送往京城三司的证人就不下百人! 面对这种局面,先帝怎么还敢往下查!结果,先帝彻查的旨意下来还不到十日,就令三司匆匆结案。这要再查下去,只怕祁国公府不抄家灭族就不足以平民愤了。 陈茂一提醒,献太妃顿时更恨了: “都是皇后这个扫把星!都是她娘家胡作非为!抄家就抄家,就是抄了他们祁家,也得彻查到底!” 陈茂只得再次提醒:“太妃娘娘,这是先帝结的案子.....这还在先帝孝期,新帝就是想彻查也决不能的呀!” “想?她们根本就不想!一定是!一定是这样的.....” 唯恐献太妃再说出对当今太皇太后对今上不敬的话,陈茂忙提醒道:“太妃娘娘就是信不过旁人,也得相信先帝的决断呀!” 献太妃激愤道:“先帝?那个不孝子!” 陈茂扑通扣头。 提起正昌帝,献太妃越发激动:“那个没用的!跟他那个爹一样没用!都是没用的东西,一遇到女人就糊涂了的糊涂种子!” 献太妃已陷入旧日种种,满腔悲愤:“他爹是这样,他也是这样!带累的我一手养大的乖孙也这样!根上就没用啊!当年就是,要不是哀家做主,那个糊涂东西只怕就被他那个狐媚的王妃哄得晕了头!祁家那个侧妃,哀家当时看她还以为是个中用的,哀家好心好意帮了她一把,谁能想到也是个不中用的!都不中用,不中用!枉费哀家这些年的心血!都不中用!” 献太妃近乎疯魔:“到头来,还是输给了周冰夏那个贱人!明明她都断子绝孙了,明明她连个儿子都没有了!一个断子绝孙的贱人——!苍天待我不公!” 下头人死死趴着,一时间不知道太妃口中这个“周冰夏”是何许人。 “苍天厚待她薄待我呀!” “装模作样的周三小姐,蒙蔽了所有人,只有哀家看她看到骨子里!只有哀家看清了她的道貌岸然,狐媚本性!一口一个“太子殿下”,靠着狐媚当了太子妃——” 陈茂顿时反应过来,“周冰夏”何许人! 乃是如今太皇太后的闺名! 如同轰雷掣电,陈茂顿时脸色惨白!身体先于意识让他瞬间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捂住了太妃的嘴! 再说下去,就是抄家的罪过! 辱骂当今太皇太后!他们这些听到的人,一个都别想活了! 眼下临朝的可是太皇太后一手抚养长大的亲外孙女!权倾朝野的靖北王,正是太皇太后的亲外孙女婿! 献太妃被人堵嘴,骤然清醒,一双眼睛爆睁,要怒斥放肆,反了! 一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对方一反抗,陈茂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手一松—— 献太妃嘶哑暴怒的声音:“找死——呜呜呜呜”。 “死”发出的瞬间,陈茂铁钳一样的大手再次狠狠捂住了献太妃的嘴!这次他再无迟疑,一不做二不休!跟着这样的主子早晚也是个死,说不定京城还没治罪,施姑姑就已被这个老东西磋磨死了! 陈茂手上使了劲儿,太阳穴青筋迸出,向下头人喊道: “太妃疯了!还不找绳子把人捆起来,找东西堵住嘴巴!太妃辱骂的可是当今太皇太后!一旦给人听到,咱们都得陪葬!” 听到前头下头人还迟疑,听到后头,下头人顿时再也不迟疑了,立即找抹布的找抹布,找绳子的找绳子。 恶向胆边生。 很快被认为疯了的太妃就被堵住了嘴,捆在了床上。 太妃寝宫的帐子放了下来,所有人看着安静低垂的帐子,又都看向了陈管家,个个脸色惨白,心有余悸。 “陈管家,接下来要怎么办?” 陈茂同样面色惨白,心慌不已。 这时,他抬起的目光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后头的施姑姑。 她温婉安静的眸子注视着他。 陈茂狂跳的心渐渐静了,慢慢道:“太妃疯了,谁知道她还会说出什么话来。到时候太妃是个疯子,可咱们这些人可都长着耳朵,谁也逃不了。” 一片安静,只有咚咚咚的心跳声。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向陈茂。 陈茂沉声道:“咱们是王府的奴才,更是大周的奴才。咱们可以为主子死,可咱们不能看着疯了的主子不敬我大周太皇太后呀!” 安静的人群默默附和地点头。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3节 陈茂慢慢道:“无论如何,都绝不能再让太妃说出任何疯话了。” 此时,外头阴沉沉的,又大又深邃的寝宫里更加阴沉。 第130章 番外-4 一入冬月,朝廷就收到了来自北地献王封地的丧报:献太妃薨了。 这个消息送上来的时候,月下挑了挑眉。前世,这位献太妃可比她还能活,蹦跶得那叫一个欢。今生随着正昌帝驾崩,她有太多东西要学,太多事要忙,一时间没顾上这位,结果她还没抽出时间,这位就死了。 太皇太后的反应跟宋大人一样:既死了,就派人去北地治丧。 至于派谁,太皇太后当时正在修剪腊梅,抬头提了一句:“就派康公公去吧。” 月下自然点头了。 心中翻涌着种种,忍不住抱着太皇太后的胳膊就想往她老人家怀里蹭,结果直接被太皇太后按住了头: “多大的人了!也不看看自己如今什么身份,临朝的抚国长公主这个样子,让人看见,万一传出去你如何立威!” 月下立即坐正,安静地扯着外祖母的袖子。 前生种种,随着献太妃的死再次翻涌上来。 太皇太后把插好的腊梅交给周嬷嬷,两人都看了一眼旁边出神的月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周嬷嬷:娘娘,您最近对殿下要求可太严了些。 太后娘娘叹了一声:她如今,不一样了呀。 周嬷嬷把腊梅往一旁高几放去,顺便把房里下人带出去。 太后娘娘这才把月下搂入怀里,心肝肉地拍着。 月下让外祖母抱着,只觉又踏实又安心,哼唧道:“外祖母不是说再也不能抱抱了.....” 听着这样孩子气的抱怨,太皇太后噗嗤笑了,低头点着怀里外孙女的额头:“人人都说,咱们长公主威仪十足。上次阁老夫人进宫,还跟哀家说,阁老夸长公主处事端重,颇有章法!才夸了你,如今又这个样!” 太皇太后拍着月下,话里是又骄傲又感慨。 月下道:“阁老上了折子,要回乡养老。”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阁老八十一了,多少年了,就等着这一天呢,就准了吧。” 月下点了点头。 * 北地 康公公看着棺木里躺着的献太妃,好一会儿没吱声:哎呀,这到底是谁动的手呀,这活.....可太糙了一些,难为阿施怎么看得下去..... 陈茂等人俱都垂头安静等着,在这位京城来的公公面前,他们可都是大气不敢喘。这时不少人后背冷汗都出来了。就连老成的陈茂,鬓角也有汗溢出。 雪白的灵堂里,寂然无声。 就听康公公清了清嗓子,众人顿时越发屏住呼吸。 终于,康公公吐出了两个字:“盖——棺!” 众人的心随着合上的棺木声都狠狠一松。 康公公巡视了一眼灵堂里一个比一个紧张的献王府下人,目光在其中一个身上轻轻一飘,就移开了。 站在人群最后头的施姑姑垂着头,安静的目光轻轻一动。 随着康公公一声令下,整个献王府活了过来,投入了热火朝天的置办丧事中。到处挂白,下人们哭得一个比一个大声,简直比死了爹娘哭得还要死要活。呈现出一派热闹的哭丧景象。 抽空,陈茂来到施姑姑面前,低声道:“以后,你都不用担心了。” 再也不会有人欺侮你了。 施姑姑细巧的脖颈一抬,轻轻嗯了一声。 一双眼睛婉转安静。 让人看着就觉心头舒服,安宁。 陈茂如饮美酒,大步流星离开,监看各处治丧安排。 一直到后半夜,整个王府才重新安静下来。 哭的呼天抢地的众人都睡熟了,就连守灵的下人也靠着棺木呼呼睡着了。 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的陈茂,睡得更香。 安静的王府一角,阴影中如同鬼魅一般出现了两个身影。 “主子怎么说?” “太平日子来了,以后只蛰伏。” 女子的声音一叹,惋惜道:“我这刀都还没怎么用呢,就要收起来了?” 轻而尖细的声音:“你呐,杀人哪里需要用刀了。” 女子啧了一声:“老了。这要是年轻的时候,还用这么费劲!”她话头一转,“主子没说让我回去拜见一下咱们小主子?” “且有机会呢。” “咱们小主子——”顿了顿,“还那么爱哭鼻子?” 另一道声音立即道:“那哪儿能!回头你就知道了,可有临朝抚国的气派了,行事做派跟咱们仁宗爷一样一样的!” “多少年没见了,真想亲自看看!” 那个小郡主呀,自己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呢,就问她手怎么破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你放心大胆地说,我给你做主”“你是不是不敢说?姑姑,你可别小看我!说出我的名字吓你一跳!我可是明珠郡主!你只管说,要是有人欺侮你,我让我舅舅把他关起来!” “有机会的。” “呦下雪了!” “到底是北边,这雪下得早!” 这时前头有了动静,阴影处一静。 如同鬼魅般出现的人影又鬼魅一样消失了。 一会儿,前头灵堂处揉着眼睛添灯油的丫头哎了一声:“施姑姑您还没歇着呢?” 温柔安静的施姑姑接过了丫头手中的油壶,温婉一笑:“我来吧。上了年纪,不爱困了,你们小孩子家才该多睡呢!” 小丫头感激地笑着,去后头睡了。 * 京城 接连变故让嘉祥公主大受打击,她只觉得好像一夕之间整个世界就都变了。 一场又一场丧事,从哥哥到父皇,后来又到外祖父、大表哥..... 她身边的亲人好像染上了霉运,一个接一个的死。到了她外祖家,简直传染病一样地死。不仅京城祁家,就连蜀地祁家也难逃厄运。一个比一个死法离谱。 京城大表哥能从马背上掉下来摔死?蜀地祁家的表舅,更吓人了,出门的时候被愚民围着扔菜叶,其中居然有人趁机扔刀子,结果当场给插死了..... 更不要说叔外祖,传来报丧,说是逛园子的时候被蜀地特有的毒虫咬死的..... 还有那些她甚至没见过的蜀地祁家表兄,一个比一个死法稀奇...... 接连不断的丧报,让本就塌了天的嘉祥公主简直如同失了魂,丧失了对外界一切变化的感知。 只有哭。 她甚至像其他人一样,也开始相信这都是盛家的鬼魂作乱。 是盛家人索命。 尤其是听说九舅舅送给她的那挂价值连城的珍珠帘,正是盛家大小姐房中的东西! 从此嘉祥公主更是吃不下睡不好,总觉得盛家的冤魂在她的公主府出没。 好几次她坚持说她看到那个盛家大小姐了!她来要她的珍珠帘子了! 可珍珠帘子早在嘉祥公主听说是个死鬼的东西的时候,吩咐人砸得稀巴烂了! 从小娇生惯养的皇族公主,这一生真正不如意的事只有一件求不得,就这么一件每每想起来都是天塌了一样的痛苦。剩下的,不过是跟人争锋斗气。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都有人搭梯子给她摘去,摘不来?拖下去打板子就是了!转头就又有人拿来好东西哄得娇娇女儿忘了星星,有了新的玩意了。她受了委屈,跺跺脚,父皇就能直接用国库为她盖一座水晶宫。 长这么大,嘉祥公主哪里经过这样大的连番变故。 她的人,早已六神无主,只知道没日没夜的哭。 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 到最后她甚至不明白盛家为什么就盯上了他们!要不是盛家自己献了假画,怎么会有后头那些事呢!盛家冤枉,嘉祥公主哭肿了眼睛,她觉得她才是世上最冤的! 在一桩桩她怎么都理解不了,怎么都不肯接受的变故中,哭得浑浑噩噩。 直到她突然发现—— 她已经很久都见不到自己的母后了! 准确点说,是她连永寿宫都进不去了! 嘉祥公主这才真正惊觉:天,彻底变了。 除了她还是嘉祥公主,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了。 站在永寿宫前,面对着客气又冷漠的陌生宫人,无论她是大喊大叫,还是要打要杀,对方都只一句淡淡的:“公主请回吧,皇后娘娘需要静养。” 嘉祥公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宫人口中依然称的是“皇后”。 看着油盐不进的宫人,嘉祥公主第一次觉得这个皇宫陌生极了,这还是她的家吗? 她死死攥着手,看着宫人,恶狠狠道: “你给本殿等着——” 说到这里,嘉祥公主才陡然发现,那些能给她撑腰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 嘉祥转身,望着高高的宫墙廊檐,有种欲哭无泪的恐慌。 她顺着宫道往外跑去,也不管身后跟着的嬷嬷,只是发疯一样跑!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4节 这时候,她想到的第一个人是—— 嘉祥攥紧手,咬着唇。 蹲在汉白玉栏杆后死死等着。 直到—— 她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缓缓走出来,同以前一样。 明明那么些人,却让人只能看到他。 夕阳的余晖彷佛为他镀上一层淡淡金辉,依然是不急不缓的步子,温和淡漠的笑容。 彷佛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可他一如曾经。 那一瞬间,嘉祥公主的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夕阳下,前方高大挺拔的男子正从容跟几位大人说话,送别了几位大人,这人转了身。 看到他那张俊美如昔的脸,嘉祥公主的泪顿时滚出眼眶。 “他?公主还不知道呀,宋子礼,慕尚书的得意门生,听说连阁老都对他刮目相看!” 宋晋,宋子礼。 那日第一次见,骄傲如嘉祥公主也控制不住红了面容,攥紧了手中帕子,只能越发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时光匆匆,转眼一切都变了。 嘉祥从栏后跑出,挡在了宋晋面前。 宋晋正要往后头乾清宫书房去,他家长公主这会儿该是已经在那里看折子,等着他了。想到这里,他唇角不由扬了扬,手一握,攥紧了掌心一枚骰子。 突然窜出的人让他脚步一顿,握着骰子的手负在身后。 宋晋停在距离来人两步远的地方。 时安也上前拦住了突然窜出的人,惊诧道:“公主殿下.....” 宋晋捏着骰子,淡淡一礼,温声道:“臣见过公主。” 眼见嘉祥公主一脸泪,委屈地咬着唇,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家大人,时安赶紧上前问话:“殿下,不知您——” 却被宋晋清润温和的声音打断:“是公主。” 时安啊了一声。 宋晋向他温声道:“是嘉祥公主。” 时安顿时哦了一声,一下子明白了。没想到自家大人自打对长公主使用“殿下”这个称呼后,就听不得旁人被这样称呼了.....时安唇角不由抽动,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宋晋已向嘉祥公主道:“臣还有事,公主容臣告退。” 闻言,嘉祥眼泪掉得越发凶了: “宋晋!你都不问一句本公主为何而来!我、我在这里等了这样久——” 想到自己为了见他一面,偷偷摸摸藏在这里,嘉祥公主委屈极了,倔强地死死咬着唇,轻轻抽动着单薄的肩膀。 望着宋晋的眼睛泪汪汪的,无限委屈道:“他们、他们不让我见母后了!本、本、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嘉祥公主望着宋晋,高傲地抬着她小巧的下颌,可目光里,声音里,都是脆弱与委屈。 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嘉祥公主白皙精致的面容滚滚而落,第一次见到这位天潢贵胄的公主如此,时安顿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很有些手足无措。 一扭头,却见自家大人依然面色淡淡:“后宫之事,非臣子当过问。” 时安一愣,再回神自家大人已脚步一转,走出好远了。 时安顿时顾不得什么梨花带雨的公主了,忙上前跟上。 只留下嘉祥公主一人,完全不敢相信宋晋这个人,到了如今,居然依然对她没有分毫怜悯之心! 再一次,他拒绝她拒绝得没有任何余地! 不管是当日,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颐指气使要求他。 还是今日,她被小人欺侮,走投无路来寻他。 嘉祥公主整个人都在打颤,泪流满面:没有道理,没有道理..... 如果当日被赐婚圣旨绑在一起的是她和他呢,是否今日一切都完全不同。 嘉祥公主颤抖着肩膀,想到这种可能,哭得越发绝望。 另一边 时安追上宋晋期期艾艾道:“大人,公主她.....还在那里哭呢.....” 宋晋转头,非常自然回道:“那自然是她想哭。” 时安结巴:“毕竟是公主.....大、大冷天.....一个人站在那里哭.....” 宋晋看时安,真诚道:“可这些,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时安一噎,心道跟他自然没关系,但那位公主哭成这样,跟大人有没有关系真的很难说..... 宋晋:“众生平等,想哭就哭”。 世人想哭就哭,跟他有什么关系。 时安:..... 大人这么说,好像也对。 宋晋看了他一眼:“这世上也就是还有一个宋婉——”宋晋冷笑了一声,“本事不大,胆子不小。我倒是也不想管,没有办法罢了。” 到底是他一母的妹妹,他答应母亲要照顾她,总不能看着她找死。至于其他人—— 宋晋是真的不明白,为何这些人会以为他会在乎。 时安赶紧找补:“大人说的是,还有咱们长公主殿下!” 时安端正思想,立马表明立场。 宋晋再次疑惑看他:“她怎能一样。” 时安:..... 宋晋轻轻一低头,转了转手中骰子:“她是我的——妻子,怎能跟世人并论。” 吐出“我的”“妻子”,他握紧了手中玲珑的色子,清淡的眸中顿时有了温度,声音都不觉低了两分,带出了不经意的——温存。 她是我的——妻子。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每次说出来,都是说不出的美妙。 这深秋的夕阳顿时都温柔了。 宋晋轻轻眯了眯眼,看西方沉下的巨大落日,笑道: “快些吧。” 她在等他呢。 每一个日出,她都在他身边熟睡。 每一个日落,他都可以再次见到她。 这壮丽的日落。 这大好山河。 如此醉人。 第131章 番外-5 永寿宫的大门紧闭着。 这时才到傍晚,秋日的夕阳洒下,偌大永寿宫一半在夕阳中,一半陷在阴影里。 夕阳中的小太监靠着廊柱打着瞌睡,另一个小太监眼睛也好像睁不开一样,手里摸着的骨牌啪嗒掉了,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嘟囔了一句: “你说怪不怪,永寿宫这地儿!” 旁边打瞌睡的小太监这时候揉着眼睛,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什么怪?” “以前就是经过这片地,全身筋骨都是狠狠一提,别说瞌睡了,就是最困的夜里,只要经过这地儿咱们大伙儿哪个不是一个比一个精神,眼睛一个比一个睁的开。怎的如今,往这里一坐,大白日里都都让人昏昏欲睡。” 另一个小太监哼笑了一声:“都是永寿宫,可再也不是一个地咯。”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叩门的声音。 先头那个小太监动都没动,重新理好了骨牌:“又是嘉祥公主?还没完了!” 另一个到底更机灵一些,这时候骨碌站起来,侧耳一听,一边提鞋一边道:“必不是公主!公主会这么叩门?!” 前头那个小太监也已经站起来了:如果是公主,这时候确实已经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了。 叩门声却清晰,节制。不急不缓,耐心十足。 两人打开一看,顿时一惊:是仁寿宫的李公公! 立刻一个比一个清醒! 麻溜请安,都不敢抬眼再往后头看。 李公公躬身,后头周嬷嬷扶着太皇太后进来了。 眼前明黄色的袍角一顿,旁边小太监立即全身筋骨一提,竖着耳朵等着回话。 上方人的声音很是和蔼:“皇后,日日都这个闹法?” 两人听着远处殿内传来的又砸又喊的声音忙道:“回老祖宗的话,每日总要闹上一阵子,喊着要见老祖宗,要见公主。” 就听上首太皇太后越发和蔼道:“祁皇后自来脾气不好,倒是难为你们下头这些伺候的孩子了。” 两个小太监顿时感激涕零,跪下谢恩。 明黄袍角向着里头去了。李公公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两个小太监:“老祖宗发话了,回头你们就去前头领赏,好好当你们的差。”提醒过,李公公赶紧往前去了。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5节 来到殿前,李公公立刻躬身上前,接替了周嬷嬷,搀着太皇太后。周嬷嬷往太皇太后另一边跟着。 此时,殿内喊声停了。 太皇太后看着这宏大华贵的永寿宫,夕阳投下的光后退,更多地方陷入阴影中。 太皇太后对周嬷嬷道:“看看这些窗棂廊柱,这才一年没重新油过吧,就已经不鲜亮了。” 周嬷嬷笑道:“可不,宫里就是这样。再等两年,就没法看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周嬷嬷的手,两个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一个摇了头,一个含笑点头。 永寿宫大殿的门被推开了。 吱呀一声,傍晚的光线涌入,让殿内此时靠在宝榻上的祁皇后愕然地抬了头,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只看到前方门口处三个人影,背光而站。 慢慢地,她看清了来人,一下子跳了起来,目中一下子好似烧起了一团火,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却听到门口中央仪态万千的老人淡淡开口:“皇后,别撒泼。你要是好好的,哀家就听你说说话。不然——,哀家老了,不爱看人撒泼。” 祁皇后正要喷出的火气一下子就被这样一句话按住。 她呼呼起伏着胸脯,却再也不敢有丝毫放肆。她太怕独自在这个空荡荡的大殿中,任凭她怎么喊,怎么闹,都无人回应,无人搭理。自从郑嬷嬷给人带走后,更是只剩下她一个人。 祁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着,然后,慢慢屈膝,请安。 李公公这才一抬手,有宫人来上了灯。 好似久不见光,在灯光靠近的一瞬间,祁皇后抬手挡住了脸,往后退了两步,抵靠着身后的扶手椅。 不到一年的时间,这位以美貌著称的皇后已面容憔悴,蛰伏的苍老好像一下子扑了上来,迅速带走了她全部的光彩。 柔和的灯光照亮了这间同样迅速灰暗下来的殿堂,李公公铺了椅搭椅垫,太皇太后款款坐了下来。 “坐吧。”太皇太后语气慈蔼,向着祁皇后道。 祁皇后控制不住身体的轻颤,死死站着,但到底她还是在对面坐了下来。 “说吧。说完了想说的话,以后就好好的,别闹了。也免得下头当差的为难。”太皇太后依然是往日说话的样子,好似对面依旧是那个尊贵的皇后,好似一切都没有变。 祁皇后断了指甲的手死死抠着身旁的桌案。 喑哑的嗓子,开了口:“献太妃,没了?” 祁皇后是在献太妃死后好些日子才听说,这时她垂着头,讽刺一笑:“你们真是一个也不放过。” 说完,她瞬间抬头,箭一样的目光盯在对面人脸上。 太皇太后却还是之前的模样,神色没有一丝变化,温和道:“到了我们这个岁数,什么都怕,最怕不顺心。这不,一不顺心,人就躺下了,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 “太后的意思是,献太妃是自己病死的?”祁皇后脸上讽刺越发明显。 李公公正要呵斥,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含笑温和问道:“不然呢,皇后以为?” 祁皇后脸上讽刺一静,死死盯着太皇太后这张没有任何变化的脸,慢慢道:“先帝,也是病死的?” 太皇太后更加温和了:“这就更该问皇后你了。” 祁皇后悚然一惊,目中露出了不确定,她不确定对面的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不,她绝不可能知道以前的事! 可太皇太后的话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先帝身子骨本就一般,这些年来皇后还给陛下乱吃了那么些东西,为了邀宠,为了防止再有皇子诞生。到后头,那些绝嗣的凉性东西,长年累月,先帝哪里受得住。” 祁皇后脸色骤白:“你!” 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蜀地特有的。单看起来,没有任何坏处,还有好处。只有经年累月用着,日久天长,慢慢寒了男子身子,最坏也不过是让男子无后罢了! 太皇太后笑了:“这些年,皇后真是把哀家当成老糊涂了。这后宫里,皇后才做了几年皇后,连先帝都有本事瞒过去了。皇后忘了,哀家在这后宫,可是做了几十年主了。” 祁皇后后背发冷:“你诈我!你要真知道什么,早就把我置之死地了!”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温和道:“弄死你有什么用呢?祁家很快就会送进来一个新皇后,保不住就是你那个绵里藏针的外甥女。”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轻笑道:“这皇后的位置总会坐着一个祁家人,与其重新了解一个新人,不如旧人好,知根知底,好打交道。” 祁皇后整个人都剧烈一颤,她一直以为她与太后是针锋相对,甚至很多时候她都更占优势。不过一个徒有尊称的老寡妇,除了一个没什么用场的外孙女,这皇宫里还有她什么人呀!丈夫儿子都死了,陛下是她的男人,未来的陛下是她的儿子!却没想到,这些年来,对方甚至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 太皇太后越发温和道:“其实,只要你不动哀家的孩子,哀家都能容你。不就是一个皇后,这后宫够大,多少女人容不下?就是蹦跶些日子,总有蹦跶不动的时候,多大点事。” 祁皇后整个人都在摇头:“本宫不信!你就是看本宫不顺眼!本宫什么都有,什么都有!要不是那个贱婢害死本宫的儿子!你能有今天!” 说到“贱婢”,祁皇后眼都红了。 “可那孩子,要不是皇后赏脸,她也不过老死宫中罢了。” 太皇太后轻飘飘一句话让祁皇后眸中又是狠狠一震,她如梦初醒般盯着太后道: “原来是你!是你设计让那贱婢去了太子府!” 一切似乎都串了起来。 先是那年夏天,对那年夏天!好大的雨,偏偏明珠郡主折腾,又是闹又是病,她和陛下被人从帐中叫起来,她才那么大的脾气。因为对太后不满,她才借着在仁寿宫外责打宫女给仁寿宫看。后来,那个宫女偏偏就被调到仁寿宫当差,偏偏还在她面前撞上了太子!让她以为是太后故意抬举这贱婢,就是为了恶心她!她为了还击,为了狠狠打太后的脸,硬是要了这个跟慕月下长相有三分相似的宫女,就是要让太后看看,太后看上的人、跟慕月下相似的人,也就配给她儿子暖个床,顶天了做个通房丫头! 一幕幕浮现,祁皇后一双眼睛烧得通红,巨大的恨意让她的话都哆嗦了: “你、你一直都知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那个贱人是盛家的人!你知道!你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到太子身边,不,是你设计!” 祁皇后狠狠喘着气,狠狠红着眼,目光淬了毒一样看着太皇太后: “那也是你的孙子,你好毒啊!” 烛火透过轻薄的纱灯,朦胧而温柔,照亮了这座冰冷的宫殿。 太皇太后脸上闪过悲凄,慢慢道:“是哀家的孙子。可哀家的孙子,想要哀家的命啊。” 祁皇后看着太皇太后,发出怪笑: “就是想要你这个老东西的命!棋差一着!本宫几次催促,可太子他非说再等等,说什么要万无一失!结果倒让你这个老毒物先下手了!哈哈哈哈棋差一着,还是本宫的孩儿不够狠啊!” 听到这里,太皇太后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 她慢慢起身,没有再看依然癫狂的皇后,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道:“皇后疯了,这永寿宫封了吧。” 说完她扶着周嬷嬷转身。 已半疯的皇后扑上来,被李公公轻轻巧巧拿住,不过一抬手,面目扭曲的皇后就如同一片风筝飞了出去,又迅速落下,重重摔在她的宝榻下,一口接一口吐血。 永寿宫的殿门闭上前,太皇太后淡淡道:“告诉她,好好的,别闹了。毕竟,没了儿子,她还有个女儿在外头呢。” 满嘴血腥,皇后狰狞睁开的嘴又慢慢无声闭上了。 犹如离水的鱼。 在肮脏的血污中无声痉挛。 永寿宫的殿门关上,一重重宫门封合。 太皇太后扶着周嬷嬷回到了仁寿宫,来到了一旁小院。 一阵风过,院中梧桐树落叶纷纷。 周嬷嬷为太皇太后紧了紧披风。 太皇太后伸手,轻轻抚摸着梧桐树上的划痕。 周嬷嬷低声道:“郡主是为了娘娘您呀。” 这世上,除了太后,就是周嬷嬷最了解月下了。打小看大的孩子,杀人?更不要说是太子殿下。什么大局之争,什么威胁,任何原因,她们的郡主会拼命,甚至可能杀死自己,但绝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萧淮!哪怕对方辜负她,非律法当死,她也不会杀他的。只有一个可能—— 他触碰了她的底线,伤害了她最在意的娘娘! 她整个成长的过程,伴随着最亲最亲的亲人,一次次离世。到最后,只剩下娘娘陪着她。欺侮她,她会朝对方恶狠狠挥舞鞭子。但要有人胆敢动她最亲最亲的亲人,她会—— 周嬷嬷彻底明白了这一切。 太皇太后声音悲凄:“那些日子,我的明珠,心里得多难受啊。” 她从小就欢喜着信赖着的太子哥哥,要杀抚育她长大的外祖母。 太皇太后轻轻闭上了眼睛,唇颤着:“翠茹啊,你说,她想到那夜发生的一切,会不会背着咱们,一个人哭啊?” 就像她小时候一样。她父亲伤了她的心,她表面上一点都不在乎,可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就躲在大床的帐子里咬着被子哭,生怕给人听到声音。那么小小一个人,“她——” 泪水顺着太后满布皱纹的眼角横流。 周嬷嬷泣道:“娘娘别这么想,郡主大了,不是小时候了.....” “翠茹,我那么娇生惯养的孩子,为了我这么个老东西,亲手——亲手——” 太皇太后泣不成声。 周嬷嬷搀着她:“娘娘!您这样让咱们长公主知道怎么受得住!” “我只怕午夜梦回我的孩子——” 周嬷嬷断然道:“午夜梦回,还有宋大人!” 周嬷嬷抚着太皇太后颤抖的肩膀,一遍遍道:“娘娘,还有宋大人!除了您,还有宋大人呀.....小主子她不是一个人.....您忘了,她身边还有宋大人.....” 太皇太后慢慢平复。 周嬷嬷已许久未见过太皇太后如此失控了。这时候,她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太皇太后一遍遍抚摸着梧桐树上的刻痕: “他说,这孩子随他,心软,不聪明。”说到这里太皇太后含着泪笑了:“他最想当的从来不是皇帝,而是富贵闲人。他说这世上好东西那么多,山川日月,大江大河,春有花开秋有月,山寺烹茶与人叙,醉卧乌篷听雨声,多好!能做个富贵闲人,是多大的福气呀。他是当不了了,他儿子也没这份福气。他就希望自己的女儿,自己女儿的女儿可以。我们给她们富贵,让她们尽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什么样的日子都行。干干净净的,长大,然后干干净净地,慢慢变老。”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泪再次滚下,噙着笑道:“哀家这一辈子,再吃斋念佛,也干净不了。翠茹,当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哪里好了?你我最知道,聪明人哪里好了!难得糊涂,才是好命!哀家就希望哀家的女儿,哀家的孙女——” 太皇太后哽咽。 周嬷嬷唤道:“娘娘!”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华阳就喜欢花花草草,她就可以一辈子侍弄花花草草。明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鲜亮的衣裳华美的首饰,哀家就想她生在富贵中,喜欢这个也正正好。哀家就给她找个好夫婿,她就像她外祖父希望的,做个快活的富贵闲人。有什么风雨,哀家活着哀家给她挡。哀家死了,还有她的夫婿,还有太子。哀家也不知道,哀家当年纵容她与太子亲近,是不是做错了?那时候哀家想着,有太子这样一个兄长护着,她以后风雨无忧。太子那一家子,都是聪明人,怎么都不可能看上哀家的明珠做太子妃的。祁国公那一大家子,恨不得打太子刚知道人事的时候,就让自家的女孩使尽手段。” “一场争斗总是难免的,可得等哀家把哀家的小孙女安排好,送得远远的,远远的。有太子跟她这份打小的情分在,她又是个无用的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了,这风波怎么都不会牵连到她身上。谁能想到太子对明珠,情根深种,执念如此之深.....” 说到这里太皇太后轻轻咳了一声。 周嬷嬷忙上前道:“娘娘,运命惟所遇,世事本就难料!天下父母尊长,大半都对孩子有着最好的期许。处心积虑无过于娘娘您,为之计长远,可即便如此,到最后,也总不能如愿。”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是啊,哀家这个又笨又懒的孩子,终究做不成富贵闲人了。” 黄灿灿的梧桐叶随风摇曳。 周嬷嬷道:“另一条路,也未尝不好呀!娘娘宽心才是!” 周嬷嬷擦了泪,又拿帕子替太皇太后拭干泪痕。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6节 她笑着道:“娘娘,如今不是一切都好着呢!等孝期一过,说不定来年秋天,咱们小主子就能再多一个血脉亲人了。到那时候,这世上有娘娘疼着,有宋大人护着,还有小主子自己的孩子保护着她这个娘亲!” 一阵风过,梧桐树发出簌簌响声,好像在附和周嬷嬷的话。 太皇太后仰头,看这梧桐。 好像又看到了仁宗,看到他抱着怀里的孩子举得高高的。 他说:“芸娘,瞧这孩子一双眼睛真像你啊,叫朕不知该如何疼惜!” 周家第三女,周冰夏,小字阿芸。年十七,嫁东宫,后为后。帝甚爱之,私,唤其芸娘。一生情笃。 山陵崩那夜,他握着她的手,说:“芸娘,别哭.....你一哭,我就.....” 她赶紧就笑了,也不知道他看见没。 梧桐树叶沙沙摇曳。 太皇太后轻轻笑了:“是啊,多好啊!” 陛下,臣妾会等到那一天,看看咱们明珠的孩子,有一双怎样的眼睛。 你一定,很想知道吧。 第132章 番外-6 正昌九年,腊月。 在迎接腊八的爆竹声中,祁皇后疯了这个消息,也不过就像一声啪嗒的爆竹响,很快淹没在噼里啪里的爆竹声中。淹没在正昌九年一件件大事中,光是北境这一场大胜仗,就足以压下一切对新朝的质疑。 那些反对长公主临朝的声音,很快就平息了。 无他,立下赫赫功勋的靖北王,如今的内阁第一人,旗帜鲜明地站在当今陛下和长公主一边。 大周的将士不相信那些迂腐的说法,他们相信这位曾与他们同生共死的主帅。至于清高的文官集团,年轻一代的学子文人们,早已把宋大人视作士林领袖。更不要说,就连隐居南山的大儒王桢也对新朝表示了期待,赞长公主“仁孝之仪,有乃祖之风”。这提醒了所有人,临朝的长公主,除了是个女人,她更是仁宗一脉唯一的嫡系血脉,说起来,人家才是真正的帝统。 这将是“正昌”这个年号下的最后一个年了,来年将正式启用年号“建元”。元享利贞,唯正唯德,苍生顺遂,光明灿烂。一切都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大周上下,抱着对未来太平的渴望,抱着对光明灿烂的未来的渴望,进入了过年的准备中,共同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朝廷腊月二十封印,眼下才刚过了腊月初十,民间已开始准备过年,朝廷上下还正是最忙的时候。 这日郡主府马车驶出皇宫的时候,虽比前些日子都早一些,但也早已入夜。 夜幕暗沉沉压着,天冷得厉害。 小洛子几人都挤在后头跟着的马车上,烤着火吃着烤栗子。后头马车车帘不时有人撩开,往前头车辆看一眼。 璎珞剥开栗子咬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对正扒着帘子往前头瞅的翠珏道:“有咱们家大人在,殿下才不要旁人呢。” 翠珏放下帘子,掖了掖,搓搓手伸到火盆上烤着:“我不过白担心,怕殿下有要人使唤的地方。” “要人使唤,也有咱们家大人。上次殿下手上沾了墨喊人,我嗖一下冲上前,被大人看了一眼,我又嗖一下往后退开了.....”璎珞啃着栗子道:“大人那一眼,淡淡的,也怪温和的,就是让我觉得自己怪碍事的.....” 马车上火光烤红了几人的脸,几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前头长公主那辆马车,行驶在漆黑的夜中。 月下才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被一旁的宋晋拉过了双手,提醒道:“大衣服都没穿,也敢往外头凑。” 说着拿过她的手,握在手里,靠近熏笼,烘着。 宋晋目光还在书上,手却轻轻搓弄着月下的手。 月下转身坐过来,得意到:“还没下雪呢。” 闻言,宋晋从书中抬头,含笑看她一眼:“会下的。” “咱们可说好的,到咱们下车,这雪还没下来,可就算我赢了。”说到赢了,月下脸微微一红,睨了宋晋一眼,"你可说话算话。" 首辅大人谨言慎行,从不轻易许诺,一旦有诺,千金不易。 所以,越发让人好奇,两人这是赌了什么,长公主殿下竟还会担心宋大人耍赖。 马车中,宋晋翻过一页书,轻笑一声:“愿赌服输,殿下到时候别赖就是了。” 月下哼了一声,继续看自己的折子。 两人一人翻着书,一人翻着折子。 宋晋的另一手始终轻轻握着月下放在他掌心中的手。 马车内灯光温柔,炭火暖融融烧着。 过了一会儿,月下合上折子,宋晋便合上了书。 月下轻轻敲了一下桌案。 宋晋回了两声。 这就是到了两人的教学时间了。 月下正襟危坐,好似面对夫子一样,认真询问今日不懂的政务: “修水利是好事,国库正好也有钱,为何青州这份请修水利的折子却要驳回呢?” 宋晋握着月下的手,轻轻往唇边一放,慢慢道:“这样的工程,殿下考虑是允还是驳,除了这件事要不要做,还要考虑有没有合适的人去做。有合适的人,好事就大概能做成好事。如果没有合适的人,好事也是坏事。尤其是这样大的工程——” 说着宋晋空着的手执笔,月下立即默契地展开案上的白纸。 宋晋几笔勾勒出这段河道,迅速说清楚需要调动的民工,需要的材料。一个又一个环节,任何地方都可能产生贪腐,轻轻巧巧地就可能产生几十万两乃至上百万银子的差。 “这里.....”宋晋一圈。 月下立即看过去。 一个人认真讲,另一个认真听。 马车在漆黑的夜中辘辘向前。 “一层层下去,没有朝廷信任的且懂内中门道的人——” 宋晋一处处圈起,看着月下。 月下怔怔道:“这样大的好事,原来竟可能坏到这种地步。” 宋晋点头,握着月下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碰,肯定道:“所以要先有合适的人,才能做事。” “没有这么多好的人,就做不了事了?” 宋晋对月下提问表示赞许:“没有这么多好的人,殿下,就需要一套能够用于实践的章程,让那些没有那么好的人互相制约,导向我们的目的。” 说着他一笑:“这也是最近内阁在做的章程,待初稿形成,便会呈上。” 月下立即想到另一份折子:“虽尚无完备章程,蜀地水利工程内阁就准了,是因为宋家主是那个合适的人吗?” 宋晋唇角轻轻一抿,望着月下,慢慢道:“宋家主他——,只要他想,就有能力替朝廷做好这样大的工程。他能洞悉内中门道,又足够心狠,手辣,震慑不法。” “我舅舅曾说过,蜀地虽归顺许久,但当地世族盘踞,从来优先考虑的都是当地世族利益,而非朝廷利益。”蜀地和北地一样,一直也都是舅舅心头的忧患所在,“我知道宋家主很厉害,非常厉害——” 这时候宋晋轻轻插了一句:“倒也没那么厉害。” 月下一顿,笑了,摇了摇被宋大人握着的手:“自然不能跟我的宋大人比咯!” 宋晋矜持地笑了笑。 月下忍不住笑得要倒在宋晋身上,好不容易正色道:“大人您是觉得宋大人是朝廷可以信任的人吗?” 宋晋看着月下,几乎有一瞬间,他想把所有的事都对她一一说出。 所有的事。包括他的父亲,他的母亲。 相应的,是他经历的所有不堪,做过的所有—— 烛火下,月下望着他的眼睛。 那样干净,那样明亮。 想到,如果这双眼睛看向他的时候,带上了迟疑—— 如果她—— 避开他。 只是这么一想,宋晋就觉胸中一痛,几不可忍受。 他一下子握紧了月下的手,见月下微微一蹙眉,又立即松开: “是不是我太用力?疼不疼?” 宋晋低头看着。 掌心中她的手白皙细嫩,柔弱无骨。 他但凡一用力,就会留下红痕。 她是人间富贵,是世间清白。 是一切。 宋晋垂眸看着掌中她纤细柔弱的手,睫毛颤得厉害。 这次是月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很紧。 宋晋抬头,看她。 月下轻声道:“大人有秘密。” 宋晋心一提,正要开口。 月下摇了摇头,继续道:“我也有。” 说着她一笑:“可我不想说。” 她声音轻软,笑容动人。 “大人,我想人都可以有秘密的。”她笑了笑:“我们只是——,人。是不是?” 宋晋一震,凝视她。 她的目光从来干净,近乎通透。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7节 在这世间,哪个人的想象不美好,却一次次发现,那么多不尽如人意。到最后,月下终于明白,尽如人意,这四个字本就荒唐。她与众生一样,只是一个——人。 宋晋握着她的手,又被她握住。 她软软的声音,轻轻道:“未来的日子长着呢,总有一天,有一个时候,我们会觉得说出藏在我们心里最深最深处的秘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到那时候,再说就是了。” 说着她抬头望他:“说不定那日我也像外祖母一样,银发满头。都不用喝小酒,只是同大人一起坐在梧桐树下,看着那又蓝又远的星空,我就会用自己漏风的嘴巴说,‘大人,要不要听一个故事呀’.....” 月下模仿老了的自己,慢腾腾煞有介事。 宋晋笑了,笑着笑着,他就想拥抱她。 宋晋抱着他,听她继续道:“也不知道五十年,六十年后的夜晚,跟如今有没有不同。那时的夏日会不会更热?不过在坐在竹椅上,在满天的星星下,喝着大人的花草茶,听大人讲天上的星星——” 宋晋忍不住笑:“听了五十年,六十年,殿下还听不够?” 月下在宋晋怀中摇头,蹭得宋晋心头都酥痒。 “天上有那么多星星,讲一辈子哪里够呢。” 宋晋抱紧了她。 一时间,马车上安静极了。 一辈子,哪里够呢。 还是月下打破安静。 “所以?”月下仰头看向宋晋,带着狡黠。 哪知宋晋反应很快,立即回她:“所以,宋家主,可信。” 顿时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上。 月下又忍不住想笑了。 忍不住歪头看他:“大人,是不是这世间真的没有事能难住你呀!” 明明是问句,偏偏语气里都是骄傲。 都是:看呢,我的! 宋晋看着她此时模样 想—— 狠狠咬她一口。 末了,他只能狠狠抱她在怀里。 月下缩在宋晋怀里,继续问下一个她不明白的折子。 宋晋抱着她,一点点给她掰开揉碎了讲。 马车辘辘向前。 终于在郡主府门前停住了。 月下还没出帘子,就听到外头有人喊道:“下雪了,小心脚底,仔细伺候!” 月下身子一僵,忙掀开帘子一看:果然窗外落雪纷纷,鹅毛一样。 她转头。 宋晋凝着她,意味深长地一声轻笑。 月下立即就红了面。 宋晋替她放下车帘,这才下了马车,敲了敲车窗。 月下咬了咬唇,准备下车。 就见一片纷纷落雪中,宋晋抬眸,笑向她伸出手来: “长公主殿下,请下车。” 月下轻轻哼了一声,矜持地伸出了手,一脸矜持地下了车。 宋晋却狠狠一握她落下的手,为她戴起兜帽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声道: “殿下,愿赌服输。” 第133章 番外-7 月下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在外头呢.....” 宋晋笑了一声,正色道:“从这里到内院,还够臣给殿下讲明白户部下设的度支司的。” 月下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 一行人便提着灯笼,随着前方的殿下和大人往内院走去。 纷纷扬扬的雪,在郡主府一盏盏灯笼下,飘飘落落。 果然迈上内院廊下的时候,宋晋正好讲完当前户部度支司的现状。 解下披风,两人进了房间。 月下目光没有看宋晋,哼了一声:“我要先去沐浴。” 正要走开,却被宋晋一扯。 月下脸顿时又红了。 宋晋一手拉着她,一手摊开给她看: 是那枚玲珑通透的水晶色子。 “你说了,我再偷偷喝,都不算数的。沐浴前,先把色子掷了?” 说着宋晋已把色子放入骰蛊中,看着月下:“要大,还是小?” 自打月下再不同意宋晋频繁吃那些避子药,提出两人等到孝期过了再—— 宋晋就提出这个办法,谁赢了就对方吃药,两人分担着来。 月下立即同意了。 此时月下咬唇:“大?” “确定?” “小.....” 宋晋:..... 月下确定:“就小!” 宋晋点了点头,抬手摇动骰蛊,最后轻轻往桌上一放,揭开。 “到底是有真龙庇护,殿下运气真的很好。”宋晋对月下道。 灯下,透明骰子上是一个圆润的红点。 月下拿起色子,看了半天:“我.....运气真这么——好?”月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说是自己运气太好,还是太不好..... 一连四日,都是她赢! 就连月下都忍不住想,难道真是因为她有.....龙气..... 宋晋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天命如此,郡主自己也看见了。” 月下愣愣放下色子。 宋晋附耳低声道:“别担心,方子是张太医给的,臣也很确定,没什么不好的。” “可但凡是药,再好也不能这样吃法.....” 宋晋声音更低,扑在月下耳边,痒痒的。 “回头东西做好,咱们试试?就不用吃药了.....” 月下脸一红,立即跳开,道:“我要沐浴了!” 说着立刻喊人,噔噔噔就往浴房去了。 宋晋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捡起色子,抛了抛,收入袖中。 浴房内,热气氤氲。 月下一张脸始终红扑扑的。 尤其想到接下来—— 她与宋晋打赌的内容。 说到底还是她自作孽,被宋晋逮到她偷看姐姐给的妖精打架的小册子..... 还正好是一个颇为新鲜的姿势—— 慌不择路,三言两语,最后就变成一场赌:以到府为时限,赌是否会下雪。 输了,她依他。 天已阴沉两日,哪里那么容易下雪了。 月下还耍了点小聪明,没有在宫中把折子都看完,带了几本在马车上看,比平时回府时间提前好些。 谁知道,偏偏就在他们下车前,这雪就下来了。 想到这里,月下把泡着干玫瑰花的水往脸上一扑。 自作孽,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她以后再也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检讨完毕,月下起身。 擦了身体乳膏,更衣完,璎珞取来一个厚厚的大氅给她裹住。 才出浴房,就听一旁璎珞道: “殿下,今儿是想看什么?”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8节 月下:“什么?” 璎珞:“咱们回府的马车绕了好大的圈子,不是殿下吩咐的?” 月下:..... “多大?”月下问。 璎珞想了想:“很大。” 一旁翠珏道:“绕到下雪,估计怕路滑,这才赶紧往府里走。” 月下:...... 原来,不是老天看不下去呀..... 她立即噔噔噔回了房,一掀厚门帘进去。 就见宋晋已沐浴过,正在灯下看书。 听到动静,含笑看过来:“来了,冷不冷?” 目如朗星,面如冠玉。 月下的第一个念头不是质问,而是:宋大人,真好看..... 月下赶紧绷住,质问:“你、你耍赖!” 宋晋合了书册,看着她:“可殿下也并没有说不可以绕路?” 月下一噎,轻轻哼了一声:“也没有说可以呀!” 宋晋缓缓道:“这样——” 月下赶紧接道:“这样,这赌就不能算了。” 宋晋起身,来到月下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低声道: “怎么办?” 月下:..... 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宋晋道:“药,都已经喝了。” 月下:..... 宋晋人已来到月下身后,拥住了她。 月下轻轻一瑟。 越发轻的声音,拂过月下耳边,麻酥酥的: “殿下,还是不要浪费吧?” 低沉至极的声音,简直不像宋大人。 炭火正好,烛火轻轻晃。 帐幔低垂,夜,正长。 他从身后扣住她的手。 落于鸳鸯枕侧。 窗外大雪纷纷,慢慢压了梧桐枝头。 窗内灯火渐弱,有灯火轻轻爆开。 是谁的低声,如带轻泣:“.....我怕.....” 又是谁压抑的低哄:“臣在.....别怕.....” 正昌九年京城的第一场雪,越发大了。 * 瑞雪兆丰年。 这一年的初雪来得迟了些,到底来了。 干冷的冬日好似被唤醒,朝廷封印这日,又一场雪落下了。 冬日天黑得早,这时候外头早已是漆黑一片。皇宫各处早已点了大红灯笼,灯笼光下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穿过大雪的宫人,进入暖和的房中,一边靠近火盆扑着身上的雪,一边乐呵呵道:“瑞雪兆丰年!” 旁边有年纪不大的小太监凑过来问:“听说,年底都会发赏,真不真?” 才进来的大太监哼了一声,笑道:“兔崽子,一个个耳朵倒是灵得很!不过呢,咱们洛公公漏过口风,再真没有了!好好当差,以后呀,这好日子,多着呢!” 顿时厢房里一片热闹。 乾清宫书房里暖洋洋的,这时候反而是宫里最安静的地方。 翠珏和璎珞轻手轻脚地送了一壶新沏的茶过来,抱着拂尘守在门口的小洛子点了点头,接了过来。同样轻手轻脚地掀起了明黄色厚帘子,送了进去,低着头又静静退了出来。 璎珞低声道:“下头衙门里都封印了,咱们殿下和大人怎的还有看不完的折子?” 小洛子轻轻啧了一声,低声道:“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咱们大周那么大的地方,不是这里有事就是那里有事,哪有清闲的时候.....” 说着往前凑头道:“就这,还多亏了大人看折子够快,嗖一下嗖一下——”他嗖了两下,舔了舔嘴唇道:“要是就靠着咱们殿下,嗯——” 璎珞和翠珏都懂。要就靠着他们殿下,只怕这时候还在看头一个月的折子呢..... 小洛子立即替他们殿下辩解:“你们问问小丁子就知道了,折子好些明明都是内阁里看过的,要咱家说他们给个意见就得了呗,他们不,本来折子字就多,他们还往上哗啦——加一大片字,有时候密密麻麻我瞅一眼都麻.....” 小洛子抬起的目光很明白:更别说他们从小看到字多就先麻了的郡主了..... "啊....."要这么说,璎珞更懂了。 “好在咱们陛下乖,安安静静的,从来不闹。”不然殿下又要看折子,还要哄着陛下,岂不是更忙不完了。 不管宋晋和月下一起看多久的折子,萧洛永远在旁边安安静静玩他的石子,如今是棋子了。月下把库房里各种棋子都找出来送给了萧洛,什么暖玉冰玉的,应有尽有,可把萧洛高兴坏了。有时候玩起来,甚至点心来了他都顾不上。 “你们说,陛下摆来摆去,到底在摆什么呀.....”璎珞怪纳闷的。 “就跟咱们小时候一样呗,一块木头片子都能玩好久。”翠珏理解道。听张太医的意思,只怕殿下永远都长不大了。 “就是再久,也不会像咱们陛下这么久呀。陛下光摆弄这些棋子,这得摆了快——”璎珞抬眼算了算,“快小十个月了吧。” 小洛子摇了摇头,神秘道:“非也非也。” 璎珞确认道:“从咱们搬过来,没有一次陛下不是在摆棋子的。”除了吃点心喝茶,靠着殿下发呆,剩下的时间都在摆! “我的意思是,不是小十个月,只怕是小十年.....”小洛子低声道:“一年前,我问小丁子七殿下的差事好不好当,小丁子回说好当,殿下吃饱睡好以后,有石子就行。小安子也说,康公公说的,这些年殿下都是摆石子。” 听得翠珏和璎珞目瞪口呆。 所以,那些石子到底有什么神奇的地方,能够让一个人一年接着一年摆弄下去。 难道人傻了,就不知道腻了? 门帘内 宋晋和月下分别坐在炕桌两边。 俱都伏案,认真工作。 宋晋一边看折子,一边把折子分类,有需要月下看的,搁在一边。需要送司礼监的,就交给一旁伺候的小丁子,由他整理统一送往司礼监。 月下拿着蘸了朱墨的笔,一行行仔仔细细看每一个交到她手中的折子。很多她觉得不好理解的地方,旁边都会有小小字签,是宋晋临时贴上去的,做出说明。月下看了,凝着的眉尖儿顿时松开了,露出了然的样子。 月下身后,萧洛盘腿坐着,面前同样摆了一张不大的炕桌,上面是一堆黑黑白白的棋子。他安安静静推来摆去,好像永远不会厌烦。 炕下一张小桌子,小丁子在那里进行抄录和分类工作。不时,他起身往上首,关心一下陛下需不需要喝水,也注意一下殿下和大人是否需要添茶。 几处高烛把整间小书房照得十分亮堂,紧闭的窗外是黑下来的天,纷纷扬扬的大雪。 屋内安静,能听到落笔的沙沙声,纸张翻动的轻微声音。 偶尔,宋晋会抬起头,静静看着对面人。 蹙眉,抿唇,噘嘴..... 有时候还会听到她闷头嘟囔:“不说人话.....气死个人.....” 可再抱怨,她还是会咬着笔杆,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甚至有时候会读出声来。 这时候,宋晋就知道,必然是上折子的人又引经据典了。 月下又咬笔杆了。 宋晋看着她,有些想笑。 此时,窗外大雪飘落,宋晋看向她。 既看她微微蹙起的眉尖儿,也看她轻咬笔杆的红唇。 他轻轻推过去茶碗,看着她眼睛还在折子上,伸出手—— 宋晋把茶碗送到她手里,看她喝了,再抬手帮她接过来。 整个过程下来,月下甚至都没意识到是宋晋,整个人全在跟折子上那些东西较劲。 宋晋这才再次低头,翻开又一份折子。 案头的折子渐渐少了。 收起最后一份,宋晋看了一眼低头的月下,这才起身,往萧洛身前的桌面看去。 黑子和白子分得到处都是,显然没有任何关系。 宋晋看着这些凌乱的黑白子,很难想象在萧洛的世界,黑白阵营到底是如何划分的。 突然,宋晋端起茶碗的动作一顿—— 没有喝茶,宋晋放下茶碗,重新看了过去。 如果—— 不分黑白呢。 如果眼前摆的从来都不是阵营,而是—— “陛下,您摆的是九宫图吗?” 既见君子(重生) 第169节 宋晋轻声问。 第134章 番外-8 一旁月下已下了朱批,正合上折子,闻言,她转身看过来。 紫檀木小炕桌上还是那一堆堆密密麻麻的棋子,她一点也看不出像什么图..... 萧洛依然像听不见一样继续摆他的。 随着月下转身,萧洛的世界好似才有动静。他才放下了棋子,抬了头。 “小七,大人问你摆的是不是九宫图?” 萧洛看着她,显然不明白。 月下同样不明白地看向宋晋。 宋晋目光再次扫过紫檀木桌面,抬手一礼道:“陛下,臣斗胆——” 说着他轻轻移动了几处棋子。 萧洛立即皱了眉,立刻从一旁棋盒里重新掏出棋子,迅速补了回去。 宋晋看着他的动作。 这次宋晋不仅是移动棋子,而是完全改变了每一堆的数量,他看着萧洛。 萧洛根本没看他,只凝眉看着自己面前的棋子。 房间里静悄悄的,小丁子立在一旁。 月下怪纳闷的。 她轻轻扯了扯宋晋的袖子,低声道:“干嘛动小七的棋子.....” 她虽然不知道小七摆的是什么,却知道这是对小七非常重要的东西。她曾有一阵子喜欢用木棍搭房子,萧、有人就抽走了其中几根,改了位置一下子把她的房子变得更结实好看了,把她气坏了。自己搭起来的房子,再破,也是自己的。 垂下的袖中,宋晋安抚地握了握月下小手,一边凝视着紫檀木桌案。 就见萧洛已经伸手从棋盘里拿棋子了。 月下轻声问宋晋:“小七是要恢复原样吗?” 宋晋看着萧洛一连放下三颗,再次抬手取棋子,静静道:“不,他是要构成一幅新的九宫图。” 果然,萧洛很快重新摆完了棋子,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但他显然心满意足了。 好似终于安心了,萧洛再次回到了棋子外的世界。他抬头,看向月下,等她说话。 月下拍手:“小七,摆得又快又好看!”说完,她看宋晋:“宋大人,是不是?” 宋晋轻轻点头:“是,又快又好。” 月下笑了。 小七也笑。 月下问他渴不渴,小七点头,月下端茶碗给他。小七正要接,却见紫檀木桌上的棋子又不对了,他立即就忘记了茶碗,显得有些不安,手已经伸向了棋盒,抓出了棋子,他一愣。 混乱很快消失,神奇动人的世界再次出现! 萧洛抓着棋子,目光从桌面抬起,看向了宋晋。 这一次,萧洛澄澈到近乎一无所有的目光中有了人影。 他看到了宋晋。 在这个世上,萧洛再次看到了一个人。 漆黑的漩涡中,他不断沉下去,他只能看到那个伸手拉住他的女孩,她说:“小七,千万别松手!”他拉住了她的手,从此,没有再下沉。这次,他再次看到了人。 另一个人。 萧洛看着宋晋。 宋晋轻声道:“殿下喜欢这些?” 萧洛点了点头。 小丁子一惊:陛下听到了宋大人说话! 月下一把攥紧宋晋的手,兴奋道:“小七听见了!他听见了!” 宋晋冲月下笑了笑,袖下捏了捏她的手,再次看向萧洛,慢慢道:“陛下,这样的,还有很多很多——” 萧洛的眼睛唰一下——亮了。 宋晋继续道:“以后,臣一点点摆给您看。” 萧洛点了点头,笑了。 月下抓着宋晋,一会儿看小七,一会儿看宋晋。 宋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是数量。” 他抬手点了点桌面上的棋子堆,月下嗖一下看过去。 “不是阵营,是数量。殿下方才摆的九宫图,就是以五为中心,构成的方图,无论怎么变化,每一列相加都是等量的。” 宋晋再次摆出了九宫图,然后变幻。 萧洛再次看向宋晋,笑了。 宋晋慢慢道:“臣想,这就是殿下一直依靠的秩序。不管怎么变化,排列多么不均衡,可每一列始终都等量,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有多不可靠,人有多不可靠,数字就有多可靠,连同数字构成的世界,稳定,可靠,永远值得信赖。”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不会说谎,也不会害人。 宋晋看着桌面上散布开的棋子,慢慢道。 书房里很安静,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就听宋晋慢慢道:“现在,臣终于能够想象以前的小殿下是多么聪慧了。”当他的一切被人刻意毁坏后,一片混沌中,他依然找到了自己的秩序。“殿下对数字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 小丁子:大人是不是在夸——陛下聪敏? 月下已经问出来了:“大人,小七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是不是?” 宋晋郑重地点头:“只要轻轻推开那扇门。尤其陛下不仅有对数字有天赋的敏感,还有——” 月下和小丁子都看向了宋晋,萧洛已经再次沉入让他惊喜的棋子的世界了。 宋晋看着此时的萧洛:“陛下有旁人没有的能力。正因为缺失了跟世间所有人对话的能力,陛下把所有的时间,把整个的自己,都灌注在唯一能看到的——他的天赋所在。”这时宋晋转向了月下,慢慢道:“殿下,假以时日,你会看到这将带来多么惊人的成就。” 月下激动得脸都红了,转向萧洛。 直到萧洛抬头,歪头看月下。 月下:“小七!” 萧洛等着。 月下抓着他道:“小七呀,你好好弄你的数字,以后你在青史上说不定就能占更大一块地方了!” 本来还说她要给小七挣地方,如今看来小七靠自己就能比她强了..... 青史......青史! 萧洛听懂了。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朏朏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这个东西写满他们的名字! 萧洛握了握月下的手,望着她,非常用力地点了点头。 月下看懂了,开心转达:“小七的意思是他一定会很努力!” 萧洛点头,望着月下。 拉了拉月下的袖子。 目光闪亮,如同在说话。 小丁子在一旁小声道:“郡主,陛下又说了什么?” 月下不好意思道:“小七的意思是,他会努力,然后把挣到的地盘都写上我的名字,是不是?” 萧洛高兴了,点头。 就是这个意思! 他能够的!为朏朏在青史上挣来一大片地方,都写上“朏朏”。 月下摆了摆手:“也不用全部,让出一半给朏朏就行!” 萧洛坚定:要的,都给你! 月下不好意思:“如果你坚持的话......” 两姐弟欢喜地好像一切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一样,就快要直接庆祝了。 宋晋:..... 小丁子:...... 还是宋晋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戌时了。” 月下立即从青史留满名的美梦中清醒,向外喊人准备,该去仁寿宫找太皇太后吃宵夜了。 厚重的棉布门帘立即被掀了起来,小洛子几人抱着手炉披风等出门要用的物件进来。 小丁子已经带人为萧洛穿戴起来,萧洛看着月下和宋晋方向笑。 月下回头冲他们道:“仔细些,不要把陛下聪敏的小脑袋冻坏了!” 萧洛笑。 其他人也忍不住跟着抿嘴笑。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小丁子都抿唇笑了。 “站好。”宋晋已经把大毛披风给月下围上,这时要给她系领下带子。 月下忙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宋晋,配合得抬起下颌。 看着宋晋的目光里都是依赖和笑意。 既见君子(重生) 第170节 宋晋慢条斯理为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月下正要跑过去再跟萧洛说什么,一下子被宋晋扯了回来,没跑动。 她抬头看宋晋。 一双乌黑澄澈的眼睛水汪汪的,干净,动人。 宋晋抬手正了正月下头上发钗,轻声道:“殿下,陛下不是小孩子了。” “知道知道!”月下表示自己以后都会端正态度,再也不把萧洛当小孩子看了,“以后我都把小七看成会青史留一大片名的大人物!”她的小七才不是只会吃点心摆石子的傻子,有宋大人的帮助,她的小七将来一定会做出很厉害很厉害的事情! 九宫图哎,她都不会!她家小七随随便便就摆出来了! 与有荣焉的月下想到这里就按捺不住心中的骄傲,想要赶紧过去带着小七让外祖母和周嬷嬷好好看看! 却被宋晋再次轻轻一扯。 月下哎了一声,立即站住,这次终于能够安静下来看宋晋了。 宋晋两手拢了拢月下披风,把她轻轻往自己身前带了带,望着她黑亮干净的眼睛,轻声道:“殿下,臣的意思是,陛下如今已快十一岁了。” 月下点头:她知道!是快十一了,小七十一岁的生辰礼物送点什么好呢..... 宋晋抬手,轻轻弹了一下月下额头。 月下赶紧聚精会神看宋晋。 宋晋一边为她理着发钗,一边轻声道:“男女七岁不同席,殿下忘了?” 说着宋晋手向下,握住月下的手,看着她: “像这样,异性之间,除了夫妻,都最好不要的。” 月下琢磨了一下,看了看宋晋占有欲十足地握着她的手,又看了看宋晋:“大人,你是——” 宋晋轻轻咳了一声,果断道:“不是。臣只是迂腐,恪守礼教。” 月下:.....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宋晋再次轻弹了一下她白皙的额头,自己也笑了:“时辰到了,走吧。” 月下点头,立即向后道:“小七,走啦!” 出了暖阁,只见外面大雪纷纷,越下越大。 廊檐石栏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宋晋为月下戴起兜帽。 兜帽下,月下抬头向宋晋笑,冲他眨了眨眼睛。 宋晋再次忍不住笑了。 大雪中有月下轻软的声音提醒道:“让陛下抱好手炉!” 隔着落雪,小丁子哎了一声。 一行人向着仁寿宫踏雪而去。 月下与宋晋并行,她不好好走路,偏偏往一旁雪多的地方踩去。 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宋晋无法,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 月下抬起靴子扬起一片小小的雪粒子。 宋晋笑道:“不怕湿了鞋袜?” 月下望着他笑:“不怕!” 说着笑道:“慕月下,无所畏惧!” 宋晋又忍不住笑了。 就见月下往他身边一靠,抓住他的胳膊,踮脚在他耳边道: “大人,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大雪纷纷。 再一次,怦然心动。 第135章 番外-9 定远二年,春 锦衣候府,园中一亭,建在高坡之上,往下一览能见其下百花盛开,蜂飞蝶舞,霎是热闹。 亭中却显得格外寂寥。 隐约能见一美人背影,靠着廊柱,握着团扇,微微低首,坐着,已许久。 彷佛定格成了一幅画。 “少奶奶,您在想什么?” 沉寂被打破,画面动了。 旁边一个大丫头模样的人这时上前,小心看向自家姑娘,更加小心地轻声询问。 靠着廊柱的美人这才好像活过来一样,抬了头。 一双勾魂摄魄的睡凤眼,轻轻看过来。 好美的一张脸。 正是嫁入锦衣候府的宋婉。 明明是春光烂漫,美人如玉。 她慢吞吞道:“我在想,我娘,为什么不哭呢。” 贴身丫头云霏闻言咬了咬唇,似想要劝慰,又无从说起。似乎说什么姑娘都不会高兴。云霏再次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近来,姑娘似乎越来越多地想起她的娘亲。至少就云霏了解的,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傍晚的风带着花香,轻轻吹动宋婉轻软的衣袍。 她自问自答:“不对,也是哭过的,只有一次。” 那次是半夜,村里的夜可黑了。她醒来,找不到娘亲,怕极了。黑暗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例如离家说是去给人家干活的父亲,可能突然醉醺醺回来,突然在黑暗中把娘亲拖下床。也或者,睡在东屋的祖母可能突然一阵咳嗽,睡不着了,就开始又哭又骂他们都是丧门星。也有可能,突然破门而入的人,突然亮起来的火把,涌进这个本就没剩下多少东西的家,让他们还钱,没钱还东西,没东西用人抵账也行。两年半前,大哥就是这样在契纸上按下了手印,卖给地主家使唤三年。当时,她的大哥,九岁。 小小的宋婉好怕呀,她要找到娘亲。 好在那晚有月亮,院子里很亮。 宋婉如今还能想到那夜的院子,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土上,只觉得整个夜一下子亮得让人害怕。她好怕祖母突然醒来,隔着窗看到她。祖母打人,不像父亲那么可怕,但好疼啊。 好在很快,她在院子里泥挑起来的那间屋子里找到了母亲。 那间屋子堆着家里的柴火,也是大哥的屋子。十二岁的大哥那一年开始长个子,又瘦又高,眼神冷漠,异常沉默。 只要父亲活着,他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宋婉冷漠地勾了勾唇角:那时候大哥一定已经在考虑了,三年期满,父亲又会把他卖给谁呢。一旦没有大哥,也许就轮到娘亲了,下一个也许就是她。她不知道,因为大哥从未逃过。他不喜欢他们,他谁都不喜欢,可他从未离开过。宋婉有记忆以来,几乎从未在白日里见到过兄长,他总是在外头给人家干活。只有突然醒来的夜里,如果恰好有月亮,宋婉有机会见到兄长,隔着西厢不大的窗,宋婉看到大哥靠坐在院中老槐树下,仰头看着天上。 宋婉曾经悄悄靠近过,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可大哥从来不回头,周身都是漠然,他只是看着他的月亮。 那一次,在那间破败的茅屋里,借着隐约的月光,她看到母亲坐在大哥床前,沉默地看着熟睡的哥哥。 母亲从未那样看过她,从未那样看过任何人。她就那样久久看着,好一会儿宋婉才发现,母亲在哭,哭得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一次,宋婉才知道,原来哥哥,对母亲是不一样的。人前,尤其是在父亲和祖母面前,母亲从未表现出过这种不一样。她常常都觉得早已漠然麻木的母亲,原来在默默地,默默地,心疼着她唯一的儿子,为他忍受着一切,为他活着。 想到这里宋婉靠着廊柱,嗤笑了一声:“有什么用呢。” 一阵风过,吹动满园灿烂的花。一个婆子分花拂柳,朝着她们这边过来。 一看清是侯夫人那边的费嬷嬷,云霏脸一白,赶紧道:“少奶奶,夫人让人来找了!” 宋婉眼皮都没动:“爱找就找吧,还不就那点事。”说着她看了云霏一眼:“敲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把耳朵一闭,就当听不见。” 云霏苦笑:怎么能当听不见呢。那些细碎的无处不在的规矩、言语,如同针一样,一次次扎向她们,偏偏都藏在夫人还有她身边那些丫头婆子那一张张贵气规矩的面具下。 宋婉轻轻一笑:“怎么不能。再说,她说我上不得台面就上不得了?她以为她是谁?这些日子,我倒是彻底看清楚了她是谁。” 云霏愣了。 宋婉摆摆手,云霏探身过去。 宋婉在她耳边道:“我告诉你,咱们侯夫人就是个蠢货。” 满嘴慈悲礼数大家体面,脑中只有那三瓜两枣。 云霏惊了,她愣愣看着自家姑娘,越发确定姑娘从这个春天开始就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前,以前姑娘不这样的,更不可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宋婉眨了眨眼,见云霏这个样子,她一甩帕子,重新靠了回去:“看吧。就知道,在你们人间,不能说实话。” 云霏:..... 惊恐地看着宋婉。 宋婉叹了一声:“在你们人间,再蠢,托生得好,也能人模狗样地喝茶训话讲些她自己都不——” “姑娘!” 云霏眼看费嬷嬷就要上来了,一着急,把旧日称呼又喊了出来。 费嬷嬷上来,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又掸了掸衣裳,用眼角一瞥这主仆俩,正了正银绣小竖领,这才慢条斯理开了口:“论理这话不该老奴说,少奶奶嫁进来日子也不少了,这下头的人还姑娘姑娘地喊着,给人听见,还当咱们侯府里的下人都是这么没规矩的——” “规矩”两个字才说出来。 宋婉已经站起了身,越过费嬷嬷沿着石阶下去了。 下,下去了? 费嬷嬷和云霏大眼瞪小眼。 云霏反应过来,忙怯怯讨好一笑,再也不敢看费嬷嬷那张依然抽动的老脸,立即一福身,也跟着下去了。 剩下费嬷嬷彻底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既见君子(重生) 第171节 阖府里谁不知道他们这个少奶奶就是个美人灯,最是软弱好拿捏。除了有个兄长,在这京城里啥也没有。宋大人是厉害,问题就是太厉害了!功劳大过了天,天,都不高兴了。眼下谁不知道,除了虎视眈眈的祁国公府,就连陛下眼看着也容不下宋大人了。 再说,宋大人没有内院家室,再厉害,也进不来这侯府后宅。这位草根出身的少奶奶,完全是侯爷做主,世子要娶的。 偏偏他们侯夫人,一辈子最厌烦这种长得跟病西施一样的女子。 别说夫人面前,别说夫人的心腹嬷嬷,费嬷嬷作为锦衣侯夫人得力的嬷嬷,哪次见到这位少奶奶都能教导两句。回头,夫人喜欢。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一次居然?! 跟着的小丫头此时低着头,要笑不敢笑的,小丫头也没想到费嬷嬷拿腔作势的说话,结果他们这位少奶奶抬起脚就走了?..... 回过神来的费嬷嬷羞恼成怒,找个由头狠狠训斥了小丫头,立刻往夫人院子里去了。她必须得马上告诉夫人,少奶奶必须得好好管管了!这乡屯里出来的就是不行,这才嫁进来多长时间,就现原形了! 费嬷嬷跟踩了风火轮一样奔着侯夫人的房中去了,偏偏遇上老爷有正经事跟侯夫人说话,把等在外头的费嬷嬷急得呀,团团转。 但老爷平时本就不爱去夫人房中,难得来的时候,下头要是有人打扰,夫人可不会轻饶! 费嬷嬷只能按捺着要立大功的焦急等着。 另一边世子院子中 宋婉已经在靠窗的榻上懒洋洋躺下了。 云霏急得呀,终于忍不住了,劝道:“姑、奶奶,咱们还是先去夫人房中,跟夫人解释一下吧!”费嬷嬷必然添油加醋,到时候! 宋婉抬了抬眼皮,说的却是别的:“云霏,我这次可能真的病了。” 云霏一惊,立即上前探手查看,也顾不上劝说别的了。 她手落在宋婉冰凉的额头上,就听她们姑娘幽幽道: “我那个看着他们高兴我心里就不舒坦的病,犯了。” 云霏手一顿,愣住。 就听宋婉声音轻渺飘无:“装模作样这种事,也不是不能装,总得图点啥吧?近来我越来越发现,这锦衣候府也没啥可让我图的。” 说着宋婉睁开了眼:“这么一想,我先前在他们府里规规矩矩做了这么久的人,我可亏大了。” 云霏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宋婉翻了个身道:“我劝你趁我还没彻底现原形的时候,跟雨落一样,嫁人出去吧。” 云霏更不知该作何回应。 宋婉懒得再说话了。人呢,有时候,突然间就活腻了呢。 宋婉直接睡了。 侯府上灯的时候,费嬷嬷终于见到侯夫人了。 很快,刚回府的世子孟昭就被侯夫人让人拦住了。 也不知孟昭怎么跟亲娘说的,好歹按住了侯夫人没有立刻发作。 孟昭匆匆赶回房中。 一进院子,就遇到了打着灯笼等在门口的大丫头知暖。 “世子回来了?累了吧?”说着就抬手拿帕子为孟昭擦着额头鼻尖的汗,“怎么急成这样?” 说着知暖仔细去看孟昭神色,试探道:“可是夫人那边?” 孟昭一顿,看向知暖:“你也知道了?” “我能知道什么!世子还不知道我,最烦打听这些事,今儿一天也顾不得别的,闷着头给你绣那件袍子呢,昨儿不是说明儿出去想穿那件?也就刚刚,实在绣得脖子酸了,灯也不亮,我这眼也疼了,才出来,恍惚听了一耳朵,说是夫人那边生了好大的气。”说着,知暖小心道:“夫人前些日子还喝着汤药呢,大夫说最怕气了,今儿到底是为了什么?” 孟昭摆了摆手,“没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事罢了。” 知暖咬了咬唇,轻声道:“该不会又是为了少奶奶?” 孟昭一把抓住了知暖的手:“又?母亲常跟她这样生气吗?” 知暖赶忙摇头:“哪里的话,夫人最是好性子,少奶奶她、少奶奶就是有些不爱搭理人的脾气,世子也是知道的。” 说着知暖一笑:“除了这脾气,少奶奶旁的再好没有了。就是身子弱了些——”说到这里声音一低:“夫人羡慕理国公府杜夫人从儿媳妇那里得的一双绣兰花的鞋,是他们家大少奶奶亲手做的,世子也知道咱们夫人不在乎东西贵贱,最看重人的心意。可咱们少奶奶,哪里是能做鞋的人呢,一直到这会儿,一双鞋还没做出一半来.....咱们当然知道少奶奶有心孝敬,只是懒怠动弹,可夫人难免觉得少奶奶是不是心里没有她,这心里难免就更.....” “好了好了!”孟昭不耐烦道:“不过就是一双鞋,谁不能做,非得让她做才行?” 一听这话知暖面皮一僵,立即话锋一转,笑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前儿,我悄悄做了,给夫人送过去了,说是少奶奶做的。” 听到这里,孟昭凝着的眉头这才松了松,轻轻捏了捏知暖的手:“还好有你。” 说着凑到她耳边:“母亲规矩大,婉婉又不大懂这些,你多多替婉婉周全。回头,我谢你。” 知暖一扭身,抽出手来,睨了孟昭一眼:“人家早就这样做了,还用你说,更不稀罕你谢!” 孟昭一笑,这才觉得心里敞快了些,大步朝屋中去了。 屋内,云霏早扒着窗户咬牙了:“果然又是被她拦下了,不知道又拿什么话哄咱们这位糊涂的世子爷呢!” 只是气归气,知暖伺候世子七八年了,又是夫人给的。这一院子的丫头婆子,都是被知暖拿下马的人。她又是夫人得意的人,其他人跟她抱团的抱团,要不就是生怕这位大丫头不高兴谁,她们那个偏听偏信的侯夫人自然也就不喜欢了。 “姑娘多少拿出些手段,也震慑一下这屋里的人才好!”云霏咬牙。 “也不是收拾不了,只你得替我想想,我图啥,就图孟三那个给知暖睡烂了的货?” 宋婉打着呵欠轻声细语道。 再一次,云霏一脸震惊,目光看到院子里人已过来,忙提醒道:“姑娘!” 隔着帘子就听孟昭笑道:“都一年多了,还姑娘呢?” 宋婉冷笑一声。 云霏大气不敢喘。 孟昭轻掀帘子进来,先看向宋婉。 宋婉扶了扶睡歪了的钗,一双眼睛钩子一样瞟了孟昭一眼。 灯下新醒的美人,慵懒,娇媚。 孟昭顿时把那些话都忘了,人不觉已到了榻边,坐下拿起了炕桌上的茶碗,也不管谁的,先喝了。 知暖跟着进来,这时候笑道:“少奶奶今儿一天都没精神,还是奴婢叫人伺候世子爷更衣沐浴吧。” 世子爷不在的时候没精神,世子爷来了就有精神了,这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好话。 云霏脸一红,要说点什么。 孟昭已经起身了。 宋婉却抬手一拉孟昭的手,孟昭顿时脸上露出喜色,回看她。 宋婉轻轻一拉,孟昭就又坐下了。她滴水的眼睛瞅着孟昭,一双红酥手把孟昭大手往自己腰间一放,哼了一声:“不舒服,给我揉揉。” 孟昭鲜少见宋婉这个样子,人已酥了半边,哪有不依的。 知暖见自己的话没人搭理,少奶奶居然又是这副做派,简直,简直让人没眼看!果然下头出来的,这跟青楼女子有什么两样!知暖深以为耻,咬了唇,脸一红。 她把从世子那里接过来的扇子往桌上一搁,看了世子一眼。 孟昭此时眼中只有宋婉,哪里能看到旁人。 倒是宋婉看到了她。 知暖压下心中不齿,镇定地笑了笑,就要先退下。 宋婉却喊住了她:“给我倒杯水。” 知暖一僵。 虽说作为大丫头该给少奶奶倒水的,可这样的活儿她从来没干过。她以为少奶奶知道,她是世子的丫头,不是少奶奶的。她一直以为少奶奶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就该知道,最好不要惹夫君院子里她这样的房里人。就是再看不惯,至少也等生了孩子,把这少奶奶的位置坐稳了再说旁的。 知暖轻轻看了宋婉一眼:宋婉该是个明白人的。 宋婉一推杯子:“去呀!” 知暖忍辱接过了杯子。 却听宋婉又道:“云霏你也跟着,别让人往我茶里吐唾沫。” 孟昭正轻轻给宋婉揉着腰肢的手一顿。 宋婉睁着她很美的眼,用她那张倾城绝世的脸,眨了眨长睫,很可爱的样子,问孟昭:“怎么,你想喝唾沫呀?” 孟昭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捏她一下,还是说些什么。 知暖已经含泪悲怆道:“少奶奶的意思是以为奴婢竟会——竟会——” 委屈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宋婉软绵绵道:“知暖的贤名,府里谁不知道呀!就是上回我吃的茶里飘着口痰,也不知道谁吐的,故而多吩咐一句,你别多心.....” 说着宋婉呕了一声,似乎只是想起当时的场景,就忍不住了。她一把推开孟昭,扶着床沿就开始干呕。 呕得翻天覆地。 孟昭立刻让知暖:“还愣着干什么,拿盆来!倒水去!” 慌道:“婉婉,婉婉!别想了,别想了,乖!” 宋婉几乎要把肠肺都呕出来,因为没吃东西,胆汁都吐出来了。 孟昭一向是个最好脾气的主子,这次真的发火了! 到底是谁! 这是知道母亲不喜婉婉,跟着作践人呢! 还有—— “少奶奶这是什么东西都没吃?” 云霏见宋婉这个样子,也彻底慌了,此时白着脸忙乱里点了点头。 孟昭彻底怒了。 云霏一面拍着纤弱的姑娘,一面哭道:“从早上就伺候夫人用膳,一直到中午......根本顾不上吃什么,总算能歇歇,累得少奶奶根本吃不下什么.....” 说到这里云霏一咬牙,顺着宋婉的话道:“尤其上次茶里喝出脏、脏东西.....少奶奶更是想起来就吃不下.....” 孟昭一张俊脸已经黑了。 正好有丫头上前,他看也没看,一脚踹了上去。 既见君子(重生) 第172节 就听哎呦一声。 原来是知暖。 知暖毕竟是从小照顾他的人,又是他第一个女人,孟昭一时间有些歉意,但一看一旁一脸苍白的宋婉,这点歉意也就顾不上了。 从来爱惜丫头的孟昭,这一次发了狠了。 院子里,丫头婆子站了一院子,就连被踹了的知暖也只能熬着疼,在那里站着。 房中,云霏正端着燕窝羹一勺勺喂着宋婉。 这时候偷偷道:“姑娘,真的有人往您杯子里——” 宋婉眨了眨眼:“谁敢。那是真的想死了。” 云霏:“......那您刚刚.....”吐得太真了,太真了,都快把她吓死了! 宋婉哼了一声:“一看到他那副情意绵绵的样子,再想到他跟那个装模作样的丫头白花花的身子搞来搞去.....就有些干哕——” 说着她一推碗:“.....又来了.....” 云霏忙喊姑娘。 孟昭一听,冷冷看了一眼院中人,转身就往房中来。 “婉婉,到底怎么了!” 宋婉苍白着小脸,虚弱地躺在孟昭怀里:“真的不能想,一想就想吐.....” 孟昭咬牙心疼道:“这次我绝不姑息!大不了,这一院子的人都给你换了!到时你亲自挑人!” 他以前也听其他人说过奴大欺主,却没想到这一切会发生在他的院子里。 就听宋婉柔弱的声音:“算了吧,说到底,我算什么正经主子,不过一个乡屯里出来的穷丫头......哪里配使唤人了.....” 一席话说得孟昭心都疼了,更恨那些拿大的下人了! 他紧紧抱着怀中纤弱的人,清清楚楚意识到就连知暖还有父母,还有本家。可他的婉婉,除了一个兄长,再没有任何亲人了。而离开兄长出嫁,在这偌大侯府中,她只有他一个人了。 越想越心疼,越心疼越愤怒:“我自来不拿她们当奴才,却没想到倒纵得她们欺侮你!” 宋婉虚弱的声音:“别生气,婉婉不舍得世子生气。婉婉不过是个薄命之人,外头好些都是伺候世子多少年的老人,真的不值得为了婉婉——” “别说了!我决心已定!” 宋婉下巴搁在孟昭肩头,双手紧紧抓着孟昭。 声音柔弱无助,句句含泪动情。 一张绝美的脸上,却只有淡漠,静静看着远处雕花什锦格子。 夜深了,事情还没完。 这只是开始。 从此,这侯府内院注定再无宁日。 宋婉将一直玩下去。直到—— 她想玩的心,再也压不住她对这一切的厌恶。 这龌龊,虚伪,肮脏,腐朽的一切。 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让谁杀了她。 那时,孩子早已胎死腹中。 上天看样子也不希望她这么一个人做母亲。 苍天总算开了回眼。 挺好的。 宋婉想。 她在挑选她的掘墓人。 在为她掘墓的同时,也将埋葬她们自己。 许久没动手了,手都生了。 宋婉希望。 希望 最后这桩一尸两命的活儿,她希望做得漂亮些。 最后的绝唱,总该 在这富贵侯府, 余韵绵长。 第136章 番外-10 定远三年,秋 高台上看去,阴沉沉的天空下,只见皇宫层层叠叠的黄色琉璃屋顶,一重压着一重。 月下静静看着,轻声道:“小丁子,我好像已经忘了,皇宫外是什么样了.....” 闻言,小丁子抿住唇。娘娘怎么会忘呢,娘娘曾经就是宫外最快活的明珠郡主,娘娘只是——。尤其是这一年,本就是多事之秋,璎珞姑姑和洛公公又接连没了。娘娘是,是难受得—— 小丁子本就是不善言辞的人,尤其是这种时候,他只恨自己不像洛公公。洛公公总是有话能够劝慰娘娘,不管再艰难,他总有办法让娘娘还愿意笑一笑。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洛公公也会说,“娘娘,吃一点吧,就当为了洛洛”“娘娘,笑一笑吧,就当为了奴才”..... 小丁子松开了绷紧的唇,末了也只说出一句:“娘娘——,站了这许久,您冷不冷?” “本宫不冷,这才到哪儿,还有冬天呢。” 月下看着远处,声音依然很轻。 阴沉沉的天有雨丝落了下来,青石道渐渐变得湿漉漉的,朱红色的宫墙也慢慢地被雨水浸润得越发深红。 小丁子怕冷着娘娘,正要再劝皇后娘娘回,就见坤宁宫的一个小宫女上来了:“娘娘,翠珏姑姑让奴婢给您送一件厚些的披风。” 小丁子忙接过,给娘娘披上。 给娘娘系前面的锦带时,小丁子屏着呼吸,手指微微轻颤。他来到娘娘身边伺候才一年,贴身伺候娘娘以前都是洛公公,他接过来并没有多少时间。 “慢慢来,系坏了就重新系,又没什么大不了。”月下并没有看身边的小丁子,她的目光依然落在前方,看着秋雨沿着廊檐滴落,顺着深红色的城墙滚下。 小丁子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僵硬的手指也觉得灵活了一些。 终于为娘娘系好了披风,小丁子躬身拢好,静静立在一旁,陪着娘娘看这场萧瑟的秋雨。 就听娘娘道:“.....要是,我也能重新来过就好了.....” 小丁子略感茫然地低头,并不知道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笨极了,要是洛公公还在多好,娘娘的心思洛公公总是很明白。 月下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她只是很想跟人说话。自打璎珞和小洛子出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过话了。 “小安子到底去了哪儿,为什么都不跟我们说一声.....” “外祖母也没有跟我说一声.....” “他们都是这样的,一声不说,就怎么都找不着了.....” 皇后的声音又轻,又安静,如果不是小丁子站得足够近,如果不是他努力听,娘娘轻软的声音就轻轻消失在雨中了。 突然,月下声音一停,往前两步,扶着镶珠嵌宝的栏杆向前看去。 秋雨如丝,被风一吹就偏了,扑到脸上轻濛濛的,凉丝丝的。 小丁子喊了一声“娘娘”,月下却依然往前探身看去。 前方宫城的青石道上出现了一个颀长的人影,缓缓走在安静的宫道上。 “小丁子,你看看那是不是宋大人?” 即使这样远,只是一个遥遥的背影,但有资格服绯,又能把绯红色官袍也穿得这样好看的—— 小丁子立即点了头。 月下转身,取了一旁宫人手中的油纸伞送到小丁子手中:“去把伞给大人,虽说雨不大,但——,毕竟秋雨寒凉,还请大人保重身体。” 宋大人身子如今不比从前,本就旧伤在身,又有崇政殿—— 小丁子忙接了伞,迅速往前方青石道赶去。 小丁子动作很快,很快,月下就看到小丁子追上了宋大人。 意识到远处宋大人看过来,月下第一反应就想往后退。明明隔着这样远,宋大人根本看不清,可月下还是心虚,拢着披风,硬按着自己才没有动,轻轻点了点头,做出平常样子。但其实她的手攥得关节和指尖都已血色褪去。 她是无颜面对宋大人的。 落在远处人的眼中,便是金碧辉煌的高台之上,高高在上的皇后体恤臣子,淡淡颔首。 宋晋握着冰冷的竹骨伞柄,垂下了眸,掩住了眸中淡淡的自嘲。 那一刻他到底想看到什么。 他甚至,没有资格看清—— 大周尊贵的皇后。 宋晋不禁咳了两声,忙抬手掩住,压下喉中痒意,对娘娘身边这个小太监点了点头,再次恭谨而温和地谢恩。 宋晋握着油伞,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走在连绵的秋雨中。 他走得格外沉稳,每一步。 不一会儿,宋晋额角便有冷汗渗出。 膝盖早已针扎一样疼。 可他既不想停下来等着时安来迎,也不想露出任何踉跄不雅之态。 汗终于凝成一滴,落下,挂在他微微垂下的长睫上,有部分进入眼中,刺得眼睛微微发疼。 可宋晋没有管它,只是沉着地握着油伞,一步步走下去。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既见君子(重生) 第173节 那是他初入京城的时候,因为得到主持国子监的慕尚书青眼,便遭到国子监好些世族学子的排斥和嘲笑。那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摸透京城规矩,大约从地方来的他和他那匹青骡确实可笑了,不然很难想象那么一群人能笑得那么大声。其中一位,用折扇指着他和他的骡子,三言两语,逗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其实对那些,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那算什么呀,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恶作剧,嘲讽,仅此而已。他只是挂着他习惯性的温和,等着,等他们笑够了,觉得没意思了自然就散了。 直到她突然出现。 “你一把不值几个钱的破扇子指谁呢?还说人家不懂规矩,你懂?懂规矩会指着人说话!你这么大的规矩,可别把本郡主笑死!” “还有这头骡子,是我的了!敢笑我的青骡?” 立刻那帮人都不笑了,面面相觑。 她灿然一笑:“对,就是这样,都给本郡主憋住了!谁笑本郡主敲掉谁的牙!” 她转身,抬手摸了摸他那匹老得皮包骨头的青骡,这才看向他: “你开个价,这骡子归我了!你,你往高了要,我、我不差银子的!” 宋晋此时都能想起来她当时轻轻咬了咬唇的样子,藏不住想法的干净的眼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面对他这样一个地方来的贫寒学子,面对他这匹老掉牙的骡子,她居然还会有强买的羞赧,藏在她故作的骄纵下。 那时候,宋晋只觉得有趣。 明珠郡主。 原来就是她。 他看着她的目光带着温和,带着恭敬,却藏着淡淡的轻嘲,同他对所有人一样。 她同其他所有人的区别,如果有的话,也不过是看起来缺了一点世人惯有的精明—— 都一样。 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他以为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他越来越得慕尚书器重,甚至得已入住尚书府。常常能在尚书府遇到她。 偶尔他们也会说两句话。 偶尔他也要替慕尚书去寻一寻她,免得她冲动骑马出去真的出危险。 他觉得自己发现了这个小郡主更多的缺点,他漫不经心地一条条细数着她的缺点。 直到她及笄那日,一早她站在高台之上,换上了大红的轻罗裙,提前偷偷挽了发,快活地转着圈给她那些个宫人看。 几个人一个比一个能吹捧,大约古往今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如他们郡主。当时正在坡下靠着山石读书的自己,听得只想笑。他听到她那标志性轻软的声音:“你们等着,我必要找天下最厉害的儿郎,给你们当郡马!” 更好笑了。 秋雨中,宋晋攥着竹骨伞柄,不由道:如果那日她没发现他,他没抬头,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可惜没有如果。 她发现了他,他抬了头。 她以一个十分可笑的姿势攀下来,一个没抓紧,挂在了雕栏上,几乎是倒悬在那儿。 她垂下的脸离他的脸,非常近。 近到他在她惊慌睁大的眸子中看清了自己。 她说:“嘘!别喊,求你了!” 她太紧张了,甚至没注意到,有一个瞬间,她的唇,擦过了他的额头。 他安静地看着她。 那一刻,心,疼得要命。 秋雨中,再一次,宋晋自嘲一笑。 很可笑。 一无所有的贫寒士子。 尊贵无比的王朝明珠。 真的很可笑啊。 越发紧的秋雨中,已经贵为首辅的宋晋轻轻笑了。 他的手再次狠狠攥紧了伞柄,静静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然后,他还是回了头。 望向了身后很远很远的高台之上。 可那里,早已空荡荡的,没了人影。 宋晋再次,轻轻笑了。 真的,好疼啊。 腿。 宋晋告诉自己,是腿,真的有些疼。 * 慈宁宫中,一派其乐融融。 祁贵妃正拿着亲手绣的一个小巧精致肚兜跟祁太后一起看,旁边贵妃的奶嬷嬷笑得花一样正跟郑嬷嬷一唱一和捧着,话里不是贵妃贤惠就是太后娘娘有福气,瞧着还这样年轻就眼看着要当祖母了。祁太后笑得多少有了两分和蔼,瞅着小肚兜道:“这都多少年了,哀家都快忘了刚出生的孩子这么小?瞧着就让人心里疼得慌!” 祁贵妃轻轻抚摸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笑道:“阿芷都羡慕他,还没出生,母后就开始偏心了,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他了!” 祁太后指着贵妃笑:“你们倒是看看哀家这个外甥女,眼看着要当娘的了,反而越发像个孩子,倒抱怨起哀家偏心了!” 顿时笑声一片,其乐融融。 融洽的气氛随着定远帝来请安的通报声,一顿。 祁太后把肚兜往旁边一搁,面色一沉。 祁贵妃忙笑:“好母后,太医才说了您这身子最怕气,多大的事可都不如母后您的身子要紧,就是不看旁的,也看在您这小孙子的份上!” 太后拍了拍贵妃的手:“还好这宫里有你,不然哀家非给皇帝呕死!” 正说话,定远帝萧淮就到了。 祁太后立即冷着脸,端起一旁茶碗喝茶。 贵妃扶着腰起身,嘴里早关心道:“外头下雨了,冷不冷?快把热茶给陛下端过去,先暖和一下身子!”说着就要亲自过去操办,被太后一按:“你坐下!怀着身子呢,还心里眼里只有这个不长心的!听母后的,别管他,坐下!” 贵妃只能坐下了。 定远帝规规矩矩请了安,也坐下了。也不知道这一路怎么过来的,一张脸上扑着水汽,鬓角还挂着雨丝。 秦兴已经接过了宫人送上来的帕子,呈了过去,陛下却没有一点反应,一手握着茶碗,愣愣坐着。 眼看陛下这副样子让太后火气上来了。 秦兴忙提醒:“陛下?” 萧淮这才嗯了一声,回了神,把手边的茶碗端到了唇边。 见陛下这时候还没完全回神,秦兴举着帕子,头皮一麻。 果然,太后发作了。 “这副样子给哀家请安?皇帝是生怕哀家这段日子病得不够呀!” 萧淮这才看向上首,道:“儿臣最烦下雨天,母后又不是不知道?今日事情又多,儿臣精神差了些,母后何苦挑剔儿子。” 祁太后冷笑:“皇帝为什么精神差你自己清楚,不用在哀家这里替她遮掩。” 萧淮搁下了茶碗:“儿臣就是心烦,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北地俺达贡退了,东南乱子也平了,惹出这些乱子的土地清丈也叫停了。眼下阿芷也怀孕了,眼看咱们大周就有新的皇太子了,就是你祖母都表示愿意进京了,还有什么让皇帝心烦的?皇帝不妨说说,啊?” 祁太后看着儿子,没好气道。 萧淮紧紧抿着唇,靠着椅背,面上的湿气几乎朦胧了他整张脸。 “别到哀家这里做出这副样子给哀家看!”太后更气了,狠狠一顿手边茶碗。 萧淮立即收起长腿,站了起来,微微垂首:“儿臣恭请母后以身体为重,不要生气。” “你也知道哀家生气啊!别的不说,皇后私联臣子,干涉朝政,多少弹劾的折子,皇帝是看不见吗?这后宫规矩,还要不要了!”祁太后逼视儿子。 “那帮子御史天天闲的,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还有他们不弹劾的?母后别忘了,当年御史不也噼里啪啦上折子弹劾您,也口口声声说您作为皇后这不好那不好,父皇他不也——” “你!”祁太后暴怒,噌一下站了起来。 萧淮立即跪下。 旁边祁贵妃连同宫人也都一起跪下。 恭请圣皇太后息怒。 祁太后颤声道:“皇帝竟然拿那样一个骄纵蛮横一无所长的——,跟哀家相提并论!别忘了,哀家是你的母亲!” 萧淮叩首请罪,帝王修长的手死死按在地面上,额头缓缓叩下。 祁太后一言不发看着他。 萧淮慢慢立起上半身,看向自己的母亲,面上几乎没了表情,望着母亲道:““母亲生养大恩,儿臣片刻不敢忘,誓以天下养。” 跪地的祁白芷听到身前帝王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母后,您是儿臣的母亲,可她、她是儿臣的妻子。夫为妻纲,她若有错,就是儿臣有错,是儿臣举措失当,是儿臣未能做好夫君。儿臣——,儿臣恳请母后不要再为难她了。” 祁白芷怔愣看向他。 她的陛下,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俯身,重重叩地。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再次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祁太后的怒气在看到萧淮此时望过来的目光时,狠狠一颤。 她的儿子,生而尊贵,打出生就被寄予厚望。随着他才华外露,更是被所有人捧着,天之骄子,正是如此。他像她一样骄傲,傲视众人,乃至于常常显得漫不经心。可此时,他看向她的目光露出了无声的——恳求。放下了他惯有的骄傲,以一个儿子的哀恳,恳求她这个母亲。 祁太后沉默地看着儿子,垂在袖中的手已经攥了起来。 最后这场被祁党掀起的铺天盖地的废后,无声地平息了。很快,身怀龙嗣的祁贵妃晋位皇贵妃,算是给祁太后、给祁家一个交代。 当然这是后头的事,此时慈宁宫中,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静静对视。 既见君子(重生) 第174节 即使是至亲的母子,也要不断妥协。 就像之前,定远帝亲自动手喂皇后喝了绝嗣药,太后收了手,意味着这后宫中不会再有人去动皇后的身子。 这日慈宁宫中,无论对视时母子俩作何想法,最后依然是各退一步,母慈子孝。 萧淮离开前,祁太后起身去送,喊了儿子的小名:“寄奴——” 萧淮转身,看向母亲。 祁太后亲自抬手用帕子给儿子擦了脸,仔细端详着儿子,语重心长道:“听母后一句话,与其去暖一块暖不热的石头,不如怜取眼前人。”说着,太后把身边贵妃的手交到了萧淮手中。 她深切地看着儿子,希望他能明白她的苦心。 她是为他好。 秋雨潺潺。 萧淮安抚地拍了拍贵妃的手,把贵妃交给了一旁的嬷嬷,吩咐用自己的步辇送贵妃回宫,给足了体面。 祁白芷扶着腰缓缓躬身,谢恩,扶着嬷嬷转身的瞬间咬了咬唇,随即就换上了最得体的淡淡笑容。 秋雨潺潺。 祁太后语重心长:“孩子,听母后的,好不好?” 萧淮望着母亲,轻声道:“阿娘,儿子、儿子不能没有她。” 说完,萧淮深深一礼,告辞太后。 随着他转身,祁太后慈爱的脸狠狠一沉。 * 这场秋雨一直下到掌灯时分,还是淅淅沥沥,不见变大,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天地好似都湿淋淋的。 萧淮合上了折子,对着眼前的灯,愣了一会儿。 秦兴小心翼翼上前,小心翼翼道:“陛下,永寿宫贵妃娘娘让人送来了新下来的桂花做的紫蕊桂花糕,还说永寿宫炖着陛下爱喝的汤。” 萧淮望着灯,胡乱点了点头,突然看向秦兴:“坤宁宫——” 秦兴愈发小心道:“坤宁宫上灯的时候就闭了宫门,说是皇后娘娘歇息了。” 秦兴埋首,好一会儿没听到上头动静。 突然萧淮狠狠起身,大步朝外走去,秦兴忙跟上。 萧淮才走到廊下,骤然一停,好一会儿对着秋雨没有动。 最后,他转身,回了书房,颓然靠坐在雕龙檀木扶手椅上,低声道: “朕不明白.....只是一个宫女和小太监,就为了朕不严惩贵妃,她就能连门都不让朕进.....”说着他抬起头,看向秦兴,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语:“只是两个奴才.....朕都说了,后宫的宫女和太监随便她挑,她想要谁都行.....” 秦兴低头。在他看来,皇后生这么大的气,肯定不会是为了两个奴才,还是跟永寿宫娘娘过不去呗。他斟酌着话,慢慢把这个意思说了。 萧淮默默听着。 突然,定远帝抬了头: “你说,如果朕以后都不在永寿宫留宿,皇后她会不会——” 秦兴一惊。 萧淮好似终于找到了好办法,起身兴奋地转了个圈,一边自语道: “对!就是这样!” “她呀!就是太霸道了.....她这个性子,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了,朕得先顺着她.....” “只能这样了!” 说着他定住,吩咐秦兴:“让人好好给朕看好贵妃这一胎,不能有一点点闪失!” “很快就是秋狩了,正好让她出去散散心!她松散惯了,这宫里,待久了憋闷!” 萧淮越说越兴奋。 离开皇宫,也许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 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让朏朏消气。 天长地久,他可以慢慢哄她。 这时候,萧淮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打算。 秋雨潺潺,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 第137章 番外-11 定远四年,春 陛下久病,祁国公一党越发权势熏天。先首辅宋晋已于去年自请贬谪,名义是请往蜀地监督水利修建,实则相当于被流放。他一离京,国公府的人就已跟上,寻找时机,最好能让这位声名显赫的前首辅大人病死途中。曾经推行的土地清丈,一下子遭到反扑,越来越多的人被地方权贵打为乱民。明明大雪缓解了干旱,该是能有希望的一年。地方上却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土地,土地兼并愈演愈烈。 万物复苏,大周最高处的皇宫却好似还停留在定远三年的冬天,处处挂白。 病了许久的定远帝到最后简直见不得任何花开树绿,拔掉,通通砍掉! 甚至皇子的诞生,也并没有给这座沉闷至极的皇宫带来任何改变。 端庄大气的祁皇贵妃依然没有从产子后的虚弱状态中恢复。永寿宫里也到处都是压抑的白色,人人蹑手蹑脚,不敢吭一声,皇贵妃娘娘的脾气越来越莫测,已经到了令下头宫人恐惧的地步。整个永寿宫,都是阴沉的,甚至成为了这座皇宫里最阴沉的地方。 偶尔窃语的宫人,说的都是皇贵妃娘娘自从产子后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 就连那些从皇贵妃姑娘时候就跟着的老人,也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永远得体,永远含笑的娘娘,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随便一句话,都能让她突然阴沉下来,这时候就必须有人遭殃了。不管他们说什么,好像一张嘴就会错,每天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被拖下去。 慢慢地,后宫里开始流传这么个说法:是皇后的诅咒。 这后宫,落入了皇后的诅咒。 宫人想起那日坤宁宫的大火,个个噤声,心有余悸。 简直无法想象皇后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火起得这样决绝,把自己烧得这样彻底。 那样一个娇气的皇后呀! 大周皇宫内一处极其偏僻的宫殿。 一个看起来不大的男孩,蹲在空荡荡的殿里,摆弄着他那一堆小石子。一张分外清秀的小脸,早已脏乎乎的,只一双眼睛依然干干净净,干净得近乎一无所有。 大周曾经的七殿下,已经越来越少的人还记得他的年纪了,时光好像在他身上停住了,总也不见长大。 一个胖乎乎的老太监这时候过来了,旁边人纷纷喊着“康公公”。 这殿里下头人人都懒,带头的就是康公公最懒。 康公公吩咐人都下去,其他人就都笑着下去了。都知道康公公以前仁寿宫和永寿宫两头巴结,眼下只能可着祁太后所在的慈宁宫可着劲儿巴结了。 这会儿,还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回头好往慈宁宫卖好去。 两个小太监揉着鼻子退下。 一个道:“这都三年了,也不知道干爹他老人家到底什么时候能走通慈宁宫的门路,好歹也把咱俩给捎出去!这鬼地方再待下去,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另一个道:“悬!我听人说——” 说着附耳叽叽咕咕一阵子。 “真的?”头一个问。 另一个朝正殿方向撇了撇嘴:“别看在咱们面前人五人六的,在慈宁宫里见个人恨不得都能喊爹!这两年,倒是也能在太后娘娘面前说上话,也就跟个狗一样吧,给太后添个乐子,太后如今还愿意看两眼.....等哪天太后看腻歪了,只怕咱们这位康公公就是趴下满慈宁宫汪汪叫也白搭了.....” 头里那个太监龇牙咧嘴道:“到底是干爹,咱们就是再——,这尝屎尝尿的事儿,啧,还是张不开这个嘴啊!” 另一个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小声点!”说着好像自己嘴里都有味了,往地上狠狠淬了一口,低声道:“还干爹呢,咱喊他干爹,都跟喊慈宁宫守门的干爷爷一样!” “嘶,这么大年纪,康公公他老人家倒是真喊得出口呀!” ..... 闭合的殿门内。 胖乎乎的康公公蹲下,瞅着七殿下。 “殿下?” 七殿下听不见一样,摆着石子。 康公公叹了一声,从袖中掏出帕子给七殿下仔仔细细擦了脸。 七殿下一无所觉,只盯着他的石子。 康公公慢腾腾收起帕子,一双老眼静静地看着地上一堆堆石子。 摆吧,摆吧。 至少能活着不是。 一老一小,就这样蹲在这个空荡荡的殿中。 最后,康公公起了身,仔仔细细理了自己新换上的衣裳,白胖的脸露出一个笑,又唤了一声:“殿下。” 这次他喊完,康公公恭恭敬敬跪了下来。 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望着眼前的男孩,道: “殿下,老奴这是最后一遭伺候您了,以后——” 康公公默了默,慢慢起身,慢慢道: “殿下,老奴告退了。” 他前面的男孩依然蹲在那里,推动着他眼前的石子,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 康公公推开了殿门,离开前吩咐了一声:“好好照顾咱们殿下。” 两个太监立即热情道:“瞧干爹这话说得,咱们什么时候不上心了!只不过就殿下这个蠢——” 康公公停住步子,转头,看向两人。 两个太监一愣,不知为何,总觉得康公公这一眼异常瘆人。 既见君子(重生) 第175节 没等他们再说什么,康公公已经走远了。 一看就是往慈宁宫方向。 回过神的一个太监呸了一口:“也就剩下在咱们面前充爹了,还不是赶着给人家当孙子去!” 不过半个时辰,两个太监正懒洋洋靠着殿门晒太阳,就见一个宫人见了鬼一样,白着一张瘆人的脸跌跌撞撞进来了,一张嘴,惊恐至极: “康公公,康公公他!” “怎么了?”嘴里问着,心道难道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了,终于惹了太后厌烦了..... 两人也有些慌。 就听来人狠狠一个大喘气,这才把话说完: “康公公刺杀圣皇太后!已当场射杀!” 两个太监啊了一声,等这句话在脑中又转了一遍,两人腿一软:“谁?刺杀!康公公?” 那个好吃懒做的康公公? 那个为了往上爬连圣皇太后的屎尿都上赶着去尝的康公公? 他们殿里的——康公公? 好不容找到声音,其中一个扒着对方哆嗦着问:“康公公刺杀谁呀?” 刺杀慈宁宫那个守门的同公公? 来人一脸惨白道:“圣皇太后!” “康公公刺杀圣皇太后!” 天地顿时变色。 鬼一样的人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三张惨白的鬼一样的脸。 就在不久前 慈宁宫“有刺客”的呼喊声一片,彻底乱成一团。 谁也没想到一直小丑一样拼命讨好太后的公公,骤然动了手,灵活得完全不像一个胖子。 像一只骤然起飞的大鸟。 一个优美的弧线,人就已扑倒了宝座上的太后! 随之就是汩汩的鲜血从他身下涌出! 炸开的慈宁宫里慌乱成一片。 康公公抽出了刀子,一下子跃开好远,手起刀落,郑嬷嬷就随之倒下。 他们这才意识到七殿下那个偏僻的殿里,藏了身手如此可怕的一个人! 宫人呼啦啦就往外头跑! 康公公不仅没趁乱逃,反而上前拿刀扫开了还围着太后的人,探手向太后颈动脉处。 这时候禁卫军已经拥了进来! 灯火惶惶中,康公公直起身,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他挑了挑眉,慢慢看向其他人。 手中的刀鲜血淋淋。 他肥大的身子一动。 箭矢如雨。 康公公发出鸮鸟一样的怪笑声,很快变成了一只刺猬,怪笑着倒下了。 * 同样是这一夜 北地,献王府 虽已到了春天,太阳一落还是冷得厉害。 献王府后院阴影处,管家陈茂握着施姑姑的手,低声道:“我去说,就说你病了,起不来!” 他们都知道自从去年冬天,太皇太后变太妃,准备了大半年的进京,一下子搁置了。太妃情绪越来越不好,王府下人日子不好过,其中最不好过的就是施姑姑。 这时候施姑姑抬手掩住了陈茂的嘴:“别!别为了我,让太妃对你也起了嫌隙!” 陈茂用力握着她的手,最后也只能亲自送她进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让陈茂目瞪口呆,忘了反应。 施姑姑进去,礼行了一半,就突然动了! 心气不顺的献太妃还没反应过来,一柄窄刀就横到了她的脖间,轻轻一划。 跟杀鸡一样。 鲜血涌出,落在施姑姑那双极美的手上。 献太妃呕呕叫了两声—— 施姑姑漂亮的手一推,献太妃脖子一歪,圆睁着一双不甘的眼睛,再也没了声息。 一直到王府府卫的长剑穿透施姑姑的身体,陈茂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片鲜血中,他看向十年来王府这个最谦卑最温婉的女人。 她的目光看向东南方向—— 京城所在的方向。 陈茂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知道一直到死她都没看他一眼。 又一剑穿入。 陈茂看着这个温柔纤弱的女人,挣扎着,朝向东南,倒下。 始终睁着眼睛,嘴角却带着笑。 * 同一夜,西南宋家一处府邸中。 叫忠叔的管家,各处查看过,来到了这一处。门口小山一样的年轻人看到他顿时一笑,他摆了摆手,阿宽忙捂住嘴巴,表示他懂。 阿宽蹑手蹑脚过来,这么壮大的一个人这么走路,看起来怪好笑的。 忠叔轻轻哼了一声,低声问:“少主还没睡?” 阿宽回:“没。” “在做什么?” “擦刀。” 闻言,忠叔上前几步来到廊下,透过开着的房门,看到了灯下的少主。 坐在一张金丝楠木桌前,安静地擦着一把长刀。 不远处一挂珍珠帘静静垂着。 春夜的风吹动了珍珠帘,金丝楠木圆桌前的人抬了头。 他看到珍珠帘后有人走过来,这人笑了一声,又轻又软,隔着珍珠帘看向他。 宋晋握着白色棉布帕子,落在刀上的手轻颤。 他不敢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忠叔见宋晋看得认真,不由也顺着看过去: 只有一挂珍珠帘,轻轻随着夜风晃动。 当啷一声—— 长刀掉在了地上,忠叔就见少主已经起身,冲向前。 他一惊,忙喊了一声。 宋晋好像骤然回神,重新回到金丝楠木桌前,弯腰捡起了自己的长刀,静静道:“忠叔。” 忠叔不安地打量了看起来一切正常的少主:“家主吩咐老奴来看看。” 宋晋嗯了一声。 忠叔最后还是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少主您,刚才是看到什么了?” 宋晋顿了顿,重新拿起一旁棉布,淡声道:“没什么。” 忠叔行礼退下。 宋晋重新擦刀。 刚刚,她突然说:“大人,我疼!” 夜深了,宋晋擦着手中长刀。 夜风吹动珍珠帘,宋晋听到帘子轻动,有轻软的笑声。 他抬了头。 看到她在向他走来,却不肯靠近,停在了珍珠帘后。 “嘘!别喊人,求你了!” 宋晋安静地看着她,轻轻笑了。 好,不喊人。 别怕。 郡主,别怕。 定远三年夏,各地雨水不断,一直到入秋,饥荒再起。 定远四年,春。 既见君子(重生) 第176节 八百里加急敲开了深夜的皇城,一个消息迅速震惊整个京城: 前首辅宋晋,联北地旧部,从蜀地举兵,清君侧! 已连下九城,正向京城逼来! 各地受到祁党剥削镇压的失地农民纷纷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朝着宋晋的起义军靠拢。 大周皇权,摇摇欲坠。 (全书完)